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切】面對

面對　Face To Fact

　　深夜的天橋上，漫步著一個人影。

　　她孤獨地一個人在天橋上徘徊，漫無目的地來回走動。一會兒走到道路左岸，隨後又掉頭走回右岸。在這無人的夜裡，來來回回好幾次，卻沒有一個人關心她。

　　夜非常深，就連底下在白天時車水馬龍的道路，現在也不見幾輛汽車經過。

　　她繼續徘徊著，時不時貼近天橋扶手，往外看去。隨即又回到天橋中央，繼續徘徊。幾次以後，她跨出了天橋之外……

　＊　＊　＊

　　吳彩香是一位單親媽媽。在三十年前因為丈夫外遇而離婚，隨後便獨力照顧起自己的兩個兒子。

　　彩香憑藉著離婚時拿到的安家費跟自己的幼教專業開了一家育幼院，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令她得以兼顧收入跟照顧兩個孩子，也因此跟附近的住戶都相處得十分愉快。這一帶幾乎所有這個年齡層的孩子都讓彩香帶過，即使是三十年後的現在，這些二、三十歲的少年少女們都還是會很親切地稱她一聲「彩香老師」。

　　而讓彩香忘卻辛苦，讓自己能夠抬頭挺胸的最了不起的成就，還是兩位成功的孩子。一位是台大畢業，直接在台大醫院服務的高材生；另一位則是政治大學畢業，雖然剛出道不久，但兩場官司皆完美勝訴的明星律師。

　　不過，在她如此自豪的人生中，還是留有一些汙點讓她難以入眠。

　　由於大兒子在醫院沒日沒夜的工作，平常就很少回家，更遑論談情說愛了。相反的，每天朝九晚五規律作息的小兒子在這方面就佔便宜得多，很快的，小兒子就在大兒子之前結婚了。

　　對方是台大醫院的女醫生。她與小兒子認識的契機，是因為一場醫療糾紛的官司。她正好找上了小兒子所任職的律師事務所，在小兒子的協助之下，總算是全身而退，保住了自己的名譽。在官司糾纏的這兩年間，兩人也從雇傭關係慢慢演變成情侶關係，最後便彼此許定終身。

　　彩香原本就不贊成這場婚事，因為長幼有序的理由。然而大兒子並不在意，而且他暫時也沒有打算也沒有時間談戀愛，既然弟弟已經找到了幸福，那身為哥哥當然要成全。

　　這是兄弟倆第一次不聽彩香的話，這令彩香很是震驚。平常總是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兩個孩子，竟然在結婚這件事上忤逆自己。最後，彩香雖然同意了兒子的婚事，但條件是兒子必須搬離開這個家。在未來的兩年裡，彩香一次都沒有與小兒子見面。即使是過年期間，彩香也不允許自己的小兒子回家，結果每逢過年，小兒子都只能跟著老婆回娘家去，弄得街訪鄰居開始在傳小兒子其實是入贅給女方的小白臉。

　　兩位兒子都是彩香的驕傲，自尊心強烈的彩香不能允許這樣的流言四處散播，但又無能為力。然而沒有多久，小兒子卻離婚了。

　　小兒子因為跟母親冷戰，因此試圖以「孫子」來個母子破冰。但女方認為婆婆本身就不贊成這起婚姻，就算生了孩子，只要夫兄還不結婚，那麼婆婆對自己永遠會有成見，到頭來還是不會破冰。更何況，女方因為醫院的工作繁重，根本就無心生產。

　　夫妻倆由於對於孩子的認知出現分歧，於是在婚後第三年協議離婚了。而這對於彩香而言，卻又是另一重打擊。

　　——孩子竟然離婚了，這到底是怎麼教育小孩的啊？

　　儘管從沒有人這樣說，但彩香卻在自己的腦海裡加入了這層暗示，而這導致她越來越不能原諒自己，覺得自己沒有把孩子教好，覺得自己不是一位好母親。

　　身為醫生的大兒子，很快就看出了媽媽的不對勁。媽媽失去了平常的自信感，轉變為暴戾的脾氣。當然因為兩兄弟正值壯年，即使彩香對他們「家暴」，實際上也造成不了傷害，再加上兄弟倆很明白媽媽三十年來對自己的養育之恩，媽媽如此辛苦了這麼久，也就不忍心跟媽媽計較，因此處處順著媽媽的意，努力表現出「好兒子」的形象，三人的家庭，勉強回到了以前的樣子。

　　只要順著媽媽的意思，媽媽就不會暴走。然而大兒子知道，這並不是長遠之道。

　　事實上，在小兒子結婚的時候，大兒子也有了對象，她是同樣在台大醫院服務的同事，只是主修的科目是精神科。因為媽媽的狀況並不穩定，大兒子一直沒能將女朋友帶回給媽媽認識，甚至為了避免刺激媽媽回想起弟弟離婚的事，所以大兒子甚至向媽媽隱瞞了女朋友的存在。然而另一方面，女方這邊因為大兒子一直會跟她講家母的事，因此她對彩香的情況算是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她提議大兒子回家勸說母親來醫院就醫，在一切變得不可挽回之前盡快。

　　大兒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跟媽媽說他懷疑媽媽可能罹患了憂鬱症，希望媽媽能夠到醫院檢查。然而面對兒子的提醒，彩香完全不能接受，還將兒子給趕了出去。雖然最終仍沒讓兒子露宿街頭，但彩香無法接受此話題的情緒已嶄露無遺。

　　在嘗試與母親溝通無果後，大兒子轉而向女友求助。雖是不情之請，但這次希望女友能以「外診」的方式親自到家裡跟母親見面，哪怕母親無法接受，至少面會過女友也能憑著專業大概了解一下病況。

　　當晚，大兒子帶著女友回家時，彩香是滿面春風，表現出極度歡迎的樣子。彷彿就像是看到兒子準備結婚時的那般喜悅。彩香對大兒子讚譽有加，說女友多麼賢慧漂亮，甚至明明才剛見面，就問起了兩人的婚事。女友表示很快就會結婚，但還需要一些準備。此時的彩香甚至大方地說，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提，身為未來婆婆的她肯定會傾囊相助。

　　時間很快過去，女友與彩香聊得十分愉快，彷彿女友就是自己的女兒一般。然而當女友問起了彩香關於精神方面的問題時，彩香立即意識到大兒子曾跟他說關於憂鬱症的事情，以及眼前這女人是個醫生的事實，因而態度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丕變。原本還像對待親生女兒那般地有說有笑，一瞬間就變成殺父仇人般地想把女友趕出家門，只差沒有拿菜刀追殺出來了。不得已，兒子只能緊急喊停今天的面會，讓女友先行離開。

　　翌日，兩人在醫院裡偶然碰頭的時候，女友表示，雖然還不能斷定，但彩香表現出重度的躁鬱症傾向，應該是受過嚴重的精神創傷，這需要專業的治療才能好轉，希望能帶彩香到醫院來做詳細檢查。大兒子了解母親的狀況，自然明白這是一項艱鉅的任務。然而就算不以女友的身分，連精神科醫師都這麼說了，為了母親好，當然也必須嘗試一搏了。

　　但事與願違。當大兒子回到家的時候，卻不見母親蹤影。起初還以為媽媽可能只是出門買點東西耽擱了，然而一個小時過去了，媽媽卻仍未回家。大兒子開始打電話聯絡媽媽，卻發現媽媽根本連手機都沒帶出門。他只能拿起媽媽的手機，將通訊錄裡的電話挨個遍打，希望有人看到吳彩香的話，趕緊跟他聯繫。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知不覺都已經過了午夜了，但卻依舊沒有任何的消息……

　＊　＊　＊

　　深夜的天橋上，有一個女人獨自在上面徘徊。

　　以台北來說，這裡並不是什麼繁華地帶，但這裡是彩香長大的地方，因此她下意識地走到這裡來。由於丈夫外遇而離婚，讓自己從愛情的迷霧中脫離出來，開始面對殘酷的現實。獨力拉拔兩個孩子成長並不輕鬆，儘管兒子對自己還算孝順，但卻也在最近開始學會了忤逆自己。孩子好不容易論及婚嫁，結果有了女人就開始懷疑自己的媽媽有精神疾病，種種壓力集結在一起，讓彩香開始質疑人生，開始懷疑自己三十年來的努力究竟是為何。

　　——我沒有錯，錯的是世界。我獨力撫養兩個孩子長大，我努力成為好母親，我為了社區熱心奉獻，然而這個世界卻對我如此殘忍……

　　彩香止不住淚，她只是默默地抬頭，看著前方，然後往前跨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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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兒子的手機響了，是女友打來的。女友就一句「彩香老師在醫院，有人跳天橋，你快過來」就結束了通話，這令大兒子感到非常驚慌。

　　夜裡捷運早已停駛，大兒子只能搭乘計程車來到台大醫院。隨手扔了一張小朋友給司機後就飛奔下車直衝急診室。警衛看到大兒子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還要他先冷靜下來。年輕的警衛也是受過彩香照顧的人，他知道彩香老師就是眼前這位醫生的母親。他告訴大兒子彩香所在的床位，然後要他先冷靜下來，然而大兒子完全沒有理會，只有飛奔似地趕往現場。

　　到了指定的床位，只見急診醫師正在進行急救手術。一旁的護士將他攔了下來，要他暫時迴避。大兒子這時心都涼了，他不知道母親到底怎麼了，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他也未來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他只能坐在走廊上的板凳上瞎等，等著急救結束。

　　一晃眼就是數個小時，大兒子也在急診室走廊的板凳上睡著了。這時已經是上班時間了，是自己手機響了才將他從睡夢中喚醒。電話那頭是本日的值班護士，因為他遲遲沒有到診，所以打電話詢問狀況。他只回答，他媽媽出事了，但他目前卻不知道狀況如何，因此今天沒有心情上班，需要臨時請假。

　　大兒子這時又再次進入急診室，走到昨晚警衛告知他的床位旁。然而床上卻躺著一個受了外傷，有縫合傷口的陌生年輕女性。眼前這位顯然不是自己的母親，這令他的情緒開始走向崩潰邊緣。

　　大兒子想起了告知自己情報的女友，於是便撥了電話過去，將正在值班室休息的女友給吵醒。他質問女友關於母親的詳細情報，但女友只說昨天凌晨有人跳天橋送急診，彩香老師跟著救護車來，於是她就打電話通知他了，但更多的細節女友自己也不曉得。

　　大兒子打算回頭詢問警衛，但此時夜班警衛早已下班，因此也問不著情報了。頓時覺得一切都結束了的他，失落地離開了醫院。他搭上了捷運，踏上了回家的路。他什麼都沒想，只想著這也許只是夢，也許夢醒了，一切都會好轉。

　　打開家裡的門，下意識地喊了一聲「我回來了」。本應空無一人的屋子，卻傳來了母親的聲音。「你今天不是有門診嗎？」一瞬間，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

　　「媽！妳昨晚跑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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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回到八個小時之前。這時已經是凌晨了，彩香一個人在外頭瞎晃，釋放著成噸的壓力。

　　她明白，兒子是為了自己好。然而，自己卻管不住情緒。她理解，自己是兒子唯一的依靠，也理解，自己遲早必須放手讓兒子追求幸福。然而現在她卻總是不放心，她擔心兒子一旦失去了她的照顧，就會變得生活無法自理。

　　當她在這熟悉的馬路上徘迴時，無意間已經來到了這座熟悉的天橋。她抬頭往上一望，卻看到一名女子從天橋上一躍而下。

　　彩香才注意到自己忘了帶手機出門，所以趕緊叫附近便利商店幫忙報警。同時，她將跳天橋的女子拖到一旁，然後在救護車抵達之前，一連幫她做了將近十分鐘的心肺復甦術。

　　救護車很快趕到，但女子身上並沒有證件。為了保險起見，彩香也跟著救護車來到台大醫院。彩香陪著病床一陣子後，急診醫師立刻趕來準備進行清創縫合。現場看來應該是沒有彩香的事了，於是她就先行離開返家。

　　而這時，她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兒子為了找自己而慌慌張張地來到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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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讓你擔心了。」

　　這是彩香這輩子第一次向兒子道歉。三十年來，只有她罵小孩。自尊心高的她，從不允許自己向兒子低頭。這是倫理的問題，是價值觀的問題。即使自己做錯，若不能建立威信，那就會讓孩子學壞。

　　然而在目睹了有人跳樓，落地後受到重傷，生命如此脆弱之後，彩香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超人。

　　「那個孩子，跟你同年。她是謝家的女兒，只是聽說大學開始就過得不是很順遂。沒想到，她會如此想不開。」

　　那一位，是彩香在經營育幼院時，曾經的學生之一。她對每一個學生都還記憶猶新，也因為這個學生，才讓彩香意識到自己想輕生的念頭是多麼的可怕。

　　「對了，我要來台大醫院掛個號。你跟你老婆說我怎樣，其實我有考慮過。既然當醫生的都這麼說了，就去安排做個檢查吧。你老婆什麼時候門診？」

　　「媽，我們還沒結婚啦！」

　　見了自己母親願意正視疾病，也令大兒子的心放了下來。

　　「她今天晚上就有門診，我們先線上掛號吧。」

【後繼】

4400字，

3個小時左右。

這篇想練習「誤導」的寫法，

也就是故意用模糊的描述來引導讀者想錯，

最後才解謎的寫法。

開頭就是故意用這種方式來營造彩香跳天橋的氛圍，

但實際上跳下去的並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