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在講故事之前，要先來講講我輪到耳鼻喉科的奇妙機緣。本來學校有提供我們可以到「醫學中心以外的地區醫院」實習兩周的機會，我和另一個女生同學本來也講好要一起去台中慈濟。人算不如天算，因為台灣突然爆發疫情，學校決定減少人員的流動，因此讓兩週的社區醫院改為留在目前的醫院，並且選一個自己想去的自選科。
我們一般決定自選科的方式是，同學一起抽籤，誰順序前面就可以先選科。對我這個每次抽籤運氣都爛到無法決定自己想去哪、只能撿別人剩下的倒霉鬼來說，這完全是個一圓夢想的大好機會。考量到之後待的醫院的耳鼻喉科評價普通，所以我想說在中榮選個耳鼻喉科好啦，也順利排到了。
第一天早上，總醫師學姊要我直接去刀房找學姊報到。很難形容那種感覺，不過一進到刀房看到學長姐都是陌生的臉孔，其實是會有點緊張的，還好大家都滿友善的。這時候，主治醫師晃悠晃悠的走進刀房，我趕快向老師自我介紹。主治醫師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學妹你住哪裡啊？」
嗯？這是什麼問題？我告訴他我住哪之後，主治想了想說：「那個地方好像晚上有點暗，一個女生自己住有點危險耶。…ＸＸ學長，你是不是也住這個社區啊？」正在手術台上忙碌的學長聽到自己被點名，趕快轉頭答是，主治又說：「那學妹，妳如果晚上遇到豬哥，記得打給學長叫他來救妳！ＸＸ學長，你家有幾個房間？…兩個啊？」主治馬上轉頭對我說：「太好了，學妹妳就直接搬去跟學長住吧！」等等…現在是怎樣…
我跟的主治醫師的專長是頭頸科，這台手術是舌癌，他們要做的就是把舌頭和其他可能會被腫瘤侵犯的淋巴結、組織給清除。把舌頭取下來之後，還需要整形外科幫忙重建一條新的舌頭，所以在耳鼻喉科動刀處理口腔的時候，整形外科的醫師同時也會在病人的大腿取一塊要拿來作為舌頭的組織。
這個時候才認知到整形外科醫師有多厲害。頭頸癌病人的顏面部多少會受影響，顏面部除了功能以外，美觀也很重要，而整形外科醫師就是從病人的身上取下皮瓣和血管，重新接到臉上需要重建的部分。雖然外觀很難完全恢復到開刀前的樣子，但至少能讓病人保有功能和尊嚴，他們厲害的技術真的很值得尊敬。（所以誰再說整形外科醫師只會隆鼻和割雙眼皮的，我聽到會直接灌他一拳。）
耗費了幾個小時，經歷把下頷骨劈開的過程，病人的舌頭終於被切下來了，老師也很親切地向我們說明整個手術的流程和舌頭的標本。第一天匆忙的結束，但手術室內的氣氛都很好，主治醫師開個話題，學長姐一邊開刀一邊聊天，我跟的學姊也會趁空檔教學，是個不錯的開始。
第二天一大早，真的是一大早，耳鼻喉科的主治醫師都七點查房，為什麼大家都這麼早起啦！七點出頭，兩個學姊拉著我去幫病人換藥，換著換著主治就出現在病人的床邊。雖然老師的住院病人不多，但每個病人他都花不少時間解釋病情的狀況、後續的治療，還有出院的目標，從這時可以感受到老師是個很有耐心和同理心的醫師。
這天早上是老師的門診，學姊吩咐跟耳鼻喉科的門診要全副武裝，平常穿的衣服要換成工作服，頭髮要包起來、要戴Ｎ95口罩、要戴護目鏡、工作服外面要加穿一件隔離衣。老師主要收的都是頭頸癌的病人，常常要用到鼻咽內視鏡，不可避免地會接觸到病人的口鼻分泌物，疫情期間對於防護措施也格外重視。
老師的門診病人大多是口腔癌、咽喉癌術後追蹤的病人，好多病人一拿下口罩，可以看出他們的臉頰或舌頭有經過整形外科修補過的痕跡。雖然是經過修補的，但他們還是復健到可以說話、吃東西，總覺得這些積極對抗癌症、努力回歸正常生活的病人，都好勇敢啊。
不少病人要用鼻咽內視鏡觀察狀況，用內視鏡之前會先從鼻子噴麻藥。有幾次學姊會指示我幫病人噴麻藥，前幾次都還有點生疏，後來就慢慢上手了。鼻咽內視鏡是一根軟軟的管子，會從病人的鼻腔進去，可以觀察咽喉、聲帶的狀況，同時可以用腳踩按鍵來拍攝內視鏡畫面。
在門診，有一些病人因為口咽癌而沒辦法正常進食，這時候就需要放鼻胃管。但是咽喉癌的病人不好放，通常要先用內視鏡看好位置才放鼻胃管下去。每個病人的內視鏡幾乎都是住院醫師學姊在做，當她看其中一個病人的內視鏡時，學姊開心的說：「學妹！這個病人讓你放鼻胃管！」我抖了一下想說這應該有點難度，但還好靠著學姊的導引還是順利完成，真的很感謝學姊和老師願意放手讓我練習！
下午一樣是門診，只不過是耳鼻喉科主任的音聲特診。在門診開始之前，主任讓我看了一段聲帶振動的影片，順帶教學了一些，讓我對主任產生很棒的第一印象。
主任的專長是頭頸科，有些口腔癌、咽喉癌的病人有和自己的主治醫師重疊。不過主任還會處理聲帶的問題，在他的門診用鼻咽內視鏡和stroboscopy看了不少病人的聲帶振動情形，像是單側聲帶麻痺的病人，講話很明顯的沙啞和費力。偷偷說，主任會親自幫病人用鼻咽內視鏡觀察，每次看到他用他的大長腿踩拍攝按鍵，我都覺得他認真的背影好帥！！（忘記偷拍留念了…殘念…）
疫情多少還是有影響，耳鼻喉科的門診少了將近一半的人，在門診的空檔，主任和其他住院醫師學長姐打開隔天要開刀的的病人ＣＴ，討論起各個病人的狀況。其中一個下唇癌病人的影像很引人注目，ＣＴ照出來下巴有三大顆腫瘤，估計最大顆的有5公分，其他顆大概2~4公分，長在下巴也是夠驚人的了。
後來，主任轉頭問我說：「妳有沒有什麼問題？」我問他一個關於頸部腫瘤的問題，他想了想：「這個問題可以講一個小時耶…這樣好了，妳剛剛有看到那個下唇癌的ＣＴ吧？妳明天有事嗎？」「嗯…應該沒有。」
「那妳明天要不要去看那台刀？」到底有誰敢說不啊？我的問題是不是害到我自己了？那幾顆腫瘤開下去至少也要四個小時起跳吧！…但基於我的懦弱性格，我還是答應主任了。最後確定沒病人、大家關上診間準備下班的時候，主任還笑咪咪的對我說了句：「學妹，明天見喔！」怕爆，我真的怕爆…
隔天一早，跟著自己的老師查房結束後，老師提到主任除了腫瘤之外還有一台甲狀軟骨成型術，很少見，我也就跟著走進刀房看刀。甲狀軟骨成型術是指在甲狀軟骨上開一個洞，挖進去找到聲帶後塞填充物進去，讓聲帶可以順利閉合，就可以改善病人的發聲情況。這個手術特別的地方在於，病人在手術中必須保留意識，因為要隨時請病人發聲、聽聲音的狀況以便調整聲帶的位置。
「阿北，你發一～～的聲音。」主任一邊開刀一邊和病人對話。「一～…」「還是有點沙啞耶，我再塞幾個進去。…阿北，你以後就可以唱歌了喔，你有沒有最喜歡唱的歌？」「…那個，洪榮宏唱的挽仙桃！」大家還在討論有沒有人聽過挽仙桃、到底怎麼唱，主任轉頭對我們說：「學妹，你們去用刀房的電腦放挽仙桃吧！」…於是我和學姊去ＹＴ找了挽仙桃放給阿北聽，雖然看不到阿北的臉，但他的聲音聽起來滿開心的。
這台刀結束後，我跟著主任繼續去別的刀房處理比較小台的刀，主任決定把那台大得驚人的腫瘤留在今天的壓軸。過程中，主任會轉頭教學他現在在做什麼、手上這是什麼解剖構造，一有空檔也會轉頭問我有沒有問題要問，友善的態度和精湛的技術讓我心裡對他的尊敬油然而生。
很幸運的是，這天耳鼻喉科所有工作人員都有高級的防疫便當和飲料，見習醫學生也有份，當然要拍照打卡炫耀一下。ＸＤ
中午一到，主任和其他學長姐出現在下唇癌的刀房。雖然前一天看過影像了，但現場見識到如此龐大的腫瘤還是很壯觀，病人的腫瘤不只長在嘴唇上，整個臉頰、下巴已經被腫瘤包覆，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臉型輪廓。開刀前甚至有不少耳鼻喉科和整形外科的醫師前來觀摩紀錄，大家看到好幾顆並排連接的腫瘤都露出驚異又好奇的神情。
刀房的氣氛滿好的，主任開刀開著會不時在空檔轉頭過來和我聊天，學姊也會在開刀中途抽考我一些解剖構造。幸好我都還答的出來，主任便說：「有在讀書耶不錯，學妹是不是成績很好哇～」誰敢說是！我趕快說沒有沒有，主任又笑笑的說：「通常這樣講的意思就是第二名～」不要鬧我了專心開刀啦！！qwq
以頭頸癌來說，因為會擔心有轉移到頸部淋巴結繼而擴散全身的情形，所以會先把頸部的淋巴結做清除。這台手術也是先開一側的頸部，再開對側的頸部，把淋巴結都先處理乾淨，再接著和下巴的腫瘤奮鬥，先開一側，再處理對側，最後把整塊腫瘤都移除下來。
在看電腦斷層影像時，就看到病人的下頷骨（下巴的骨頭）已經被腫瘤整個吃掉了，而開進去也證實了這個推測，所以病人的下巴是保不住了。主任確定好腫瘤的範圍後便是一場硬仗的開始，我站在主任的身後看主任熟練地用器械分離腫瘤和正常組織，在器械的碰撞聲、抽吸器的咻咻聲、電鑽的嘩嘩聲和笑語風聲（其實都是主任在講幹話）之間，五個半小時一晃而過，下唇、下巴、下頷骨、牙齒和腫瘤順利地被分離下來。
在學長姐和主任的對談間，得知病人是在越南工作的台商，大約一年前發現下唇上有個突起，但病人沒有放在心上。病人本來還沒有打算遵循正規醫療，甚至誤信偏方，擦了來路不明的藥膏在病灶上。但隨著進展越來越嚴重，最後才趕快飛回台灣求醫。「病人剛來的時候甚至一個月沒洗澡，腫瘤也爛掉了，整個病房都是很難聞的氣味。」學姊補充道。
這台刀下來，對主任只有滿滿的敬佩，看他熟練的分離各種精細的解剖構造，盡力保留病人的完好組織及功能，中途還可以轉頭教學，可以當上醫學中心的主任果然很神……雖然站了五個多小時，但也覺得收穫滿滿呀。
卸下來的腫瘤連著下頷骨大概有15公分長，秤重起來有一公斤重，很難想像病人是怎麼忍受腫瘤到這個程度的。主任看著他手上的標本，不斷嘖嘖稱奇地表示這是他職業生涯中，開過最大顆的頭頸癌了。雖然整形外科會盡力恢復顏面部的外觀和功能，但無法恢復到原本的程度呀。如果發現身體有任何異狀，要儘早就醫儘早治療，千萬不要把希望寄託在偏方上！
在耳鼻喉科的時間，大多在門診和刀房之間度過，偶爾穿插著會有主治醫師上課。只要有自己主治醫師的門診時間，我通常都會跟著去看各種不同的case。那天下午來了一對母女，女兒大約三十幾歲，說她在脖子上摸到一個腫塊，去別的醫院照了電腦斷層，才發現有東西從心臟附近一路長到肺臟。外院醫師懷疑脖子腫塊是胸腔內的怪東西亂長上去的，要她吃藥就好別開刀。
但她不希望這樣，所以又跑來本院的胸腔內科就診。胸腔內科認為這個要由胸腔外科來從心臟旁邊採檢，胸腔外科又認為給耳鼻喉科採檢脖子的腫塊比較好，輾轉才來到老師這裡。對談間，可以感受到病人的媽媽極度焦慮與緊張，不斷不斷的問著：「醫生啊，她這個腫塊長到血管了喔，啊血管會不會受傷？會不會半身癱瘓？」「醫生，你有開過這種刀嗎？」「她這個一定要開刀喔？」
比起媽媽，女兒反而冷靜很多，安安靜靜地聽老師說明狀況和處理方式，偶爾針對病情問個幾句話。媽媽不斷的在旁邊問著：「醫生你有沒有經驗啊？有開過這種刀嗎？」搞到最後住院醫師學姊略帶無奈的說：「阿姨，你這個問題已經問第十次了…」我可以理解媽媽的緊張，但是問這麼多次讓人有種對主治醫師很不信任的感覺，可是老師明明就超厲害也很資深啊…不過老師一直對母女倆很有耐心，花了40分鐘解釋狀況，只有在最後病人離開診間之後才偷偷抱怨一下。ＸＤ
因為要排除有全身癌症轉移的可能，在頸部採樣之前，還特別請腸胃科的醫師來做胃鏡和大腸鏡，後來的頸部採樣老師也有讓我刷手上去幫忙。一邊開刀大家一邊討論，這個病人明明還很年輕卻遇到這樣的事情，也難怪她的媽媽會這麼緊張了。這也是我在醫院見習下來的一大感觸，永遠說不準命運的變化，我們能做到的就是珍惜的過著每一天，讓未來的自己回首時不致後悔吧。
因為有第一週的良好體驗，第二週我過的更加積極。老師和主任的門診絕對待著，有手術的時候盡量去看。耳鼻喉科有分成耳科、鼻科、頭頸科，clerk都是被排到跟頭頸科的主治，不過也會有耳科和鼻科的老師為我們上課。當時一個耳科的女醫師說我們可以去跟她的門診，所以我找了一個有空的上午去找她。
學姊說話的聲音柔柔的（主治醫師自稱學姊，那我也稱呼她學姊好了），教我怎麼用耳鏡去觀察病人的外耳道，用顯微鏡觀察病人的耳膜時也會仔細講解，空檔時還跟我分享了一段成為耳鼻喉科醫師的歷程。每次遇到女性主治醫師，看她們有自己的事業、又有自己的家庭，而有種「她們可以事業家庭兼顧，那我也可以啊」的激勵心情，在臨床上尋找著自己未來想成為的模樣，對以後的生活又多了點信心與期待。
看診結束後，學姊拿了觀察眼振的局部放大鏡給我戴。「戴這個可以觀察眼振哦，學妹妳手機給我錄影，然後妳現在站起來。」我遵從學姊的指示站起身──「好，學妹，你現在馬上原地轉20圈！」學姊直接拉著我的手臂開始推著我轉圈，戴著放大鏡根本看不到外在環境，學姊幫我數數、我轉到頭昏之後學姊才拉著我停下來，就有了下面這個影片。
（簡單介紹眼振的原理：我是向右轉20圈，當我停下之後因為慣性，身體會以為我還在轉圈，所以眼睛會一直往右。往右到一個極限後，平衡系統又會把眼睛往左拉回正中央，所以影片會看到眼睛好像一直往左跳。）
除了自己跟的主治醫師之外，我也很喜歡跟著主任到處看。在這裡的最後一天，我還跑去刀房看主任的達文西手術，主任一如以往的一邊閒聊、一邊教學，整個手術室的氣氛很和諧。
最後走出手術室時，我本來想開口跟主任要合照，沒想到主任搶先我一步說：「學妹，我看妳這兩周滿認真的，我們來合照一張吧！」然後主任就非常順手的拿出他的手機來自拍，超可愛的啦！（而且他拍照的時候還刻意蹲下，主任你很高沒錯，但我有這麼矮嗎？！）
我請主任把照片傳給我，主任很順手的加了我的line，而主任的line頭貼放的是他的白袍形象照。他轉頭對我說：「妳有沒有覺得我的頭貼很專業？」我馬上領會他的意思：「有！主任的照片很帥！」他笑呵呵地說：「對嘛！我就是想聽妳講這句啊！」...夠囉！！XD
這裡的醫師對實習生很有信心，除了前面提到的讓我噴麻藥、放高難度的鼻胃管，有一次病人需要感染科醫師的抗生素建議，主治醫師在簡訊裡直接寫了「有任何病人問題請call XXXX(我的公務機號碼)」，嚇得我趕快把病人的history和狀況趕快再看熟，幸好後來住院醫師學長幫我處理問題了，萬一感染科醫師真的打給我，我大概會嚇死。qwq
在耳鼻喉科的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很充實，感覺時間過得好快呀！這裡的學長姊都很友善，會主動教學學生，問問題也都有問必答。我跟的主治醫師非常親切，在門診和手術室都會教學，查房時也會和我們仔細討論案例、CT和MRI，還有頭頸癌的診斷、治療過程。他很關心學生，每次都跟我說女生自己住要小心安全，也花很多時間給了我之後住院醫師時申請醫院的建議，是那種和藹爸爸型的前輩。
耳科、鼻科、喉科和頭頸科的疾病我都很有興趣，在這裡的兩周也收穫滿滿。會來到這裡完全是個意外，但也是意外的驚喜，「命運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完全是這兩周的最佳註解。希望之後的每一科都可以一樣開心，一樣有不少收穫。
下次的醫學生日記是「家醫科，陪伴病人最後一程的安寧病房」，如果喜歡這類文章，記得按下收藏與訂閱，我們下次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