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想要忘記的東西呢？
就是那種……無論想起幾次，都讓你痛徹心扉的事件、畫面、聲音，甚至是人。
有的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隨時都可以呼喚我。我跟小望一定會立刻飛奔到你身邊，取走那些令你痛苦的事物，幫助你平靜下來。
當你擁有了新的幸福以後，我們才會把那記憶還給你──真失禮，我們才不是什麼記憶小偷，當然最後會歸還的啦。
如果再也無法擁有新的幸福的話，那麼，這份記憶，就會留在這裡，至少不會繼續傷痛吧。
讓你的傷口癒合，就是我們的責任，也是願望。
那些被留在這裡的東西，我會把它們照顧好的。
講簡單點，他的工作就是向人轉告這麼一句話：你該死了。
這句話的口吻有多嘲諷姑且不提，內容也是如何恭維都稱不上討喜，所以接到他通知的人，第一反應通常都是錯愕，而第二反應是罵他「沒禮貌」，有的人還會說他「沒同理心」。
「阿留，我說過很多次了吧？你的口氣要改一改啊。」
不知道為什麼流落到臺灣這裡的普萊，經常用洋腔洋調的中文這樣告誡他。
都幾年了講起中文還是那樣，他總是聽不習慣。
「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動手動腳啦。」
聽不聽得下去先不說，他實在受不了普萊一邊說教，手毛超長的大手還要一邊揉他頭髮。放眼整個部門，似乎沒幾個人會天天被這樣教育，他自認工作還算認真，所以一直搞不懂。
「知道跟做到不一樣啊，你可不要給我玩文字遊戲。來，新的工作。」
身為「死亡通知部門」的區部長，普萊的辦公桌上有台不斷吐出紙片的印表機，他的職責就是把紙片分發給下屬，派他們到處跑腿。只見普萊從接紙的黑色皮盒隨手拈起一張紙片遞過來，上面印有市內的某個地址。
「今天就這張？」他舉起紙片問道。
「你想要多一點也可以啊，不想要也沒關係。」普萊聳聳肩，那種一派輕鬆的口吻，跟身上的夏威夷襯衫很相稱。「雖然說是工作，但咱們沒有業績壓力，你愛做就跑多趟點，不想做的話也沒人會管你。」
「不做也沒差的話，上次你逼我跑去青康藏高原又是怎麼回事？」
普萊咧嘴而笑，彷彿在回味某個特別精妙的惡作劇。「只是覺得你欠缺視野啦，你死前沒出國過吧？」
「很煩欸。」
還「死前」咧。他想。真不曉得為什麼有人可以把這件事說得這麼坦然。
不過，再不想承認也一樣，他也好普萊也好，部門的其他同事也好，都已經死了。
四年前，剛死的那個時候，他都還沒從嗆到水的狀態恢復過來，就被推著走進某個隊伍裡面，耳邊是明晰冷淡的女性聲音，宛如百貨公司的尋人廣播。
「等待時請先研讀職業選擇指南。需要狀態復原的人，可以隨時揮手請服務人員過去。不願意加入協會的人，請立刻告知服務人員，我們會協助處理。等待時請先──」
他不曉得什麼叫「狀態復原」，不過自己渾身溼透，鼻子嘴巴裡也都是水，因此毫不猶豫地舉手要了條毛巾。把水擦掉以後，他看看周圍，才發現這個空間相當寬闊，跟小學禮堂差不多大，有著天窗的屋頂挑得非常非常高，柔和的陽光自大片落地窗外灑入。男女老幼都在排隊，有人跟他一樣渾身濕答答的，也有不少人的手腳往外拐成奇怪的角度，或滿身是血地坐著。
好半晌，腦袋才稍微清楚了點。看著那些渾身是血的人，他慢慢想起一件事。
對了，自己好像……掉進河裡。
只記得頭狠狠撞上什麼東西，嗆進幾口水，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來。」看他已經有餘裕東張西望，一個十來歲的漂亮姊姊遞上一本冊子。
淺綠色的冊子封面，印有《職業選擇指南，天使協會印行》這行字，標題下方還有站成一排的……應該是各種職業的人的照片吧，但怎麼看都像詐欺──他媽很喜歡說「這是詐欺」，他還聽成「這是炸雞」──首先天使不是應該有翅膀跟光圈嗎？但在萌生更多疑問前，他從「天使」這個字聯想到一件事。
「姊姊。」他再度揮手，又叫來剛才那個姊姊。「我是不是……我已經……」
他像隻發不出聲音的鴨子拚命開合嘴巴，卻說不出最重要的那句話。
「沒錯，你已經死掉了。歡迎加入天使協會！」
真不敢相信那個長相有偶像水準的人，可以面不改色說出這麼過分的話。
他記得自己當時就像個鄉土劇角色，倒退幾步後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因為想到被自己遺留在陽世的一切而呆若木雞。
天啊。媽媽、爸爸、隔壁的美華……冰箱裡剩下的巧克力布丁、借給阿茂的腳踏車、跟小畢借的電動玩具……
那些都沒有了嗎？
「是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姊姊笑得實在太耀眼、太殘忍，他突然哭了出來。然後，他這才注意到，周圍其實有很多人和他一樣都在哭，只是那些大人哭得很小心翼翼，不敢讓旁人聽見。
明明他是很愛逞強，喜歡說「有什麼好哭的啊，遜斃了」的孩子。
然而在明白到事實的瞬間，不會哭的人，並不存在吧。
他根本沒看冊子，就隨便選了一個叫做「死亡天使」的職業，還來不及衝出禮堂，就被那時已經是他上司的普萊一把撈起，帶回「死亡通知部門」。之後，他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工作，反而每天跑出部門所在的大樓，跑回去老家附近、跑回自己沒有順利讀完的小學、跑回自己最愛的公園的盪鞦韆，邊跑邊哭，哭得不像六年級而是一年級。
阿留！你都六年級了！你知道什麼叫六年級嗎？你要上國中了，還那麼愛打神奇寶貝！多讀點書啦，你要跟你爸一樣以後修水管是不是啦！還跟我說他是「管路工程人員」，這根本是詐欺！
時常那樣罵他然後又跑去罵爸爸的媽媽，現在坐在門口，在陽光下閉著眼睛發呆。
他只回了老家一次，就一次，然後就再也不敢回去──那次他哭得太傷心，居然昏倒在巷口旁。幸好活人已經看不到他了。
把那樣的他單手扛回去的，就是普萊。
不管怎麼樣，普萊好像都找得到他。
「不意外啦，你不是第一個覺得天崩地裂的人。剛死的時候我也是驚訝得要命，明明衝個浪而已就死了，我還打算上岸後去跟伊莎貝大戰三百回合咧……」
普萊把他當成衝浪板拎著走，同時喋喋不休地說著自己跟當時的女友有多恩愛。還記得大大咧咧的普萊那時就喜歡穿著夏威夷襯衫，肯定是隨時準備好衝到海邊吧。那時他不過十二歲，哪裡聽得懂所謂的大戰三百回合，只是蹙眉生著悶氣，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生氣的理由是什麼。
「不過啊，阿留，」等等，他懷疑普萊怎麼記得自己的名字。但他還沒出聲，普萊就接著道：「雖然要很久，可是你一定可以瞭解，我們死了，再也不能和活人保持聯繫了。我們也有自己該做的事，你也會有的。」
「聽不懂啦。」他鼻音很重地回應，表情臭得不得了。
如今四年過去了，他還是不懂。
「阿留。」
離開普萊兼作辦公室的住處時，一個嬌小、圓嘟嘟的褐膚女孩剛好走來，朝他揮了揮手。
「喔，恰恰。」他看了看窗外，天色還很亮，但現在其實已經快要下午五點了。「妳還來領工作嗎？這時候再出去的話，回來都超過下班時間了吧？」
「因為普萊有拜託我嘛。」恰恰笑咪咪地點頭，看起來就跟身上那件 T 恤印的微笑鱷魚一樣人畜無害。「而且我不討厭工作。」
恰恰走進去的時候，裡面馬上響起普萊歡欣鼓舞的叫聲，他忍不住摀起耳朵。
「啊唷！這不是恰恰嗎？來，我一定要請妳吃顆糖果。妳最勤勞了，乖孩子！」
他翻了個白眼走出門外，又看了一眼剛才拿到的紙片。今天只要到紙上印的地址那裡，完成唯一一件工作就可以了。
你該死了，就這樣。
報上編號、所屬單位及一些以「特此為您通知」這種官腔開頭的廢話後，他沒浪費太多時間觀察對方的反應，就這樣說了一句。
那個地址是一家醫院，靠山望海，風景絕佳。面海的窗戶沒有拉上窗簾，宛如橙醬的夕色濃郁鮮明，即使越過海面照入房內，也沒有些許淡去，有種奇特的耀眼感。沐浴在那樣溫柔的光線中，他沒有半點情緒地如此宣告。
聽見他說的話，躺在病床上的年邁男人像是才回過神來似地，眨了一下眼睛。
「死掉嗎？」
「嗯。」
「你是從天堂，來的嗎？」
他真心搖頭。「不是。」
「我死了，以後，也會到你們，那裡……嗎？」
「不會。你會到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位於哪裡的世界。」
那個人似乎很失望，得到答案後就緩緩閉上眼睛，沒有再說話。
如此一來就算結束了，他轉身走出病房。
回程的捷運上，依然能夠看到一點點沉入地平線的夕陽，逐漸變得昏沉的顏色盈滿車廂，照亮疲倦人們的臉。他大剌剌坐在博愛座上，蹺起腳，在這位置上偶爾能聽到為了「該不該讓座」而爭執的聲音。幸好沒人看得見、碰得到、管得著自己，他愛坐哪裡就坐哪裡。
他坐捷運、走路、騎單車，日復一日來往在大街小巷，拜訪各式各樣的人與天使，通知他們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事情。除去被他說話口吻惹毛的部分不說，大多數的對象最終都還是表現得好像鬆了口氣。畢竟，可以直接前往另一個世界的是自然死亡的人，病死也好老死也罷，他們早已活累了、活夠了──天使則不同，他們是意外身亡、未竟既定陽壽的存在，成為天使後，他們必須一直等到既定陽壽結束的那天，才能真正休息。
等到哪天，有誰來告訴他「你該死了」的話，他也會感到解脫。
所以，他總是羨慕那些終於可以離開這個世界的人。
當天使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有職業也不必認真工作、想要現實世界的任何東西都能彈指變出來、沒有任何生理問題、受到任何傷害都不會痛……就算當天使有這麼多好處，他仍然想做回一個人類。他的家人、朋友都還活著，即使站在他們面前，他的身影也不會映入他們眼簾。偶爾經過老家或學校附近，想到那些人，他更是忍不住心臟一陣陣抽疼。
從剛死的情緒平復過來後，在無須工作的晚上，不用睡覺的他開始覺得無聊，為了打發時間，他變出電腦、電視跟電動玩具。即使玩個通宵，他也完全不會累，更不會被任何人罵。由此他原先以為，習慣這種生活一定很容易，但不出幾個月他就徹底厭倦。之後他跑出門亂晃，玩滑板、騎腳踏車、去遊樂園、看電影，而這些活動更是持續不到兩星期──原因無他，只是太無聊了。不管做出多帥氣的動作、玩到多有趣的東西、看了多精彩的電影，都沒辦法跟任何人分享。
去哪裡都可以。但才幾個月他就明白，「去哪裡也沒人管」，說穿了就是「去哪裡都沒人在乎」。然後，他的生活就變成現在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工作、偶爾出去亂晃、想的時候才轉個節目來看。
「那是阿留你太執著了啦，」普萊把手抱在後腦勺，躺在黑色的真皮辦公椅上看內衣秀。「真的無聊的話就去協會應徵工作，他們可是天天缺工啊。還有，成為天使後才交上一堆朋友的也嗶嗶皆是喔。去找些人一起玩，你會發現當天使其實很好玩啦。」
「普萊，你想說的應該是『鼻鼻皆是』喔。」剛準備要下班的恰恰小聲提醒。
「……你們兩個，應該是要說『比比皆是』吧。」
上次問過恰恰，他的既定陽壽還有四十幾年，這種生活可還有得捱。
提醒他回過神來的不是捷運到站的廣播，而是口袋裡的手機，畫面上顯示來電者是普萊，肯定沒好事。他想好拒絕台詞之後才接起電話。
「喂？」
「喂，阿留啊，你待會還會過來嗎？」
「不會啊，我要回去看電視。」
「我平常對你不錯吧？」
「還好吧。」
「有『還好』就夠了，待會來我這邊幫個忙──」
「一定要今天？」
「阿留，我已經只剩下你可以打了，你知道這事態有多緊急了吧？」
想想也是。但他不想那麼容易就讓普萊打發。
「恰恰去哪了？」
「她每個星期二六點半都有陶藝課。」
「品恆、聿翔、弘森跟那個誰……宥旭咧？」
「他們一群人跑去看籃球賽，今天好像是總冠軍賽。」
「他們騙你的，那是兩個禮拜以後的事情──那不然頌琳？」
「她六點以後就會拒接我的電話。」
「知道了啦，我去還不行嗎？」他放棄掙扎。「你要我幹嘛？」
「恰恰少拿一張走，可是那個通知今天沒到的話不行，對方可是天使啊。」
「我們又不是沒有過前一天才通知的情況。」
「人家服務的單位只有她一個啦！總得讓她有足夠的時間收拾吧，拜託？」
其實普萊自己去也可以，但那傢伙就是喜歡坐在那個擺滿衝浪板當裝飾品的辦公室，一邊聽著充滿熱帶感的音樂，一邊看《超級名模生死鬥》或是泳裝摔角之類的節目。普萊死活不願意自己處理，肯定是因為現在正播到好看的地方。理解到「自己簡直已經摸透這個人」的瞬間，他不禁長嘆。
普萊的住處兼辦公室位於某幢超豪華大廈的十七樓，接待廳大得可以打籃球，還有亮晃晃、浮誇到極點的水晶燈。這裡的電梯速度實在有夠慢，他沒好氣地瞪了眼同一班電梯內的西裝男，轉頭避開那人挖鼻孔的場景。
他戳了一下門鈴，沒多久就聽見普萊從屋內喊道：「進來進來，門沒關！」
他走進玄關，熟門熟路走向書房。一進去他就先瞄了眼壁掛式液晶螢幕，畫面上果然是兩個抹滿防晒油的褐膚美女，正嬌叱著抓住彼此的手臂。
「有時間看那種節目的話不如自己出門。」
「這你就不懂了，阿留，我要做的事情可比你想像得多。就只有這個時間，我絕對不能錯過節目。」
「網路上也看得到不是嗎？」
「你如果不喜歡被我管，就趕快去應徵我的職位。」普萊的視線還聚焦在螢幕，看到那種專注的模樣，不曉得的人還會以為，現在電視上正在播放「強子對撞機開發成功」之類的正經新聞。「單子在桌上，麻煩你了。」
「喔。」
他拿過米色的長方形紙片，上面除了地址，還印著單位名稱跟對象姓名。
單位名稱：記憶保存所。
告知對象：紀。
「我怎麼沒聽過什麼『記憶保存所』？」他把紙條翻了個面。「協會底下什麼時候多了這個單位？」
「協會底下的單位可多了。」
黑髮美女把棕髮美女壓倒在地後，那個讓人渾身不自在的節目這才進入廣告時間，普萊也才終於願意轉過來看著他說話。
「『記憶保存所』是個小單位，印在《職業選擇指南》上的機會好幾次都差點被取消。現在那裡只剩那個叫作紀的女孩子，她也走了以後，那個單位應該會空著很久吧。現在沒人喜歡做那裡的工作了。」
「喔。」確認這個單位的確是隸屬協會後，他又埋怨：「下次不要這樣好不好，這個地址很遠耶，跟我今天去的那個醫院差不多──幹嘛啦！」
才說到一半，普萊就抄起桌上的史迪奇搖頭娃娃扔了過來，雖然不會痛，但還是有相當明確的打擊感。
他摀住額頭。「喂，沒有人跟你說過只有嘴巴笨的人才會動手動腳的嗎？」
「連非洲都去過的傢伙居然跟我抱怨太遠，你要跟恰恰多學習，敬業點。」
「我會去非洲還不是你找好廉航班次然後把我丟上飛機的啊！」
廣告時間結束，普萊一秒不差地轉回電視上，邊揮手邊發出噓聲。
「總之趕快送到就對了，快去，去去。」
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又要搭快一小時的捷運走回頭路。他平常對「天使沒辦法飛翔或瞬間移動」這種限制還算能接受，但像現在這樣，捷運中擠滿下班人群──儘管這不影響他找個好位子坐下──而他又只能仰賴這東西移動的事實，讓他更加煩躁。他們當然能駕駛車輛，可是他不會開車、沒練就「憑空看出車輛目的地然後搭便車」的技能，更不可能問司機打算開去哪然後搭便車。到頭來，能依靠的還是只有捷運。
名字裡都有個「天」了還要透過交通工具移動，簡直窩囊得難以置信。他蹺起二郎腿，在口袋裡把紙片捏得皺皺的。
這種壞心情一直持續到抵達「記憶保存所」所在的地方。這裡是幢獨棟的三層樓透天厝，在活人眼中，那看起來就跟市內的任何一間空屋一樣，但在他眼裡，這裡是個被細心打理的溫暖屋子。跟普萊高級的住處不同，這間房子不特別豪華，但很有溫馨的感覺：門牌是用廣告顏料寫的卡通字體，「記憶保存所」五個大字底下畫著一隻貓，路燈照耀的牆壁是淡淡的綠色，走進去還能看見擺滿整個院子的盆栽。在天使的世界，所有生物都是以最佳狀態存在，因此每盆植物都欣欣向榮。門鈴上方貼著一塊木牌子，寫著「如果五次門鈴內沒有應門，就是我出門了，請留下訊息，謝謝」。
這個地方的氣氛足以使人的情緒平復下來，他長吁一口氣，戳下門鈴。
尋常的啾啾門鈴聲響了大概三次，門才砰地打開。
「不好意思久等了！」來應門的女孩把鬢髮撥到耳後，朝他笑笑。「我以為是我聽錯了，都這麼晚了還有人──你好，這裡很少有客人呢，請進。」
他習慣性地看向對方的頭頂，藍綠紅三色依序顯示出「0：0：4」，那代表她的既定陽壽還有零年零個月四天左右，誤差少於二十四小時。
這個女孩子一定就是他要找的「紀」。
面對熱情邀他進門的紀，他後退一步。「呃，不用了，我很──哇啊！」
「小望！不可以跑出去啦！現在是晚上，你不見了我要去哪裡找！」
有隻橘色胖貓一頭撞在他脛骨上，看那態勢大概是想衝出屋外，卻鑽不過他與大門之間的縫隙。逃家失敗的橘貓被紀抱起來，在大餅臉上顯得特別小的五官皺在一起，簡直跟加菲貓似的。被牠盯著會讓人有種回嘴的衝動，恐怕是因為那表情就像在說「都怪你」。牠的頭上同樣是以藍綠紅三色依序顯示的「7：8：12」，代表牠的既定陽壽還有七年八個月十二天。
「不好意思，只要門一開小望就以為我們要出去，你沒嚇到吧？」
「沒有。那個，我先報個編號──」
「咦？你真的要站在門口講嗎？你要不要喝茶還是吃點什麼？吃過晚餐了嗎？」
他做出掌心向下的手勢，表示自己什麼都不需要。「不、不用，我不會花很久，麻煩妳讓我說完。我先確認一下，妳應該就是這個『記憶保存所』的人員，名字叫做『紀』對吧？」
「我就是。」還搞不清楚他要做什麼的紀歪了歪頭，聽話地答道。
「我是隸屬『死亡通知部門』，編號零一二四的死亡天使，特此為您通知，您的既定陽壽即將於約四天後屆滿。如有需要交接的事項，請連絡行政部門營運組，分機三八七。」
每次說出這段話都讓他覺得很不自然，所以他用自己認為最好的方式又總結了一次。
「簡單來說就是：妳該死了。就這樣。」
紀的表情僵掉了，顯然還在消化這個跟整人派餅一樣砸在臉上的訊息。他早就做好了見到紀大發脾氣的準備，這麼可愛的類型生起氣來一定更可怕，但他對各種人都沒有改過自己的措辭，也覺得沒必要。
「……是這樣啊。」
不過，紀笑了。
那是一個不會出現在收到死亡通知的天使臉上，反倒更像出現在久居病榻的人臉上的柔和笑容，彷彿這個消息已經遲到了好久好久。
紀回頭瞄了一眼有著柔黃燈光的屋內，低頭看看懷中的胖貓小望，又望向庭院。
「是這樣啊……那也沒辦法呢，雖然有點捨不得這裡，不過那樣也好。」
難得遇到這種意外能很快接受事實的類型。他以為像紀這樣的人應該會比較情緒化才對，搞不好還會哭成淚人兒，不過看她摸著小望微笑的模樣，好像反而滿高興的。
「不好意思，我剛才沒有聽清楚，你說我還有幾天就要離開了呢？」紀像是想到什麼，又這樣問道。
「四天。一二三四的四。」為了表示清楚，他還比出四根手指。
「原來是這樣……咦？」紀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但那對大眼睛旋即瞪得溜圓，害他嚇得倒退兩步。「──咦咦咦咦咦？四、四天？沒有搞錯嗎！」
「不，沒有弄錯，這、」
他下意識拿出紙片確認，地址單位人名都對了──
「我是說為什麼只剩四天了才跟我說呢！你看看那些架──啊我就說你一定要進來嘛，你進來！」
紀騰出手抓住他，把他拽進屋內然後用腳踢上門。電視的聲音還在響著，他一直沒記起這是什麼卡通──等等，卡通節目？──然後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
眼前立著一大堆架子，排列密集到可形容為架子森林。
鋪著木地板的屋內比他想像得要大非常多。除了沙發、電視所在的區域之外，整個客廳都擺滿架子，上面全是發光的晶球，一眼看上去少說有幾百──不，可能有千來個。他很難相信自己的估算，但總之這裡有一大堆晶球，哪天來個地震就完蛋了──儘管他立刻想起，天使的物品並不會因為地震而損壞。
「我說！」紀甩開他的手，氣呼呼地抬高音量，剛才那份寧靜，早就如同陽光下的泡沫般消失無蹤。「這裡有多少晶球你知道嗎？少說有四千個、四千個、四千個！我走了以後這裡就沒有人管了，這些東西我都要物歸原主的！可是我怎麼可能在四天內把它們統統歸還完畢啊！你們就不能早個四十天──不，十四天通知我嗎？啊啊啊真是，太誇張了，為什麼老是這樣優哉游哉無關緊要的樣子呢──你們這些公務員真的超級過分！你比上次那個說要取消我們單位的手冊印刷名額的人還要討厭！」
被這樣劈頭罵了一頓，他也頓時火氣上頭。
「喂！妳要吵架也看一下對象。規定就是這樣啊，可以的話我還不想過來，是我上司叫我來我才來的耶！還有妳在叫誰公務員啊，這已經是誹謗了！」
「我不想浪費時間，不行不行。」紀還是表現得像隻豎起毛的貓，只見她拿起遙控器啪地把電視關掉，踏著大步走到電話旁。「真不敢相信只剩下四天──如果老師知道我沒辦法把事情好好處理完，他一定會很失望的──你說你是哪個單位的？」
「死亡通知部門啦。」他雙手抱胸，別開頭回答：「區部長分機一八五，要抱怨就去抱怨吧。難得有一次不是要抱怨我的事情，妳請便。」
紀打電話時把懷中的小望放了下來。那隻貓彷彿跟主人心靈相通，一重獲自由就用超乎他想像的行動力又往他的脛骨撞過來，還跳到他腿上，抓了他的手肘一把。他咒罵著「笨貓」邊將牠推開，牠喵喵叫著跑掉了。
「喂？死亡通知部門嗎？區部長嗎？對我要申訴──我不是要申訴零一二四，今天來的是零一二四還是一一二四我都不在乎，我要說的是為什麼你們要到四天前才通知我就要離開了？我的工作──我的工作當然是很重要的，請你不要小看一人單位好嗎！」
他被吵得很煩，索性走到旁邊去看那些晶球。他的推論沒錯的話，這些水晶球裡面裝的應該都是「記憶」，但都是怎麼樣的記憶呢？真讓人好奇。
不過，不管拿幾個都一樣，裡面白濛濛的，就像漫著大霧。看見他試著想看清楚晶球裡面的景象，紀儘管正在跟普萊爭執──其實應該是普萊單方面被語速快得要命的紀給壓制──卻仍注意到他的舉動，對他做了個「搖幾下」的動作。
就跟電影裡面那種看雪花球的搖晃動作差不多，他點點頭，用力搖了幾下晶球。
這個晶球大概有手掌大，拿著不重，搖晃以後裡面的景象終於變得清晰：一個黑髮男人站在金髮女人面前，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好可怕、我真的會嚇死……早知道我就不要去看他有沒有事了……
──是，我懂，一進屋就看到那種景象誰都會嚇到的，我很遺憾妳被這件事折磨這麼久。
──我從那之後就一直沒睡好，我忘不了他舌頭拉得那麼長的畫面，怎麼辦……
──我正是為此而來的，我可以取走讓妳痛苦的記憶，只要那樣，妳就可以淡忘那個人的事情。
──真的可以嗎？
──我靠著我對妳的同情發誓。
說完，有著亞裔外表的黑髮男人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他把晶球放回架子上，又拿了旁邊的幾個，看來這都是那個黑髮男人的工作記錄，不過那個人應該已經不在了才對。跟金髮女人有關的記錄是唯一一個在國外的記錄，其他時候，這個男人都在他們所在的這個城市裡，跟他們一樣為這裡的人們服務：因為男友車禍身亡而成天憂鬱的女性、因為忘不了被霸凌的過去而無法敞開心胸認識新朋友的學生、單戀未果而日漸消瘦的男人、親人病逝而失去笑容的小女孩……
放回第九個晶球，他環顧四周，雖然氛圍一派溫馨，但這裡所存放的記憶……
滿是痛苦。
他五味雜陳地在草綠格紋布沙發上坐下，總算稍微能夠理解為何沒人想來這裡工作。在那些晶球裡面，人們總是在哭泣或恍惚地喃喃自語，保持平穩地安慰他們的黑髮男人十分專業，沒有顯出半分倦容，但內心如何就不得而知。如果是他，這種工作不要說一年，一個星期都沒辦法做。
要累積到上千個晶球的話，該要花上多少時間呢？他不敢想。
「──好，普萊先生對吧？那就這樣說定了，編號零一二四就先借我四天……好，謝謝你。」
聽起來紀的情緒已經恢復正常，她似乎對普萊的回應十分滿意──他則不然，大概是聽多了申訴電話，他對自己的編號特別敏感──聽到自己在毫不知情當然更沒有給予同意的情況下被外借，他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
「好個頭啊！給我等一下，我剛才是不是聽到普萊要把我借給妳？」
紀露出感激的微笑。「是的，他人真好，願意讓我把你借來幫忙歸──」
「現在都民國幾年了還在搞這套！電話給我！」
他搶過話筒想罵人，但普萊大概是聽見他怒吼的聲音，當機立斷地掛了電話，而他不管重撥幾次，應付他的都只有一句不負責任的「這支電話沒有掛好，請稍後再撥」。
「可惡！」他咒駡著把電話摔回台座。
「普萊說反正你也沒負責很多工作，所以──」
「問題又不是那個！」
「只要四天就好了，麻煩你。」
跟剛才頭髮都豎了起來的模樣不同，紀雙手搭住他的肩膀，直直看進他的眼睛。他最討厭被人家這樣正眼盯著，怪彆扭的。
「……知道了啦，放開我。」
「太好了！謝謝你！」紀笑逐顏開，彷彿忘了自己剛剛才對他發過脾氣。
「那我要幫妳做什麼？」
「嗯，我想想喔──我要把這些晶球都還回去，啊，放心，大部分的晶球都是來自這裡，所以只要我們加緊腳步，應該就可以在時間內把主人還活著的都還完才對。」
「主人還活著的？」
「嗯，主人死了的話，被託管的東西就會變成無主物，只能待在這裡了。」
「那要怎麼還？」
「首先要把球搖一搖，才能判斷記憶現在的狀態。」紀憂愁地看著滿室的晶球。「這下可有得搖了。」
他不可置信地環顧四周的架子。「這裡有一堆耶。」
「對啊，樓上整層也都是。」紀像是很自豪一樣比了比上面，但這個消息一點都讓人開心不起來。「很多吧，這些可都是我們努力工作的證明哦。」
「我不是那個意思，問題是這裡有很多晶球要搖啊。」
「反正我們晚上不用睡覺也沒關係嘛。」紀對他做出一個萬事 OK 的手勢，笑得露出牙齒。
「我不是那意思，妳──」
「啊，對了，你可以叫我小紀，老師都那樣叫我。啊，你剛才應該也有看到老師吧？就是一個黑頭髮、又高又帥的人，大概這麼高──」
他楞了一下，反而開始回想出現在晶球中的男人。
「……是黑頭髮然後滿高的。」以男性的立場來說他壓根不想使用「帥」這種形容詞。
「那是我的老師喔，」小紀笑嘻嘻地說道，但隨即皺起眉頭。「不過你不覺得他帥嗎？」
「還好。」
「為什麼？我的老師很帥啊，你的眼光也太糟糕了吧。」
小紀說得理所當然，好像認為她老師不帥的人，就跟認為金城武不帥的女人一樣沒眼光。
「喂，那傢伙是妳的老師不是老公，妳有必要這樣嗎？」
「真小氣。」小紀撅起嘴巴，往廚房叫了一聲，嘴邊都是牛奶泡沫的貓咪小望立刻跑過來撲到她腿上。想不到那種體型居然可以這麼敏捷。「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叫我阿留就好。」
「……阿留？」小紀又歪了歪頭，似乎對這個名字依稀存有記憶。「啊……嗯，不對，我記錯了。」
「啊？」
「我把你跟另一個人搞混了啦。」小紀彎腰抱起小望，很抱歉地笑了一下。「搖晶球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謝謝你願意幫忙我的工作，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這跟他的期望不謀而合，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問：「不過妳剛才不是說要我幫忙嗎？還說不用睡覺什麼的。」
「我仔細想了一下，還是覺得就這樣要你開始工作，實在是太失禮了。請你明天早上九點過來，這樣就好。我也是就要離開的人了，麻煩你太多的話會欠人情的。我送你出去吧。」
都說到這程度了，估計也不是什麼客套話吧，他樂得可以回去休息。小紀送他到屋外時，一種奇妙的清爽感忽然遍布全身，就像剛才自己所待的屋內瀰漫著異乎尋常的低氣壓。他想大概是因為那些晶球的緣故，儘管平常只是安靜地發光，但知道裡面的內容後，待在它們中間頓時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忘了看時間，不過這樣一鬧時間肯定也不早了，還是早點回去吧。
他暗自埋怨那個喜歡看泳裝美女又隨便出賣他的上司，往捷運入口邁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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