有個女鬼正瞪著我。她雙眼布滿血絲，眼眶流著兩行黑色淚水，披頭散髮，面色死白，整塊下顎脫落，僅剩一小塊皮膚連著，跟著舌頭垂在胸前，兩條晃來晃去彷彿鐘擺。今天她又比昨天更接近我一點——最初她可能是遙遠的一個黑點，直到走得夠近，我才察覺她的存在。因為她就只是在那裡，不會帶給我其他麻煩，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有天生產線上站我對面的同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擠到我身邊，說：「你好啊！」
「你好。」
「天氣真不錯，像是莫內畫作裡的天空。」
我抬頭看，只看到鐵皮天花板。
「我們這是第一次說話對吧？」他說。
「嗯。」
「我們之前怎麼都沒機會說到話呢？」
「也許是因為你的位置離我很遠。」
「的確，就算身處同座城市，兩個人也有可能到死都不會碰上一面。」
他又問：「你平常假日都在做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
「那這個禮拜六要一起去釣魚嗎？」
「我不想去。」
「好吧。」他走了，但又回來，道：「我忘了有件事要問你。」
「什麼事？」
「我們那邊都在討論，你最近一直盯著一個地方發呆，到底是在看什麼；有個賭盤到剛才截止，我是來問答案的。」
「你賭什麼？」
「我賭你看到女鬼。」
「你賭贏了。」
「哈！」他朝遠處的人群打了個手勢，他們或歡呼、或低吼。走之前他問：「那個女鬼長得漂不漂亮？」我沒理他。
隔天全工廠的人好像都認識我了，有人對我高喊：「喂！你今天還有看到女鬼嗎？」語帶憤恨，或者愉悅；前者比例較多。老闆——忘了是姓陳還是林，午休把我找去二樓辦公室，裡面冷氣開得很強，彷彿冰櫃，大家進去前都會披一件羽絨外套。他坐在一張毛茸茸的虎紋椅子上，抽著菸說：「我賭輸了，我以為你在看月亮。」
「我很遺憾。」
「我輸是還好，但勞工局的稽查員也賭輸了——他賭你看見耶穌基督。這樣子就不好了。他很小心眼，以前不是這樣的，只能說換了位置就會換了腦袋。他說要罰我們公司錢，因為我違法讓你帶病上班。」
「我沒病。」
「我相信你，不過不是你說沒病就沒病，一個人有沒有病，需要交由別人來判斷。那傢伙寫了份報告說，你看到女鬼，是阿茲海默症的前兆。」
「他有醫學背景嗎？」
「他有幫他兒子拔過牙齒，用一條魚線，一頭綁在牙齒，另一頭綁在門把，碰！把門踹開，他兒子也跟著飛出去，綁住的那顆牙齒沒掉，反而撞斷兩顆門牙。」
「顯然他不是牙醫。」
「顯然他是個智障。」老闆說：「但我們拿他沒轍。下午你請假吧，去醫院看看到底是什麼問題，有的話就吃藥；沒有的話，留個就診紀錄在，證明我有處理這件事。你走吧！」
我走出去前老闆又說：「對了，我好奇隨便問問，你看到的那個女鬼，長得很可怕嗎？」
我假裝沒聽到，離開辦公室，下樓去收東西。
出工廠時，女鬼已經站在巷口了，舌頭隨風擺動，像是雜貨店的風鈴吊飾；天空很藍，像是蘇打口味的刨冰。我用手機地圖搜尋，到了醫院。找機車停車位時，女鬼坐在別人的機車坐墊；抽號碼牌的時候，女鬼坐在大廳的自動鋼琴上；坐在第一排第一個藍色塑膠椅時，她坐在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個座位。那雙充血的眼睛始終注視我。
到我了號碼了，走到櫃台，才想到——「抱歉。」我說：「我不知道我這種情況要掛哪科。」
「知道是哪裡不舒服嗎？頭？軀幹？四肢？」櫃檯人員摸著鍵盤道。
「我看到女鬼。」
「請問她的頭還在嗎？」
「還在。」
「請稍等。女鬼……有頭的……」他用左右手食指戳著鍵盤，不一會道：「那麼我建議你掛『宮廟科』呦！來——順著地上標示的藍色箭頭走，右轉後就是候診區。」
頭上的顯示燈號跳下一組號碼，那是一個母親帶著兒子；男孩的頭異常地大，脖子又異常地細，簡直像根鉛筆上面放顆保齡球。我和他們擦身而過，照著地上的藍線走，聞到一股香味，有間褐色的咖啡店開在白色的醫院內，像是一塊焦糖放在奶油上，可惜客人大排長龍。藍線的盡頭，是比掛號的地方大上兩倍，椅子多上四倍的候診區，三邊牆壁鑲著一扇扇門，寫著各科門診，天花板是透明玻璃，像是採光良好的植物園；今天的陽光不刺眼，均勻地鋪在每一個座位上。我從右邊開始找起，骨科、眼科、泌尿科、心臟內科、胸腔內科……在最角落的地方，有個診間外寫著『宮廟科』。這三字一出現，腦中立刻湧上盤踞在石柱的龍獸、高至膝蓋的門檻、略有破損的深紅木桌、三尊神像、冒煙的香爐以及敲鑼打鼓的吵雜幻聽。我一靠近，門就開了，但只開了個縫隙，伸出一隻手，袖子是白色的，應該是醫生。他勾勾手指，比畫四邊形，重覆幾次我才意會，交出健保卡；門『扣』地關上，我站在門口等，等了三十分鐘都沒有動靜，便走回座位區，坐下不到一秒鐘，門又開了，一條手臂像是植物一樣從縫中長了出來，我走近，看到他手上有拿東西，兩片紅色半月型的木片。
「擲筊。」手晃了晃，說：「沒有聖筊，不能看診。」
他把筊拍到我手上，我雙手握著，晃動兩下，向上一拋，匡啷！落地比想像中大聲，偌大候診區所有的病人、護士都看過來了。
「喔！笑筊，再擲一次。」他口氣像是彩券行的老闆。
我擲了第二次，無筊。
「可惜啊。」
「所以這是不能看診的意思嗎？」
「沒有這回事，神明不同意，你就擲到祂同意。」
我繼續擲，背後已經圍成一大團人在看我了，他們比著我竊竊私語，有護士跑進診間叫醫生出來看，連咖啡店的店員都來湊熱鬧。
「我知道為什麼你擲不到了。」幾十次失敗後，那隻手說：「因為你沒有跪下，不夠有心，神明生氣了，才不給你聖筊。」隨即指著地板說：「來，跪下。」
「我不想跪。」
「我無所謂。」手一攤。
「這是最後一次了，沒有的話我就走了。」
我像是丟骰子一樣把兩片筊往地上灑，它們同時落地，向兩方散去，一個安穩落地，另一個朝天旋轉——一正一反——聖筊。候診區爆出歡呼與掌聲，好多不認識的人跑來跟我握手，久久以後才恢復原來植物園一般的寧靜。
醫生用抓癢不求人把筊回收，我說：「那這樣我可以進去看診了吧？」
那隻手伸出來，拿著我的健保卡，說：「對你的診斷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我拿走卡片。「所以我怎麼了？」
「你死定了。」
「是喔。」
「那個女鬼——下巴跟舌頭啪搭啪搭露在外面風乾，每天愈來愈接近你的那個。」手指向她；她坐在我剛才坐下的座位。他說：「等她差不多走到伸出手能碰到你的位置，她就會殺了你。你逃不掉。沒有辦法，什麼偏方、民俗療法也沒用，她走過來，你就會死，就像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一樣，你只能等死。」
「怎樣？恐不恐怖？」手問我。
「還可以。」
「這還不是最恐怖的喔。」彈了一個響指，道：「我見過像你這種患者臨終前的模樣，幹你娘嚇死，那可是會讓人夜不能寐，上吐下瀉，高燒不止、冷汗涔涔、小便分岔還有勃起障礙……」
「請問我大概什麼時候會死掉？」
「不一定，不知道，這真的很難講。她可能會故意走很慢，凌遲你的身心靈；也有可能上一秒在很遠的地方，下一秒就手刀衝刺過來殺你。」
「好吧，我知道了。」
那隻手伸長，再伸長，一直伸長，長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拍拍我的背。我注意到那是隻假手。醫生說：「剩下的時間就別多想，開開心心地過吧！」
門關上了。
我看向女鬼，她在椅子上坐得端正，距離我約兩、三公尺。今天她就會把我殺掉嗎？幸好我上禮拜在圖書館借的書看完了，那是馬奎斯最新的繁體中譯版小說，看到它出現在新書展示架上，我就像個負心漢一樣拋下手邊的書，不顧一切把它借回來了。那這樣除了要回去還書外，在死之前也沒別的事情要做了。我朝著地上藍箭頭的反方向走，又聞到咖啡的香氣。沒人在排隊，很難得。我拐了彎到店裡去。
「喔，嗨！是你！我剛剛有看到你擲筊。」店員說。
「大杯摩卡，冰的，謝謝。」
「啊……宮廟科都是這樣，聽說台北的更奇怪。說起來，你見過裡面醫生長什麼樣子嗎？很好奇吧？我見過幾次，他來買過咖啡，他不喜歡讓別人幫他買，因為怕會偷加料。他其實很年輕，臉型算不錯啦，重點是頭髮還很多，而且沒什麼白髮，但那副眼鏡醜到爆炸……要加料嗎？」
「有什麼料？」
「有布丁、粉圓、花生、仙草、珍珠、冰淇淋、鹽巴、榛果以及薄荷巧克力。」
「不用了，謝謝。」
「這麼客氣？那我唸一首詩給你聽好不好？這是我昨晚熬夜寫出來的，聽好囉？『伊索寓言的兔子，阿基』——這裡要斷句——『里斯。在忒休斯的船上芝諾悖論著』，下一句是『三角函數。我情願是烏龜，讓薛西弗斯推上康橋』——如何？我很有才華吧？」
「感覺像在影射現實。」
「沒錯！我這首詩是以七零年代的石油危機作為題材及背景而寫的。哇！你很懂欣賞藝術喔！跟你說話像是身處大自然。我喜歡跟你講話。」他說：「我在這邊很久了，看過的病人不會比醫生少，會去掛宮廟科的，通常凶多吉少。你也碰上大麻煩了嗎？」
「算是吧。」
「我猜，是有個鬼，每天都慢慢接近，最後殺掉你的那個病，對吧？」
「對。」
「我就說吧，我在這裡很久了，要不是沒有執照，我現在走進去診間幫人看病也完全沒問題；不過你這個病，是真的誰來都束手無策，我們是相見恨晚啊……不過你也別太難過，我知道有個時代渴求的天才醫生，雖然他一樣治不好你，但他有辦法讓你在死前好過一點。喔，你放心，不是什麼臉上有縫線的無照密醫，他有合法執照；事實上，他在這間醫院就有開門診，只不過沒辦法從櫃檯去掛號，得要有暗號才行。」
「不用麻煩了，謝……」
「你就別再跟我客氣啦！兄弟一場，拿去吧！」他用麥克筆在一張紙巾上寫字，連同咖啡一塊兒塞給我，說：「謝謝光臨，有緣再見了！我的朋友……來，下一位喔！」在他跟我講話時，背後又累積了一串客人，我讓開位置。那張紙巾上寫著一行字：『跟著兔子走』——回頭看，店員對我眨眨眼，豎起大拇指。
我不認為醫院裡會有兔子。繼續逆著藍箭頭的方向走到大廳，就快出醫院了，卻看到一旁的走廊電視播著《動物星球》，在介紹一種沙漠的兔子，旁白還給牠取了名字，叫做『密塔拉』；她的丈夫被老鷹抓走了，必須獨自扶養三個小孩。我看到進廣告。挺有趣的節目，但會出現兔子應該純屬巧合。我轉身要走，看到一個小孩子——我記得他，是剛才掛號排後面一號的保齡球頭鉛筆脖子。那男孩往走廊深處跑，衣服背後的圖案，是一隻擺著臭臉，拿著馬桶吸盤的肥兔子。第二隻兔子出現了。他左轉消失在轉角，我跟上去，見到他與他母親會合，隨後兩人一起進入診間；不知道是哪一科？走廊沒人了，也沒有兔子，我往回走，電視還在廣告，它旁邊的診間半開，裡面的醫生伸手出來，把什麼貼在門上後又縮回去，走近看，門上黏著一張垂耳兔貼紙，貼紙上方掛著『整形外科』的牌子。第四隻兔子不知道在哪？我左右張望，醫生卻自己把門打開說：「沒了，就是這裡了。」
「我想可能有哪裡搞錯了。」
「沒有搞錯，跟著兔子走，最後就會到我這，進來吧！」
他叫我進去，但診間地上擺了一大堆空籠子，疊得半身高，沒有擺放桌椅或櫃子，也幾乎沒有可以行走的空間。醫生把一棟籠子塔推倒，坐在斷垣殘壁上。
「說吧！」他道：「有沒有喜歡的人？或是演員、歌手？有照片的話最好，沒有的話，用想的也行。」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要幫你整形啊！」
我摸著臉說：「我沒有要整形。」
「要整的人不是你，是她！那個用充血的雙眼注視你，舌頭可以纏在脖子上當圍巾的女鬼！」
「整她的臉要做什麼？」
「讓她的臉，變成你心目中最理想的樣子……簡單來說就是讓她變漂亮啦！」
「就算換了一張臉，她最後還是會殺了我不是嗎？」
「是啊。宮廟科的應該有跟你說過了吧？」
「既然如此……」
「你有這種疑問並不稀奇，對此我只能說，這是感覺問題。」醫生把鞋子踢下來，盤腿坐在籠子上說：「同樣是死，死在一個奇形怪狀的女鬼手裡，跟死在一個絕世美人手裡，有判斷能力的人都會選後者——光視覺上就截然不同了嘛！」
「你說得很有道理。」
「對吧？所以，你想好要換的長相了嗎？準備好的話就開始吧！」
「謝謝你醫生，但我沒有打算要換掉她的臉。」
他站在籠子上，道：「我聽錯了嗎？」
「你沒有聽錯。」
他蹲下，雙手抱膝說：「……可以問為什麼嗎？我很好奇。」
「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隨便把別人的臉，換成自己喜歡的樣子，是一件很失禮的事。」
「看不出來你滿會說笑話的，冷面笑匠喔！哈哈哈！」他拍兩下手道：「反正你知道暗號了，在死之前都來得及反悔。記住，『跟著兔子走，就能找到我』，是兔子喔，一定是兔子喔！」
我挺喜歡這家醫院的。
一出診間，我門才關上，手還沒放開握把，還側著身體，只有頭轉過去，便看見女鬼在我眼前，很近，面對面，四目相交；她長長的舌頭和脫落的下巴好像可以直接碰到我；我看得到她流動的黑色淚水，聞得到她皮膚及頭髮微微的汗水味，聽得到她嘶嘶的呼息——但她隨後就跑走了，扭頭時長髮摸過我的臉頰，涼涼的。她跑去幾公尺外的轉角處，整個人躲在牆壁後面，探出頭朝我這瞧。
因為不想死在一片漆黑中，我眼睛沒有閉上。方才在她轉身跑走前，我好像看到……她臉紅了。也許是我看錯了吧。
2022.2.5 佐佐
創作內容
四十、凝望
奇幻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