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海原名新平海,因懦王駕崩前曾有無數妖魔侵入,與之搏鬥的將士、死去的妖魔鮮血染紅了海洋,便被稱為紅海。
紅海旁有一處隆起的平坦高地,鉤月宮正是建造於其上,然因高度不足,並無雲海的景致可供欣賞,唯有一望無際的紅海,及海潮規律沖刷著沙灘的聲響。
鉤月宮共分外宮及內宮,外宮有三公府、掌客殿及禁軍駐紮營地,內宮則包含國君寢殿、妃嬪所在的後宮與國君親族居住的東宮。
其中,內殿為內外宮共有,位於鉤月宮中央,是王處理政務的地點,其下設有地牢及審訊人犯的慎言堂。
樊瑜等人的目的地即為內殿的地牢。
皎潔的月色下,少女雙手緊握韁繩,伏低了身子騎在縲鳴背上賓士,涼爽的夜風自耳邊呼嘯而過。
她左右兩側分別是駕著三錐的新樺與容熙,三人不走大道,反而選了隱蔽的林間小路。
疾馳了近半時辰,新樺指著前方道:「看見那牆了嗎?那便是外宮了!」
樊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堵高聳的灰牆橫向延展開來,仿佛無邊無際。
出了樹林,鉤月宮近在眼前,三人下了騎獸稍作歇息。
容熙取出地圖,細細核對道:「正門口在此地西方約三裡處,我等從門口進入,接著一路前行,通過外宮,即可到達內殿。」
縲鳴打了個響鼻,出聲道:「主上……」
樊瑜忙制止對方,「我是樊瑜!」
「樊瑜,」縲鳴溫順地改口,「外宮中有許多潛伏著的妖魔。」
新樺也道:「的確,從正門突破會有意想不到的危險,但那是我們唯一知道的入口,除非……」他仰起頭,「我們能夠翻牆。」
圍牆高約十丈,沒有任何工具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徒手攀上,更別提他們還需要帶著騎獸。
許是感受到強大妖魔的氣息,三錐開始躁動不安,容熙取出置有安神香的小爐放在三錐鼻下才好轉一些。
樊瑜雙手抱胸思索著,片刻後也湊近去看地圖,「若從這處直接前往內殿,需耗時多久?」
容熙稍稍估算,「行走三刻,乘騎獸不足一刻。」
樊瑜心中已有主意,她道:「若我們不帶騎獸,由這處去呢?是否能夠避開一些妖魔?」
「外牆會是個難題。」新樺蹙眉,面露不贊同之色,又抬頭望瞭望高聳的牆,「何況若無騎獸,我們的速度將變慢。」
樊瑜自然也將這問題一併考慮了,她轉頭問縲鳴:「桓齊和你的速度相比,何者較快?」
「是屬下。桓齊雖不擅賓士,但也與普通騎獸相近。」
「桓齊可載幾人?」
桓齊由地面沉沉道:「最多三人,不可久載。」
確認了心中所想,樊瑜這才轉向另外兩人道:「不如這樣,桓齊為狸力,善於掘土,我們可從外牆下掘洞進入,但是無法帶上騎獸。營救了將軍後,再由兩位使令將我們載回。」
儘管餘下一名將軍不知所蹤,卻也不排除找到對方的可能,新樺道:「倒不是不可行,可如此一來只能兩人同去。」
「是的。」樊瑜證實。
縲鳴與桓齊共載五人,扣除三名將軍,僅存兩人。
使令只聽從樊瑜的指令,因此她必須去。
容熙與新樺遲疑地對望,最後容熙道:「我留下罷。」
樊瑜點頭,當即令桓齊在外牆下掘洞。不到一柱香的時間,狸力那尖銳的爪子很快刨開了土壤,在外牆下掘出可供一人通過的洞。
先後通過了那洞,樊瑜拍了拍肩上的塵土,環視鉤月宮內的景致。
此時兩人仍在外宮,眼前所見是一片茂密的園林,因多年未經整頓,雜草長過膝,樹木肆意生長,簡直與外頭的森林無什兩樣。
桓齊與縲鳴已齊齊隱身,看這情形,也只能慢慢步行前往內殿了。
「此處原是訓練禁軍的場所,布了些假山與樹叢,」新樺一面撥開前方的草叢,一面道:「現在竟成了這副模樣。」
樊瑜見他雖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好似沒有情緒波動,可語氣中卻流露出一絲絲的感慨。
「這麼說,禁軍的營地就在不遠處了?」她問道。
「正是。懦王駕崩後禁軍仍在鉤月宮中,那些潛伏的妖魔並不傷他們,卻令其無法離宮。如今各州自理政務,亂得很,宮殿與王位形同虛設。」
樊瑜不解道:「戎璿為何不強行收編了禁軍作為已用?」
庭州近水樓臺,沒了君王與官吏,禁軍簡直就是一塊等著被瓜分的肥肉。
「樊瑜姑娘,戎璿是反王之人,」新樺耐著性子解釋,「而禁軍是君王的私有軍力,他既表面打著反王的旗號,卻又將禁軍收編,豈不是自打嘴巴?不入主鉤月宮也是相同的道理。」
的確,庭州主張無王論,並暴力鎮壓支援新王上位的地區,導致尋找新王的行動必須躲躲藏藏。
樊瑜又想起了霖州眾人,此刻他們必定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等待亂世終結。
這是柳原和樊瑜的責任。
少女感覺肩上的重擔又增加了。她深深吸了口氣,堅定地跨過草叢。
這同時也是她首次離開柳原獨自執行計畫,揮之不去的緊張感纏住了她,使她胸前隱隱作痛。
走在前頭的新樺砍斷了攔路的枝椏後,不知看見什麼,動作停頓了一瞬,驟然?住腳步。
樊瑜撞在他的後背上,正要說話,新樺卻低喝一聲:「蹲下,莫出聲!」
原來園林到了盡頭,出去後便是禁軍校場,但那校場並不是空曠的,黃土地上已被一群不速之客佔據。
「是鬼車。」新樺肅然道,右手已按在劍柄上。
鬼車形似鴕鳥,具有九頭及雙翼,喜食人肉,有群居習慣。
一群鬼車或站或臥,不時發出車輪行進似的「?轤」聲,令人膽寒的是,牠們周圍散落著白骨與屍骸,正散發出陣陣腐臭的氣息。
而鬼車的皮毛是黑色的,據新樺說,相當堅韌,難以砍殺。
「過不去了……」新樺喃喃道。
憑他們二人,怎能應付數十隻鬼車?
樊瑜藏在樹叢中,思忖道:「桓齊,要是你對付鬼車,有幾成把握?」
「鬼車具有九頭,也有九顆心臟,極難殺死,只能引開注意力。」桓齊道:「屬下可爭取數息的時間。」
「不夠。」新樺壓低了聲音,「從校場到內殿,還需要一刻鐘。」
樊瑜瞥了一眼校場周圍,毫無遮蔽物。
「偷溜過去肯定是行不通的。」她忽略鬼車嚼食屍骨的聲響,有些沮喪地道。
縲鳴也道:「鬼車的聽覺十分敏銳,能夠立刻察覺非同伴所發出的聲響。又由於是夜行性妖魔,夜視力與白日相差無幾。」
簡直毫無勝算啊。
樊瑜咬住下唇,無形的壓力催促她儘快想出方法。
「鬼車若全力追趕,縲鳴能夠不被追上嗎?」
縲鳴道:「屬下盡力,但是……鬼車能飛行。」
言下之意是即使縲鳴奔得再快,最終也會被擁有制空權的鬼車捉住。
樊瑜隱晦地摸了摸藏在懷中的物事,表情微微動搖。
那是她臨行前帶上的雲鼓。
縲鳴察覺到她的想法,沉聲道:「樊瑜,不可。那物萬不可隨意使用。鬼車並不是如同耳鼠那般良善的妖魔,您會有危險。」
樊瑜自然也知道,但是不這麼做,似乎又無其他解決之道了。
新樺不知他倆在說什麼,疑惑道:「樊瑜姑娘說的什麼?」
寶重是國君或麒麟才能使用的器物,樊瑜要是照實交代,肯定馬上露餡。
她瑟縮了一下,笑道:「無事。」
縲鳴道:「不若讓桓齊爭取時間,屬下盡全力護您前往內殿。」
新樺思索一番,首先表態,「我同意,目前也只有這方法了。」
樊瑜微怔,猶豫地點頭,卻同時將雲鼓悄悄攏進袖口。
兩人與使令商議好,桓齊首當其衝地現身於校場,刻意發出嚎聲將鬼車往反方向吸引過去。
轆轤的叫聲頓時尖利了起來,大群鬼車蜂湧而上,密密麻麻的黑羽,看得人頭皮發麻。
「樊瑜姑娘,快!」新樺跨上縲鳴後,發力將樊瑜拽了上來,少女咬緊牙關,只覺自己的手腕快脫臼了。
然而現下畢竟不是嬌氣的時候,縲鳴沖出園林,瞬息之間已奔到校場上。
少許鬼車發覺後方有更為可口的獵物,長嘯一聲後拔足追去,縲鳴只得加快速度。
鬼車的長腿結實有力,頃刻間便要追上縲鳴,其中一隻伸長頸部,咬住了縲鳴的尾鬃。
新樺大喝,揮劍砍下那鬼車的一顆頭顱,腥臭的血液從傷處飛濺,將新樺衣襟染得黑紅。
鬼車尖叫,步伐踉蹌了一下,失去頭顱的長頸垂在身側,再次追了過去。
眼見鬼車揮動翅膀、張開尖銳的鳥喙正要啄食縲鳴時,一道冷光閃過,鬼車的雙爪被劃得皮開肉綻,轟然倒地。
桓齊來了。
他們有了暫時的救兵,但這也意味著誘餌消失,其餘鬼車將會追上來。
桓齊的聲音幾乎淹沒在風聲中,「屬下沒辦法在地面上繼續引開鬼車,牠們飛上空了。」
一片黑影遮蔽了月光,樊瑜驚得抬頭,數十隻鬼車在空中飛行,只怕下一瞬間便要俯衝而下。
縲鳴嘶聲道:「抓穩了!」語畢,牠蹬起後爪,使勁全力疾馳。
過了校場,前方是一片人工湖泊,湖上橫著一座石拱橋,橋的對面正是內殿側門。
在縲鳴奔跑期間,桓齊大幅減少在後方追趕的鬼車數量,剩下的鬼車見狀,一一振翅飛上天空,黑羽落了樊瑜滿頭。可最糟的不僅於此,鬼車開始試圖攻擊縲鳴的頭部,並遮擋牠的視野。
新樺舉劍砍下鬼車的腳爪,但成效有限,且愈來愈多鬼車遞補上空位,不間斷的襲擊。
樊瑜被新樺護在懷中,只有小腿受了一點抓傷。在一陣混亂中,她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知道新樺傷勢必然不輕。
差一些就到內殿了。差一些。
樊瑜聽見胸口砰砰作響的心跳聲,嘴唇因緊張與恐懼而乾澀不已。
她在顛簸之中摸出雲鼓,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令鬼車退去吧。
接下來發生的事她完全不記得了,只知自己因莫名的劇痛而尖叫出聲,無法抑制。
腦仁像是被滾水燙了一遍,又有人拿著插滿尖針的梳子反復刮過,直至鮮血淋漓也不甘休。
這比樊瑜至今為止遭受的痛楚都要更疼,她眼前一片黑暗,甚至暈厥了一小會。
待她好不容易睜開眼,新樺已經駕著縲鳴順利來到內殿前。
「鬼車呢?」她虛弱地問。
「已無危險。」新樺喘著粗氣,樊瑜這才看見他肩上有道深深的爪痕,正向外滲血,「鬼車忽然向著新平海飛去了。」
樊瑜扯了扯嘴角,「那就好。」
「方才鬼車的離去,是你嗎?」新樺又道。
樊瑜的體力仿佛被雲鼓抽空了,連腦子也混沌得很。她無法思考太多,語無倫次道:「是我,但我不能向你解釋……總之這不重要,就別提了吧,快去地牢。」
明白現在不是多問的好時機,新樺應了聲,扶著樊瑜躍下縲鳴,過程中因牽扯到傷處,不免倒抽了一口氣。
樊瑜外表無大礙,只是精神極度虛弱,而新樺身受重傷,等等救人怕是有心無力。
兩名傷患相互攙扶著走進內殿,桓齊在前頭領路,他們很快便在內殿最後邊尋到了通往地下的階梯。
磕磕碰碰了半晌,兩人才勉強進入地牢。
地牢中陰涼濕冷,樊瑜打了個冷顫,意識愈來愈模糊了。
她必須整個人靠在新樺身上才能走動,而新樺肩上負傷,每走一步便牽動傷口,可謂苦不堪言。
幸而地牢兩側的牢房前均掛有油燈,看來仍有專人定期巡視添加燈油,才不至於摸黑前進。
仔細一看,走道向前延伸不斷,似乎永無止盡。
如此一間間找也不是方法,樊瑜用細不可聞的聲音道:「清秋?清河?」
地牢中一陣死寂。
新樺吸了口氣,中氣十足地喊:「清秋大人,清河大人!我等是來救您們的!」
「扣……扣……」
似是回應新樺的喊聲,地牢深處終於有了些細微的動靜,新樺一喜,攬住樊瑜快步向前走去。
樊瑜艱難地喘息,僅憑意志力支撐,若是到了安全處,她怕是下一秒又會失去意識。
使用雲鼓的副作用實在太大,幸而成功驅逐了鬼車……
新樺的腳步緩緩停下,樊瑜奮力抬起頭,只見漆黑的牢房中關押著兩人,一人靠牆躺臥,看不清面孔,另一人則盤坐在地,用小石塊不斷敲擊鐵欄杆,才造成了那「扣扣」的聲響。
是名年輕女子。
她年約花信,面容與衣著皆髒亂不堪,長髮及地,神態有些頹靡,卻無損眸中的堅毅。
新樺抬手敲了敲欄杆,「敢問是否是清秋、清河二位將軍?」
女子停下敲擊,張了張口,卻因久未進食與飲水而無法發聲。
她挪近光亮處,咽了幾口唾沫,才啞聲道:「我是清秋。」
若不理會一身髒汙,樊瑜發現她真是名秀麗的女子,高額瓊鼻,一雙奇異的金棕色眼眸閃爍著不屈的光芒,上挑的眼角不顯倨傲,反而大方從容。
「我等是台輔遣來的使者,」新樺躬身示意,「特來營救三位將軍。」
樊瑜抬眼,發覺牢中僅有兩人,弱聲道:「請問第三位將軍在何處?」
「太舟為妖魔所殺,只剩我和清河。」清秋說著,眯起了雙目道:「二位確實是台輔的使者嗎?主上呢?」
「在……在霖州。」樊瑜代替新樺答了,又召出桓齊,「這便是台輔的使令。」
光吐出這兩句話,已耗費她近乎全身的氣力,樊瑜猛地吸了口氣,閉上眼不再說話。
有了使令作為證據,清秋當即信了樊瑜。她單膝下跪,雙手抱拳,神態恭敬。
「清秋不知二位的身份,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不,清秋大人!我等不具官職,只是尋常民眾……」新樺見堂堂一介將軍下跪,神情大駭,欲扶起對方,卻又隔著一層鐵欄杆。
清秋站起身,道:「台輔差人來,可是有需要用上我倆的地方?」
「正是。」新樺點頭,又去端詳那牢房的鎖,抽出了利劍,「待我先將這鎖斬開,再與二位大人細說。」
清秋握住了欄杆,激動地喝止道:「不可!」
她撩起覆蓋在前額的長髮,露出一粒用紅繩系著的白珠。
「這是赤索條,一種咒具,我和清河都被戎璿系上了。若扯斷其中一條,其他的則會勒緊,將頭硬生生切斷。」她指著鐵欄杆下方,「牢房門上也有一條。」
新樺順勢望去,原來只要一開啟牢房,那門上的紅線便會斷開,將清秋及清河殺死。
「可有方法解開赤索條?」新樺問道。
「有的,只要念出正確的咒文,」清秋嘆息,轉頭望著牆邊的人影,「但咒文需佐以仙力才能發揮作用。我和清河的仙力皆被這白色珠子封印,因此無法自行解開。清河的身體較虛弱,已經整整昏迷一個月了,叫也叫不醒。」
如此一來,在場有能力解開赤索條的只剩樊瑜了。
她知道自己與新樺拚命來到地牢,可不是為了雙手空空回去的。是非成敗,或許便取決於此次機會。
舔了舔乾燥起皮的下唇,樊瑜問清秋:「那您還記得咒文嗎?」
「記得。」
清秋點點頭,回憶起那日戎璿命人將她與清河強押入地牢,又縛上赤索條的情景,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
「我想……我能幫上忙。」樊瑜道:「請您先念出咒文,再告訴我該怎麼做。」
儘管虛弱,她的聲音卻自有種安撫的作用,使清秋不知不覺放下心。
樊瑜在新樺詫異的眼光下自行走近牢房前,纖細的手指緊緊抓住鐵欄杆,不讓身軀滑下。因出力過大,手背都浮起青筋了。
清秋默誦了一次咒文,接著道:「您記住了嗎?」
「抱歉……請再一次。」樊瑜揉揉太陽穴,精神上的疲倦使她無法專注,腦海中更不時響起?轤聲,雜亂而擾人心神。
清秋耐心地又複誦了一次。
樊瑜無視腦中「突突」的疼痛,靜下心隨清秋念了數次。
「對了,您已經背熟了。」清秋確認,「接下來用食指按著赤索條,念出咒文,它便會鬆開。」
樊瑜顫巍巍地伸出左手,清秋亦靠近了鐵欄杆。
當樊瑜念出咒文的?那,清秋額上浮現一道白光,溫柔地裹住珠子,隨後只聽見「啪」地一聲,白珠化為齏粉,赤索條則輕輕鬆開,墜落於地。
清秋的赤索條除下後,她立刻奔到昏迷的弟弟身側,為他解開赤索條。
「鏗──」
新樺揮劍斬斷那囚禁著兩人的鎖,此時上方忽傳來一陣令人猝不及防的晃動,樊瑜沒站穩,一把摔在地上。
「嘶……」她疼得頭昏眼花,好一會才緩過氣。
說時遲,那時快,沉重的壓迫感霍然襲上,她痛苦地呻吟一聲,捂住了頭部,腦中脹痛無比。
「樊瑜姑娘,你無事吧?」新樺匆匆將劍收回劍鞘,扶住了她的肩膀。
樊瑜斷斷續續地說道:「有……妖魔……」
那聲量細如蚊蠅,若非新樺離她近,恐怕還聽不見。
「啊!」樊瑜疼得大叫,雙手顫抖不止,青色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隱隱可見。她小聲嗚咽著,隔了片刻才道:「是……蛇……纏住了屋子……」
方才使用雲鼓與鬼車溝通後,她似乎與此地的妖魔產生了一種特殊聯結,使她能感應到鄰近的妖魔。
清秋攙扶著清河走出牢房,彼時清河已經因赤索條的消失而恢復意識。
雖然是由裡木上兩顆不同的卵果誕生的,但是這一對姐弟外貌出奇地相似,唯清河的膚色更黑一些,舉止間鋒芒也更為內斂。
「出什麼事了?」清河問道。
新樺一面扶起樊瑜,一面急急道:「我也不清楚,出去後再說。不過外頭似有妖魔,請二位大人多加小心!」
「轟──」
天花板再度震動,這回幅度更大,不少灰塵碎屑都落在眾人身上,遠處隱約有獸吼聲傳來。
清秋仰頭觀察,頓時臉色大變,「不好!這處怕是要塌了!」
*
戎璿自夢中驚醒,猛地咳出一口血。
反噬兇猛而令人措手不及,他扯開衣衫,瘢痕已蔓延至頸部。
「戎璿?」身側微啞的嗓音響起,「你起了?」
戎璿一頓,抬手掩住棉被上的血跡,卻已太遲。
那聲音霎時急促了起來,「戎璿!」
戎璿背過身去,不住地咳著,每咳一次便有鮮血順著指縫流淌而下。
一旁的人顧不得穿妥衣裳,急忙從床頭摸出一瓶藥丸遞給戎璿。
戎旋不接,好不容易止了咳,雙手已被血液染紅。
他回首,微微一笑道:「沒用的……靜遠,你這又是何苦。」
握著藥瓶的手頹然垂下。
靜遠是他的射士,即隨身護衛,可他倆的關係早不僅於此。
戎璿翻身下床,緩步行至窗邊。
鮮血在他雪白的裡衣上綻放,仿佛朵朵豔紅的花,美麗而短暫。
他靜靜遠眺遠方的鉤月宮,向身後的靜遠道:「給我。」
他沒有指明何物,可靜遠心知肚明。
「戎璿,勿要再使用那物了……」
「不。」戎璿回身,溫聲道:「你明白我的理想。」
靜遠自戎璿少時便陪伴在他左右,兩人的情誼非常人可比,即使後來因那事分別二十年之久,靜遠也沒有一刻遺忘戎璿。
那深宮中相伴相惜的歲月,始終都是他心頭的珍寶。
他曾一度以為自己失去戎璿了,便那般行屍走肉地活著,直到一日,戎璿以全然不同的身份出現,將他尋了回去。
於是他的人生又重新圓滿了。
他隨著戎璿追隨理想、創建人人會,也目睹他使用那物品傷害自己──驅使不屬於自身的力量,代價是很大的。
靜遠望進戎璿的雙眼,只看見不可動搖的堅持。
曾經他為了這樣的神情而著迷不已,如今卻成了苦痛的根源。
「靜遠。」戎璿提醒他。
靜遠搖了搖頭,良久,終是頂不住對方無聲的壓力,解下頸間的一面白玉牌。
戎璿接了過去,將它抵在額上,相觸點散出淡淡的微光。
靜遠從來不知道這面白玉牌如何使用,只知它的名稱是「禍鬥」,可號令妖魔。戎璿告訴他,此為暴王出兵巧國前,命名匠南鳶所制之寶重,只認一主,待前主死後便認下位接觸之人為主。
可惜暴王來不及使用,便遭受天怒而死亡,無人敢觸碰禍鬥,只戎璿義無反顧地拿起它。
禍鬥具有霸道之力,普天之下唯王氣可鎮壓,然而戎璿並非君王,禍鬥日日蠶食著他的生命,因此靜遠替戎璿隨身佩戴,減少禍鬥的反噬。
靜遠不是沒有動過毀壞的心思,可只要他作勢摔毀,立時便有股未知的力量強迫他罷手。
或許,僅有真正的王能銷毀它。
戎璿用了禍鬥後,微光散去,他脫力跪坐於地,額上直冒冷汗。
靜遠心疼地扶起他,偶然瞥見窗外閃過一巨大黑影,筆直向著鉤月宮而去。
*
「要塌了!」
鉤月宮地牢內的眾人慌忙奔上階梯,只見內殿正劇烈晃動著,傢俱、擺設等全都傾倒破碎,牆面也被不知名的力量由外部擠壓,一道道蜿蜒的裂痕迅速蔓延。
內殿唯二的兩扇門也因外力扭曲而無法開啟,清秋放開了清河,大吼:「後退!」
衣衫被撐破,清秋眨眼間化作一隻肌肉發達的豹子,撲上前撞開了正門。
「半獸……?」新樺驚異道。
此時清河已大致恢復精神,隨同清秋逃出內殿,而樊瑜幾乎無法走動,只能被新樺背著。
「那是──」
四人出了內殿,新樺仰首望著屋頂,神色凜然。
使內殿這般的罪魁禍首是一條身長近百丈的大蛇,身軀緊緊纏住房屋,青色的頭部高高揚起,在月光下顯得特別猙獰。
牠烏黑的蛇身稍稍擠壓,木制屋樑便如掰碎的餅乾般發出「喀吱」聲,裂成了好幾段。
「巴蛇。」金色皮毛的豹子口吐人言,正是清秋的聲音,「深山中沉眠的妖魔怎會……」
──沒有絕望,只有更絕望。
巴蛇見獵物逃離了牢籠,慢慢滑下殘破的內殿,大口一張,吐出一陣紫煙,所到之處,草木皆枯黃死亡。
「是毒霧!快逃!」清河大喊。
樊瑜喚出縲鳴,新樺將她抱上去,握住韁繩向校場的方向奔去,清秋則載著清河緊隨於後。
巴蛇雖龐大,移動的速度卻相當驚人,挾拔山倒海之勢而來。
「等等……」樊瑜靠在新樺懷中,喘道:「我們不能……就這樣逃走……妖魔會……城裡……」
新樺面色一變。
樊瑜說得對,若他們逃出鉤月宮,巴蛇會隨他們進入城中,屆時將是一場災難。
但現實情況是,他們無法擊敗牠。
樊瑜顯然也很清楚這點,她掙扎著又要取出雲鼓,縲鳴告誡道:「您已經透支了,請三思。」
樊瑜不理會牠。眼下三人的生死,全都系於她之手。
新樺目睹少女開始搖動一面古老的波浪鼓,奇的是雖然周圍塵土飛揚,一片嘈雜,那鼓聲仍清楚傳入耳中,一下下敲在心坎上。
樊瑜逐漸陷入一種出神的狀態,手上動作卻並未停止。
恍然間,她碰觸到一股異常充沛強大的能量,可它卻傳遞出迷惘的情緒,好似不知自己為何出現在這處。
樊瑜伸手捧住了它,焦急而憂心的情感流入那能量中。
「請幫助我們。」她低聲道。
──請幫助他們。
能量倏然炸開,化作點點光影消散。
隨後痛楚再度席捲樊瑜,她壓抑不下胸中翻湧的事物,猛然咳出一口帶血的水霧,鼻腔也湧出了些許溫熱的液體。
「快來了……」樊瑜呢喃道,因支持不住而失去最後的意識。
新樺扭頭,見巴蛇漸漸逼近,腥臭大口中的利牙滴下毒液,心中滿溢著從容就義的決絕。
他拔劍淩空一斬,只削去巴蛇的幾片蛇鱗。此舉使巴蛇勃然大怒,長舌上下鼓動著,發出高亢的獸吼,準備將四人吞下肚。
新樺閉了閉眼,卻聽上空驀然傳來鳥類的嘶鳴。
他向上望,一雙深褐色的巨翼占滿了視野,竟是一隻變異蠱雕!
它的身軀有尋常蠱雕的數倍之大,堪稱荒原霸主,連常世最兇惡的饕餮也要同它纏鬥一番才能將其吞吃入腹。
在這生死關頭,新樺只有對二位將軍的歉意,若非他們強行闖入鉤月宮,清秋與清河至少仍活著……
遠空的蠱雕壓低雙翅,俯衝而下。
果真無望了嗎……
新樺只感覺一陣強風刷過,身後的壓迫感陡然一輕。
原來那蠱雕雙爪攫住了巴蛇,騰空飛起,兩妖魔在半空中激烈地搏鬥!
巴蛇被擒後不甘示弱,牠蜷起身軀,將毒牙紮進蠱雕的側腹,蠱雕奮力掙扎,一口啄瞎了巴蛇的黑眼。
由於兩妖魔的生死爭鬥,地上揚起了陣陣沙塵,直迷得人睜不開眼,四人趁亂逃離。
新樺護著樊瑜,內心揣測蠱雕圖如其來的攻勢是否與她有關。倘若是,那面波浪鼓是何物?而樊瑜能解開清秋的赤索條,說明她是仙人。
一切似乎不太對勁。
新樺不敢多想,只緊了緊懷中的少女。
不多時,校場出現在前方,清河抽空回頭一望,蠱雕已將巴蛇扔進了鉤月宮外的紅海,兩者的戰場移轉至沙灘上。
巴蛇視力受創,叫聲愈發淒厲,而蠱雕也因中了毒,動作逐步失去靈敏。
危機暫時解除,四人穿越校場後來到園林邊,新樺放慢速度,正想建議步行進入,不料清秋卻一頭沖進了林子中。
新樺無法,只好隨清秋奔去,想來應該無需擔憂驚擾其他潛藏的妖魔了。
沒了顧慮,眾人的速度大幅增加,新樺領著清秋找到了不久前桓齊挖掘的洞穴。
彼時容熙正憂心忡忡地透過洞往裡瞧,可除了一片樹林外根本看不明,直到變異蠱雕飛來、與巴蛇大戰,容熙方意識到事態的嚴重程度。
當新樺等人奔出樹林時,容熙這才大大 鬆了口氣。
「可總算回來了!」
清河跳下豹子,在後者的示意下率先通過洞穴,接著是新樺與昏迷的樊瑜。
容熙在外頭接應三人,見只有一位將軍,狐疑道:「還有兩位將軍呢?」
清河雖然身為武將,可因滿腹經綸,予人之感較近似於文人,他嘆道:「一人已故,另一人正是家姐。」
容熙想起那頭豹子,敬畏道:「半獸?」
「正是。」清河道:「各位若有多的衣衫,能否借家姐一用?」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半獸獸化後多是一絲不掛,只不過因為有皮毛遮掩,才不那麼明顯罷了。
容熙作為在場衣著最乾淨的人,當然義不容辭地貢獻出外衣。
宮牆另一頭,取得外衣的清秋這才化為人,從洞中爬出。然而或許是由於人身此刻實在不便,她隨即又化作豹子,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散佈著不規則的黑色斑點,配上一雙金色眼瞳及優雅的步履,隱隱有上位者的魄力與氣勢。
豹子道:「如此接下來該前往何處?」
容熙早已打算好,回道:「回大人,不若先隨我等回去,待整頓後再討論也不遲。」
「也好。」
交談中,沙灘上的巴蛇終究不敵蠱雕,破碎的身軀失去了生命跡象,幾個大浪後被捲進了紅海中,浪花在月色下仿佛愈發豔紅了。
蠱雕昂首嘶叫,經歷了一場戰鬥後筋疲力竭,毒素也擴散至全身,不久後便隨巴蛇同歸於盡。
「也算是終結了兩個禍害啊……」新樺眺望沙灘上的情景,心中不無感慨。
樊瑜究竟是何身份……?
五人朝著來時的方向而去,因憂心被戎旋追查到根據地,五人一商議,決定先尋間客棧落腳。
客棧店小二深夜被急促的叩門聲吵醒,不耐地前去應門,卻被清秋的獸形嚇得瞬間清醒。
「各……各位這是打尖還是住店……」店小二說話都不利索了,一雙眼盯著豹子瞧,生怕對方下一刻便會撲上來。
「住店。」容熙上前一步,「要兩間上房,另一間隨意。」
清秋與清河自然是各住一間房,樊瑜昏迷需要照料,雖然不合禮數,也只好委曲她與容熙、新樺擠一間了。
「好的……各位客官請隨小人來。」店小二正要領人進門時,終於鼓起勇氣道:「本店不允許攜帶猛獸……」
清河一腳跨過門檻,溫和地沖店小二笑道:「她是人。」
「……」
五人在客棧下榻,稍稍整理好儀錶後一同前往新樺的房間商討。
新樺用最快的速度簡明扼要地解釋,包含他們的身份、計畫與目的,也說明了巽麒及巽王已現世的消息。
恢復人身的清秋道:「這麼說來,你們預備先在端州發起襲擊,待端州州師前去鎮壓時,禁軍與霖州州師再合力對庭州攻擊?」
「唯有禁軍加入,我們才有與庭州一戰的能力。」新樺道。
始終靜靜聆聽的清河神情轉為肅穆,「你們可知調動禁軍的規矩?」
容熙與新樺對視,前者捏緊了拳頭道:「我等別無他法。」
王是帶領舜國子民走上和平盛世的必須條件,若無王,則國家動盪、妖魔橫行,無論有再完善的應變措施均是治標不治本。
戎璿的理想不是不可行,可他急於求變,反而忽略了人民最基本的需求。
「庭州危機四伏,王才會選擇留於霖州。並非她不願現身,只是眼下這情形……」新樺道。
清秋道:「我明白,我和清河確實有能力調遣禁軍,且我倆也贊同你們的理念。」她沉吟許久,「但這畢竟不是件小事,請給我們一些時間考慮。」
此狀況早在新樺等人的預料中,他們並不多說,只道:「端州兩日後將會發生動亂,盼望將軍大人能夠順應民意而行。」
「我們會儘快給予答覆。」清秋承諾道。
清河看上去似在思索其他事,他一直等到討論告一段落才道:「可即便我們同意,禁軍也無法離開鉤月宮。」
「此話怎說?」
「妖魔。」清河道:「那些妖魔不知因何而故,竟然不傷禁軍,只攻擊入侵者。但每當有人想逃離時,它們也會一湧而上發起攻擊,簡直像是看守者一般。」
容熙便將霖州近日發生之事與清河等人細細說了,末了道:「我們猜想戎璿有能力操控妖魔,卻不知實際如何進行。」
清秋望了清河一眼,後者恰巧也在看她。
「難道……」清秋開口,語氣乾澀。
新樺忙問:「怎了?」
清河知姐姐心中所想,正色道:「傳說暴王時期有一物,可使人控制妖魔的行動。」
大多數人民不知寶重之事,新樺詫道:「您的意思是,戎璿持有此物?」
「只是猜測。畢竟我們連那物是否存在也不確定,從未有人看過實品。若真有,它也在暴王駕崩時消失了,因此也有人說暴王死前將它毀壞了。」清河道。
清秋忽道:「對了,那方才宮中的巴蛇,又是如何與蠱雕打起來的?」
新樺一愣,目光下意識轉向床上的樊瑜。
「這位姑娘名叫樊瑜,是與台輔同行之人,我們在端州已有過數面之緣。」新樺遲疑了一下,仍決定說出實情,「她有一面波浪鼓,模樣相當陳舊,搖動時……」
不等他說完,清秋與清河神色齊變。
清秋更是直接打斷新樺:「波浪鼓?什麼樣子的?是否可與妖魔溝通?」
「我不清楚其功用為何,但先前我倆從校場經過時,遭遇了一群鬼車,當時也是樊瑜姑娘使用了波浪鼓才得以解危,在那之後她變得十分虛弱。」新樺回憶道:「樣式嘛……是一面精緻的鼓,鼓面上繪有雲紋,手柄是朱紅色的,也有相同的圖樣。」
清秋與清河聽罷,面上不約而同露出古怪的神色。
「若您沒說錯……」清河也望向樊瑜,若有所思道:「那是舜國的寶重,名為雲鼓。」
「懦王即位後因認為雲鼓過於危險,交由禁軍看守,」清秋補充,「是以文武百官並不曾見過,唯懦王、巽麟與禁軍三位將軍才知其模樣,現下應還在宮中才是。」
新樺顯得很迷惑,因為就今日的表現看來,樊瑜肯定是第一次進入鉤月宮,那麼她又是如何取得雲鼓的?
容熙則抓住了另一個重點,「寶重……據我所知是主上才能使用的,如若交給其他人,則無法發揮寶重原有的效力。」
清河道:「應該說,除了王之外的人都無法使用。雲鼓雖不霸道,但極易迷失,而這名姑娘竟然能用它驅散妖魔……」
四人沉默了一會。
清秋首先打破靜默,問了一介似乎不太相干,卻極其重要的問題。
「您確定王目前在霖州嗎?」
新樺道:「清秋大人的意思是……」
清秋朝樊瑜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瞥,「或許只有等樊瑜姑娘醒來才能明白了。」
*
樊瑜整整昏迷了半日。
蘇醒時她仍是頭痛欲裂,而腹中空虛的聲音則提醒她該進食了。
「您醒了。」
樊瑜愣了愣,思緒一時無法回籠,只側頭看去。
一名秀美而英姿勃發的女子坐於床畔,手持濕布,正在替樊瑜拭去頸上黏膩的汗水。
樊瑜盯著女子金色的眼瞳,終於想起來人的名字。
「清秋大人?」
女子微微楞神了一下,「不必喚我大人,直呼清秋即可。」
「不好吧……」樊瑜掙扎著坐起,清秋旋即將枕頭墊在她身後,「請問現在什麼時辰了?我昏迷了多久?」
「如今是正午,您昏迷了半日。」清秋答道。
「已經半日了……」樊瑜如同消氣的皮球般癟下,整個人沮喪了起來,「我怕是無法完成巽麒交付的任務。」
她嘆了口氣,忽然看見床邊的茶几上放著雲鼓,頓時大驚。
清秋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解釋道:「您在翻動時它滑出了袖口,我便自作主張將其置於那處了。」
「這是個很危險的東西,您沒事吧?」樊瑜趕忙將雲鼓重新攏進懷中。
「無事……但我想知道,您從何處取得此物的。」
面對清秋探尋的目光,樊瑜語塞了幾秒,「我……」
「您是仙人。」肯定句。
樊瑜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捏著被子道:「舜國不只我一名仙人。」
清秋道:「當然,可具有仙位,同時又能使用雲鼓者,此天下僅此一人。」
樊瑜聽她直截了當地說出「雲鼓」兩字,心道自己必定是曝露了。
清秋見樊瑜不答,目中卻無反駁的意思,心中的猜測已坐實了九成。
她恭謹地站起身,後退半步,「主上……」
「不,請您起來!」樊瑜忙阻止清秋下跪,「萬不可曝露我人在庭州,戎璿要是得知消息肯定會先遣人殺我,到時雒棠及霖州眾人所做的努力就白費了。」
「不可告知其他人嗎?」
「是的,我希望。」
清秋沒有從地上起身,而是就著跪坐的姿勢對樊於道:「懇請您允許下官告知舍弟,此牽涉禁軍調遣。先前不明您身份時尚有顧慮,而今既然是主上的命令,下官斷無拒絕的道理。」
樊瑜始終不習慣被人如此恭敬地對待,「我允許……另外,在外請您稱我樊瑜。」
清秋依言更換了稱呼:「樊瑜大人。」
「……」
樊瑜苦口婆心地勸了好半會,仍是糾正不過來,只好隨清秋去了。
清秋道:「下官雖可帶領禁軍,可如今鉤月宮潛藏著妖魔,只怕禁軍無法順利離宮。」
樊瑜要了一杯水潤潤嗓子,才道:「這怕與戎璿有關。」
「是的。不瞞您說,家父多年前曾在暴王的指派下任職禁軍將領,當時因暴王動用禁軍出兵巧國,遭到天罰而喪命,同行的將士也無一生還。」清秋回憶起往事,微微出神,「家父臨行前數日告知下官,暴王為平巧國,曾命工匠南鳶秘密製作一寶重,事後南鳶被滅口。」
「舜國還有第二件寶重?」樊瑜只知她持有的雲鼓是寶重,卻不知還有其他寶重存在。
「那物下官並無親眼見過,據說可操控妖魔,然而暴王駕崩後便不知所蹤。」
樊瑜思量道:「雲鼓已經可與妖魔溝通,若您所說屬實,暴王為何又要大費周章造出功能如此相近的寶重?」
清秋早已想過這事,此時聽樊瑜詢問,便將自己心中的揣測一一道來。
「下官猜想,雲鼓只是能溝通,卻無法使妖魔無條件服從,且用後精神極為虛弱。暴王需要的是可馬上利用的力量,雲鼓在這點上就遜色了。」
欲望總會驅使人做出可怖之事。
樊瑜皺眉,道:「那麼您的意思是,戎璿持有這件寶重,因此他能號令妖魔?」
「除了此物,恐怕再無他法。」清秋頷首。
如果真是如此,樊瑜勢必要先將寶重自戎璿那兒收回,以免他繼續召喚妖魔,可現下他們連寶重的模樣與使用方法都不清楚,該如何阻止戎璿?
樊瑜正兀自盤算著,房內忽傳來一陣輕巧的叩門聲。
清秋看著樊瑜,樊瑜一怔,才提高聲量道:「請進。」
門外的人是清河。
他步入房中,看見樊瑜的面孔時,明顯愣神了好半晌。
樊瑜摸上臉頰,發現自己的面紗不知何時已被除去,難怪連清河也愣住了。
「咳咳。」清秋清了清喉嚨。
清河回過神,微黑的面上浮起赧然之色,「抱歉打擾您了。」
「沒事,我醒過來挺久了。」樊瑜擺手,露齒一笑,「有什麼事嗎?」
清河再次怔怔地望著她。
清秋恨不得將弟弟趕出門,她伸手捏住清河的後腰肉,對樊瑜微笑道:「萬分抱歉,清河是來尋下官的,下官這就離去,絕不打攪您休息。」
「啊……好。」
清秋幾乎是架著清河離開房間的,樊瑜敏銳地捕捉到清河在門外被教訓時所發出的痛呼聲。
也許自己還是戴上面紗好一些吧?
*
對於如何潛入戎璿府邸,再悄悄取走寶重的事兒,誰也沒有提出明確的主意。
且戎璿不可能沒有察覺昨夜的動靜,雒棠的行動可謂分秒必爭。
樊瑜令桓齊至戎璿宅院打探的結果是,有妖魔隱藏於彼處。
似乎是意料中的事。
新樺認為此事已超越他們的能力範圍,必須回雒棠求援。然而為避免發生如同婭憫那樣的悲劇,樊瑜便將桓齊充作傳話使者,畢竟誰也不敢確定戎璿的暗探沒有跟蹤他們,相對之下使令方便多了。
不過一時辰,桓齊向樊瑜等人傳回一則好消息──雒棠內部有人能夠幫助他們。
*
即便向柏明白衛音並不認同那樁由戎璿指派的婚事,並為此氣急敗壞,他也沒有刻意禁止對方外出,於是衛音在失眠了整整一夜後,決定出外散心。
庭州最繁華的地區非她居住的容諼鄉莫屬,往外一些便是郊區了,有大片農田及樹林。
衛音不喜歡太過荒涼的地方,但是她喜歡郊區,那使她感覺平靜,同時不至於與世界脫節。
慢悠悠地走在小徑上,衛音眼前是熟成的莊稼,耳邊是蟲鳴鳥叫,看似愜意,可她心裡依然亂得很。
她不敢相信自己追求理想的目標即將被婚姻破壞,雖說不是向柏的錯,但她心中仍舊頗有埋怨。
遠望連綿的青山,衛音長舒了一口氣,繼續漫無目的地步行。
此時後頭有一輛牛拉車駛來,輪軸大約極舊了,不斷發出嘎吱嘎吱的單調聲響。
跟在牛拉車旁的農婦見衛音無人陪伴,衣著又是富貴人家的樣式,實在有些奇怪,便朝她喊道:「姑娘,你去哪呀?」
衛音回頭,向農婦微笑,「大娘好,我隨意走走罷了。」
農婦見她鞋子和衣裳做工精緻,卻沾了泥土,不免有些惋惜,道:「要不上車坐?省得走路。」
衛音已有一陣沒坐過牛拉車,她想想,便應下了。
農婦讓那牛停下,三兩下收拾了空位出來。牛拉車上除了幾捆乾草外,還有兩個小木板箱,農婦揭開箱板,衛音才發現裡頭是一種名為蘋果的水果,因為嬌貴且生長不易,只有較繁榮的城市才能見到。
農婦取了個給衛音,衛音一愣,趕緊推辭:「怎麼好意思,已經坐上您的車了……」
「沒關係的。」農婦熱情道:「我那小外甥愛吃蘋果,每回進城都央求我給他帶一些,他不會發現少一個的。姑娘你拿著罷,渴了可以吃。」
盛情難卻,衛音只得接下,露齒一笑:「謝謝大娘!」
農婦很高興,一路上不停哼著小調,又不時與衛音閒聊。
衛音躺在乾草堆上,享受微風拂面的觸感,道:「大娘,您要去哪呢?」
「棉穀鄉,我家在那兒。姑娘打算回去了麼?」
棉谷鄉……衛音總覺得這地名特別熟悉,想了好一會才發覺英煥的家也在那處。
萬事均是機緣啊。
「正好棉穀鄉有我一友人,我可以順道拜訪他。」衛音吐舌,「大娘您不介意我搭順風車吧?」
「自然不介意!別說坐車了,姑娘要想騎這牛也成。」農婦拍拍身旁黃牛壯實的身軀笑道。
衛音噗哧笑出聲。
像這般毫無壓力與人相處,衛音已有許久不曾感受過。或許真是農婦哼的小曲令她安心,也或許是太疲倦,她竟然就這麼在牛拉車上睡著了。
農婦不忍心叫醒衛音,待兩人到了棉穀鄉,她這才略顯抱歉地搖了搖熟睡的少女。
衛音揉了揉眼,迷茫道:「大娘,已經到啦?」
牛拉車停在一戶矮小的瓦房前,農婦將一捆捆乾草抱下,又道:「是呀,看你睡得如此香甜,我都不好搖醒你了。姑娘你那友人家住何處?是否需要我再捎你一程?」
衛音被這現實的問題考倒了,她還真不知英煥家在何方。
「我……」
衛音剛說了一字,瓦房的門開了,門後沖出一衣衫不整的孩子,興高采烈道:「姨回來啦!我方才便聽見車聲了,特地出來迎接您!」
農婦打趣道:「是特地出來迎接蘋果的罷?」
「才不是!」
男孩看上去約十二三歲,正是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年歲。他轉頭跑向牛拉車,正要去搬木板箱時,冷不防瞧見上頭的衛音,一下愣住了。
衛音也盯著那孩子,呵呵一笑,「原來你愛吃蘋果。」
孩子正是英煥。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忽地臉色爆紅,「不要你管!」
衛音沒吃農婦贈她的蘋果,這時從懷中拿了出來,在英煥眼前晃晃,「原先想著要給你,誰知你有兩箱蘋果,那這個我吃了啊。」
英煥氣惱地去搶蘋果,農婦見狀阻止道:「你在做什麼呀?怎麼跟姑娘搶蘋果?」
「姨、姨……」英煥指著得意洋洋的衛音,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她是壞人,您不該捎她來的。」
「胡說些什麼,人家姑娘乖巧極了,又有禮貌。得了,你快去吃蘋果吧,留幾個給你弟弟就行。」
農婦念叨完,轉向衛音道:「啊呀,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我外甥便是這樣,一點也學不乖。」
「不要緊的。」衛音忍笑,刻意不去看英煥在農婦背後威脅她的表情。
「那姑娘可想起朋友住哪了麼?」
「想到了,想到了,不必勞煩您。」衛音笑嘻嘻道。
農婦提醒道:「那就好。女孩子家家,出門在外可要小心些。」
「我會的,謝謝您,下次有緣再見啊!」
與農婦相互告別後,衛音趁著對方不住意時偷偷朝英煥招了招手。
英煥不情不願地抱著蘋果過去,「怎了?」
「想你了。」
英煥的臉再度脹紅,如同他手中抱的那箱蘋果一般,「亂說什麼!不……不知羞恥!」
「我現在明白了,那東西根本不重要。」衛音眨眨眼,指指英煥懷裡的蘋果,「能吃嗎?」
英煥哼了一聲作為答覆。
衛音覺得逗弄他簡直太有趣了。
她看著男孩微紅的耳廓,忽然湊過去小聲道:「我和你說,我哥為我應許了一樁婚事,你說我該怎辦?」
英煥一愣。
「婚事?」他思索道:「是上次你那兄長的友人嗎?」
衛音悶悶不樂地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子,「不是。」
英煥一眼識破衛音的謊言,「明明是。」
「可我不想嫁他。」衛音道:「且我倆並不是一個裡的,那樣以後無法求子。」
「這倒不是個大問題,可以收養孩子呀。主要是你不喜對方吧。」英煥道。
衛音啃了口蘋果,頰邊鼓鼓的。她含糊不清道:「所以我才從那兒逃出來了,不想面對哥哥。」
英煥忽道:「令兄可是人人會的會長?」
「你怎知?」衛音訝於對方消息的靈通,不禁驚呼出聲。她先前隱約猜到英煥大概是屬於某個團體的,但那團體具體做什麼、有什麼主張,便不是她能輕易料想到的了。
「不告訴你。」英煥笑眯眯道:「不如姐姐你加入我們吧?」
自從上次相互傾吐秘密後,兩人的關係一下拉近了許多,可即便如此,這問題也來得太過於突然了。
衛音「啊」了一聲,「你說什麼?」
「加入我們。」
衛音嚼著蘋果,感覺甜香在口中蔓延,「你不怕我去告發你們嗎?」
「不怕。我以為我倆已經……」英煥絞盡腦汁想了好半天,沒想出合適的詞,只好道:「互表心意了。」
衛音捧著肚子大笑。
英煥惱怒道:「笑什麼!」
兩人沿小路走著,對面忽匆匆奔來一人,他見了英煥,也不管對方身旁還有個姑娘,急道:「海裡有事了。」
這是一句暗語,英煥點頭,對衛音道:「等我一會,失陪。」
「好的。」
衛音好奇地望著兩人遠遠走到無人處,似在傳遞重要消息。
期間英煥回首瞥了衛音一眼,衛音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何意。
一柱香後,那人總算離開了,英煥抱著一箱蘋果走回來。他表情沉重,衛音不禁道:「心情不佳嗎?」
「算是,有個近乎無解的難題。」英煥道:「或許會需要你的協助,你願意嗎?」
衛音猜想必然是他們內部之事,也不知自己如此參和進去是好還是不好,便半晌沒有說話。
「這件事,我思來想去,只有你能幫忙。」英煥懇切地道。
「我只是擔心……」衛音猶疑道:「自己幫不上忙不說,反而扯了你們後腿。你不該如此信任我。」
英煥見狀,沒有繼續說服她,而是說起了別的事。
「打從你坐我身旁,又畫了那麒麟開始,我便知道你心裡事實上不信人人會。你與其他坐在書院聽課的人不同,你是個異類,我一眼就瞧出來了,那種感覺和我、我哥一模一樣。」英煥道:「你眼中有不服的光芒,因此我忍不住猜測,是什麼原因讓一介不信之人服貼地坐在書院中認真聽課?」
衛音低頭不語。
英煥慢吞吞地伸出兩根手指,「要嘛是被逼的,要嘛是求知欲使然。」
向柏沒有逼迫衛音,原因是何者,可想而知。
「你心裡有目標,這促使你放下成見,轉而學習人人會的一切。姐姐,所以我不相信你會去告密,你會為了自己的目標而走上與令兄截然不同的道路。」
最後,英煥總結道:「我們需要你。」
衛音的確是深深被他這段話給打動了。
縱使知道英煥是反人人會的一份子,她也沒有動過一點向兄長告密的心思,甚至她清楚明白,自己未來將會站在與兄長對立的一方。
「我答應你。」衛音終於道:「我會盡一份心力。」
英煥的笑意漸漸加深了,「既然如此,下午你能和我去一個地方嗎?」
*
「這事必須當面談。」客棧內,新樺道:「一時辰後在瀧水茶鋪相見,那茶鋪老闆是雒棠的成員,平時茶鋪也算是我們的據點。」
新樺指的自然是取回戎璿寶重的事。
彼時清秋及清河經過協商,已決定幫助樊瑜等人率領禁軍。樊瑜驀然發現,如今清河看向她的眼神中滿是崇敬之情,肯定是清秋告訴清河她的真實身份了。
樊瑜點頭,又擔憂道:「這樣不會被戎璿的人認出?」
「是有些風險,需要喬裝一番。事態緊急,商議後便會立即採取行動。」新樺道。
樊瑜知道端州的人明日下午會發起大規模叛亂行動,而那行動便是信號,霖州接到消息後旋即出兵,與禁軍合力擊潰庭州州師,因此三方的配合極為重要。
為求慎重,出行前新樺扮成一名老者,容熙喬裝成落魄的絡腮胡旅人,而清秋、清河則是樊瑜的隨從。
「……這不太好吧?」樊瑜見清秋與清河真的換上一身護衛服飾,不禁臉熱道:「我怎麼看也不像主子。」
「您是一國之君,怎會不像呢?」清河道。
樊瑜默了默。
而清秋雖然假扮為樊瑜的下人,但常年身居高位的她看上去氣勢不減,倒有些不協調了。
樊瑜建議道:「不如我扮作您的侍女吧。」
清秋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不可!」要是讓君王扮作將軍的侍女,位階尊卑可就亂套了。
清河笑道:「我看這樣挺好,我等的職責是衛國衛民,可不正是國家的侍衛嗎?」
樊瑜辯不贏這對一搭一唱的姐弟,索性隨他們去了。
五人刻意錯開時間前往茶鋪,樊瑜是最末一批出發的,到那處時人已齊了。
按照容熙教的暗語,樊瑜進店後上前對掌櫃道:「掌櫃,我想買茶。」
茶鋪的掌櫃是一名精瘦的中年男子,聞言,他細細的一雙眼眯了起來,「什麼樣的茶?」
「上好的雒棠。」
「沒有問題,客官請隨我來。」掌櫃掀開了門簾。
三人隨掌櫃進入茶鋪後的隔間,這兒靜悄悄的,與外頭的喧嚷不同,仿佛是兩個世界。
隔間裡沒有任何傢俱,只是個幾平方米的斗室,此刻裡頭已盤腿坐了四人,除了英煥、新樺與容熙外,尚有一名怯生生的少女,兩腮含著小小的酒窩。
樊瑜環視四周,與那少女對上了眼,驚訝至極地叫道:「衛音?」
衛音見到熟悉的面紗,心中也是一驚,「樊瑜?你怎在這?」
這下即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倆相識了,英煥動了動身子,不由得道:「你們是……」
樊瑜的思緒傾刻間亂作一團,她看了看英煥,又看了看新樺,試圖厘清狀況。
「所以各位說能幫忙的人……是衛音?」她問道。
衛音只聽英煥說自己能幫上忙,但具體內容為何,她並不曉得。
英煥瞄了眼滿目驚詫的衛音,回答樊瑜的問題,「正是。你倆認識?」
樊瑜盤腿坐下,長呼了一口氣,「我們過去都曾在霖州州師將軍府上任職侍女。」一句話解釋了她們的關係。
清秋負手立於樊瑜身側,心中卻不解道:主上過去還做過侍女?那州師將軍真是好大的面子……
衛音也有些想念這位元認識不久,卻十分投緣的同性友人,當即坐到樊瑜身畔,「說起來,你還好嗎?沒想到會在此地見到你。」
「我們正在執行計畫,後來便與雒棠合作,共同打擊戎璿。」樊瑜簡潔道,摸了摸衛音毛茸茸的腦袋。
衛音害羞地瑟縮了一下,解釋自己出現的原因,「我哥差人帶我來庭州後,我便在雒棠書院中聽人人會的講堂,並認識了英煥。」
是了,樊瑜記得衛音曾說,自己的兄長衛追隨理想來到庭州,將衛音託付給嘉仲,讓她在州師將軍府上做侍女,隨後因霖州情勢動盪,她兄長便又接了衛音來庭州,沒想到緣分如此巧妙。
英煥有些見不得衛音與樊瑜如此膩歪的模樣,清清喉嚨道:「好了,閒話家常的時間結束啦。」
樊瑜坐直了身子,「衛音已經知道是何事了嗎?」
「不知。」衛音道。
「那麼我來解釋吧。」樊瑜自告奮勇。
講解了前因後果,衛音這才明白自己能夠幫忙的原因,其中一部份即有關向柏──他是人人會會長,與戎璿關係密切。
除了衛音之外,已無其他人能如此自然地接近戎璿,衛音甚至去過戎璿的宅邸中,目睹那些秘密。
衛音食指點了點下巴,「可有說那寶重是何模樣?」
樊瑜洩氣道:「沒有。」
清秋道:「我和清河並無見過,但據已故的家父道,可能會是一面權杖的形狀,但具體大小、成色等等,我倆不確定。」
清河與清秋沒有實際看過那寶重,他們曾提及,他們連它是否存在也不能全然肯定,能提供這消息已經相當可貴了。
衛音死皺著眉頭。
她不安地將重心由左側移至右側,指尖敲打著地面,「我不確定自己能否勝任此重責大任。我可以找機會去拜訪戎璿大人,可無法保證能取得那寶重。」
事實上,樊瑜還覺得讓衛音單獨去實在太危險了些,她正要開口,只聽衛音道:「不過我相信戎璿大人不會傷我的,哥哥同他關係匪淺,又是他的得力助手,再如何也不會置我於死地。」
樊瑜忙道:「衛音,你大可不必……」
「我必須去。」衛音望向樊瑜,神色堅定無比。
衛音既然與英煥一塊出現在這間茶館中,代表她也反對人人會、反對戎璿的主張,樊瑜不知她到庭州後經歷了什麼,但是那些經歷使她確認了自身的理念及目標。
在霖州時,衛音雖然早早便顯出成熟的一面,可樊瑜總覺得她少了「芯」。如今那「芯」已長成了,並內化為衛音思想中的一部份。
樊瑜放緩了聲音,「我們也能從旁協助。」
衛音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表情有些緊張,又有些惶恐。
英煥道:「不過姐姐你得想個方法,順理成章地去戎璿那兒。」
眾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在衛音身上,衛音不太情願地道:「我的確有件事要詢問戎璿大人。」
樊瑜不知婚約之事,確認道:「那你打算何時去?」
「今晚。」
*
「戎璿大人。」
「進來。」
靜默的書房內,唯有戎璿翻書時沙沙的聲響,以及兩人的呼吸聲。
一名男子輕手輕腳地拉開紙門,恭謹地伏在地面上。
「有消息了?」
「是的,您要我們時時注意衛音姑娘的動向,屬下發現她前往一間名為瀧水的茶鋪,並被掌櫃請至後頭的隔間中。」男子道。
瀧水茶鋪以往便是戎璿加緊盯梢的地點,然而此夥人行動隱秘,並無查出所以然來。
「還有誰也一同進去了?」戎璿不緊不慢地道。
「三名男子與一名女子、一個孩子,與一位戴面紗的少女。」
戎璿的眼皮跳了跳,他輕揉著,感到些許疲憊。
「查查這幾人與鉤月宮昨日的動靜有無關聯,以及……那名女子是何模樣?」
男子肯定道:「一身甲胄,身段高挑,膚色偏白。黑髮,眸子是金色的。」
戎璿靜了半晌。
「……金色的眼瞳?」
「是的。」
「我知曉了,你出去吧。」
男子畢恭畢敬地退下了。
戎璿的視線盯在書頁上,喃喃自語道:「竟把清秋放走了……他們究竟是如何進入內殿的?」
藉由禍鬥的力量,他在宮內佈置了許多妖魔,縱然出動州師亦難以突圍,更何況要是對方的陣仗那般大,難道他不會察覺嗎?
當晚目睹鬼車飛離時,他確實發覺宮中有變,因而召喚蠱雕前去,不料蠱雕卻又與原先在宮中的巴蛇搏鬥了起來,並兩敗俱傷。如今看來,事有蹊蹺。
唯一的可能……似乎僅存雲鼓了。
戎璿不禁捏緊書冊,手背上的青筋隱隱浮現。
倘若真是如此,說明新王的訊息並非空穴來風,且那位新王已經來到庭州了。
會是與衛音一道的人嗎?
戎璿鬆開手,見書頁已經被捏得發皺,微微嘆了口氣。
「怎麼了?」
一雙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上,力道適中地按摩著。
戎璿喟嘆,向後靠去,「靜遠,你說我該如何才好?」
身後之人沉默了一會。
「只要不傷及性命,都好。」
這是靜遠自私的願望,他希望戎璿能一直陪伴他,長長久久。
最近他愈來愈常從戎璿身上窺見暴王的影子,同樣癲狂、同樣固執,也同樣……絕望。
那是歷經了兩代舜王的絕望,也是對於自身的絕望。
靜遠知曉戎璿起初是相信王的,直到他被名義上的父親李省囚禁於深宮中,自世人面前消失了數十年。
庭州州侯戎璿,現名鄭凡,舊名李南丘,真實身份為暴王次子。
*
按摩了許久,戎璿漸漸放鬆,他稍稍挪動身軀,靜遠意會地收手,退回陰影處。
兩人私下雖心意相通,可平素靜遠仍是戎璿的射人,戎璿的下人。
靜遠只會是、亦只能是戎璿的影子。
面對橫亙於眼前的危機,靜遠不動聲色,內裡卻心急如焚,他頭一次感覺自己的身份如此卑賤,無法接近戎璿,也無法為他分憂解勞。
戎璿反王,然而麒麟選擇國君卻是天帝的意旨,無論如何也不能阻止,即使戎璿用計設法除去每一位新君,王位終究不會永遠空虛。
靜遠明白戎璿主張中的一切缺點,再沒有人瞭解得比他更透徹,因為他正是如同此刻一般隱藏於陰影中,目睹戎璿一步步走來之人。
戎璿的煩擾,他知道。
除了那位未出世的新王外,不做他想。
靜遠壓低了視線,暗中俯瞰戎璿專注的模樣。對方的身軀,他是熟悉的,那樣的姿態、那樣的眼神,那樣因難題而微微抿著嘴角的樣子,都是他熟悉無比的,唯有衣領下露出的瘢痕,仿佛烈火一般灼燒著他的眼。
靜遠無法承受似地別過目光,不期然回憶起昨日戎璿口吐血沫的場景。
戎璿的起居始終都是靜遠負責打點,絕不轉交他人之手,因此那染血的床單、衣物及手帕,全都是靜遠親手燒毀的,一點不剩。
戎璿的身體每況愈下,夜間不僅咳血,也經常因疼痛而無法入眠。昨晚是那般,可他今日又強撐著身子讀書,只為做樣子予人看。
而靜遠是幫兇。
他湮滅證據、幫著戎璿掩護,他是使戎璿走上這條道路的人之一。
多少次,他在戎璿夜不能寐時愧疚得流淚,他想終結一切,卻不知如何下手。一切的一切,都像是閉環、無解的回圈,令人痛苦不已。
戎璿的瘢痕無時無刻提醒著靜遠,縱使仙人也有無法治癒的傷處,他不再屬於永生,只是一介即將死去的凡人。
靜遠默默伸手碰了下胸前的禍鬥。
他必須銷毀它,無論代價為何。
*
衛音自從托向柏與戎璿傳達拜訪的訊息後,便一直處於戰戰兢兢的狀態。
可惜戎璿沒讓她等待太久,便遣人來訊──他同意了她的請求。
衛音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她受命前去尋找那寶重是真,欲與戎璿理論婚事也是真,可不知為何就是無法靜下心,頗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
向柏沒有陪她去,只說「自己小心些」便回房了。
衛音前往的途中不斷思考著說詞,但到達目的地後才發覺這一切全是白做工,她腦中一片空白。
衛音被帶到那間門口懸掛紫藤的書房前,聽見戎璿在房內道:「是衛音嗎?」
「是的。」她提高了聲音回答,因不安而有些氣息不穩。
「進來吧。」
衛音拉開紙門,向內環視,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第一次進入戎璿的書房。
戎璿正在讀書。
衛音一眼認出那書是人人會的教材之一,她的視線掠過一行行熟悉的文字,最後停駐於戎璿面上。
戎璿眼簾低垂,掩住了那雙藍眸中的情緒,幾綹赭色鬈髮由頸側垂下,其他則整齊地綰起。他身著墨色常服,衣襟及袖口各有淺金暗紋,華美而低調。
戎璿將書輕輕闔起,雙手交迭置於封面上。
「何事?」他道。
衛音鼓起勇氣,雙頰因緊張而泛紅,「我想詢問您關於我婚約之事。」
戎璿好似早知道她的來意,淡淡道:「岩桐很適合你。」
「我想與心愛之人結為連理……」衛音辯駁道。
戎璿輕飄飄地頂回去:「你如今可有心上人?」
「並無,可……」
「岩桐是個好孩子,也極為勤奮,我相信你會心悅於他的。即使現下不喜,相處過後或許會改變心意也說不定。」
衛音有些氣憤,她斟酌再三,克制了情緒道:「您無權決定我的婚事。」
戎璿沒有正面答覆,只道:「我知道你很聽向柏的話。」
而向柏聽命於他。
衛音聽明瞭,一瞬間氣得顫抖,險些無法集中精神,幸好她還記著尋找寶重的任務。
她平復了心神,道:「我的人生,由我做主。」
「有時人生並不能事事如意,」戎璿道:「你明白的,不是嗎?」
「我不會和岩桐成婚的。」衛音仿佛為了更有底氣些,又重複了一次道:「絕不。」
戎璿輕嘆:「靜遠,送客。」
衛音默不作聲,心中滿是被戎璿羞辱的憤怒。她閉了閉眼,同時氣餒地想到自己或許無法完成任務了。
向來隱於陰影中的護衛上前了一步,衛音注意到他身材十分高大,予人十足的壓迫感。
護衛朝她點了點頭。
衛音明白這大約便是要離開的意思了。
她握緊了拳頭,仍不甘心就這麼離去,「戎璿大人,請問──」
戎璿又重新翻開書,連聽見衛音的聲音也未曾抬起頭,「現在是戌時。」言下之意是該就寢了。
衛音只得咬住下唇,隨那護衛走出書房。
兩人相對無言,衛音早便認出對方是與戎璿有親昵舉止之人,相處起來愈發不自在了。
同護衛步行了片刻,衛音注意到這路徑並非早些時候自己走過的那條,不由得出聲道:「這與我來時路不同。」
護衛不言不語,僅沉默地加快腳步。
衛音逐漸察覺不對勁,邁開步伐奮力追上護衛,「大人……」
護衛猛然停下腳步。
衛音差點撞上他的後背,「做什麼……」
護衛轉過頭,臉上是衛音未曾見過的複雜神態。
「新王當真已然出世?」
衛音一怔。
「回答。」護衛瞇起眼,氣勢沉沉地壓在衛音心口上。
衛音不知對方意圖,只覺怪異,她後退了半步,「大人,我該返家了。」
護衛道:「我今日聽見你與雒棠成員有聯繫,若不欲那些人受你牽連,現在照實回答我的問題。」
衛音瞪大了眼,臉色霎時一片慘白。
她是怎被發現的?戎璿知道這事了?
護衛將她逼至牆角,右手緩緩撫上劍柄。
衛音直視對方琥珀色的眼眸,強作鎮定道:「您想做什麼?」
「爾等與新王可有交集?」護衛道。
樊瑜與她說過,雒棠成員是因巽麒的指令而行動,樊瑜自身也是,並且她隱晦地提及,新巽王已被遴選出了。
衛音當時並無太過驚訝,她有預感這一日終將來臨。
新王現世、隱於暗處的人們開始聚集……此為不可對外人道之事。
衛音倔強地撇過頭,「我不知道。」
那護衛拔出了劍,劍鋒反射出尖銳的光芒,「你願為此罔顧他人性命?」
衛音臉上白了又白,並不答話。
她和護衛對視久久,忽然開口大喊:「救命!救……」
卻是護衛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衛音還想再喊,護衛彎下身,湊近了她道:「再喊,下一刻人頭落地之人便是你,要是聽明白了點頭。」
衛音驚懼地點點頭。
「很好。」護衛鬆開了她,「我並不想害你,只要你捎個口信。」
他收起劍,從頸間拉出一條白玉牌,正是那日衛音見過的。
「此物名為禍鬥。」護衛道:「交給王──只能是王──然後毀了它。」
衛音怔怔地接下,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她捧著禍鬥,想起清秋描述的玉牌式樣,雙手隱隱打顫,「這可是戎璿大人用以號令妖魔之物?」
護衛銳利的眼神掃過她,「你知道些什麼?」
「我……」衛音僅說了一字,便閉上嘴。
「不錯,禍鬥正是那物,可它已認了戎璿為主,爾等只管將其破壞,那些妖魔便會離去。」護衛道:「我此番話絕無謊言,然若你不從,我誓言追殺雒棠至天涯海角。」
衛音只覺手中之物重如千斤,她慎重地收進懷中。
「為何主動交給我?明知我與雒棠有關。」她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護衛只答了一句:「因為我不願看他再受苦。」
衛音乘車返家後,腦中仍不斷縈繞著那護衛的面容與話語。
她摩挲著白玉牌,猶豫一會,偷偷摸摸地拿了張紙,在上頭寫了些字。
寫罷,她披衣正欲出房,地面上的影子忽傳出聲音。
「衛音姑娘,我是台輔的使令縲鳴,您進展可還順利?」
衛音第一次被使令問話,嚇了一跳,她迅速回到房間,反手鎖上門。
「已取得那寶重,名為禍鬥,是戎璿大人身邊的護衛親手交給我的。」她低低解釋來龍去脈,又將那護衛特意交代的話原封不動告訴縲鳴,末了道:「對了,我被監視了。你能將此物專轉交給其他人嗎?」說著,她取出了禍鬥。
縲鳴道:「可以。」
一顆馬首浮上地面,衛音便將禍鬥掛於牠頸上,望著牠緩緩沉下。
察覺到使令已離去,衛音緊繃的情緒才放鬆了些,看來她準備的信是用不上了。
她或和衣而躺,腦中卻反復出現戎璿滿身瘢痕的模樣,不知過了多久,睡意才逐漸上湧,沉入夢鄉。
*
隔日,得知衛音被監視的眾人為保險起見,並沒有再一次聚集起來商討。
容熙一早便返家了,只餘新樺、傾丘、清河與樊瑜留在客棧內。
樊瑜聽了衛音經由縲鳴轉傳的話語,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遂召清秋與清河共同討論。
禍鬥被樊瑜用絹布包裹著至於書桌上,露出潔白無瑕的一角玉石。
「這便是那寶重嗎?原來它名為禍鬥……」清河呢喃道:「倒是個貼切的名字。」
清秋雙手抱胸,看向禍鬥的眼神帶了一絲不善。
「如何知道那護衛沒有撒謊?這或許不是真正的寶重。即使是,他又為何甘願將其交出?」
樊瑜雙手撐在桌面上,上半身微微前傾,思量著道:「我倒是認為他沒有必要說謊,因為我們只要將禍鬥打碎便可以檢驗他話語的真偽了。」
那護衛會這樣做的原因,只有一個。
他急於破壞禍鬥,而他相信,雒棠中有著能夠為他做這事的人。
可他為何不自己來呢?
樊瑜拿起禍鬥交給清秋,然後提了個古怪的要求:「您能不能試著將它摔碎?毋須真摔,但是力道、姿勢等等必須到位。」
清秋一臉莫名地應了。
她舉起手,出了力,正要將禍鬥向下摔時,有股不知名的力量阻撓了她。
「唔……」
半獸的生理狀態與獸形相關,而豹子雖不是以力大聞名的猛獸,但力氣也比常人大,此時清秋的手硬生生舉在半空中,上臂顫抖著,可見出了十足的力道,卻依舊無法摔下禍鬥。
嘗試了數次後,清秋直接宣佈放棄,而清河也遭遇相同的狀況。
樊瑜試了一次,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她並無遇上如同兩人那樣的阻力。禍鬥在她手中似乎只是塊尋常的玉牌,脆弱無比,一摔即碎。
這下她明白戎璿的護衛為何定要衛音將禍鬥交給王了,因為王正是唯一能夠破壞禍鬥之人。
那麼問題是……那護衛欲毀壞禍鬥的原因又是什麼?
樊瑜不知靜遠與戎璿之間的情愛糾葛,思索良久仍想不出答案,索性先將其擱在一旁。
「那護衛說禍鬥已認主戎璿,您二位知曉這是何意嗎?」樊瑜道。
清秋道:「大部分的寶重均有使用限制,如慶國景王陛下所持有的水禹刀,若非景王則無法發揮寶重斬妖除魔之力,而漣國廉台輔所佩戴的吳剛蛇環,雖可連接兩個世界,凡人卻無法通過。若說禍鬥的限制是非主人無法使用,您只要測試一下即可。」
「……那我該如何使用?」樊瑜尷尬道。
「主上,萬分抱歉,下官不知。」清河雙膝一軟,險些跪了下來,被樊瑜趕緊阻止了。
「不要緊的,您先前沒有見過禍鬥,卻依然能描述出它的樣子,已是幫上大忙了。」樊瑜寬慰對方道。
「主上真是寬宏大量……」
樊瑜決定忽視清河,她咳了幾聲,「那我要開始了。」
她握住禍鬥,試著將自己的意願傳達出去。
禍鬥中蘊含的霸道之力被王氣所壓制,發出嗡嗡的聲響,樊瑜感受到那股力量已臣服於她,卻並無進一步的行動。
操作失敗了。
「用不了。」樊瑜放下禍鬥,略略失望道。
既然身為君王的樊瑜都無法使用,更遑論清秋與清河了。
清秋見她如此表態,忖度道:「這寶重認主的特性必定只主人才能使用,如此那護衛倒是並無撒謊。」
樊瑜等人確認了此事,疑問卻不減反增。
「主上,萬一它確實是贗品,那麼解救禁軍一事就無法成功了。」清河提出了看法,「許是戎璿欲用此物轉移我等的注意力。」
樊瑜看了看禍鬥,有些遲疑地道:「首先,像我方才說的,那護衛沒有撒謊的理由;其次是,它不像贗品,依我體會到的力量,它確實可操縱妖魔。」
清秋道:「但這事無論如何都有些可疑啊……」
「也許只是那護衛沒將話說明而已。」樊瑜道:「也許有我們所不知的個中緣由。不論這面玉牌是不是真正的禍鬥,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有放手一搏了。」
衛音沒有任何準備便前往戎璿的住所,沒有出事已是萬幸,竟還幸運得到禍鬥。連樊瑜也不得不承認,眾人此刻的境況已比她預先想像的好上許多了。
清秋倚靠著窗邊,抬頭望向窗外漸漸升起的日頭,神色愈發嚴肅。
「主上,約定的時辰將至。」
樊瑜一頓。
清秋指的是端州發起動亂之時辰。
「我明白了,先出發吧。」
「遵旨。」
*
同一時間,端州某宅院內,柳原等人也蓄勢待發。
柳原仍是那副一塵不染的模樣,一身純白罩衫罩住了他全身,兜帽下清秀的臉龐微微繃緊。
吳缺立於桌邊,肅道:「台輔,人員已全數配置完畢。」
他們計畫將成員置於州府附近,待時辰一到,便手持武器砸毀州府,同時州師紮營地周圍的成員將會以煙霧彈、火攻等進行阻撓,拖延州師出兵速度。
柳原點了點頭,吳缺又將詳細計畫交代過一次,提醒道:「台輔,您是否要前往他處避一避?畢竟隨後的血腥味恐引起您身體不適。」
柳原面色如常地頷首。這一步,他早已想到了。
吳缺為柳原指明了一處,那是最近的里家。
「我等已安排了十位武藝高超的將士於彼地等候,他們全都偽裝為尋常人,不惜犧牲性命也會保護台輔。」吳缺道。
柳原客套地感謝了一翻,臨走前才道:「你要知道,你所行之事,能夠幫助許多人民。」
吳缺愣了愣。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種感覺──不同於先前那番制式感謝,台輔此刻所說的話是出自於真心的。
「謝謝你。」白髮少年留下了一句淡淡的話語,旋即躍上吉量。
「台輔,請往這邊。」縈辰在影中指示道。
少年駕著吉量朝里家疾馳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地平線上。
他們沒注意到的是,有名鬼鬼祟祟的人影在觀望柳原離開後,也向著反方向悄悄奔離了。
*
正午,日光由窗邊直直射入室內,竹榻上的戎璿打了個呵欠,輕輕放下書。
靜遠上前為他蓋了件狐裘。
自從藉助禍鬥的力量後,戎璿身體一日較一日虛弱,即便是炎炎夏日,也需要動物皮毛才能夠取暖。
戎璿仰臥於榻上,纖長的睫毛暫動了數下,終於闔上眼。
靜遠為他調整好狐裘的位置,使他能躺得更舒適。
對於昨夜將禍鬥交給衛音一事,靜遠隻字不提,他知道要是放任那反人人會團體雒棠繼續行動,他們最終會想出方法推翻戎璿費盡心思建造出的一切。新王將會即位,而戎璿怕是會失去官職,失去現有的身分地位。
然而,這不正是靜遠想要的嗎?
捫心自問,他對於新王是否即位並不在意,他所盼望的僅是戎璿恢復健康,不再執著於這事。
執著已成了戎璿的心病,此生再無藥可醫。
靜遠神色如常,儘管頸上熟悉的重量已消失,面上依舊無半分異樣,仍是那對戎璿貼心之至、照顧周到的射士。
他並不後悔,即使會因此而被戎璿厭惡。
「靜遠。」
靜遠的手腕忽被握住,低頭一看,原來是戎璿,他不知何時又睜開了眼。
「你去哪?」戎璿尚未完全睡熟,聲音輕輕的,又帶了些茫然。
聽見這話,靜遠情不自禁地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當時戎璿也是如同這般詢問他,差別只在於記憶中的少年如今已長成青年了。
「在外頭待命。」靜遠道。
「你……陪我……」戎璿揉眼,又道:「算了,你去吧。」
靜遠點頭,見戎璿睡下,方放輕腳步走到門外。
此時,一名男子急急尋至戎璿書房前,著急道:「戎璿大人呢?小人有要事稟報。」
靜遠見男子並無降低音量,不悅道:「稍等一會,戎璿大人正在午寐。」
「是急報!」男子惱道,聲音不自覺提高了,「戎璿大人在嗎?」
戎璿已多天不曾安寢,休息時間卻不斷被打攪,若非此人是戎璿信賴的探子,靜遠定會直接拔劍了結對方。
這探子仗著自己深得戎璿信任,簡直毫無禮數可言。
靜遠面色一沉,伸手攔住探子,「請讓戎璿大人休息片刻,若有事稍後再……」
紙門被拉開來,戎璿那疲倦的嗓音傳出:「靜遠,無事,讓他進來。」
探子鄙夷地看了戎璿一眼,邁開步伐走進書房。
努火在靜遠眼中熊熊燃燒,然而他精於隱藏情緒,那激烈的憤怒在頃刻間自眼中消失無蹤。他隨探子進入書房,背著身子將門關上,手背上浮現隱隱青筋。
戎璿身披灰白的狐裘斜斜倚在竹榻上,手指按壓著太陽穴,顯然累極。
「何事?」
探子單膝跪地,「端州消息來報,看見雒棠集會所出現一名白子少年。」
「白子?」戎璿蹙眉,「你是指……」
「巽麒是罕有的白麒麟,而這名少年現身於雒棠集會所,不應只是巧合。」探子解釋。
「台輔在端州嗎?倒也說得過去。」戎璿喃喃道:「但他在端州做些什麼?」
探子道:「屬下探查到雒棠在州府附近佈置了少許人員。」
「曉得了。」
戎璿揮手令探子下去,獨自思索著近日幾事的關聯性。
清秋被釋放、衛音與雒棠聯繫、疑似台輔的少年出沒於端州、端州府附近的異樣……
「佔領嗎?不對,那處早已無人……襲擊?動機為何?」
戎璿試著找出這些事的關聯性,他感覺冥冥之中似有條線將一切串連在一塊。
是什麼呢?他究竟忽略了什麼?
戎璿翻來覆去地咀嚼手中掌握的消息。
靜遠為他添了熱茶,見他一副凝神細思的模樣,便沒有驚擾他,只是靜靜守在一旁。
戎璿向來不與靜遠傾訴煩惱。
靜遠細細描摹著他的眉眼,他碰過、摩挲過、吻過,兩人做盡親密之事,靜遠卻明瞭他始終不曾進入過戎璿的內心深處。
美好,卻遙不可及。
靜遠退到角落,正打算出房時,戎璿一抬眼叫住了他,「靜遠。」
靜遠回首。
「讓少恭來一趟。」
少恭為庭州州師將軍,為人忠誠可靠,跟隨戎璿已有十年之久,是戎璿的左右手。
「知道了。」靜遠退出書房,令下人通知少恭。
書房內的戎璿一言不發,半晌無動作,直至熱茶再一次轉涼,他才慢悠悠地端起來啜了一口。
少恭很快便來了。
他外貌年約四十,濃眉虎目,一把絡腮胡又長又密,面上經常帶笑。雖看上去是中年男子外表,然而實際年齡幾何,早已無人記得。
「大人。」少恭單膝跪地,「您找屬下有事?」
「霖州近來可有動作?」戎璿問道。
少恭的神情微妙了一瞬。
「屬下正巧也要向您彙報這事。」他道:「您派人尋屬下時,屬下已在前來的路上,因此才能如此迅速趕到。」
戎璿坐直了身子,「哦?你要向我說的是何事?」
「屬下安插在霖州州師中的人回報道,他們近日在整頓軍備,連訓練也加強了數倍有餘。由於交通遲滯,屬下今日才收到這條資訊。」少恭道。
聞言,戎璿身形猛地一顫,失手打翻茶盞,冷涼的茶水頃刻間浸染了衣料。
少恭嚇了一跳,只見戎璿急促地喘著氣,好一會才平復下來。
「少恭,」再度開口時,戎璿平靜得可怕,「出動州師到我指定的地點去,舜國怕是要亂了。」
少恭低頭應了,「諾。」
*
新樺與其他雒棠成員在禍鬥到手後,便藏身於距離鉤月宮最近的裡中待命,樊瑜、清秋與清河則來到鉤月宮,仍是從外牆的洞進入。
眾人進入園林前,清秋先是查看四周,見無妖魔蹤跡,才謹慎道:「主上。」
樊瑜點點頭,取出懷中的禍鬥,狠狠向地上一砸!
由於柔軟的草叢抵消了衝擊力道,因此禍鬥只有些細微的裂痕而已。
這事只能樊瑜來做,她無奈地撿起禍鬥,又砸了一次。
裂痕逐漸擴大,禍鬥發出忽明忽暗的光芒,嗡嗡作響。
樊瑜再一次拿起它時,竟隱隱感受到一種近似於哀慟的情緒,而那情緒並非來自他人,而是禍鬥本身。
它是有生命的。
最後一次砸下,禍鬥終於發出「啪」一聲,四分五裂,光芒黯淡下來,嗡嗡聲也停止了。
毫無生命跡象的白玉碎塊散落於地,樊瑜怕被有心人利用,保險起見仍將碎塊包進手帕中收妥。
正當她搜尋著殘餘的碎片時,其餘二人警惕地望著周圍。
清河抬起頭,不知看見了什麼,瞳孔一縮。
「那是什麼?」他指著上空。
清秋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目光頓時變了變。
一條野生的化蛇自鉤月宮東方騰空而起,循著紅海飛去,不過短短數息便消失在海上茫茫的霧氣中。
此時地面隱隱傳來震動,數頭合竄驀然沖出園林,清秋顧不上禮數,抱住了樊瑜蹲低身子,同時沖清河大吼:「保護主上!」
清河平穩地拔出劍,壓低重心,額前的碎發被氣流帶起,一劍斬殺了朝三人衝撞的合竄。
溫熱的血腥味沖入鼻腔,樊瑜被護在清秋懷中,並沒有受到半分傷害,只是心臟跳動得厲害。
清秋凝重地對她道:「主上,必須儘早找到禁軍,將他們帶離宮中。」
一群體大如雞的鳥類妖魔飛過頭頂,清河認出那是欽原。牠們頭上有彩色羽毛,鳥尾鋒利如刃,劇毒。
樊瑜聽見欽原粗嘎的叫聲,提高聲音問道:「禁軍在哪個方向?」
清秋指了指前方的園林,「經過內殿后需往南方走一刻,便會到達禁軍營地。」
「走!」
清秋化身為豹,與清河一同在前方開路。
路途中,樊瑜扭頭向霖州的方位望去,果然有大片黑壓壓的影子自空中離去,見狀她不禁 鬆了口氣。
真正的禍鬥已被毀壞,這下戎璿無法召喚妖魔,僅存的籌碼只剩庭州州師,而清秋率領禁軍與霖州州師合流,終有與庭州一抗之力。
舜國的動亂即將結束──
思及此處,樊瑜不由得振奮了起來。
禍鬥被毀,束縛妖魔的力量不再,先前被召來此地的妖魔紛紛離去。大多數雖然不刻意傷人,然而踩踏中發生的傷亡卻難以避免,幸而它們多往紅海的方向而去,僅少數闖進市區。
樊瑜知道雒棠成員會盡力保護城中的人民,是以她並不過度擔憂這事,只將注意力放在禁軍之上。
有了兩員大將的開路,樊瑜順利到達內殿,並在清秋的指引下繼續向南方突進。
有驚無險地到了營地,樊瑜等人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一時間齊齊愣住了。
身披暗色鎧甲的禁軍正在同另一方軍士交戰,且戰況極為激烈!
兵戎相見,血花四散,人頭落地。
「這是什麼狀況?」樊瑜蹙眉道:「怎會有另一夥人闖進鉤月宮?而且看樣子……是受過訓練的人馬,並不是普通民眾。」
的確,那些將士們訓練有素,手持精良的兵器,身著統一色調的鎧甲,並非鄉野莽夫。
清秋不急於接近戰場,反而在遠處仔細觀察與禁軍戰鬥的將士,當她銳利的視線掃過真紅色軍旗時,沉著的面容頓時浮出一抹驚詫。
「那是……」
清河也發覺不對勁,「庭州州師!」
對比禁軍的紫色軍旗,那飄揚的紅色軍旗特別醒目,上頭繪著張口的巨鱷,正是庭州師的標誌。
樊瑜聽了二人的說明,驚道:「庭州州師?他們怎麼會……」
她想得很快,面色立刻沉了下來。
「這裡的人數約占州師總數幾何?」
清秋估了下,肯定道:「大約只占不到一半,且沒有空行師。」
「空行師?!」樊瑜瞪大眼,顧不得解釋,只仰頭在天空上搜尋著什麼。
她伸手指向天際飛速遠去的一團物事,「清秋大人、清河大人,您看那處。」
那明顯不是妖魔,而是人類。
清秋豹子的眼眸使她能清楚瞧見黑團中紅色的小點,即飄揚的軍旗。
「不妙!」
庭州的空行師正往端州而去!
樊瑜不明白他們的計畫是如何洩露的,但此刻正危及,顧不了許多。
戎璿大費周章派遣空行師前往端州,目的不是為了鎮壓雒棠的叛亂……不,消息不可能傳遞如此快速,且端州州師已足夠應對。他是為了擒住,或者殺死什麼人。
樊瑜立刻憶起白髮少年──柳原在端州。
戎璿要的人,是巽麒!
「桓齊,速至端州保護柳原,他有危險!」樊瑜召了使令,口氣急促,「縲鳴,我要你去霖州,告知濟邢大人即刻將州師派往端州保護柳原,無須趕到庭州。」
清秋與清河雖不曾聽聞巽麒的大名,但見樊瑜憂心的模樣,也能大略猜到那人的身分。
清秋小心道:「主上……」
樊瑜急得雙眼都有些發紅,她果斷下令道:「清秋大人,台輔身處危險中,請您立刻率領禁軍空行師前往端州。」
戎璿留在庭州的州師人數並不多,禁軍其餘軍士足以應付,清秋也明白事態嚴重性,當即應下。
「主上,請您到下官背上,我等需突圍進入戰區。」清秋伏下了身軀道。
樊瑜二話不說騎上清秋,清秋發出低沉的獸吼,背部肌肉隆起,發力朝前奔去。
清河追不上姐姐的速度,只能在後頭清除障礙。
豹子的突入很快便引起眾人注意,禁軍認出了清河,也認得清秋的獸形,當即軍心大振。
「殺!」
「將軍……將軍大人來了!」
些許從軍較久的,甚至不禁熱淚盈眶。他們自被妖魔困於鉤月宮那日起,便有了再也無法見到將軍的心理準備。
如今不僅妖魔盡散,將軍們也回歸了。
清秋在混戰的人群中找到了空行師師長孟談,她咬住對方的袖口,喝令孟談離開戰場。
孟談雖生得一副平凡相貌,戰後卻散發著一股英武的魅力。
他看見清秋,也是大驚失色,氣喘吁吁道:「將軍大人!」
「召集空行師前往端州,快!」清秋大喝:「我稍後再同你解釋!」
孟談將手指放在唇邊,吹起了一聲尖銳的口哨。
他同麾下將士極為親近,如同手足一般,此時自是一呼百應,空行師紛紛至獸棚中牽出騎獸。
清河統領著餘下的禁軍,朝庭州州師發起猛烈的攻勢。
清秋的座騎是一頭赤虎,它被孟談照顧得極好,紅棕色的皮毛在陽光下有如錦緞,身軀壯實有力,不怒自威。
清秋向孟談借了件外袍,化為人身與樊瑜同乘一騎。
「主上,我等該去往何處?」清秋迎著風,隨手撥開肩頭的黑髮,金眸眯起。
樊瑜臉上的面紗也被風吹開,露出那張絕美而果決的臉龐。
「去端州州府。」
*
此時柳原藏身於端州里家中,使令全都隱於影中,僅縈辰在他身邊。
女怪那粗長的蛇尾盤成一圈,尾尖神經質地顫抖著,顯然相當緊張。
不僅縈辰,柳原內心也有股道不明的不安感,但他並無表現出來。
柳原覺得自己變了。
具體是何處,他也說不清。除了不安,他心中似乎還有種焦躁的情緒,這在往日是極為罕見的現象。
焦躁……不如說是擔憂。
自從三日前與樊瑜一別,那情緒便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他忽然不確定自己是擔憂舜國的未來,或是擔憂樊瑜的安危。
他隱隱約約察覺出樊瑜的決心──她已做好喪命的準備,卻讓他留在相對安全的端州。
他並沒有反對。
他想知道,樊瑜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為了國家、為了她自身……或是為了他倆的關係。
樊瑜不是兒女情長的人,她雖然有些單純,卻意外地心細,且能為大局著想。她臨走前說的那番話,他到現在仍記憶猶新。
【面對我,面對這個國家,面對人民,面對你的責任。你的身旁有我,而我永遠與你同在。】
柳原原想嘲諷樊瑜的天真,末了卻沒有多說一字。
她是誠心的,也是真的相信他倆能夠攜手共同治理舜國,使舜國成為富強安康之邦。
可治理國家不是件易事,否則又為何有許多君王逃不過失道的下場?
【面對你的責任。】
柳原閉上眼,驀然想起不堪回首的過往。
他不相信任何人。母親的出軌令他明白,世上沒有單純的感情,而表面上親近的人,有一天或許會背叛自己。
責任是什麼?宿命又是什麼?為何無法擺脫?
柳原感覺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死局中,他不斷執著於麒麟的身分,卻仿佛忽視了眼前最要緊的事。
「台輔。」桓齊的聲音陡然響起。
這突兀的呼喚驚動了柳原,他皺眉,不解道:「我不是遣了你去樊瑜身邊?」
「主上命我前來保護您。」
「為何?」
「庭州的空行師已在前來端州的途中,主上憂慮您會有危險。」桓齊巨細靡遺地報告:「另外,主上命縲鳴至庭州,告知濟邢大人將州師調往端州。」
柳原一怔,細細一想也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有人洩漏他的所在地。
「縈辰,我們必須換一處躲藏地點。」柳原冷靜道:「通知外頭那些保護者……」
話語剛落,只聽外頭忽而傳來一陣吶喊,夾雜著兵器相交時的金屬聲。
有人在門外大喊:「快逃!他們人數眾多……」接著便沒了聲息。
受到血腥氣味影響,柳原湧上一股不適,暈眩愈來愈嚴重。一旦他克制不了變回麒麟,使令們也會受到影響而行動虛弱。
「武替,桓齊,開路……」柳原扶額,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幸好被縈辰即時抱住。
武替長及十丈的蛇身衝破房門,撞倒了正要從門口闖入的小卒,桓齊也隱藏於地下,借著神出鬼沒的利爪取人性命。
可如此遠遠不夠,更多士卒蜂擁而上,不要命似地擠向門檻,每人手上均提著一桶鮮紅的液體朝柳原潑灑。
是獸血。
且是剛喪命不久的,血液仍殘有餘溫。縈辰忙沖上前阻擋,然而遮擋面積有限,只一瞬間,柳原的頭上、肩上及胸前全都被獸血染紅了。
他劇烈地喘息著,再壓抑不下本能,昏昏沉沉地失去意識。
*
混亂的里家外,兩道乘著天馬的人影緩緩降落在院內,正是戎璿與靜遠。
「戎璿大人!」立時便有一將士迎上,恭敬道:「人正在裡頭,已被制伏。」
戎璿逆光望著那將士,飄揚的髮絲在陽光下似乎更豔紅了一些。他渾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冷冷跨下天馬,邁開大步向里家正屋走去。
靜遠一句話也沒說,只匆忙放下韁繩追過去。
戎璿如此的原因無他,只因一刻前發生的事──
靜遠與戎璿隨庭州空行師同行時,庭州及霖州忽然湧出大量妖魔,天空黑壓壓一片,戎璿先是怔了會,接著下意識轉頭望向靜遠。
「靜遠,你……」
靜遠早料到這天終將到臨,他毫無波瀾的眼眸回望著戎璿。
「禍鬥在哪裡?」戎璿問道。
靜遠沉默了片刻,強風自兩人耳邊呼嘯而過。
他沒有試圖以謊言掩飾,哪怕那正是此刻的他最需要的。
「被毀了。」他淡淡道。
戎璿緊了緊韁繩,艱難地一字一句道:「連你,也要背叛我嗎?」
也。
這句話飽含了太多情緒,不解、不可置信、憤怒、失望……
「……」靜遠默然不語。
「你交給了誰?王?」
「衛音。」簡短的兩字,已足以說明事件的過程。
「禍鬥……只有王才有銷毀它的能力。但這時間並不足以讓雒棠趕往別州,如此我只能斷定王在庭州了。」戎璿重重道。
靜遠並不知王人在何處,他只交由衛音代為轉達,這下看來是成功了。
「靜遠,」戎璿終是別過眼,聲音也平穩了下來,「此事之後,我倆再無關係。」
寥寥數語,否定了他們將近四十年的情誼。
靜遠震了一下,卻並沒有出言辯駁。
……這不也是預料中的結果嗎?
兩人直至到達端州前都不曾說過一句話。
儘管戎璿面上平靜無波,然而與其朝夕相處的靜遠卻明白他心中十分憤怒。
下了天馬,靜遠頭疼地緊隨於戎璿身後,深怕對方在盛怒之下做出傷害自身的舉動,可戎璿卻不願與他交談,逕自跨入里家主屋的門檻。
靜遠來不及提醒他,剎那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
只見偌大的房中,大片深紅色血跡濺在地面上、牆上、樑柱上,尚未散去的腥味漂浮在空中,令人微微作嘔。
而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房間正中央的兩道身影。
那女怪有著覆蓋著白羽的頭部及上半身,背生雙翼,下半身則為暗綠色蛇尾,此時蛇尾一圈圈地裹住一隻似馬又似鹿的生物,背後的雙翼也伸展開來,呈現保護姿態。
是柳原。
他已化為麒麟,雪白的身軀遍佈著不屬於自己的血跡,腹部急遽地起伏。
戎璿提著劍一步步向巽麒走去,手臂甚至沒有一點顫抖。
柳原的極度衰弱影響了使令們,使它們無法作戰,唯一勉強能夠保護柳原的,似乎只剩女怪縈辰而已。
縈辰向戎璿露出了獠牙,卻無法阻止他前進的步伐。
「台輔。」戎璿不急不緩地駐足於女怪面前,彎了彎身。
柳原無法睜眼回應戎璿,他已然陷入昏迷。
戎璿緩緩舉起了利劍,「下官是戎璿,如今冒昧告知您一事。」
縈辰發出嘶聲,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她從戎璿波瀾不起雙眼中讀出了殺機。
「這個國家,不需要王,也不需要麒麟。」
刺目的鋒芒一閃而過。
「──戎璿!」靜遠撕心裂肺的喊叫陡然響起,緊接著是利器入肉之聲。
戎璿的劍尖僅離縈辰的頸部不及一吋。
他收回劍轉過身,睜大的眼瞳只捕捉到靜遠倒地的瞬間。
靜遠的後背插著數枝鐵箭,箭身深深沒入,只露出了半截在外。
一群人沖進房中,為首的是一名戴面紗的少女,身旁跟著一高挑女子。
「擒住戎璿!」有著金色眼眸的高挑女子大喊,正是禁軍將軍清秋。
戎璿的劍從手中跌落,來不及反應便被將士制住了臂膀,按著他的頭跪在地上。
面紗少女焦急地奔到柳原身邊,縈辰見她出現,才放鬆蛇尾,音調顫抖地懇求道:「主上,請您帶台輔至安全之地……此處已被血氣污染……」
「我會的。」樊瑜向她保證,定定瞧了柳原一眼,接著喚道:「清秋大人!」
清秋正命人將戎璿戴上枷鎖,聞言快步走到樊瑜身側,並喚人取水將房中沖淨。
「主上,庭州州師反叛,是否留下其性命?」清秋問道。
樊瑜猶豫了一下,道:「儘量不殺他們,他們也是聽命行事。」
她目光一轉,看見為戎璿擋箭而生死不明的靜遠,便道:「那人也救了吧,帶他去治傷。」
「遵旨。」
一直到縈辰在清秋的安排下抱著柳原撤離,樊瑜才大大籲了口氣,仿佛脫力般跌坐在地。
她不敢想像自己要是來遲了一步會有何種後果,或許就此與柳原天人永隔也說不定。
她滿目皆為柳原渾身獸血、奄奄一息的模樣──那也是她第一次見到柳原麒麟的姿態。
美麗而脆弱。
人怎能化成獸,而獸又怎能化成人呢?無法解釋的是,當她看著那只浴血的麒麟,她知道他是柳原。
興許這正是常世的奇妙之處。
她是一國之君,而柳原是麒麟。她是被他選出的,而他能感知來自天上的意旨。一切看似不符常理,卻自有種和諧感。
她試著從記憶中找出那個對他倆都有著非凡意義的詞……對了,責任。
舜國是他們的責任,人民是他們的責任,他是她的責任,她也是他的責任。
樊瑜如釋重負地笑了。
她摘下面紗,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走出里家,清秋早已在外頭等候多時。
將樊瑜扶上赤虎,清秋輕聲問道:「主上,如今又要去何處?」
「去鉤月宮。」樊瑜道:「另外,留下一些人,待霖州州師到達此處時告知他們詳情。」
「下官明白了,即刻安排人手。」
如今世道未平、百廢待興,但是樊瑜明白自己該做什麼。
整頓舜國的路,仍長得很。
*
事後,參與此事的每一人,無論涉入多寡,都知曉了樊瑜與柳原的真實身分。
最無法接受事實的是衛音,她得知樊瑜便是巽王后,膝蓋一軟,直接跪了下來。
「民女當初不知您的身分,多有冒犯還望主上從輕發落……」
樊瑜有點好笑地將她扶起,「別這樣,我還是樊瑜,而你仍是衛音。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非要建立在虛無縹緲的階級上嗎?」
衛音仍不敢抬頭看樊瑜,只聽見對方道:「你有意為官嗎?」
「啊?」衛音失態地叫了聲,「不不,民女才識不足,無法擔此大任……」
樊瑜已從英煥那處瞭解衛音的志向,也知道她刻苦學習之事,並不認為她不適合為官。
「我想提拔你成為女史。」
這句話不亞於當頭棒喝,衛音一慌,顯些口不擇言。
她定了定心神,後退一步再次跪下,堅定道:「請容民女拒絕。」
「為何?」樊瑜道:「我明白如今的你尚有許多不足之處,我也是,我們都需要學習。來我身邊幫助我吧,使舜國更加茁壯。」
衛音的額頭貼在地上,「感謝您的厚愛,然而民女仍需婉拒,入宮為官並非民女的理想。」
「那麼,你想做什麼呢?」
衛音來不及制止自己,一連串的話語已從口中傾倒而出:「民女接觸過人人會,也曾深入學習其中知識。民女盼望……能夠改變舜國現存的律法,為人民發聲。」
樊瑜的聲音帶了些笑意,「我明白了。從你開始,現在不許動不動下跪,也不許自稱民女。」
衛音吶吶起身。
「我有項重要的任務要交付予你,只能是你。」樊瑜道。
「是……是什麼?」
樊瑜微笑,「你會知道的,且必定心甘情願奉獻此生完成它。」
而樊瑜果然沒有說謊。
*
蒲月中旬,巽王樊瑜與巽麒柳原正式入主鉤月宮,釋放地牢中的囚犯,並整治荒廢多時的宮殿,戎璿及其近衛則以試圖弒殺巽麒為由,被暫時關押。
蒲月末,樊瑜與柳原前往蓬山雲梯宮領受天敕。
荷月初一,祥雲當空,鉤月宮中升起王旗,黑色旗面上繪有日月星辰,正是新王登基之象徵。
二聲宮中新生的白雉拉長了頸子,發出此生第一次鳴叫。
侍奉白雉的二聲氏正在添加其飲水,聞聲一楞,接著興奮道:「白雉鳴叫!」
一旁的侍從被這興奮所感染,臉上漸漸浮起狂喜,他一面奔出二聲宮,一面大喊:「白雉鳴叫!一聲鳴叫!」
如此訊息一層層向外傳遞。
白雉一生只發出兩次鳴叫,第一次是新王登基時,稱為「一聲」;第二次則是君王駕崩時,稱為「二聲」。
宮中內外的人們洋溢著欣喜與期待,而此時樊瑜在侍女的服侍下換上一身華服,面容毫無遮擋,連侍女也禁不住微微一呆。
清秋在她身邊轉來轉去,讚嘆道:「主上這容顏,說是傾國傾城也不為過。」
提到「傾城」二字,侍女們掩嘴輕笑,樊瑜無奈道:「清秋大人,別說了……」
那日毀了禍鬥,眾多妖魔離開舜國,造成部分地區建築毀損,其中以霖州與庭州為最,霖州城牆甚至無法抵禦大型妖魔的衝擊而傾倒,樊瑜因而有了「傾城」之稱。
這外號本是玩笑成分居多,然而傳言配上樊瑜妖孽的容貌,頓時成了事實。
清秋道:「難怪舍弟會看得出神。」
兩人經歷過風風雨雨,說話口吻亦熟稔許多,只是樊瑜仍改不過「清秋大人」的稱呼,清秋也從不仗著自己與樊瑜的關係而心生輕慢。
樊瑜把清秋的玩笑話當真,苦惱道:「還是我該戴上面紗?」
「用不著!」清秋大笑:「史上可沒有君王登基時藏住容顏的,何況我等不都已見過了?」
樊瑜臉一熱。
「清秋大人,您沒有其他事要忙了嗎?」
「沒有,整頓禁軍的工作由清河與嘉仲負責便好,下官只消往前方一站即可。」清秋道:「您先前托下官辦的那事,也已準備就緒。」
由於原右將軍太舟已亡,樊瑜便任命嘉仲擔任。他個性隨和爽朗,行事條理分明,很快便與將士們熟絡,並成為清秋、清河的好友。
樊瑜「噗哧」笑出聲,「那可真是謝謝您的費心了。」
清秋正欲開口,一名侍女進入房內,附在清秋耳畔說了些話。
「主上,下官先行告辭。」清秋眨了眨眼,「說是必須去更衣來著。」
樊瑜點點頭,對她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清秋離開後不久,樊瑜被侍女簇擁著前往外殿,此時柳原也現身了。
不同於樊瑜的厚重打扮,柳原只穿上剪裁俐落的衣著,通身靛藍,更襯出他白晰的皮膚。
「走吧?」樊瑜道。
柳原頷首,主動接過侍女的工作,攙扶著樊瑜。
行走間,樊瑜忽然輕嘆了聲。
柳原察覺,發出疑問的鼻音。
「沒有,我只是覺得……這一切都好不真實。」樊瑜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道,聲音在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聲中顯得有些微弱,「我原先只是一名普通大學生的。」
「宿命,只能接受。」柳原引用她此前說過的話。
「但我們能讓它變得更有意義,是吧?」樊瑜道:「至少,不會只是被動地接受、被動地遭遇一切。」
片刻,柳原才道:「我想,我願意試試。」
「試試什麼?」
「面對責任。」
柳原終於明白那一直以來被他所忽視的事物。他在逃避,他不願接受,因此才以捍衛自身生命為由,對樊瑜及其他人進行所謂的考察。
然而如同樊瑜所說,她確實沒有必要證明自身,她理所當然是他的王,這是宿命,也是必然。
即使樊瑜明瞭,卻依然盡心盡力向他證明,這是因為她相信他,也決心與他攜手治理舜國。
柳原想,或許他也能嘗試信任對方。
「我很高興。」樊瑜勾起唇角,「但是既然你一開始並不願承認我是王,又為何說出誓約之詞?」
柳原頓了頓,「首先,不成為仙人的你在常世將語言不通,那無法凸顯出我考察的目的;其次,也許……我想測試,自己究竟能否違抗宿命。」
「你記得誓約之詞的內容嗎?」
「不曾遺忘。」
──遵奉天命,迎接主上。不離御前,不違禦命,誓約忠誠。
一番誤打誤撞的經過,造就兩人如今的樣貌。柳原不曾後悔,他知道樊瑜也是。
一群人來到外殿,侍女們退至後方,樊瑜則踩著朱紅的地毯,偕同柳原一步步踏上臺階。
歡欣而輕快的樂音傳遍鉤月宮,禁軍與百官均跪伏於殿外。
樊瑜站定於最高處,隱約有隔世之感。
她側頭看向身旁的少年,輕輕道:「柳原,你的名字是什麼?」
柳原怔了一怔,被她突兀的問題打斷思緒。
「望,我本名柳原望。」
「柳原望,」樊瑜含著那名字,又道:「你可知自己的身分為何?」
這一次,柳原毫不遲疑地答道:「我是舜國的巽麒。」
樊瑜面向柳原,緩緩在他眼前伸出手。
百官與禁軍齊齊站起,莊嚴有力的聲音倏然響起,蓋過了樂音。
「遵奉天命,迎接巽麒。」
樊瑜朱唇輕啟,接道:「相互扶持,永不離棄,誓約忠誠。」
「柳原望,」她道:「你願意寬恕嗎?」
柳原楞住了。
他從未想過,樊瑜會選擇如此。
襯著百官與禁軍,柳原驀然湧上一種奇異的感動,簡單而震撼。
樊瑜會是與他共度下半生之人,但,有何不可?
他將自己的手置於樊瑜的掌上,兩人的交握堅定無比。
「我寬恕。」柳原道。
*
樊瑜於荷月初一登基為巽王,別稱「傾城」,年號望瑜。
她從倖存的靜遠口中得知戎璿的身世與禍鬥的來由後,開始著手進行一項能夠徹底改變舜國的計畫。
望瑜五年,樊瑜排除萬難,宣佈成立人人部,此部獨立於現有政治制度之外,負責編纂一部全新的法典,稱為憲法。人人部組成包含原人人會成員、前秋官長、衛音、向柏與戎璿。
除卻衛音與前秋官長外,其他人員均除去仙籍,成為凡人,並利用餘生搜集編輯憲法的資訊。
為配合憲法,樊瑜耗費近十年時間走訪全國學堂,與眾臣商討,確立漸進式的教育體制改革,內容涵蓋人人會的主張與憲法,力圖由根基改變人民的思想。
望瑜二十年,樊瑜出行十二國,提出交換學子制度,經由人才交流學習各國長處。此計畫獲得七國支持,一年後正式實施。
此外,巽麒柳原也與漣國合作,利用寶重吳剛蛇環前往蓬萊與昆侖取經,帶回許多改善基礎建設的書籍。
自此,舜國成為十二國中最為繁榮的國家之一。
至於樊瑜,如今也在常世中為舜國持續努力著──
故事永不結束,一切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