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奴隸,貨真價實的奴隸,是自幼就被賣給有錢人家,做奴工的那種。
希爾菲如此向布林奇解釋,表示雖然這早已成為過去,但畢竟仍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之前才不願提起。
──因為是奴隸,我不曾被任何人珍惜,更不被任何人所愛。不曾活得像人,因為根本不被當成人對待。
──既然連人都不是,自然不會有姓氏。我出身於很封閉的村落,以許多國家的眼光來看,應該相當落後。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長大的。
這些話語,讓布林奇心如刀絞。
──不僅如此,那個村落還有個陋習,那就是每年都會「獻祭」。
獻祭。
雖然沒有明說是用什麼「獻祭」,但布林奇已經心裡有數。
「而我曾經,就是要被獻祭的奴隸。關於這點,請聽我娓娓道來吧。」
希爾菲開始說起,她悲慘的過往──
◆◇◆
希爾菲所出身的村落,以務農為主,豐收自然無比重要。為了祈求豐收,每年都會由靈媒選一名奴隸,獻祭給穀神。
身為奴隸的希爾菲,知道自己或許有一天會被選上。對此她沒有太多想法,畢竟活著也只是做毫無尊嚴的血汗奴隸,沒有任何娛樂,只能日以繼夜地幹活。她逐漸遺忘活著的感覺,每天只能血汗勞動,根本稱不上活著。
五歲時,就被賣到富貴人家做奴隸了。被賣的原因不外乎是家庭負擔不起,孩子一個個出生,有些夭折,有些活下來的幫忙做工,多出來的就是賣掉,多少賺一些錢,還少了一個人的扶養費用。
於是希爾菲被賣了,自然也失去了姓氏。原本姓氏為何也不重要了。在原生家庭中,希爾菲也不曾被愛,家裡孩子太多,家境也十分困窘,自然不可能獲得多少關愛。
光是求生都使出渾身氣力了,怎麼可能還有心力去愛孩子?
這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年幼的希爾菲也明白,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沒有一個是真的被疼愛的,於是沒有怨言。
在被賣去做奴隸時,希爾菲也只是想,自己不過是跟村中許多的孩子一樣罷了。
只不過,當時她沒料到,被賣去當奴隸的人生,遠比自己想像中還煎熬。
那已經不是人過的生活了。每天都吃不飽,甚至只能吃廚餘;每天都被大聲喝斥,只要做事效率沒有達成要求,就會遭來一頓毒打,甚至沒有飯吃;每天除了白天務農外,夜晚也要包辦各種雜務,甚至忙到深夜,以致往往睡不飽。
如此云云,以致希爾菲面容憔悴、骨瘦如柴,這多少影響到她的勞動力。但主人依舊不願改善待遇,主人的思維是「只有做好事情,才值得獲得好的待遇」,對奴隸太好,只會讓奴隸好吃懶做,因為即便沒有做好事,也能獲得良好的待遇的話,奴隸就不可能認真工作了。
正因如此,奴隸要得到比較好的待遇,唯有做好工作。縱使條件再差,也必須勉強自己做到好,且怨不得主人。
當然,希爾菲很清楚,這只是似是而非的藉口,最主要的原因是,主人十分吝嗇,奴隸在其眼中只是工具,自然不需要給予人應有的待遇。
不僅如此,家中的奴隸實在太多了,為了減輕負擔,盡可能減少給予奴隸的資源。希爾菲很清楚,這裡的每一個奴隸,都過著生不如死的非人生活。
既然如此,如果哪天被選去獻祭,是不是就能解脫了呢?希爾菲偶爾會如是想。
況且,如果因為自己的犧牲,讓村莊可以保證豐收,那自己的犧牲就是有價值的。尤其比只為特定人家賣命有價值多了。
這樣的想法,讓希爾菲並不畏懼可能被獻祭的命運。畢竟早在不知何時起,自己就已經死去了。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所預想過的「命運」真的到來了。
十一歲時,她一如既往地「被參加」選祭會,全村奴隸都必須參與,以便靈媒選擇祭品。
那一年,她被選中了。選中的原因也不清楚,這種事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對於這樣的命運,希爾菲坦然接受了。雖然不會喜悅,但也不感到悲傷或恐懼。只是淡淡地想「或許真的可以解脫了」。
然而,她隱約感覺到哪裡不對勁,明明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為何沒有任何高興的情緒?明明為村莊犧牲是很偉大的事情,卻沒有感受到任何一絲榮幸?
在被獻祭前夕,她在幹活時,聽到路過的村人,在討論關於農收的事情。
「今年收穫怎麼樣?」
「比去年差多了。這種事本來就每年都不一定的,沒有年年豐收的啦,真如此的話我們也不用過得這麼辛苦了。」
「但每年不是都會獻祭給穀神嗎?穀神應該要每年都保佑我們才對。」
「沒這種好事啦,你自己也有種田所以很清楚吧,不是每年狀況都不一樣嗎?不然你今年收穫如何?」
「也不怎麼樣,所以這也是我覺得很奇怪的地方,獻祭真的有用嗎?還是我們獻祭的不夠多?」
「誰知道啊,想這個也沒有用。」
這段對話,讓希爾菲憶起,今年的收穫確實不佳,每年狀況確實都有所不同。假使獻祭真的有用,那還會有這種情形嗎?
或許就是這點,才會覺得哪裡不對勁。希爾菲如此思忖。
只不過,要因為這種理由,認為獻祭是沒意義的嗎?自己肯定不是第一個發現這點的人,但沒有人想改變這個風俗。那自己若還拒絕這種命運,肯定是很愚蠢的。
再加上,自己也渴望解脫,那就順應命運吧──希爾菲努力說服自己。
翌日夜晚,獻祭的時刻到了。獻祭的方式是獻人頭,希爾菲被帶上斷頭台,準備犧牲。
──現在心情意外平靜,以為多少還會有點恐懼,但或許是早就做好心理準備,所以就覺得沒什麼好怕了吧。
──反正我本來就跟死人差不多了,獻祭不是讓我死亡,只是讓我解脫而已。
──要殺就趕快吧,如果我的死,真的對村莊有一點幫助的話,那我就……
思此,她再度意識到不對勁。
先前就已經恍然大悟,為何會覺得「獻祭」這個儀式哪裡不對勁,正是因為獻祭可能是沒有意義的。既然如此,自己即便犧牲了,往後每一年都還會有無辜的奴隸繼續犧牲,永無止境……繼續保持這個風俗是好的嗎?該縱容這種事繼續發生嗎?
若坦然接受獻祭的命運,那就代表容許這種事情的存在,未來可能會有無數的人,還會繼續做這種無謂的犧牲……
思及此之際,斬首之刃落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爾菲放聲吶喊,一股莫名的力量自身上湧出,將刀刃擊飛。
希爾菲愕然,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包括吶喊,似乎是在將死之際,燃起本能的求生慾望,不知名的力量也一併覺醒了。
剛才的力量是什麼?竟然能將刀刃擊飛?到底──
她已經無法顧及這些,在她反應過來時,自己早已不假思索地逃亡了。
「快追!祭品跑了!那奴隸似乎有詭異的力量,大家多加戒備!一定要把她抓回來!」
祭司發號施令,村民們從身後追來,希爾菲拔腿狂奔,用不知名的力量將他們擊退,一路逃出村外。
不知逃了多久,終於沒有人追來了。希爾菲上氣不接下氣,癱倒在地。
──那地方肯定是回不去了,現在回去只會強行將我獻祭而已。但我已經懷疑獻祭的意義,而且……自己其實好像有強大的力量,也讓我逃離了那個鬼地方,或許我可以在別的地方,重新作為一個人活下去,不需要再當奴隸了……
希爾菲忖道,視野逐漸朦朧,正要昏厥之際,隱約聽到遠方傳來腳步聲。
──難道是村人追來了嗎?快跑!要趕快跑!不管怎樣都要跑!
希爾菲一面暗忖,一面使出渾身氣力,緊咬牙關起身,但因為體力耗盡而再度倒地。她直冒冷汗,緊抓地面,嘗試爬起但身子完全不聽使喚。
──看來只能用那奇怪的力量驅逐他們了,雖然還不太會用,但只要被逼到了就會很自然地使出來,所以──
希爾菲如是想,嘗試喚出體內隱藏的力量,一股強大的氣流自全身湧出。
然而,氣流似乎被擋下了。
「住手,我不是敵人,沒有要攻擊你的意思,我只是路過這裡的旅人。」
低沉穩重的男性嗓音傳來,希爾菲聽到「旅人」二字,仍未放下警戒,一面持續發動氣流,一面嘗試挪動身子,觀察來者何人。
「居然是個小女孩啊,這個時間點居然會在這種荒郊野外,是發生什麼事了嗎?妳的父母呢?」
一名人高馬大的褐髮馬尾青年,一面阻擋氣流,一面朝她緩緩走來。
「那種東西……我早就沒有了。我只是……」
希爾菲認為,對方似乎真對她一無所知,應該真的是旅人,因而停止攻勢。不過對方是如何擋下她的攻勢的?她毫無頭緒。
「沒關係,妳慢慢說。我不會傷害妳,放心吧。」
褐馬尾青年來到紫藤色短髮女孩身旁,傾聽事情發生經過。
※
希爾菲跟褐馬尾青年面前的篝火,驅除深山夜晚的幽暗。
「原來如此,真是辛苦妳了,難怪剛才會這麼堤防我。不過沒事的,我理解情況了。」馬尾青年話鋒一轉:
「至於妳剛才說的『奇怪力量』其實就是『魔法』,妳沒聽過『魔法』這個概念嗎?」
「沒有,魔法是什麼?」
「是一種獨特的天賦,大多數人都不會擁有的特殊力量。魔法的類型有各式各樣,妳剛才用的就是風魔法。我剛才也是用風魔法,擋下妳的攻擊。我也是會用魔法的人。」
希爾菲啞然。
「妳應該是因為被逼到死路,才會覺醒魔法的力量。這是與生俱來的天賦,現在才覺醒有點可惜,不然妳應該可以更早離開那個地方了。」
要是魔法早點覺醒就能更早離開──被點出這點時,她緊咬牙根,焦苦酸澀的感受侵蝕心頭。
「不過,妳至少現在逃離那個地獄了。妳可以跟我同行,我是四處漂泊的旅人,平時接委託維生。而妳也會使用魔法,我可以教妳,妳就一面跟我學習,一面當我的助手吧。如何?」
「這個……」
「放心,我不會把妳當成奴隸,妳不會再受到從前那些苦了,那一切都過去了。」馬尾青年輕撫希爾菲的頭:
「我會好好照顧妳。」
語氣聽來有些笨拙,但含蘊深沉的溫柔。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明明我只是個本來就該去死的傢伙,不應該出現在這裡,而且我們才剛認識……」
「因為妳本來就不該去死。妳自己其實也是這麼想的,才會逃出來。」他與希爾菲四目相交:
「為了讓妳活下去,我願意照顧妳。」
「真……真的嗎?會不會太麻煩您了……」
「不會。妳要先有獨立生存的能力,在此之前只靠自己可能只是等死。我不只是要給妳魚,還要教妳釣魚,先好好學習魔法吧。」
「可是……我是奴隸,各種粗活都做過,現在也會魔法了,所以我──」
「妳要自己生存下去也可以,不過在別人手下工作,別人可能會看妳小而壓榨,甚至陷害妳。妳不怕的話,就去吧。」
此話一出,過去被凌虐、壓榨的回憶於希爾菲的腦海湧現,她抱住頭,渾身發顫。
「只要妳願意相信我,我就能給妳過上好生活。若妳不滿意,隨時可以離開我沒關係,我會祝福妳。」
「真的……沒關係嗎……」
希爾菲低喃,目光蕩漾。
「妳也要學會接受他人的善意,這就是妳很重要的一課。」他直視希爾菲的瞳眸:
「不過,可能要先博取妳的信任。還沒告訴妳我的名字吧,我叫亞德爾‧威斯特,妳呢?」
「希爾菲,沒有姓氏。姓氏這種東西,在成為奴隸時就被捨棄掉了。」
「妳只要有名字就夠了,希爾菲。」
亞德爾以低沉厚實的嗓音,鏗鏘有力地道出:
「因為妳已經不屬於任何地方,妳是自由的。」
☆
希爾菲深思熟慮後,認為名為亞德爾‧威斯特的男人應是出於純粹的善意,自己也沒有更好的去處,而決定跟他同行。
在此期間,她一面協助亞德爾的工作,一面向他學習魔法。在學習的過程中,她得知亞德爾是強大的魔法師,已經旅行多年。但為何踏上旅途?亞德爾不願多提,也沒告知身世。在希爾菲心目中,亞德爾‧威斯特始終是個充滿謎團的男人。
充滿神秘感的他,也很有魅力──希爾菲是這麼想的。
他成熟穩重,做事一絲不苟。雖然相當嚴厲,不苟言笑,但也不輕易發怒。他的心情幾乎是平靜的,儼然看透了塵俗。完全不像個青年人,或許至少是三十歲以上的大叔了,希爾菲是這麼認為的。
當希爾菲將這樣的揣測,告訴亞德爾後,亞德爾只是木然回道:
「妳不是第一個這麼想的人,其實我才二十三歲而已。」
年僅十一歲的希爾菲赫然,看似老成的神祕魔法師,原來只大自己十二歲。十二歲,原來才十二歲而已,當她反覆默誦時,心跳不知怎地微微加速。
這種心情好微妙。她想。
亞德爾也沒有不良嗜好,閒暇之餘最喜歡喝酒,但只小酌。偶爾也會讀書,讀書配酒是希爾菲常見到的光景。
這樣的他有點優雅,她想。
明明是看似粗獷的男人,但不粗野。腦後的褐馬尾,突顯他成熟中帶點文雅的風韻。褐色的雙眸,猶若清明澄淨的深潭。
他的靈魂,一定就在潭中深處。
希爾菲是這麼揣想的。
她逐漸喜歡上這樣的生活,相較於原本行屍走肉的奴隸生活,現在的她活得像人,被當成人尊重,以及疼愛。哪怕她的雇主兼師父是嚴肅的硬漢,也感覺得到他內斂的溫柔。
正因如此,她不孤獨了。不再像過去那樣,孤立無援了。
然而,她還是感覺到哪裡不對勁,似乎不夠踏實。
為何不踏實?她也說不上來。只知道「真的可以過上這樣的生活嗎」的念頭,在心頭縈繞不去。
數個月後,這個想法被暴露出來了。
當天夜晚,她跟亞德爾在山上紮營,當天月色清朗,星斗滿天。希爾菲很久沒看見如此璀璨的星空了,一旁的亞德爾則若有所思。
「亞德爾先生,怎麼了嗎?星空很美,不一起看嗎?」
「我知道星空很美,不過……妳的故鄉,也會看到很美的星空嗎?」
「為什麼這麼問?」
聽到「故鄉」,希爾菲面色一沉。
「因為當初遇見妳時,我印象中那天有很美的星空。只不過當時無暇欣賞。之後我們就離開那個地方,再也沒見過這麼美的星空了。一直到今天,才又找回那樣的美景,對吧?」
「……對,但對我來說,我在這裡看到的星空,跟那邊是不同的星空。我不會因為看到這裡的星空,就懷念起家鄉。」
「是嗎?妳很想拋開那些回憶,對吧?」亞德爾走近她:
「這種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每個人都有想要拋棄的事物。不過,很多時候不是想拋開就能拋開的。就像妳真的拋下故鄉的一切了嗎?」
希爾菲俯首默然。
「妳還沒完全走出陰影吧,我看得出來,妳還是會想著什麼,對吧?」
「……我只是還沒完全適應新生活吧。」
「是真的還沒適應呢?還是會對『適應』這種事情有所猶豫?」
「什麼意思?」
「像是懷疑自己是否該過上這種生活之類的。」
「……為什麼亞德爾先生會知道?」希爾菲垂下目光。
「因為我也是這麼過來的,只是我不是奴隸。但這種心情,我也經歷過。」
「真的嗎?不過……我想的事情,在亞德爾先生眼中可能很沒意義吧。」
「沒關係,妳說說看。」
「嗯……我只是在想,會不會在我逃走後,村人又找別人獻祭了……這個習俗還是沒有改變,我逃走了對那個村莊一點幫助也沒有,只是自私而已……」
希爾菲黯然俯首,背對夜空的璀璨星光。
「但妳就算不逃走,也無法終結這無盡的悲劇。妳沒有能力改變那個社會。這不是妳的錯,妳不用承擔這些。」
希爾菲不發一語。
「對妳來說,或許妳犧牲的話,可以少犧牲一個人。但對其他人而言,其實都是一樣的,放長遠來看,有沒有妳更是無關緊要。妳糾結這些,只是不希望有罪惡感而已。」
希爾菲心頭一震,頭垂得更低了。
「既然這是妳無力改變的事情,那妳只要努力活下去就好了。沒有人有剝奪妳活下去的權利。」
「但是,沒有人該代替我而死──」
「妳也不該為了任何人而死!何況不是妳讓別人為妳犧牲,是別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讓別人犧牲!」亞德爾抓住希爾菲的雙肩:
「妳在脫逃時應該就明白了,獻祭只是愚昧的陋習,沒有人可以從中獲得好處,他們只是在為自身的愚蠢付出代價!」
希爾菲瞪圓雙眸。
「妳到現在還是不明白,要為自己而活嗎?若不能為自己而活,那妳並沒有獲得真正的自由,妳依舊被『奴隸』這個身分束縛,沒有擺脫身為奴隸的命運,是命運的奴隸!」
「命運的……奴隸?」
「被命運所束縛者,皆為命運的奴隸。我們可以改變人生,自然就能改變命運。不過,命運跟人生之間的千絲萬縷,也不是能輕易一刀兩斷。有時使勁擺脫,卻仍被命運糾纏不放。自以為逃離命運的牢籠,但其實一切都在命運的掌握之中,這種情況就是『命運的囚徒』吧。」
亞德爾放下希爾菲的雙肩,不再聲色俱厲。希爾菲對於這番轉變,感到一頭霧水。
「這些話可能不太好懂,不過沒關係,我只是希望妳知道,妳別再為不屬於妳的命運綁住了。妳已經用了妳的力量,擺脫了那荒謬的命運了不是嗎?妳不用畫地自限。若換做其他人要面對那不合情理的命運,那他們要跟妳一樣,主動去擺脫才行。」
「……亞德爾先生……」
「因此,妳不需要愧疚,錯的不是妳,而是那個社會。這樣明白了嗎?」
「……我想,至少有比以前明白了。」
大概吧,總覺得似懂非懂──希爾菲如此暗忖。
「妳最應該要做的事情,就是放過妳自己,希爾菲。什麼都別想,好好欣賞星空就好了──還是說,妳還想做點其它的事情?」
「為什麼這麼問?」
「假使妳希望,今天所看到的星空,有別於以往的意義,那就做過去沒做過的事情,來留下新的記憶吧。」高大的馬尾青年話鋒一轉:
「妳有沒有跳過舞?」
「沒、沒什麼機會跳吧……怎麼了嗎?」
「在我的故鄉,跳舞是很多人的娛樂。無論是在社交,還是歡慶場合,跳舞都是常有的儀式。但在我離開故鄉後,就沒再跳過舞了,最多是自己跳。不過跳舞這種事,都是跟人一起跳才有意思。」亞德爾仰望星辰:
「原本我也忘了這件事了,是因為剛才聊到故鄉,我才想起來的。願意的話,我可以教妳跳。」
「真、真的嗎?」
「當然。抓住我的手,跟著我的動作慢慢來。」亞德爾握住希爾菲的手心:
「首先,先往右一步,再往後一步,然後再……」
兩人就這樣手把手,跳起優美的舞蹈。
在光輝璀璨的星空下。
希爾菲難以忘懷,第一次在故鄉以外的地方欣賞星空的夜晚,是與自己唯一重視的人,以如此親密的方式度過的。
往後他倆也時常共舞,透過共舞,便能加深牽絆,達成無聲的默契。對希爾菲而言,能夠藉由這種方式拉近跟珍視之人的距離,就是無上的幸福了。
★
七年後,希爾菲從憂鬱自卑的女孩,成長為開朗自信的美人。她的魔法也學習有成,不單是亞德爾的得力助手,甚至能夠獨當一面處理委託。
生活十分愜意,唯一的遺憾是,亞德爾始終保持神祕,不讓任何人踏進他的心間。無論如何敲門,門都未曾敞開。
一絲光芒都不得見。
這種似近似遠的關係,似乎是亞德爾有意為之,希爾菲也早已察覺。她跟亞德爾的關係,只能是學徒、助手,抑或舞伴。縱使亞德爾有將她當成女性對待,也十分節制,從不逾矩。
希爾菲的揣想是「他這麼做肯定有其它考量」,諸如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嚴肅的男人才會這麼拘謹,怕太親近自己的話反而會被堤防之類的。也有可能是習慣將自己當成孩子對待,而非一般女性,才會如此克制云云。
對此,希爾菲有些失落,但她也不知是否該積極改變,而選擇維持現狀。這樣即便無法獲得更多,但至少不會失去。
或許維持這種安全的關係,也沒什麼不好,她想。
就這樣日復一日。
直至某日向晚,她跟亞德爾要離開某個國家時,亞德爾如此告訴她:
「我想是時候了,我能教妳的都傳授給妳了,妳現在也能獨當一面了。從現在起分道揚鑣吧,妳不用受制於我,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吧。」
「咦?為什麼這麼突然?我有做什麼讓亞德爾先生不高興的事情嗎?」
「沒有,妳做得很好。正因為太好了,我才認為妳該擁有完全的自由了。之前帶妳同行,只是先讓妳獲得基本的自由。但要獲得完全的自由,就必須獨立生活。妳已經有這個能力了。」
「沒關係,我願意繼續協助亞德爾先生──」
「不,已經夠了。繼續將妳留在身邊,只會阻礙妳的成長而已。」
亞德爾背對她,以致她看不見亞德爾的神情。
「但是……這樣亞德爾先生很寂寞吧,也沒有人可以一起跳舞了,這樣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我這個人最不怕的就是寂寞。過去都獨自旅行那麼久了,沒問題的。」
亞德爾回身,走過希爾菲身旁。
「真的嗎?但我是真的──」
很想留在您的身邊──這種話硬生生吞回去了。
「謝謝妳,希爾菲。當初是因為有緣才能相遇,那麼我相信,只要還有緣分,我們一定還會在某個地方重逢。」他回首:
「就留到那時候,我們再相見吧。」
斜陽餘暉灑照於亞德爾一身,他召喚出掃帚。
「世界很大,自由就在前方,飛向它吧。」
他騎上掃帚。
「再見了,希爾菲。」
「亞德爾先生!」
希爾菲放聲呼喚,但亞德爾已經飛向紅霞,消逝於暮暉之中。
她伸出手,只有抓到虛空。回過神來,熱流覆沒她的視野了。
◆◇◆
「在那之後,我就獨自踏上旅途。」希爾菲對布林奇嫣然莞爾:
「過了一年,就與你相遇了呢。其實我在遇見你的時候就想,總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獨自旅行的這一年來,我也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但他們都只是過客。唯獨你,我認為你是能跟我一起旅行的人。除了我說過的原因外,或許就是在你身上,看見了過去的自己吧。」
「怎麼說?」
「我們都失去了一切,無父無母,都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倒地,若無人相救的話,真的不曉得會怎麼樣。想到了這點,就決定照顧你了。」
「……希爾菲小姐……」
「不用感謝我,感謝的話已經聽過太多了。我能做的不多,只是一個平凡的魔法使,能夠這樣拯救一個人,我也活得比較踏實吧。」
希爾菲斂起笑容。
「踏實?」
「更精確地說,贖罪吧。因為我的逃亡,或許有人代替我犧牲了。所以就希望,能靠拯救別人,來彌補呢。」
她垂眼,神色黯淡。
「雖然可能是自我滿足,但我絕對不只是為了這樣,也是真心想幫助他人。即便沒有那件事,我還是很樂意幫助他人。」
她眨眼,加重語氣。
「我相信,希爾菲小姐很善良,正因為善良,才會用這種方式『贖罪』吧,雖然其實就像亞德爾先生說的,這根本不是希爾菲小姐的錯。」
布林奇語氣堅定,目光炯然。
「謝謝你,布林奇,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希爾菲再度綻放笑顏:
「那麼,雖然有點突然,要不要來跳個舞?在這美麗的星空下。」
「咦?為什麼?我不會跳──」
「沒關係,當初我也是這樣。但只要有人帶領,就慢慢會跳了。」
有人帶領──是指亞德爾先生吧?布林奇緊咬牙根,隨後鼓起勇氣反問:
「希爾菲小姐……是為了重現跟亞德爾先生的回憶嗎?」
「怎麼可能,他是他,你是你。跟你跳舞的感覺一定是不同的,畢竟你是生手嘛。」希爾菲的唇角,揚起俏皮的弧度:
「在離開他以後,確實沒再跳過舞了呢。不過,舞步我都還記得,記憶猶新,恍如昨日……但我很清楚,不可能再回到那種日子了。」她抓住布林奇的雙手:
「是時候創造新的回憶了。」
被抓住雙手的布林奇,撇開視線,面容泛紅。
「跟著我的動作慢慢來。首先,先往右一步,再往後一步,然後再……」
兩人就這樣手把手,跳起優美的舞蹈。
在光輝璀璨的星空下。
「不是這樣……對,很好呀,就是這樣,學得很快嘛……小心別絆倒喔……哎呀哎呀,別那麼緊張……」
璀璨奪目的星海下,笑聲縈繞迴盪。
那一夜,布林奇難以忘懷,那是他初次與人共舞,縱然舞步仍青澀笨拙,但他唯一重視的女孩,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手心的溫度,化為暖流湧入腦海,慢慢沉落海底,轉化為隱秘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