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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沉重的氣息盤旋在拉普蘭德的心中,像是孩提時代萬分熟悉、如今卻已經幻滅的往日雲煙,讓文飾過的語句重新組合成新的結構,優美而又遙不可及。
海岸上的泥土充滿了細小的孔,像是節肢動物鑽出的通道,永遠地留下了深刻的痕跡。無論海水如何沖刷,都不能抹滅那牢牢打入沙土中的存在。
魚屍被海浪沖刷上岸,在泥沙構成的海岸線形成了病態的皓白。有的隨著海水的吞吐而支離破碎,有的卻被森冷的某種大型骸骨噙在岸上,堆積成了陳腐的惡臭。
這是刻劃在夢裡的景象。這代表著什麼嗎?
拉普蘭德回首,黏膩而帶著鹹味的海風讓有些凌亂的銀白長髮隨風飄逸。
無盡的沙灘似乎是整片大地與海洋的交界處,也是河流與海水的相鄰之地。它們的構築十分單調,但在那單純而乏味的元素之中,卻隱隱地流出潛藏在回憶中的模糊片段。
夢境是與過往記憶的聯繫。
「妳為什麼還要回來?」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身影,那匹黑狼就這麼出現在眼前。德克薩斯的語氣毫無起伏,雙眸也沒有任何的光彩。「這裡已經沒有屬於妳的位置了。」
「這裡是我的夢中。」拉普蘭德活動了雙手,從嘴裡發出聲音使得她感到雀躍。
「這裡是妳的夢,也是妳想回歸的地方。」德克薩斯說道。「但是,已經與妳無關了。」
溫熱的電流衝過腦門,灰狼感受到自己的情緒產生了一股波動。
海浪滾滾而來,魚屍軟爛的觸感掠過腳踝,海水流入鞋中,一切都顯得沉重。
已經與妳無關了。
「妳是落單的狼,也是殘存的狼。」瞬間,德克薩斯的面容變了,變得模糊而陰暗,無法分辨外觀。她的聲音也逐漸低沉,變得複雜且立體,像是混雜著其他人的吶喊與呢喃。「既是敘拉古的殺手,亦是羅德島的幹員……」
聲音持續湧入。
「妳是礦石病的患者,妳也是陷入瘋狂的魯珀。」它現在是夢魘,創造夢境的存在。「妳的本質存有千面。試問,妳究竟是誰?」
我究竟是誰?
「妳所追尋的東西早已不存,妳又為何執著於此?」夢魘繼續說道,她的身體化為模糊的黑影。「妳迫切地渴求一個人,卻是想從她身上回憶起過往的日子。妳……」
溫熱的刺激逐漸化為怒意,使得全身的細胞頓時充斥著力道,迫使身體做出回應。
「閉嘴。」拉普蘭德向夢魘走去。「我是誰,不需要你來決定。」
「是啊。」這時,夢魘的黑影重新聚集。那道嗓音變得舒緩而柔和,是德克薩斯的聲音。「存在理應先於本質,那麼……」
她的動作很快,快得讓拉普蘭德幾乎反應不及;快得讓灰狼回憶起了敘拉古的那匹駭人的黑狼。
鮮血從掌中流出,德克薩斯手中的匕首沾上了一道血痕。她僅是一步,揮出一拳而已。
那麼……
「妳存在嗎?」持匕的手將尖端刺向灰狼。
拉普蘭德迅速以手腕支開黑狼握匕的手掌,另一隻手奮力出拳。
隨即,碰撞到堅硬物的觸感立刻從指節散步,那尖銳的物體嵌入兩指根部。是另一把匕首。接著,德克薩斯輕輕地用腳將對方踢開。
拉普蘭德踉蹌地向後坐下,接踵而來的是一記踢擊。強烈的眩暈與白芒遮蔽了視線,使得她變得有些緊張。
「……我不是來聽妳講這些白癡話跟低能問題的。」灰狼感受到臉頰與嘴邊滿是泥沙的粗糙觸感,連帶還有更加強烈的腐臭氣息與海水的澀味。
她躺下了,毫無還手之力。儘管如此,她還是能吐出話語。
「即使妳就在我的面前,妳又真的存在嗎?」夢魘的聲音變得朦朧,彷彿是隨著斜坡而流下的透明液體,在毫不自知的情況下逐漸遠離。「妳又為什麼苦苦追尋我呢?」
「妳根本就不是德克薩斯。」烏雲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在天空飛快地飄動著,讓拉普蘭德的心神殘留在虛無飄渺的痛覺上。
海灘上,只留下了浪濤的嘆息,以及海風的低語。
「我可以是任何人。」夢魘愉快地回應,但那錯綜複雜的嗓音只是引發了強烈的違和,如天上崩落的玻璃碎片。「因為我就在妳的心中。」
它可以是任何人,但它卻只會化為心裡的願望。
只要足夠瞭解妳的夢,就可以造出意識裡的物品。突然,斯卡蒂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拉普蘭德翻過身,仰望著灰濛濛的慘淡天際,如幽影顫抖般的讓精神逐漸窒息。夢魘再度靠近,它化成了德克薩斯的模樣,投以睥睨的視線。
「這就是妳的渴望。」帶著一絲冷靜,缺乏起伏的柔和嗓音輕輕搔弄,黑狼的模樣終究已經太過模糊、太過遙遠了。
「被妳殺掉嗎?」拉普蘭德彎起嘴角,扯弄出了殘酷的笑容。
下一刻,夢魘的身體被貫穿了。
刀刃深入像是黝黑墨水般的形體,拉普蘭德慣用的刀,就這麼從詭異的角度射入。不過夢魘卻也因此而笑了出來,宛如在山谷之底迴盪的跫音,盤根錯節地在土壤之中紮根。
「這裡可是妳的夢境哦。」語畢,夢魘揮下手中的匕首。
拉普蘭德感覺到自己墜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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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鼻的氣味像是將暈開的油漬沾染在畫布之上。
莫斯提馬感受到冰冷的海水逐漸高漲。那是緩慢的、蠶食著海岸。夢境裡的感受太過真實,彷彿這都是實際存在的現實。
而守護銃呢?它也是現實嗎?
槍箱的出現讓莫斯提馬心生困惑,也讓她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海水正在漲潮,就像是某個無形的存在正步步逼近似的。
此時,土壤新鮮的潮濕氣息撲鼻而來。莫斯提馬朝著氣味的來向一看,發現了海灘上出現了其他生物。
它們從泥沙裡爬起,動作緩慢而沉重,讓人聯想到某種無脊椎動物。它們數量眾多,立刻將莫斯提馬圍繞,而且逐漸聚集。
泥沙從它們身上零散地剝落,露出了看起來十分油亮與黏滑的皮膚。
噁心的感受頓時竄上全身。
我該怎麼做?
拿起武器,對抗它們。突然間,一道陌生的聲音如突然凋落的樹葉一般的闖入腦中。
拿起武器……?
無名生物已經逼近,它們身上出現了令人厭惡的突觸。
莫斯提馬立刻彎下腰,將步槍拾起。
熾熱的火花環繞在她的身邊,源石技藝爆散出驚人的溫度,使得無名生物向後退了一步。墮天使隨即往它們群體之間露出的縫隙中衝去。
拿起武器……我已經沒有守護銃了,不是嗎?
那它又為什麼出現在眼前?
因為它是被壓抑的心裡願望?
獵人海灘就是這樣的地方。斯卡蒂的話語響起。
如果,夢境將守護銃創造出來,是出於願望……。莫斯提馬心裡想著。那麼,這就是我潛意識裡渴望的東西嗎?
她停下了腳步,轉身面向無名生物。幾乎遺忘的記憶驅使四肢開始動作。蹲下身,將槍機的拉柄掀起並後拉,彈倉中的彈藥是填裝完畢的。
多麼懷念的感覺。莫斯提馬舉起槍,下護木滑順的觸感讓手掌倍感舒適,過往雲煙一點一滴的變得清晰。接著槍托抵在肩窩上,缺乏護墊的木質堅硬地穿過衣物,猶如與身體結合在一起。
準心與覘孔連成一線,一線之外的視界已經模糊,噪音也變得沉寂,如同在這個空間裡,只剩下那金屬瞄具中的色彩。
我該怎麼做?她陷入了疑惑。
開槍啊,開槍對付它們啊。
我已經很久沒開過槍了,我忘了。莫斯提馬在腦中否定。
那麼,禱告吧。
為什麼這道聲音,如此的孰悉那段記憶?
「曾有死亡的繩索纏繞我,匪類的急流使我驚懼。(*1)」天使將手指放上扳機,苦澀的粗糙在指尖萌芽,沁入肉體。「那時波濤必漫過我們,狂傲的水必淹沒我們。(*2)」
下一刻,讓扳機擊發的力道,恰好地從食指釋放。槍響震耳欲聾,鳴音迴盪在耳中,卻無法掩蓋胸口的悸動。
海水來到了腳踝,在不知不覺間。無名生物在槍聲之下劇烈顫抖,接著崩毀、化為齋粉。
「我陷在深淤泥中,沒有立腳之地。我到了深水中,大水漫過我身。(*3)」槍機拉柄推上,金屬的契合聲響機械般地發出。隨著槍機緩慢地後拉,彈殼帶著一縷白煙,靜悄悄地落下。「我心裡充滿患難,我的性命臨近陰間。(*4)」
噗通,落入水中。
為什麼,會遺忘這段記憶呢?
因為天使墮落了,再也沒有守護銃了。
宛如割裂胸口的刺痛開始攪動,讓早已破碎的往日騰起,帶著失去守護銃的苦痛。
「我被人忘記,如同死人、無人紀念……」莫斯提馬喃喃自語。漸漸的,她的雙眸之中不再有海灘,不再有無名的生物。
「我好像破碎的器皿。(*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