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四、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昨晚，琪爾希第一次被我主動親吻了之後，只說了一句「我……我也很喜歡妳」就躺回地上背對著我。而我也難為情地背對著她，就這樣在搞不清楚誰先睡著的狀況下，無意識地迎來了晨光。
一想到昨天的我做出的脫序舉動，我便害臊地想倒在地上扭來扭去。
琪爾希則是被我叫醒後相當安份，早上我們把昨天收集到的野菜、果實當作早餐，進食過程中我們雖然有眼神的交集，卻沒有對彼此多說什麼。
進食結束，並簡單收拾一下之後，由我先打破沉默。
「今天要去收集物資，準備好了嗎？」
「嗯，好。」
我們兩人把槍背到身上之後，便循著昨天的來路走去。
昨天因為害怕被其他共和國士兵發現，沒有多帶些資源便草草離開。這倒是不要緊，那些被變成石頭的士兵還是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不知道他們此時此刻還有沒有意識呢？說實在的，全身從裡到外都被石化還能夠有意識，那就代表大腦就算變成石頭，還能夠持續運轉吧。這種事雖然很弔詭，但是既然我已經親身體驗一次了，那也沒辦法不接受。
琪爾希的能力所帶來的一切──接下來應該不會遭遇到比這更奇怪的事情了……才怪。
最奇怪的，果然是我不知不覺喜歡上她這件事。
就算已經失去一切、身邊只剩下她一個人可以陪伴我的現在，我還是覺得好奇怪。
女生和女生是不能相愛的──隱約記得義務教育的教頭這麼說過。
不能嗎？教誨是一回事，但不親身體驗的話……不行！這裡是戰場……我們是格拉西亞軍的獵物，可不能悠悠哉哉地想這些問題。
「到了。」
所幸琪爾希的聲音將我拉回到現實中。
在蓊鬱的林木之中，有好幾塊大石頭佇列在樹蔭下。
看起來很是陰森，因為那並不只是石頭，而是曾經的活人。
隨著我們腳步漸漸靠近那些石頭，一股噁心難聞的味道也越來越重。
昨天被我殺死的士兵的屍體，還原封不動地在那裡。腐爛的肌肉和乾枯的血跡引來了不少蚊蟲。
「嗚啊，此地不宜久留。」
我和琪爾希強忍著心裡的不適走近，開始在他們的後背包裡恣意翻找，找到了不少子彈和口糧，以及可能是準備過夜用的火種、大衣等等。
「這真是大豐收啊。」
「這東西……是叫做口糧嗎？」
「嗯，應該是特別設計過的食物。全部都帶走吧？」
「但是看起來很難吃的樣子。」
「總比野菜好吧。」
她說不定覺得野菜比較好？這樣我就可以獨佔全部的口糧了。
生死關頭，對食物還是不要太挑比較好。
我們從變成石頭的士兵身上拿下了兩個大背包，把不重要的東西丟掉後，塞進了我們掠奪到的所有口糧和子彈，也從他們那裡收下了兩件尺寸太大且醜到不行的土黃色軍服大衣以備不時之需。其他的諸如火柴、火種之類的過夜用工具我們也都拿了一些。
「這樣就夠了嗎？紫苑。」
「嗯……剩下的東西也沒什麼用了。」
我看著因為沒什麼用而被我們亂丟一地的香菸、紙幣和皮革製品等東西，當中還包括士兵和親人的合照。這些人也是有親人的──但只要想起村裡大家的遭遇，我就沒辦法感到同情。
「快走吧，那具屍體好臭。」
正當我和琪爾希要轉身離開時，從背後傳來了女人的喝斥聲。
「站住！」
在宏亮的叱吒之間，流漏出武器的上膛聲。
我以眼神示意琪爾希將雙手舉高。
說不定我們被敵人發現了。
「慢慢轉過身來，雙手不准碰到武器。」
聽起來是同行的另一人的聲音，也就是說至少有兩人。讓人安心的是，從口音微微聽得出來不是格拉西亞人……在我們遵照指示轉過身去後，看見的是兩名穿著黑色軍服的少女。由她們的上半耳被頭盔覆蓋住這點可以知道，她們是伊諾蘭帝國的士兵。
左邊的人五官深邃，金黃色的長髮紮成馬尾，在樹葉間灑落的陽光下閃耀著；右邊的人則留著黑色短髮，五官扁平但是相當清秀。
被她們以槍口相指，我們只得乖乖就範，連有點微動都不敢。不過，她們是我們國家的士兵，就算我們再怎麼可疑，也不至於背負被敵人發現位置的風險，開槍殺了我們。而且，她們大概也不知道，現在守護著我的，正是堂堂「凪沙島的巫女」本人。
她們是可以合作的對象，希望琪爾希明白這點，不要隨便石化她們──我看了琪爾希一眼，向她搖頭試著傳達我的想法後，我開始和士兵們對話。
「妳們應該知道我們不是格拉西亞人吧。」
「就算不是格拉西亞人，我們也不能放妳們走。」
金髮的女兵如此回應道。
「我們也沒有逃跑的意思。作為帝國臣民，反而希望能得到妳們的保護。」
「既然是帝國臣民的話，我們要依照《動員法》就地將擁有武器的妳們編為二級作戰人員，也就是『不是士兵的士兵』，有依照命令參與軍事動的義務。沒有意見吧？」
「沒有。」
「那麼另外一位呢？」
輪到琪爾希被問話了，只要她好好回答，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被本國的軍隊發現，反而讓我鬆了一口氣，接下來就可以在他們的庇護下暫且度過了。
「當然，妳們會需要我的力量的。」
「此話怎講？」
「哼……」
琪爾希笑了一聲。
咦咦咦咦咦？她要幹嘛？
等等，拜託妳別搞破壞──我正想阻止她時，她眼瞳深處發出的紅光卻已映照到那兩名士兵身上。
霎時間，兩人原先凜然的表情瞬間變得驚恐，然後便被固定在那一剎那。
光芒消退後，兩人全身上下所有的細胞都變成了硬梆梆的石塊。這般荒唐的景象又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了。
這個人真的是……
「走吧，紫苑！趁現在快跑！」
「還快跑……妳到底在幹嘛啊啊啊啊啊啊！？笨蛋琪爾希！」
「咦？」
「為什麼明明配合就好的東西要去招惹她們啊！？我可是打算和她們成為同伴喔？我明明都對妳搖頭，叫妳不要做這種事了……」
「啊……喔！我以為那是告訴我不要信任她們嘛。」
她恍然大悟似地苦笑著說道，用手指撓著臉頰。
「算了，總之還能變回來的吧。」
「蛤？我明明發誓不碰紫苑以外的人的嘴唇了。」
「蛤什麼啊……」
原來其他女孩子也不行啊。一定要我就對了……可惡，我搖了搖頭，把油然而生的害躁斷然地甩到旁邊去。琪爾希雖然嘴上這麼說，卻還是乖乖前去把兩人變回了原樣。可惡，果然是打算戲弄我。
在把她們變回來之前，琪爾希還先把她們的槍卸下，是想防止她們可以動之後太過慌亂而開槍嗎？她明明也有謹慎的地方……
「啊……我這是……」
她們在恢復正常後，同時無力地往後倒。我覺得自己這時候非得上前去道歉不可。
「對不起……我的同伴製造了點麻煩。沒事吧？」
「我沒事。唉，真沒想到那麼快就遇到了。」
這次也是金髮的士兵回答了我。
「我們絕對沒有要逃跑的意思……」琪爾希撒謊道。
「絕對有的好嗎，都聽到了！真是的……把我們搞得好慘啊。有摔到哪裡嗎？由那？」
「沒有，不過真是很新奇的體驗呢。」
「真不想再來一次了，簡直是在胡鬧。」
金髮的士兵站起來後，將黑髮士兵──似乎叫做由那──扶了起來，還幫她把屁股上的塵土拍掉。
「我自己來就好了……真是的。」
總覺得氣氛好像變得很奇怪。
「啊，對了，都還沒自我介紹過呢。我叫紫苑．麻耶。這個荒唐的傢伙是我的同伴，名字叫做琪爾希。」
「什麼叫荒唐的傢伙嘛……」
「我是帝國陸軍少尉漢娜．弗格爾，她是一宮由那少尉。」
「漢娜和……由那，我知道了，請多指教。」
「直接叫名字的啊……算了，畢竟妳們也不是我們的部下。總之，事情就像剛剛所說的，就地將妳們編為二級作戰人員了。不得不說，陸軍在凪沙的部署真是缺到有剩，有新的人手真是幫大忙了。」
「是這樣嗎……」
「沒錯。」由那突然說道，「紫苑小姐……正是上尉要我們尋找的人。」
「上尉……該不會是……路德維希．麻耶？」
若要說認識我的帝國軍人，我只能想起這個男子。
「沒錯，他是我們的長官。」
舅舅派人來尋找我啊……太好了。
「先跟我們來吧，現在帶妳們去和他見面。」
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山路上，由那和漢娜走在前方，我和琪爾希則走在後頭。我們四人荷槍實彈，緩步走過這片原始山林。
「為什麼……舅舅他會知道我還活著呢。」
「……」
兩人聽到我的問題後停下腳步對視，似乎一時間陷入了遲疑。
過幾秒鐘後，由那開口解釋起來龍去脈。
「五天前，共匪在露川灣登陸後，我們在桐浦周圍經歷了非常激烈的戰鬥，有不少部下犧牲之際，麻耶上尉因為是南海岸的未留村出身，而被派到了這裡疏散村民……然而一切都太遲了。我們無力地走在廢墟間清點屍體，卻沒有找到妳，上尉他相信著妳還存活的希望。」
「這樣啊……」
一想到村子裡的大家就讓我胸口隱隱作痛，幾秒間陷入了沉默。
「接下來，就是共匪侵略這座島的理由了。」
由那說完便轉過頭來，看向了琪爾希。
「是我……吧。」
「沒錯，大概跟『巫女』妳脫不了關係。」
從被我幹掉的人身上問到的情報來看，琪爾希的確是敵人的目標。
而那位目標所詢問的問題，在我聽起來格外尖銳。
「如果是為了結束戰爭，妳們會把我交出去嗎？」
「……」由那和漢娜沉默了半餉，臉上蒙上了一層不確定的陰霾。我見狀趕緊出言打圓場。
「啊啊……這不是妳們能決定的事情吧。」
「嗯。」漢娜看著我點頭說道：「不過我想上面是不會這麼做的吧，畢竟這件事情事關帝國的顏面，如果他們為了安撫區區共匪，把『國民』當成籌碼交出去，全國的百姓一定沒辦法接受的。妳說是吧？紫苑。」
「……我才不會讓人把……琪爾希交出去。」
漢娜和由那聽聞便笑了出來，彷彿在嘲笑我講這句話時的難為情。
「好感動，原來小紫這麼重視我。」
而另一個傢伙則是更加過分，厚臉皮地緊緊環抱著我。
「妳實在是……」
在我們打鬧之間，腳步已經來到了下山的樓梯口，這座樓梯似乎是在一百多年前修建的，也是我平常打獵歸程所必經之地。從這裡就已經看到了未留村的煙囪，走下階梯後幾分鐘就可以到達。
我遠目看著才剛訣別一天的故鄉，複雜的情感使我裹足不前。
不要躊躇啊，不要徬徨啊。不管再怎麼告誡自己，我始終踏不出下樓梯的第一步。
春風吹進因呆然而半開的嘴唇罅隙，我卻沒有餘裕去感覺口舌的微乾。
「沒事的，紫苑。」
「……？」
是察覺到了我的異狀嗎？琪爾希突然湊近過來，但沒有作出什麼誘惑般的舉動，僅僅是牽起了我的手。和昨天晚上感受到的，是同樣的溫度。
「不是說了有我在的話就沒關係嗎？有我在啊。」
「我們也在哦，我們會保護妳的，紫苑。」
我看著為我打氣的琪爾希和漢娜，以及向我展露微笑的由那。
有她們在的話，應該就沒關係了吧。
村裡的大家，肯定也在等著我回去好好弔唁他們。
察覺到眼眶變得濕潤時，我已經露出了笑容。
「……嗯，謝謝妳們。」
在琪爾希眼裡，現在的我一定很可愛吧。
我牽著琪爾希的手，在漢娜和由那帶領下走回到未留村，大概是十分鐘後的事情。村裡的矮房民宅，都在昨天格拉西亞人放的火下燒成了一地焦炭，熟悉的未留神社也只剩下鳥居還完好如初。在被恣意踐踏破壞的田埂上方，搭起了許多由暗綠色布所組成的帳篷。
有為數不少的男女士兵在帳篷間的走道休息、整理裝備，看到我們一行人沒有不打理好服裝、端正姿勢敬禮的。受禮的不是我，也不是琪爾希，而是引領著我們的兩位軍官。
當然，有兩個陌生的女孩子跟在後頭走進軍隊駐紮的地方，也不免引來了一些視線。不知道是因為我們身上背著的格拉西亞製槍械和背包，還是在琪爾希的面容上所流露出的不祥，女兵們自不用說，就連男兵們的視線都充滿的猜疑，有些甚至眉頭深鎖地瞪著我們。有些人身上負著嚴重的傷，包紮著厚厚的繃帶，也難怪他們會有這種表現了。看來要取得這些人的信任、成為一起戰鬥的同伴是需要時間的。
這裡人力似乎真的不多。我聽說帝國陸軍一個連大約編制一百二十人，但排列在這裡的帳篷只有十六頂，住下八十人都很勉強。
不多時，我們走出複雜的感情交織成的網，到達了最中間的帳篷。帳篷外的牌子寫著「臨時前進指揮所」，可惜用這麼帥氣的文字也掩蓋不住寒酸。
「少尉漢娜．弗格爾與少尉一宮由那請示進入！」
兩人在帳篷外敬了個禮，異口同聲地報告後，從帳篷內傳來了非常熟悉的低沉男性聲音，說著「進來吧」。
由那以眼神示意站在側邊的我們跟著進去，看著她們立姿端正、彬彬有禮的樣子，讓我就算知道待在裡面的是親人，還是不自覺地繃緊了神經。所幸牽著琪爾希的手，讓我變得放心不少。
掀開帳篷的門幕後，我見到了那張與我有幾分相似的臉孔。
「舅舅……」
「紫苑……！果然妳平安無事啊。」
「嗯。好久不見。」
舅舅他只是微笑，對他來說，要在部下面前掩藏住自己激動的情緒。真是的，你只是個連長，還敢耍大牌啊。
「報告連長，這兩人已經根據《動員法》收編為二級作戰人員了。」
「做得很好，值得嘉許。然後……旁邊那位，看起來不像是未留村的人呢。妳是『凪沙島的巫女』，對吧？」
「是的。」
本來是打算如果漢娜她們不說，就不要告訴大家琪爾希的身份的。但果然瞞不過舅舅的觀察力。
「帝國政府以前就有捕獲妳的打算，但妳讓軍方吃了不少苦頭、迫使我們放棄了。我在幾年前就設想過格拉西亞強大之後，一定會試圖捕獲妳的，但是實在沒想到格拉西亞的崛起如此迅速。我就問吧，我們能夠信任妳嗎？」
「用自己的能力，對有能力和我合作保護紫苑的各位不利，這是很愚蠢的。」
她大概是在半小時左右前才發現這件事實。
「妳也想要保護紫苑嗎？」
「這是我唯一想做到的事情。所以我可以幫助妳們，但有沒有辦法信任，就要看這帳外的你的部下們了。」
「真會說大話，紫苑還真是結識了不得了的同伴。」
「啊……哈哈……」
突然被提到了的我只能乾笑帶過。
「對了，一宮少尉，貴官左手肘的傷恢復得還好嗎？」
「那只是小傷而已，感謝長官的關心。不過，這麼一說我才發現……」由那突然活動起左手筋骨，似乎感到了些不協調感，說道：「好像沒有痛覺……可以正常活動，連受過傷的跡象都沒有……」
「咦！？」
一旁的漢娜聽聞後不禁感嘆，隨後又立刻察覺到自己有所失禮，清了清喉嚨調整好站姿。
「正常來說，不可能恢復這麼快的。弗格爾少尉，帶她去給醫官檢查。」
「是！」
兩人立刻向舅舅敬禮後，便維持著端正的身姿離開了帳篷，只留下我、琪爾希和舅舅三人。
我突然想到，舅舅似乎還不知道一件事情。
「對了，那個，舅舅，這傢伙叫做琪爾希。」
「琪爾希啊……我知道了。有件事情我想說在前頭，如果國家要求我將妳交給她們，我大概是沒辦法阻止的。」
「未來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我想不管什麼狀況我都能應對。」
「就算和紫苑分開也沒關係嗎？」
「我相信紫苑不管到哪都會跟著我的。對吧？」
琪爾希突然冷不防地微彎著嘴角看向我，使我有點不知所措。
「啊……嗯。」
「哼，這樣的話反而是我會傷腦筋啊。」
你傷腦筋什麼啊……不對。比起這個還有更重要的事。
「那個，舅舅。」
「怎麼了？」
「昨天我和琪爾希一起殲滅掉了一支部隊，他們很快就會發現有一支別動隊沒有返回覆命，而又派更多人來確認情況吧。如果我們在這裡駐紮就輸定了。在複雜的地形裡才有辦法以少勝多。所以我有一個想法，請你把部隊移動到山上去吧。那裡有足以容納部隊的地方可以駐紮。」
「這樣啊，我了解了。等稍晚清點完人數我就會命令轉進。」
自己的想法被舅舅接納，我有點被這股喜悅沖昏了頭。以至於我霎時之後，才察覺到自己對琪爾希的草草回答，究竟蘊含了多深重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