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依然下雨》章四

我看著外頭漆黑的天空，一面思索著科學和科學精神究竟與我有什麼關係。想到科學，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科學麵，而科學麵含有一拖拉庫吃多了對人體有害的東西，這樣就會害社會大眾陷入健康危機，大眾陷入健康危機，就會害GDP下降，GDP下降就會讓某前總統繼續大喊「逆轟高灰！」，這樣就會讓政黨輪替，政黨輪替就會讓社會陷入動盪，社會陷入動盪就會讓我沒地方念書，沒地方念書就會憤而加入伊斯蘭國……

不行，這樣寫一定會被當，重來。

想到科學，就會聯想到牛頓。想到牛頓，就會想到蘋果，蘋果就會想到手機，手機就會想到NOTE 7，然後就會爆炸，被警察抓走……

我一邊在腦中思索，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寫寫寫寫寫！刪刪刪刪刪！

 

我終於放棄繼續寫作業的念頭，打開手機開始滑各種社群網站，看看別人的動態，再看看有沒有什麼勁爆新聞。所謂的勁爆新聞，當然就是有沒有哪個明星又出軌啦、誰家的小孩又弒父弒母啦、誰又吸毒作姦犯科啦……這種新聞總是令人百看不膩，最好越報越多，否則大眾噬血的慾望又要何去何從呢？

我嘆了口氣，放下手機望向連半頁都還沒有寫滿的Word，我本來就已經沒有什麼想法了，現在的我呈現的是一個半放棄的狀態。算了，反正離死線還有滿多時間的吧，乾脆今天就先寫到這裡好了。Note 7會爆炸。我一面看著作業荒唐的最後一行，一邊把電腦關掉。

就在這個時候，我背後的房門傳來敲門聲，隨之房門就被打開。來者是我媽，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不是很開心。吼，又怎樣了啦，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這麼晚不睡覺，還在那邊滑手機，范琦，我看妳的身體是不要了齁。」她一走進來就是一波碎念轟炸，瞬間令人不爽起來。

 

「我要睡覺了啦，我剛寫完作業，不能滑一下手機是不是。」我沒好氣的說，站起身來把手機充電，順便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東西。

 

「每次我走進來妳就在滑手機，到底是有沒有認真在念書？妳都才念現在這所K中了，妳知道妳表姊讀T女中每天都還去補習班待到十點，讓她爸媽多麼驕傲嗎？」

 

「不是阿，我就滑一下手機也能被妳講成這樣，表姊怎樣是干我屁事喔，每次就一直在那邊念念念，這樣對我是有什麼幫助。而且不是妳自己叫我不要去補習的嗎，到底是在說什麼。」

 

「我只是想提醒妳一下，對我大小聲做什麼。媽媽是為妳好，看你從早到晚在學校搞什麼學生運動，加入什麼學生會搞那些有的沒的，妳們學生有時間怎麼不好好讀書呢？搞那些能有什麼前途，還不如好好念書考好大學，我看妳還是去補習班好了。」

「趕快出去啦，不要在那邊吵了，我要睡覺了，我明天如果起不來都是妳害的，趕快走啦！」我真的快被我媽氣死，每次我跟她的對話不管是怎麼開始的最後都會搞成這樣，我看我哪天突然腦中風身亡我媽絕對要負最大的責任。

 

「妳還嫌我煩，等妳出了社會你就知道只有家人會對你好…」

她一邊碎念一邊走出門外，好不容易把門關上了之後，我隔著牆壁都還能聽到他的聲音。我深呼吸一口氣，一邊暗自發誓以後上大學絕對要離家裡越遠越好。

　　家人，真是難分難捨的關係。我吐出一口大氣，熄了燈躺在床上。我已經想不起來上次跟我媽有過完整又和平結束的對話是什麼時候了，每次總要以這種方式結束，她自己都不覺得煩嗎？最令人無奈的是，這種既沒效率、又總是搞得我們兩敗俱傷的對話方式，似乎就是他所能找到跟自己的小孩溝通最好的方法了。

＊

又放學了，這一天沒發生什麼事便結束了。我百無聊賴的坐在學生會辦的沙發上滑著手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不想那麼早回家。但會辦也沒辦法待太晚，遲早要回家。想到這裡我就覺得煩，還是我乾脆去找一間補習班待著好了，這樣就可以每天待到十點（甚至更晚，畢竟這不就是我媽想要的嗎）。

現在在會辦的只有我一個人，可能是因為放學鐘聲一響，我就拎起書包直奔會辦的緣故吧。我一直很不喜歡跟班上的同學相處，跟他們說話簡直是無聊到頭上可以直接長出草的那種程度。怎麼說呢，舉個例子吧：班上的某一群直男，平時下課放學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聚在一起「鑽研」各式各樣的「妹子」，再紛紛幫每個妹子評分……喔拜託一下好嗎，沒有人想知道你喜歡巨乳還是翹臀，我不想知道！

班上的女生呢，喜歡討論的話題大致上有：明星、八卦、穿搭、美妝、偶像劇、個人感情生活等等，當然也不是說談論這些有什麼不好，只是這都不是我感興趣的東西。這個世界這麼大，有這麼多我們不知道的事，只在乎這些日常瑣事，不是很可惜嗎？總之，我與班上同學的關係僅止於君子之交，基於禮貌和社交壓力，還是和他們保持友好的距離才是最明智的。不過也是因為這樣，我也必須在放學鐘聲一打就趕緊灰溜溜地離開教室，我大概跟過街老鼠沒什麼兩樣。哈哈哈。

 

「……你這個說法本身就有矛盾啊，照你這樣說，我們現在幹嘛要努力，每天躺在家裡當豬算了。」

一道清澈但激動的嗓音從門外傳來，連坐在會辦裡的我都聽得一清二楚。會辦的門總算被推開，我的視線從手機上離開，進來了一男一女。想當然爾，女生便是我們的彩羽翎會長是也，而男生則是學生會的幹部之一，程碇璿。

 

「嗨，你們很激動喔。」我主動打招呼，順便揶揄道。

 

「哦，琦琦，妳也太早來了吧，我一下課就趕過來了欸，」羽翎發出驚嘆，然後斜眼瞪了一眼程碇璿，「然後剛好在路上遇到他。」

 

程碇璿揚起一邊眉毛，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我發覺眼前的景象莫名的好笑，如果就這樣旁觀這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一定很好玩。但因為我實在太好奇了，最後還是決定試圖釐清剛剛的狀況：「是喔，那你們剛剛在聊什麼呀。」我盡力讓用詞聽起來很中性。

 

「我問他，你覺得我們學生會目前還能做的議題有哪些？我個人認為，性別

議題或學生權益都很值得做。性別議題有推廣女性和性別少數族群權益，在學生權益上則還有像是第八節課之類的，然後這傢伙跟我說……」羽翎又狠狠的瞪了程碇璿一眼，

「『做這些有什麼用，會長，你以為做出改變有什麼意義嗎。』」

 

「我有講錯嗎？」程碇璿聳了聳肩說，「說實話吧，我認為我們現在做的這些事，最有用的就是拿去申請大學，或是以後找工作的時候可以在履歷上多添幾筆經歷。」

 

「我真的快被氣死了。」羽翎翻了不知道第幾個白眼，兩手一攤，「琦琦，換妳來跟他講。」

 

「換我嗎？啊，你們東西先放下來吧，可以坐下來好好聊。」我故作殷勤招呼，好像這裡是我家一樣。我把沙發上的靠枕擺到可以讓人輕鬆坐下的地方，拍了拍旁邊的座位要羽翎坐下。至於程碇璿，坐地板吧你。

 

當然，程碇璿並沒有真的坐地板(可惡)，他拉了一張椅子坐到旁邊。稍微坐定後，我開口了。

 

「那麼…少年啊，說來聽聽吧，你的煩惱。」一面擺出源堂姿勢[1]。

 

「犯三小中二病。」程碇璿吐槽道。這個人真的很討厭欸！完全不懂這個動作的精髓！但這句話其實滿好笑的…范中二。哈哈哈。

 

坐在一旁的羽翎感覺又想要回嗆他好幾句話，我趕緊阻止她，以防演變成沒完沒了的紛爭。好啦，我這樣做就有會被嗆的心理準備嘛！

 

 

羽翎只好嘆了口氣，正色道：「你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自然不須再過問她問的那句話到底是哪句話。我好奇地看著程碇璿，而他卻只是笑了笑。

 

「我先問妳們一個問題。妳們打從最初，加入學生會的原因是什麼？」

 

「我的話是，覺得在學生會可以找到很多比較合得來的人，才會來參加…吧。」我想了一下後這麼回答。保險起見，我特地在後面加了一個「吧」。

 

「等一下，我覺得這題有詐，我不要回答。」羽翎一邊揮手一邊笑著答。

 

欸？有詐嗎？真的有詐嗎？我震驚的看著她。這麼快就回答的我是不是太笨了？

程碇璿傻眼般的笑了，同時也翻了個白眼。

 

「好吧，隨妳高興。那妳們認為，檯面上搞社運、學運的那些人，若非關己事，他們的動機真的是打從心底為了這個社會、為了大眾、為了弱勢，真的那麼無私大愛嗎？」

 

這次我學乖了，我決定先不要回答…不過如果羽翎也跟我一樣保持沉默，那豈不是很尷尬？我瞄了一眼羽翎，幸好

，她就在這時回答了。

 

「我不這麼認為，我對人沒有這麼大的信心。根據一些動物行為學的實驗，我們發現即便是猴子或狗狗也具有與人類相同的『公平感』，如果牠們付出了相同的努力，卻沒有得到相同的結果，牠們就會感到憤慨，跟我們完全一模一樣。」

 

動物行為學…我一邊聽一邊努力回想。那就是一些觀察動物行為的實驗嘛？懂了懂了，早說嘛。在我的印象裡，「制約實驗」似乎是最有名的動物行為實驗，尤以「巴夫洛夫的狗」最為人所知。

 

「如果連動物都會有公平感了，何況是我們？當我們對一件事付出努力時，總會想要得到某種回報，不論回報是以什麼形式出現的，對吧？回到正題，當我們看到某個社運人士或政治人物不斷付出巨大的代價來讓某件事成真，我就不會認為他所想要的回報只是什麼『人民的幸福』、『社會的進步』、『分配的正義』。做出重大改變的人必然需要某些更多的事物作為他的回報。」

 

聽到這裡，我也想到了些什麼，開口道：「我懂羽翎說的。因為…怎麼說，那就違反人性啊。大量的付出，自己卻只是笑看人生海海，這我不相信。有很多現實的案例可以說明：像那個，歷史課本上的施岸福，為了這個國家的民主奮鬥了大半輩子，可是在他晚年，卻跑去跟曾經的敵人站在一起，這怎麼想都很讓人唾棄欸！你說他變了嗎？我不認為，我覺得只是他把那些都隱藏起來，直到民主化後，卻發現他沒得分一杯羹，這才本性顯露了吧。」

 

我說得很義憤填膺，不過我其實根本沒那麼生氣，怎麼會這樣？大概是動物身上的「公平感」在我身上發作了吧！看來人終究還是動物啊！嗯嗯嗯！

 

「你們都說得很好，真的太好了。」程碇璿讚許地說，卻毫不意外的令人感到諷刺的意味。「那麼，這是我最初問會長的問題：顯然，我們可以改變這個社會什麼，根據你們剛剛說的。但問題是，為什麼我們要？做出重大改變的人會因為付出太多卻沒有收穫而變成『反派』，做出微小改變的人又難以改變什麼，那為什麼我們不做對自己有利的事就好呢？為什麼非得要改變呢？說到底，難道改變一定是一件好事嗎？能夠維持很久的某件事不就是因為某些很現實的原因才能維繫它的存在那麼久嗎？為什麼不讓世界自然轉動，非要干涉它不可呢？」

 

因為我已經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了。這個氣若游絲的念頭忽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不經意地喃喃念著這句話，聲音小到他們無法聽見。如果誕生在世界上的我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世界，哪怕是一丁點也好，那麼我與不存在於這個世界有什麼區別呢…

我不斷思索著，同時耳邊也傳來身旁兩人爭執的聲音。羽翎認為，即便如此，我們仍應該不斷累積，就算只有小的改變也好，積沙成塔、積少成多，功不必在我，只要最終能帶來大的改變就可以了。若社會一直停滯不前，如此怎麼可能進步？況且，你不改變，別人也會改變，難道這就是讓「世界自然轉動」的方式嗎？程碇璿則說，極有可能我們都不會看到這些進步實質的成效，這樣一來，這些改變與進步於我何干？難道妳不知道，很多檯面上的人所說的漂亮話，都只是為了要攫取權力而說的嗎？對他而言，最好的方式便是獨善其身，只有這樣對自己才真正有意義…

 

時間過得飛快，原先還高掛天上的太陽，現在已日薄西山。斜陽悄然照進會辦的空間中，提醒我們時間已經不早了。這段期間，會辦來了不少人，有像我一樣來打發時間的、有來處理公事的、也有來拿東西就走的。這其中有相當多人對我們正在討論的事情感到很有興趣，也加入了話題，就這樣一大群人圍在會辦不怎麼大的辦公桌旁你一言我一語的發表各種意見，最後話題也被帶到天涯海角的地方去了。

我本來就打算待到晚餐時間再回家，而羽翎和其他許多人似乎還要去補習班上課，他們已經在揪要去哪裡吃晚餐了。他們都有專屬於高中生的精彩「夜生活」，也就是到補習班去吃晚餐、交朋友(重頭戲)，而補習不過就是這場活動的附屬品罷了。不過，我也是高中生吧？想到我被幾乎全國的高中生排除在外，就讓人家覺得好森七！琦琦森七七！乾脆去補習好了，反正在家裡也是受家人的氣，還不如去參加這場全國高中生都在共襄盛舉的活動。

於是，我趁著羽翎還在會辦，準備要離開的時候叫住了她。

 

「羽翎！你要去補習了嗎？」我問道，拉住她的手晃來晃去。

 

「對啊，你要跟我一起來嗎？」羽翎也跟著我把手這樣晃來晃去。

 

「好啊~我最近有在考慮要不要去補習班。因為…那個，你知道的。」我對著羽翎擠眉弄眼，我跟她聊過無數次我家人的煩人程度，她應該會懂得吧。

 

「哦，我知道啊。」她露出一個賊笑，「因為妳的數學再這樣下去，到時候回想起妳的高中生活，就會只剩下裘爺囉。」

 

「靠邀，才不是這樣，」我像寧次一樣使出「白眼！」伺候她，「不管啦，反正人家也想去妳的那間補習班，跟妳當同學。」

 

「開玩笑的啦。今天應該可以先去補習班試上幾堂看看，他們現在正好也在招生，這應該不是問題。對了，妳要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嗎？」

 

我對她投以最感激的眼神，「當然囉。不過我要先跟我媽說一聲，她本人可是想要我去補習想要得要命，應該很輕鬆就可以搞定了。」

 

她報以一個微笑，我便開始傳訊息給我媽。可預期的是，她應該會念我幾句，說這樣突然講家裡的飯菜怎麼辦、外面吃飯不健康什麼有的沒的，不過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反彈才對。想到我可以在外面待的時間更久一些，我的心情就忍不住雀躍起來。

 

回想起高二這幾個月以來的新生活，因為我的個性使然，我知道我不可能高中三年都和現在班級裡的同學當太好的朋友，這樣的話我一定會無聊死。所幸學校裡還有許多課後活動，包括社團、學生會等等。當初一到學生會，我就知道這個地方確實是我會一直想待著的地方。裡面充斥著各種有趣、思想多元、最重要的是可以討論各種問題的人。雖然可能會有發生衝突的時候，但以結果來說總是好，不斷讓我產生極大的反思空間。

怎麼說呢…這一切的源起，就是我認識了彩羽翎的那天。我看著她與其他人有說有笑閒聊的背影，心想這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