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這天,戰前會議結束的午後開始下起滂沱大雨,起初以為只是一般的午後雷陣雨,但入夜後依然沒有停止的跡象。
隔日清晨雨還是繼續下著,村子周圍的道路變得泥濘不堪。
「那些日本番不知道會不會來?」
「阿虎早上去看過,沒看到人影。」
日軍似乎受到大雨的影響也停止南進,主要道路並沒有發現日軍的蹤跡。
雨接連下了三天,敢字營的部隊便分別在枋寮的兩個村子中待機。
私下發送物資一事已經過了五天,憶堂冷靜下來後發覺自己也有錯,如果當時給完物資馬上回報紹祖就不會有後續的事發生,但礙於面子,憶堂遲遲未向紹祖低頭。
從樹杞林運補回來的憶堂和紹祖兩人完全沒有交集,部隊的氣氛也變的很尷尬。
第三天夜裡雨終於停了,隔日清晨阿虎和幾名偵查兵回到村子裡報告日軍動態。
「有兩隊日本番的步兵往下寮過去,我和阿通看過了,沒有炮也沒有騎馬的,差不多10幾個人而已。」阿虎說完後轉頭看了一下同為偵查兵的阿通。
「上寮那邊好像有炮,有三隊人往劉屋那裡去了。」
阿通接著報告。
「那就決定先攻擊下寮的部隊。」紹祖聽完後對各小隊的隊長下達命令。
這次憶堂原被安排在集結地等待,他本人對這個決定倒是無所謂,這幾天四處打雜已經消除了在前線的緊張感,同時也可以不用看見紹祖而尷尬,在做完自己的事後憶堂便在附近閒晃。
早上這場游擊很快就結束,中午過後陸陸續續有弟兄歸來,但都是傷兵,並未有完整的小隊一起歸營。
「應該結束了吧?怎麼只有這幾個人?」
憶堂趕緊向前找了個人問。
「早上打跑日本番以後新來的那些吵著要順便打上寮,一群人就脫隊跑去了。」
「那是混合隊呀!阿韞、頭家沒有阻止嗎?」
「是那個朱尚說剛剛偵查都是步兵沒有砲,一定是阿虎看錯了,頭家說不過他們也怕他們人少,所以跟在後面去了。」
「慘了。」
「阿虎老經驗了不可能看錯,那一定是有砲隊的混合隊。這些混蛋!」
憶堂聽完後趕緊將武器帶上,往上寮方向狂奔而去。
約過了半小時憶堂抵達上寮附近,上氣不接下氣的他躲在一棵大榕樹下調整呼吸。
這時已經成為戰場的村莊槍聲大作,子彈打在石牆上撞出大量的碎屑。
戰場上突然刮起了一陣狂風,碎屑像是煙霧般,短暫的遮住憶堂的視線。
未等煙霧散去,東邊巷子口殺出了一小隊,成功的從側邊切入日軍的防線。
日軍顧不得前方原有的敵人,紛紛轉向抵禦東邊切入的小隊,此時原先迎戰的對面小隊也加入包圍的行動,使日軍腹背受敵。
敢字營人數雖然站上風,但日軍憑藉著強大的火力,奮力將原先巷子口的部隊逼退。
包圍態勢解除後,日軍轉向攻擊原先在前方對峙的小隊,此時日軍開始佔上風。
村落左邊土丘上的紹祖打出信號示意撤退。
這時日軍開始追擊,謝姜的弓兵隊趨前掩護各小隊撤退。
一陣箭雨從天而降,前排的日軍紛紛倒下。
紹祖再次向旗手下達全軍撤退的命令。
但仍有多支部隊殺紅了眼,無視撤退命令在前線繼續廝殺。
日軍被那幾支隊伍衝散,慌亂之下帶隊的軍官下達撤退的指令。
憶堂見狀死命的衝向紹祖。
「韞少!快撤退!對方有砲兵!」情急之下顧不得面子的憶堂終於先開口,對著紹祖所在的方向喊道。
紹祖望向憶堂後奪下身邊傳令的旗幟用力的揮舞並嘶吼的大喊著。
「快點走!對面有砲!」
這時日軍已全數逃離村莊,下一刻村莊西邊傳出砲擊聲。
頓時煙硝四起,幾名弟兄就這樣無辜死於砲火下。
兩門砲往村莊內齊射,來不及撤退的小隊在第二波砲擊下又有數名弟兄喪生了。
在第二波砲擊結束後日軍趁勢進村發動掃蕩戰,眼見前線部隊開始潰堤,紹祖丟下旗幟後往前線衝去。
叔公也帶隊殺向日軍,使得原先攻擊紹祖和前頭隊伍的日軍也不得不回防。
從山丘上趕來的謝姜部隊同時對日軍側翼發動突襲。
謝姜揮舞著番刀以矯捷的身手斬殺日軍,高大但靈活身手的他一度讓日軍開始膽怯了起來,日軍攻勢開始漸漸趨緩。
「叔公!」憶堂衝入叔公隊伍中會合。
叔公先是一驚,但後來像是想到了些什麼似的開口說道:
「憶堂,你和謝姜把阿轀救出來,我去殺砲兵。」
叔公說完後,便率一隊人馬往村莊外衝去,之後聽到零星槍聲便完全無聲息了。
此時日軍轉而包圍民房,並對宅邸發動一輪猛攻,紹祖等人退至某戶人家的大廳中。
謝姜見狀獨自一人衝向前救援,憶堂幾乎和他同時間到達民房的牆邊。
「謝姜,你射的比較準,可以掩護我嗎?」
這時謝姜還是一副「我幹嘛要聽你的」那種跩樣。
「我知道你看我很不爽,但你要三人一起死還是把韞少救出來?」
謝姜閉上眼後點了一下頭,嘴裡吐完一口氣後迅速拉弓射向日軍。
之後謝姜不停的轉換地點,到了定點必發一箭。
在謝姜掩護下成功讓日軍轉移注意力,憶堂趁勢衝入民房。
「阿韞,快出來!」
「先幫我抱他從後門出去,我墊後。」
憶堂仔細一看,紹祖手抱著的弟兄已經四肢扭曲,兩眼發直。
「他已經死了,阿韞放下他。」
「他還有氣息,我拜託你抱他先走!」紹祖一邊說著一邊掏出腰間的短槍欲作掩護攻擊。
「死了!他死了!你給我出來!」
憶堂奮力拉住了紹祖,紹祖為了掙脫而用力一甩,左手就這樣直接揮中憶堂的臉頰。
「失、失禮了。」紹祖這一失手反而讓他清醒,趕緊用客語陪不是。
憶堂擦了嘴角滲出的血,抓住了紹祖的雙肩。
「不要再拖了,再下去沒有一個人逃得了。」
紹祖聽完慢慢回復了平時的冷靜,兩人迅速的往後門衝去,留下那位弟兄的屍體。
這時門外的謝姜弓弦已斷,但仍然持刀奮戰。
混戰之中,一名日軍從他後方突襲。
「謝姜後面!」憶堂大聲喊道。
謝姜聽到後馬上側身,但還是被刺刀刺入了左手手臂。
紹祖衝上前往士兵背後直接補了一刀,謝姜迅速轉身將其頭顱砍下。
謝姜看了憶堂一眼後轉身繼續往前攻擊日軍,此時阿龍和矮子邱的隊伍也從村外趕來救援,在幾波白刃血戰後,日軍的攻勢終於緩了下來。
「撤退!」紹祖大聲的要眾人撤退。
日軍也跟著撤退往村外並等待村外砲兵對下次的砲擊後重新集結發動進攻。
但他們等不到第三波的砲擊,因為砲兵隊已經被叔公率領的隊伍給擊潰了。
「撤退!」日軍軍官終於下達了全軍撤退的指令。
「終於...」望著日軍退去,憶堂鬆了一口氣。
憶堂和從前方走來的紹祖對上眼,但彼此都沒有開口。
可能因為是慘勝,這時候大夥都累了,沒有人大聲歡呼,每個人都累癱在地。
敢字營各小隊也不敢多在村子停留,立刻狂奔至集結點集合。
約20分鐘後殘餘部隊似乎已全數到達集結點,清點完人數後只剩下426人,此時又有人發聲了。
「你看,我們殺了很多日本番呀!連炮兵都輸我們了!」
「下次我們不用躲啦!像剛才一樣直接殺出去打死那些日本番!」
「對呀,還好沒有聽那個背骨假外國番的方法,我們這樣才叫打仗啦!」
「樣會有這樣錐到有剩的發瘟子...(怎麼會有這樣呆到有剩的混蛋。)」叔公這回也忍不住了,但就在他起身準備衝向那群人時,紹祖直接過去朝帶頭的那個臉上賞了一拳。
「你到底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嗎?這幾次害死了多少兄弟?全因你的魯莽!」
紹祖接著轉身對大家說:
「敢字營聽著,從今以後敢字營沒有在分你是客家人還是福佬人,更沒有外國人!誰人敢在打仗的時候不聽令者一律嚴辦!」
整片林子只剩下蟬鳴,還有紹祖那鏗鏘有力的發言。
紹祖轉頭對倒在地上的人說道:
「還有,關於憶堂擅自取出物資一事我已調查過,由於事出突然未能即時回報,況且是我們的人先傷及無辜,此事非憶堂之過。憶堂兄是我們的兄弟,要他走的人自己包袱款款離開!」
「從今爾後,敢字營若還有欺壓百姓之事,紹祖必定嚴懲不貸!」
除了剛剛起鬨那群人外,大夥兒聽完後非常迅速的收拾裝備整隊回到了根據地。
「太好了,這才是敢字營呀!對吧先生?」
阿虎慶幸隊伍終於恢復正常了,但憶堂僅僅微笑並未答話。
這場慘勝是敢字營的第六場戰役,成功的阻撓了日軍枋寮一帶的南下攻勢。
這幾日在桃竹各地的義軍也都大有斬獲:
六月24日 徐驤、吳湯興分別於平鎮、竹北襲擊兩支步兵隊。
六月25日 徐驤於湖口襲擊步兵隊。
六月26日 吳湯興於竹塹城近郊襲擊步兵隊。
六月27日 傅德興、邱國霖、分別在新竹近郊襲擊兩支步兵隊。同日,徐驤於湖口襲擊騎兵隊。
義軍的游擊戰術成功的擾亂了日軍的進程,也同時讓他們了解到:現在的台灣南部各城想要像台北一樣無血開城是件不可能的事。
這晚大夥兒都吃的不多,晚飯後便三五成群的坐在曬穀場前納涼。
憶堂靜靜的坐在門口階梯上,但不知何時,紹祖已悄悄地來到憶堂身旁。
「傷,還好嗎?」這是下午那場戰役後,他們兩人第一次的交談。
「嗯,沒事。」畢竟還是有疙瘩在,憶堂回話後又瞬間回復到尷尬了氣氛。
「阿、阿韞,我必須向你道歉。」憶堂沒有轉頭,用力的擠出這幾個字。
「我應該早一點把那件事告訴你,事情就不會變的如此難堪。」
紹祖聽到後淺淺一笑說道:
「我這幾日也很內疚,因為你的善良維護了敢字營的名聲,而我竟然會如此對待我的好友。此外,今天若不是憶堂兄,金韞可能已經回不來了。」
紹祖接著説:
「我很珍惜和憶堂兄的緣份。」
「所以請您原諒金輼前些日子對您說的那些話。」
「其實有錯的是我,是我讓阿韞難做人。」
「而且,該感激的是我,感協助上天能讓我擁有一個這樣的好友。」
兩人把話說開後,似乎所有的芥蒂都煙消雲散,在疑雲散去後,兩人的友誼似乎更加堅定了。
此時憶堂心想:
「或許上天讓我再活一次不是為了要當什麼偉大的救世主,而是給我一次新的機會創造屬於自己的人生,一個擁有這些好友的新人生。」
男人的友情就是如此的奇妙,修補過後的裂痕不但不會成為阻礙,反而會注入更堅固的黏著劑,緊緊的繫住這段友情。
階梯上,兩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直到深夜。
是夜,憶堂因尿急走出屋外到牆邊小解
此時,樹林間傳來奇妙的聲響。
「口簧琴?」
憶堂尋著聲音往樹林走去。
林子裡,只見謝姜一人獨自拉著口簧琴,「ㄉㄨㄞ、ㄉㄨㄞ」的樂聲迴盪在夜晚的樹林裡顯得格外的淒涼。
憶堂在原地聽了一會兒謝姜突然停下,一邊坐下一邊說:
「你還要在那聽多久?」
「哈哈,被發現了。」憶堂摸摸頭想化解尷尬。
走近一看,謝姜面前有五堆隆起的小土堆。
謝姜舉起酒杯,將酒灑在土堆前。
「這些是?」
「我的隊員,屍體太多運不回來,只好砍下頭顱帶過來埋。」
謝姜的弓兵隊在下午的戰役中幾乎全軍覆沒。
這時,謝姜把竹筒裡的酒倒了一點在碗中拿到了憶堂面前。
「喝吧。」
「沒毒,這是承蒙你下午救出頭家。」
憶堂心想,馬的,要感謝別人還這麼不乾脆。
不過為了營裡的和氣,憶堂還是接過酒杯喝下。
「誰叫你全喝完的,我還沒喝呢。」謝姜接過空碗說道。
如果憶堂現在身邊有把槍,先不管他打不打得過謝姜,他也鐵定會開槍。
謝姜又倒了一點後自飲而盡。
「只要是頭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謝姜打破尷尬開口說道。
「但你的身分不明,我沒有辦法對你放心。」
「直到最近,我看到你好幾次拚老命的救頭家。」
「所以現在認可我了?」
「不是,是我才開始把你當人看。」謝姜面不改色的說道。
「我他x的,你這傢伙真的是毒舌王。」
憶堂在戰後想揍的人名單裡此時又多了一個。
「你為什麼要打仗?」
「蛤?」
「我說,你為什麼要打這場仗。你不是國外番嗎?根本沒必要跟著我們打這種不會贏的仗。」
「因為韞少。」
「謝姜你也是吧?」
謝姜看著前方,突然嘴角上揚了。
「你知道嗎?我被撿回來的事。」
「嗯,大概知道。」
「那你知道我在這之前發生什麼事嗎?」
謝姜繼續說:
「那年我七歲,一群母幹(漢人)衝進我家看人就殺,我的雅爸(父親)去打獵,屋裏只有雅訝(母親)和我的弟弟妹妹。」
「雅訝為了讓我們不被發現,把我們藏在房子後面的竹籠蓋好,我因為比較高大塞不進去,只能躲在窗邊的櫃子裡。」
「他們殺了雅訝後,發現了在竹籠的弟妹,把他們一個個拖出來像是殺豬一樣的宰掉。」
「我在縫隙裡看到,一邊流淚一邊嗚住嘴巴,直到我的眼淚流乾了還是不敢打開櫃子逃出來。」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聽到屋外有聲響,我以為是雅爸回來了,當我打開櫃子時,看到的是另一群的母幹(漢人)。」
「他們去四周查看,那時我害怕到不敢逃跑。繞回來的時候,帶頭的伸出手說要帶我回去。」
「是韞少的父親嗎?」
「對。」
「所以你就跟著他回來了?」
「沒有,我狠狠的咬了他一口。被旁邊的人打個半死之後才被扛回來。」
「謝姜,你能活到今天也是個奇蹟。」憶堂嘆了一口氣。
謝姜沒理會他繼續說道:
「他要我和頭家一起學習,把我當成兒子在養。」
「我那時候覺得,如果不是他殺了我全家,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所以我一直很抗拒,想等長大殺掉他們全家。」
謝姜說這句話時還能感受到當時的恨意。
「但後來,北埔的人把我看成番仔在欺負,只有頭家一個人願意挺身而出。」
「在我被石頭丟到頭破血流的時候只有頭家願意出來陪我一起打跑那些小孩,然後看著對方的傷一起大笑。」
「那時候我的想法開始改變,我想要一生都跟在這個人的身邊保護他。」
「這場戰爭是母幹贏還是日本人贏都一樣,無論如何我們族人都終將失去所有,所以我甚至希望你們母幹全部被殺光。」
「你到現在還是這麼恨呀?」
「對,直到我死去,我都不會忘記那群人。」
在台漢人們一直以來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來看台灣的歷史,認為原住民野蠻,時常出草獵人頭,卻一直忽略了漢人也曾做過比獵人頭更慘忍的事。
比方說把原住民的骨頭熬成番膏。
不過,關於與原住民爭地這件事就很難說是非對錯了。
當時的耕地有限,所以漢人時常與原住民作戰以取得土地,居劣勢的原住民就不斷的往山裡退。
在那個時空下,並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只能說雙方都是為了生存。
「謝姜,這場戰爭結束後你往北部去吧!」
「去找教會,他們或許能幫你解開你心中的恨。」
「如果可以的話,將來你的孩子讓他學醫,學西洋的醫術,以後在台灣是個令人敬重的職業喔!」
謝姜一副「哩是勒貢薩肖喂」的表情看著憶堂。
「你記下就好,將來你就知道。」
「別說了,吃酒吧!」憶堂向謝姜討酒喝,想再次驅散眼前尷尬的氣氛。
謝姜先喝了一口後把碗遞給了他,憶堂一飲而盡。
今天是憶堂認識謝姜後說最多話的一次,也讓他看到了不一樣的謝姜。
其實,當他和憶堂和同一杯酒時,憶堂知道謝姜已經把他當成朋友了,不過這時候如果問謝姜他一定又是一副「你誰呀?跟你很熟嗎?」的嘴臉。
之後兩人一句話都沒說,直到筒裡的酒沒了,才各自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