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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教室離得比較近,陳亮縈已經先抵達涼亭。還看不到另外兩人的身影,於是把裝著飯捲的便當盒放在石桌,隨意選了一張石椅坐下。
肚子有些餓的陳亮縈,四處張望著熟悉的人影,想要等人到齊後再一起吃。陽光無法照射進來的涼亭確實名符其實,已經帶有涼意的風毫無阻礙地吹來,陳亮縈缺少熱量的身體微微打哆嗦,後悔沒有把針織外套穿出來。
「好慢喔。」
一說完,便看到熟悉的身影朝涼亭靠近。兩人手拿著便當走過來,趙譽千依舊笑得很燦爛,鍾凱勛也露出好像不管聽到多好笑的笑話,嘴角都只能抬起一點點的微笑。
他好像哪裡長得不一樣?等到鍾凱勛走進,她才恍然大悟。
「你的眼鏡咧?嘴角又是怎樣?」陳亮縈大喊。
趙譽千邊笑邊說:「跟妳說,這小子騎腳踏車騎到跌倒,結果眼鏡飛出去壞掉,龍頭還直接K到嘴角。」
「感謝你精闢的解釋啊。」
「怎麼騎的呀?」
鍾凱勛苦笑說:「就滑倒了。」
「那你現在看的清楚嗎?」陳亮縈下意識揮揮手。
「我有戴隱形眼鏡。」
「我看你還是不要騎腳踏車了吧,之後想去哪裡也找我啊!我就可以載你去。」
「凱勛周末都在做什麼呀?」陳亮縈拿起飯捲問道。
鍾凱勛歪頭思考。「念書、看小說、玩一下電動,還有……」
趙譽千忍不住阻止:「欸等一下,怎麼都這些啊?你有去過湯姆熊嗎?」
「沒有。」
「小時候也沒去過?」
鍾凱勛搖搖頭。「那是一定要去的地方嗎?」
「也不是一定要去啦……」
「KTV呢?總有去唱過歌吧?」陳亮縈追問。
「國中班聚的時候有去過一兩次。」
「欸你這樣真的不行,平常就算了,寒假你一定要和我們好好去玩!」
陳亮縈興奮地拍拍手說:「對啊!小千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喔!」
「如何?」趙譽千把手搭在鍾凱勛肩上,徵求他的同意。
「當然好啊,我之前都沒什麼可以出去玩的朋友。」
「你想去哪我們也可以陪你去喔!總之你不要再自己騎腳踏車,太可怕了。」
「是說小千不是也有在公園摔車過?」
「欸,那種事不要現在說出來啊!」
兩人再次免不了的開始拌嘴,鍾凱勛笑著邊吃飯邊聽。雖然沒對他們坦承臉上的傷是爸爸打的,但光和他們聊天,似乎就可以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著,鍾凱勛放下筷子查看,是江雷亞傳的LINE訊息。
――等一下有空來頂樓吧。
鍾凱勛瞄了一眼,將手機塞回口袋繼續吃飯。
兩人上次為了聯絡方便終於交換了聯絡方式,但至今也只有講過一通電話,講的內容也只是約見面時間而已,之後就是這條簡短的訊息。雖然這樣挺方便的,但鍾凱勛還是比較喜歡江雷亞用小提琴來找他,那種只有兩人之間才知道的暗號,每次聽見時,鍾凱勛的心都會隨著樂音產生莫名的波動。
吃完飯後,鍾凱勛立刻趕到頂樓。
打開厚重的金屬門,便看到江雷亞趴在圍牆邊,像隻曬太陽的小動物般閉上雙眼,金黃色的頭髮被風吹著。制服底下的黑色T恤微微透出,下擺還是一樣隨風飄著。明明私底下和上台的服裝都一絲不苟,不知道為什麼制服卻總是穿的很隨興。
「你這樣會感冒吧?」鍾凱勛從口袋抽出煙,在圍牆邊坐下。
「才不會呢。」
「你有找到新的線索了嗎?」
江雷亞聳肩,抽出壓在琴盒底下的資料夾,隨著鍾凱勛坐在牆邊乾淨的地板。
「我去弄來那幾場音樂會歷年參加者的名單了。」
「有嗎?」
江雷亞搖搖頭,鍾凱勛原本充滿期待的眼神又沉回深處,無奈地深吸口菸。
「除了她在音樂教室工作的那兩年有紀錄以外,之後就完全沒再出現過。」
「類似的名字也沒有嗎?她說不定有改名字。」
「我有特別查幾個姓鍾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重複參加的機率很高,但沒什麼可疑的地方。」
鍾凱勛背靠在牆上,大嘆一口氣。「姊姊也有可能故意不留名字,光是要從名字找似乎太難了。」
「名字可以改,但長相不行吧。」
「什麼意思?」
「音樂會才幾場而已,都去看看吧?」
「但是連她人在哪裡都不知道。」鍾凱勛消極地說。
「不然你還有其他辦法嗎?」
「沒有……」
「別擔心,我會再請人去問看看其他消息,反正現在也是閒著,說不定去了真的可以遇到喔。」
機會實在是太渺茫,但老實說鍾凱勛依舊抱持著一絲絲的希望,現在好像只有這個方法是最能更靠近機會的一條路。同時,這或許也是擺脫過去的第一步。
「你的臉怎麼了?」
「什麼?」陷入沉思的鍾凱勛回過神,江雷亞直勾勾盯著他的臉看。
江雷亞指著自己臉上相對應的位置說:「你的嘴角,怎麼這樣?」
鍾凱勛不好意思地抿嘴,小聲回答:「和我爸吵架,就被打了一巴掌。」
「因為你姊姊的事?」
「我說我想去聽音樂會,所以提到了姊姊,不知道為什麼說著說著就和爸爸吵起來了。」
「那眼鏡呢?」
「摔到地上壞掉了。」
「喔〜難怪,不過你沒戴眼鏡滿好看的。」
江雷亞若無其事地稱讚,便起身離去,鍾凱勛為了掩飾害羞,撇過頭用力吸菸。
江雷亞打開放在廢棄課桌上的琴盒,從鍾凱勛這裡看去,小提琴有如出鞘的劍,一道陽光剛好撒在深棕色的琴身上,霧面的表面反射著溫潤的光澤。
「我可以拿拿看嗎?」
江雷亞舉起小提琴問:「這個?可以啊。」
如同迎來一個生命來到手上般的緊張感,鍾凱勛接過小提琴,小心翼翼兩隻手捧著,稍微移動角度看著光線在琴身上的變化。
「我之前就很好奇,很想要近看它。感覺這把琴很久了。」
「是啊,原本它的主人是我一位沒見過的親人,他很多年前過世了,後來才到我手上,我連琴盒都捨不得換。雖然沒見過他,但我覺得我們一直在用這把琴交流呢。」江雷亞用指尖輕輕撫摸著琴。「就像一種另類的觀落陰嗎?」
鍾凱勛噗哧一笑,「你知道觀落陰是什麼喔?」
「當然知道啊!我好歹也是半個台灣人。」雖然這麼說,江雷亞說這句話時反而夾雜些許口音。
鍾凱勛再次凝視著琴。「真的好美喔。」
「難得有其他人這樣仔細看它,如果這把琴有生命的話一定很高興。」
「我覺得它是有生命的。」
「真的?」
「每次你拿著它演奏的時候,不就是它有生命的證明嗎?」
江雷亞笑著挑眉,隨後同意般點頭。「也是呢。」
鍾凱勛將小提琴小心還給它的主人,反而是江雷亞很隨興的單手取回。
「你們家的人都會演奏樂器嗎?」
「是啊。」
「他們都學什麼?」
「他們喔……有小提琴、鋼琴、指揮和聲樂,再遠一點的親戚我就記不得了。反正每次聚會都搞得很像小型演奏會。」
「這麼厲害?」
「他們實際上會的更多,剛才只是說他們最擅長的。」
「那你們家都有擅長音樂的基因耶。」
「對啊,不過我是被收養的喔。」
「咦?」鍾凱勛一臉詫異,頓時對剛剛說的那句話感到羞愧,而自己反射性的驚訝和疑惑,讓羞愧更加濃烈,他忍不住說:「抱歉。」
江雷亞笑著說:「道歉幹嘛?一般人都會這樣想吧,音樂世家之類的,我也是有好好負起責任在傳承喔。」
看鍾凱勛不說話,江雷亞像是安撫似的繼續說。「我爸收養我的時候,它的年紀已經可以當我爺爺了,實際上我也都稱呼他爺爺……其他家人輩分和年齡也都挺尷尬的,有像哥哥的姪子,像媽媽的姊姊,總之很複雜啦。」
「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江雷亞笑著,伸手輕輕弄亂鍾凱勛的頭髮。「真的沒關係,沒什麼好不能說的。」
鍾凱勛垂下頭,隨意整理被觸碰過的地方。
「你們感情好嗎?」
「很好啊,像朋友一樣的家人。」
「一開始相處會很奇怪嗎?」
江雷亞笑著說:「當然會,而且我們全家都是台裔只有我長這樣。很好笑吧?我明明住在美國,卻因為有美國人的長相而不自在。但想到他們是我選擇的家人,就覺得不管怎麼樣都要適應。」
鍾凱勛以為被收養的孩子都是在某個機構裡等待「被挑選」,因為電視電影都是這樣演的。果然實際上不是這樣嗎?
「不是他們選擇你?」
江雷亞起身為小提琴調音,搖搖頭說:「我相信他們,才選擇和他們成為家人。」
輕柔地拉了一組和弦,接著像是練手感般隨意拉出幾個音符。
江雷亞說著自己的家人,臉上洋溢著的笑容和平常的自信不同,就像稱讚自己學校樂團的團員那樣,彷彿這些家人都是他引以為傲的夥伴。
現在鍾凱勛眼中的江雷亞,似乎又比之前更加耀眼。
我在談論著什麼的時候,會有這樣幸福的表情呢?鍾凱勛自問。
「雖然說是要補給你的,但這次讓我任性一下點歌吧。」
像是迫不及待,樂音立刻落下。
克萊斯勒的《愛之喜》。雖然沒有鋼琴伴奏,但江雷亞出色的處理就足以完美呈現這首曲子。音色響亮有力,音符如同墊起腳尖彈跳著,愉悅的心情毫不保留地流露出來。
熟悉的感覺湧現,此刻聽見的音樂和姊姊演奏的一樣,有著鮮明的色彩。鍾凱勛透過小提琴聲,彷彿看見了許多染上了五顏六色的音符,那是洋溢著幸福快樂的樂音才會有的顏色。
江雷亞朝他拋出微笑,接著音色稍微黯淡下來,滑順的音階如同流水般。跳動的音符再次穿插其中,像是落在流水中的水滴。
最後旋律回到開頭的部分,以活潑有力的音色結束。
鍾凱勛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從樂曲開頭就不停在腦中撥放著姊姊彈奏這首曲子的模樣。
「明明是首快樂的曲子,你怎麼那個表情呢?」江雷亞皺眉頭苦笑著問道。
鍾凱勛不知道現在自己究竟是什麼表情,但他確定的是看起來一定不怎麼快樂。
江雷亞在他面前蹲下。「如果有人聽了我的演奏是這個表情,我也會很難過的。」
「抱歉,因為想到姊姊。」
「我知道啊。」
「你和我聊你的家人,我覺得很高興。」
「就這麼想聽我講我的事?」
「嗯……」鍾凱勛微微點頭。
「看你這麼難過,我就說一個我的秘密吧。」
「什麼?」
「我其實已經22歲囉。」
「啊?」
鍾凱勛睜大眼睛的傻眼模樣,逗的江雷亞大笑。
「你的表情太誇張了啦哈哈哈!」
「那你怎麼不是去大學而是來高中……」
「我是特殊生,來交流的。」
「留學生?」
「對對對,差不多。不能和你朋友說喔。」
江雷亞還是一直大笑,因為實在笑得太誇張,鍾凱勛也隨之大笑出來。
好久沒這樣笑,有種差點要喘不過氣的感覺,胸口某種無以名狀的鬱悶感突然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