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弄的廳堂藏得隱蔽，陽光滲不進的空間陰冷乾燥，中藥堂點著朦朧的火光，藥材與薰香隨著細火焚燒化作氤氳煙霧，裊裊上升，與廟宇終年縈繞的煙很像，那是虔誠的香。
小腦袋梳著兩個鬆垮垮的髮髻，用布條簡單的纏繞固定，裹著淺色棉襖的小娃娃抱著雕刻細緻的銅青手爐，雕刻啄花鳥圖案的細工簡直栩栩如生，白皙圓潤的小臉像極擺在台前的福娃兒。女娃兒不以為意，圓滾滾的剔透眼珠骨碌碌地轉了轉，最後的視線放在掛著人體經脈圖的灰牆。這幅圖對於女娃來說過於深奧，即使是十幾年後的某天，她仍無法深究圖畫的涵義。
「花花。」年邁蒼老的嗓音從珠簾邊響起，威嚴卻慈愛，沙啞的喚著娃娃的小名，「過來幫奶奶的忙，可好。」
女娃兒聽見呼喚她的聲音，渾身不禁顫抖，磨損嚴重的繡花鞋尖往聲音的來源轉過去，抱著手爐竄進珠簾的一端。
「今日跟得善堂批了陳皮，共有二十斤要處理呢，趁這秋冬，得多囤些。」老奶奶眉開眼笑，眼角的魚尾紋因笑意而添了幾條，雖然年邁，仍能從眉眼間看出美人的風韻，笑容是倩麗的弧度，歷經風桑後卻醞釀獨特的韻味。
女娃兒鼓起軟糯的腮幫子，圓潤的眼珠子在兩箱橘皮之間來回打量，靈動的淺茶色眼珠骨碌碌地轉了轉，甚是可愛。
「花花，你懷裡抱的手爐是誰給你的呀。」注意到女娃娃的懷裡的暖爐，老奶奶挑起白花的粗眉，老花的視線瞄向女娃娃懷裡的那只銅青手爐，精緻的不像這條破舊巷弄會出現的古玩。女娃娃的嘴角揚起傻呼呼笑容，軟綿綿的回應，「是斜對街的王爺爺送給花花的。」
「噢，是他啊。」老奶奶憶起隔壁街的王老先生，瞭然的點頭。老奶奶平日與老先生話不投機，不過他倒是挺疼她的孫女，常常看見小女娃拿著王老先生送的糖果跑來跑去。王老先生脾氣古怪，老奶奶不敢招惹他，打量著女娃懷裡揣的精緻手爐不是便宜貨，竟然就這樣白白送給素昧平生的女孩，真是怪人。
「奶奶說過，啄花鳥的圖案和花花很相襯。」不聰慧的女娃娃笑得開懷，眼底卻閃過詭譎的光，隨即恢復正常。她笨拙的扯起舊棉襖，上頭繡著鳥語花香的粗糙柄圖，老奶奶笑瞇起眼，摸了摸女娃娃的小腦袋。
女娃娃將花鳥手爐擱在小凳子的旁邊，捋起毛絨袖子，孩童白嫩的手肘暴露於陰寒之中，她打了個冷顫，凍僵的小手笨拙地拿起凳子下的快要生鏽的鈍刀，小心翼翼的清除橘皮內部的白囊。
女娃娃的手法遲緩，每一刀卻下的極度謹慎。老奶奶欣慰的笑了笑，「你心思細膩，很適合幹這類細活。」
「父上說了，奶奶獨自經營中藥堂很累，花花雖年紀小，但也要幫上奶奶的忙。」女娃娃細聲地說，軟糯的童嗓說著老氣橫秋的話，還有一本正經的表情，讓老奶奶哭笑不得。
當女娃娃垂著臉，與手邊橘皮奮鬥時，倏忽，老奶奶慈藹的聲音傳進她的耳裡，「花花。」
「唔？」女娃娃抬起頭，渾圓的雙眼被柑橘皮刺激的泛出水珠，紅彤彤的，模樣倒是楚楚可憐。
「桑啄花，你可要記住一件事。」
女娃歪過臉。她的眼眶泛淚，望向奶奶的視線有些模糊，隱約看見奶奶向她伸出手，一雙溫熱而皺褶的手捧住她的臉頰，乾癟枯燥的肌膚抵住冰涼的額頭。女娃聞到中藥材長年被塵埃覆蓋的味道，熟悉，卻又不是那麼熟悉。
蒼老的嗓嚴肅的說著。
「莫憂愁，莫動氣。」
「千萬記住，你要在這艱辛的世間，婉約的活下去。」
莫憂愁，莫動氣，你要在這艱辛的世間，婉約的活下去。
墨黑髮絲輕輕落下，柔順的圈作優美的弧度，桑啄花的額抵在明淨的鏡面，淺茶色的瞳眸純淨剔透，她向自己低聲呢喃。時光冉冉，啄花從圓滾滾的福娃兒，變成氣質典雅的溫婉女性。這麼多年，桑啄花時時刻刻記得奶奶的教誨，不敢有半分鬆懈。
這些年，她的日子出現不少轉變，二妹與三弟相繼來到世間，與啄花不同，他們以生俱來優異的才華及出挑的外貌，奪走桑啄花最後的歸屬，老奶奶的疼愛與憐惜日益移轉到他們身上，中藥堂的粗活連動也沒捨得動一下，深怕一個不小心碰壞了他們。
隨著父上的工作逐步踏向正軌，收入漸漸穩定，中藥堂的生意營收並非如此重要，老奶奶半卸下中藥堂的擔子，與弟妹相處的和樂融融，享盡天倫之樂，奶奶溫和慈愛，弟妹優秀討喜，溫馨明亮的氛圍卻畫明了界線，他們在彼端，屬於桑啄花的僅是一個圈子，冰冷疏離的猶如牢籠。
桑啄花沒有說話，日復一日的低垂著臉，生鏽的槌子落下，生繭的指尖嫻熟的撥弄核仁果實，今日陽光晴朗，勤勞點應該能夠曬個十斤的藥材。
誰都不看好，你為什麼要繼續做下去。隱約之間，誰的聲音在耳邊無情的嘲諷，啄花將最後的紅棗收進麻布袋，心細的貼上品名標籤，擱在倉庫的一角。關門，上鎖。
忍住莫名想要掉淚的衝動，啄花拾起溫婉的微笑，十指交叉置於腹前，踏著禮節的碎步彎進中藥堂。因為，奶奶曾用溫厚的嗓，說著花花很適合這份工作。
時光從不停歇，桑啄花越長越是淡雅疏離的模樣，曾經慈藹的老奶奶與她變得話不投機，逐漸疏遠，氛圍就像凍霜凝結般的尷尬及陌生。隨著時間過去，直到老奶奶的喪禮之前，祖孫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喜怒得不形於色，氣質婉約出眾，沒有別人聰慧的資質，就得努力數倍作為彌補。奶奶，你的教誨，啄花會努力達成……就算過程很艱苦，她也會努力。喪禮當日，她換上黯淡的舊款旗袍，奶奶的旗袍雖然陳舊，剛從舊箱子出籠有股陳年的霉味，但保存得很好。
挺直腰桿，擺出端莊的姿勢，喪禮沉重的氣氛幾乎令人喘不過氣，唯有桑啄花神色自若的轉開金色雕龍的爐子，點了炷香，奠祭著過往的曾經。
從那之後，她只穿著那襲黯淡的舊款旗袍。
奶奶的喪禮過後，老家的土地和財產迅速的分刮乾淨，唯有老舊巷弄的那間小中藥堂，奶奶傾盡大半輩子的心血竟被視作燙手山芋，誰也不願意接手，誰也不願意繼承。自然而然，這股爛攤子落在啄花身上。
「畢竟，你是你奶奶帶大的。」婦人持著昂貴的茶具組，陶瓷的茶杯細緻的繪著牡丹的線條，她的大女兒卻生著張陌生的面容，舉手投足的典雅與她那離開的婆婆如出一轍。婦人僅僅望了眼啄花，飲了口價高的金萱，眼底看不出喜怒。
啄花挺直背脊，淺色的眼眸倒映婦人腥紅的唇碰觸純白的陶瓷，強烈的色彩對比莫名的刺目。二妹與三弟沒有說話，沒有目光、沒有出聲，如同他們往常般的相處，不需言語。
「試試看吧，若是連你都不行的話，只好賣掉那間房子。」陶瓷與杯蓋碰撞，響亮的撞擊聲響起，婦人將瓷杯擱在茶几邊，連看都沒看啄花一眼，心不在焉的隨口說著。
別讓我們失望了。從婦人的眼底，啄花讀出這番訊息。
「知道了。」啄花輕聲應道，語調輕柔猶如輕巧的調子，她向家人們微微頷首，低歛目光恭順的退了下去。
木門關閉的剎那，淺茶色的瞳孔迅速的盈滿眼淚，朝啄花投射的龐大壓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喉間溢出鐵腥味，她的身子猛然抽光力氣，後背抵著門緩緩滑落跌坐在地，纖白的指尖緊抓著絨毛肩巾不肯放手，溫婉的表情逐步瓦解，迸裂絲絲恐懼的裂縫。
目光。可怕、噁心。就像缺氧一樣。
愚昧，平庸，軟弱，桑啄花已經幾乎是如同爛泥般的存在，與泥沼僅有一線之隔，縱使再怎麼狼狽，也不能再讓他們失望下去。
咬緊牙關直到滲血，她得獨自扛起重擔。桑啄花緊握著雙拳，直到掌心掐出深深的指甲印子，強烈的痛覺讓她不禁晃了神，啄花勉強直起身子，如同往常般挺直腰桿，如同初盛放的娉婷蓮花。
為了回應期待，為了交託教誨。即便不擇手段。
於是，桑啄花接手奶奶的中藥堂。
獨自經營中藥堂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桑啄花只是孤立無援的女孩兒。沒有人脈，沒有資源，奶奶過世之後，所有親戚給與的資金都被抽光，近幾個月的進貨及水電，幾乎靠著啄花的戶頭裡僅剩的零頭支撐，幾個月前，她甚至為了帳本的支出平衡，咬牙賣掉奶奶留給她的一箱上好的錦緞布料，那是原先奶奶要留給啄花當嫁妝的贈禮。然而這筆錢轉眼如流水般花費出去，始終入不敷出。
要是弄不好，奶奶大半輩子的心血就會被乾脆收掉。而她也即將無所適從。
賣掉中藥堂最後一批擺設，福娃兒雕塑、花鳥水墨畫、萬年青的盆栽，包括桑啄花在童年怎麼也看不透的人體經絡圖，真是，圖都還沒看得透徹呢，她的嘴角微弱的顫抖，勾出諷刺的弧度，她的十指交叉置於腹前，沉穩的目送最後的貨車運走中藥堂的一角。
「是桑家的大女兒呢。」空氣飄蕩陳舊的中藥味，混雜貨車排放的廢棄油煙。坊間提著菜籃的婦人們七嘴八舌的見著又一輛的貨車運走中藥堂最後的擺設，憐憫的打量空蕩蕩的中藥堂，眼角餘光掃了眼街口旁孤零零的旗袍女性，她們掏出帕子，嫌著晦氣的掩起嘴，「我記著月初時來過輛貨車呢，這麼瞧，桑嬤嬤的中藥堂不是全空了嗎？」
「所以說，是賠錢貨呀。」婦人們有意無意地瞧了街口的女性，紛紛歪斜的咧開嘴角，她們湊在一塊聊起桑家的閒話，各個笑得東倒西歪。不曉得是在說她，還是在說奶奶留下的中藥堂。
長睫微垂，茶色瞳眸清澈剔透，眼底的陰鬱卻深的像一潭深池，緞面的素雅旗袍，清雅面容仍端著溫婉的笑靨，她挺起胸膛承受來自左鄰右舍異樣目光及低聲竊語，恨意卻積年累月的緩慢發酵，沒有人相信年輕的女性是名優秀的中醫師，尤其店鋪開設在隱蔽的小巷弄，間接導致中藥堂生意慘淡，方才貨車運走中藥堂最後的擺設，便是直接證明桑啄花的無能。
雙唇微抿，淡雅笑意，桑啄花卻憤恨咬碎一口牙齒，天垮下來的壓力卻只能由她死硬的撐著，按耐獨自的寂寞及委屈，收拾起鐵盒子溢出的暴躁，一道一道的鍊上粗重的鎖鏈，無能的、蠢懦的、沒人需要的。
灼熱的視線讓桑啄花幾乎睜不開眼，輕蔑、惡意及嘲諷對她低語，喉間猛然湧出鐵鏽般的血腥味，桑啄花的四肢末端越發冰涼，她站在磚瓦的屋簷，琉璃金的陽光輕柔的灑上半面清麗容顏，一半光明，一半陰影。
為什麼只有她得獨自承受這份痛苦，那一雙雙詭譎的眼折磨著她，指責她的無能，輕蔑著她的失落，細數著她的難堪，一雙，一雙，又一雙，幾乎讓桑啄花發狂瘋癲。
好想將這些眼珠通通挖出來搗爛絞碎，直到看不見任何形狀。啊，乾脆把他們的血肉活剝入了中藥，兌著烏雞跟藥膳熬了鍋補湯吧。她憤恨的想。
乾脆將她覺得礙眼的人通通剃除燉藥。細長的手背爆出凸起的青筋，指甲奮力的抓著手腕的軟肉，陰暗的念頭閃過桑啄花的腦海，她的眼眸低垂，在沒人看得見的角落越發陰沉。
最終，桑啄花只是垂下眼，彎腰理了理陳舊的旗袍，背過滿地燦爛的陽光，挺直纖細的腰桿，緩慢踱進老舊的中藥堂。
她曾在心底立誓，她會重新興起中藥堂的生意。
即使不擇手段。
……幸好，每個人以生俱來都有他的才能，即使庸俗如她也不例外。
細膩的心思、靈活的巧手，這份天才在從前便嶄露頭角，桑啄花的童年時期便著手進行第一場計畫，呼吸般自然的擬定連貫的縝密計畫，偷走王老先生擺在玻璃櫃的手爐，年幼的她花了足足三個月的時間計畫及執行，最後成功摸走想要的古玩，王老先生沒有起疑、奶奶也沒有疑惑，至今無人察覺。
行竊的天賦，桑啄花的才華，淋漓盡致。
桑啄花輕笑，將新得的赤金鐲子納入收藏，飾品盒藏著沉甸甸的金子、羊脂玉的髮簪、璀璨珠玉的耳環，隨著金屬鎖扣輕巧落下，喀嚓一聲。之後的這次，下次，甚至是無數個下下次，都不會出現紕漏。桑啄花淺微笑。
「老闆娘，今日德善堂來了訂單，要二十斤的陳皮。」急躁的敲了幾聲門後，新來的小夥子從門扉探出了腦袋，骨碌碌地轉起眼珠，瞧見化妝台前墨髮披散的桑啄花，臉頰竟浮起羞赧的紅暈。
「不是與你說了，要等到有人應聲才能開門嗎？」桑啄花轉過臉，披散的青絲猶如瀑布般直瀉而下，她瞧著小夥子唯唯諾諾的樣子，「罷了，這習慣下次要改好呢──德善堂那兒先拿十斤陳皮去，待收了上個月藥材費用的尾款，再將剩下十斤送過去。」
小夥子精神抖擻的應道，轉眼就把方才的事給拋諸腦後。桑啄花不由得露出無奈的笑，道：「廚房灶臺煨著烏雞藥膳湯，外頭天冷，回來記得盛碗湯喝。」
「好嘞！」得到一碗湯的應允，小夥子樂呵應道，手舞足蹈的離開老闆娘的房間。桑啄花收起溫婉的笑意，視線重新放在化妝檯前的圓鏡。
屋裡的油燈有些暗，鐫刻花鳥圖形的香爐焚燒最後一縷沉香，桑啄花端坐在檜木砌成的梳妝台前，裹著烏金綢緞的長旗袍落在腳踝處，她的背脊直挺，像極了朵娉婷的蓮花，凝脂般的指尖撫過雲絲般細緻的髮梢，輕柔地將它捲成微彎的弧度，別起象牙白的桂花髮夾。
桑啄花抿起的薄唇，木框圓鏡倒影映出她的容貌，光潤透亮的面龐，杏子眼，柳葉眉，纖長的眼睫眨也不眨，乍看竟像只停擺的蝶。她擱下刷具，拍開掉落黑色綢緞的粉末，如水蔥般纖細的指搭著下巴，嫣然一笑，鏡裡映出的倩妝美人同樣朝她巧然輕笑。
「該去瞧瞧中藥堂的生意了。」她向著鏡子輕聲呢喃。臨走前順手拿起琺瑯繪蓮的暖手爐。桌面收的空蕩，只剩兒時喜愛的啄花鳥手爐擱在桌面。籠著燈罩的燭光昏暗，微弱的映照手爐繪製的鳥兒，忽明忽滅。
紗窗外似微風捲過，吹熄最後的燭光。
連著手爐繪製的啄花鳥，隨她沒於黑暗。
創作內容
書寫練習｜啄花鳥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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