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小說家吧」是否能繼續依靠「異世界轉生」這一題材,延續和再現大河劇和日本傳統曲藝的輝煌,還有待時間去證明。
不論是2021年1月檔動畫新作《無職轉生》、《只有我能進入的隱藏迷宮》、《轉生成蜘蛛又怎樣!》、《回復術士的重啟人生》,還是已經播映數季的《關於我轉生變成史萊姆這檔事》、《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記錄上的地平線》,都是以投稿在日本小說投稿網站「
成為小說家吧」(小説家になろう)的網絡小說為原作的作品。可以說,近年來「成為小說家吧」已經成為了這類「異世界轉生」類型的發源地,「成為小說家吧系(なろう系)」這個詞在日本也成為了近年「異世界轉生」這一類型作品多媒體化風潮的代名詞。
▲「成為小說家吧」
那麼,「異世界轉生」和「成為小說家吧」有著怎樣的過去,又會定義日本動漫怎樣的未來?這些似曾相識的「異世界轉生」類的「成為小說家吧」系作品的背景里,其實折射出了不斷變化的創作者們的寫作戰略和讀者們的喜好。而這些讀者和作者的變化,也直接反饋到了當今日本動漫界「異世界轉生」類的作品當中。
西洋幻想RPG式世界觀的創作模式
「成為小說家吧」的前身是梅崎祐輔於2004年的大學生時代創立的個人網站,後來由其本人於2010年實現法人化。在日本林林總總的小說投稿網站中,「成為小說家吧」算是規模最大的,截至2019年9月,網站160萬用戶發表了超過67萬部的作品,月瀏覽量也達到了20億。
▲先後動畫化和真人化的《我想吃掉你的胰臟》也是「成為小說家吧」上的作品,圖片:官網
「成為小說家吧」上的作品原本並不局限於「異世界」屬性。例如在2015-2016年人氣爆棚的《我想吃掉你的胰臟》原本也是由與「異世界」無緣的傳統作家投稿在這一網站上的。就像這樣,「成為小說家吧」上的作品類型原本包括青春、戀愛、懸疑、時代劇,甚至還涉足非虛構的評論領域。而涵蓋了多種作品類型的「成為小說家吧」之所以會成為「異世界」的代名詞,主要還是因為「異世界」如今已經成為了網站用戶主要關注的作品類型,網站整體的作品環境也就特化為了「異世界」。
「成為小說家吧」上的「異世界」作品都擁有著類似《勇者鬥惡龍》、《Final Fantasy 最終幻想》等RPG遊戲中常見的「西洋幻想」風格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里,相較於頗為發達的中世魔法,農業技術文化的水準卻較為落後。故事中的食物和身份制度也與這種世界觀所參照的幾個世紀前的歐洲有所不同,不僅與史實有所出入,作為幻想作品的設定也不夠細緻。這是因為,就像該網站的創立者是學生一樣,網站裡投稿的多數的寫手也是業餘的。
世界觀背後的原因
建立在這種不夠硬核和專業的設定上的創作模式為何會在「成為小說家吧」上走紅?能夠創作出有著原創性作品的人畢竟只能是鳳毛麟角。對於業餘創作者來說,比起從零開始創作全新主題的作品,在既成的某種設定、世界觀、故事的方向性模式之上再去加入各種個人要素的這種創作可操性要高很多。
因此,這些穿越到「異世界」的主人公們所擁有的能力,往往就反映出了作者所擅長的專業或者從事的工作。同時,這些小說也像日本傳統藝能「大喜利」一樣,對於既有的模式或情景通過重組各種要素來給讀者帶來了樂趣。
▲2000年創立的日本曾經最大的小說投稿網站「Arcadia」,圖片:網絡。
這種RPG式的世界觀會在「成為小說家吧」上流行的一個原因,也與2000年創立的日本曾經最大的小說投稿網站「Arcadia」有關。動畫化後獲得極大人氣的《在地下城尋求邂逅是否搞錯了什麼》、《Overlord》、《幼女戰記》、《加速世界》等作品都是在這個網站上連載的。其中川原礫的《加速世界》更是獲得了第15屆電擊小說大獎。就像川原當初是通過在個人網站上連載的《刀劍神域》獲得了人氣,Arcadia上也聚集了書寫RPG的世界觀故事的寫手們。進入2010年代後,這些用戶就轉移到了「成為小說家吧」上。
▲「Arcadia」和「成為小說家吧」上的作品是同源的,圖片:網絡。
▲「Arcadia和「成為小說家吧」的作品會同聚在動畫《異世界四重奏》這樣的作品當中也絕非偶然,圖片:官網。
同時,這股異世界潮流也與當時日本輕小說界不無關係。就像《碧陽學園學生會議事錄》、《我的朋友很少》等系列作品所代表的那樣,日本輕小說界當時正是以學園作為故事舞台的所謂「日常系」的全盛期。於是,在現實的輕小說出版業與「日常」這一現實共鳴的同時,非現實的西洋幻想RPG式作品的讀者、寫手就聚集在了虛擬的網上。
具有社交媒體性質的「成為小說家吧」
誰都可以輕易上手寫作的狀況也給「成為小說家吧」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網站上的作品在媒體上的傳播方式就較輕小說發生了變化。
傳統輕小說界裡,新人賞出道的作家往往通過雜誌上連載或者出版專著來發表作品。於是,對於平時沒有讀輕小說習慣的讀者來說,包括動畫、漫畫在內的這種作品的多媒體化往往就是他們第一次接觸作品的契機。而對於網絡小說,不僅讀者可以隨心所欲地在網上免費閱讀,寫手還會互相閱讀各自投稿在網站上的作品,加深業務交流和學習。也因此,與輕小說不同,網絡小說在以書籍的形式售賣之前,就為很多用戶所了解。
這種小說投稿網站的發展也與2010年代網際網路的變化相重合。無論是海外的推特還是國內的微博,某種訊息的傳播,往往僅限於有著相似想法和興趣的用戶之間。其他用戶只有自己有意識地去搜索和收集這種訊息,才能看到。可以說,現代的網際網路用戶在打開網頁或APP後,幾乎就自動連接上了自己所喜歡的訊息。那麼對於具有社交網站性質的小說投稿網站,也將難以倖免。於是,同一類型作品的讀者之間就逐漸形成了一個閉合的社群。社群一旦形成後,作品的模式化也就將再度加固,也因此「異世界轉生」這一類型才會通過作者和讀者在「成為小說家吧」的社交中培育的凝聚力和粘性而得到流行。
無論是推理解謎、科幻還是西方幻想題材,過去小說的類別是通過其內容的樣式實現的確立。而現代,隨著閱讀和創作主題相近的小說這一行為通過網絡逐漸發展為社群,小說的類別就演變為了實現這一社群的內容媒介。在這個意義上,「成為小說家吧」系小說就是一種十分現代的小說類別。
模式化戰略與「時代劇」的相似點
「成為小說家吧」的隆盛如今也在出版界形成了以異世界轉生為題材的「Hero文庫」、「MF Books」等流水線。除此之外,在「成為小說家吧」的作品裡尋找未來出版內容也成了如今的輕小說編輯工作的重要一環。進入網站排名前列的作品有時甚至在數天內就可以接到這些編輯拋來的書籍化出版的offer。於是,以出版為目標的寫手就會在創作時考慮如何獲得更多的讀者,進入排行榜,得到編輯的青睞。而此時,最有效率的做法就是選擇擁有最多讀者的類型和故事模式進行創作。
▲日本江戶時期的繪本「草雙子」
除了個人的發展以外,這種遵循模式化的創作戰略其實也有著其媒體形式上的存在理由。例如在日本的時代劇這一影視作品類型中,就曾經確立了「主人公的武士、浪人遇到陷入困境的村民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最終通過打鬥懲惡揚善」這麼一種經典的故事模式。這些作品大抵來自江戶時代的通俗小說「草雙紙」或其他實錄體小說,究其源頭,也能找到日本的《太平記》和中國的《水滸傳》。然而,這些作為影視作品的時代劇所直接繼承的,卻是明治到昭和初期類似評書的日本曲藝「講談」和三弦伴奏的民間說唱「浪花節」中的時代設定、故事以及主人公造型。觀眾正是通過從這些曲藝中獲得的知識,才逐漸接受時代劇的世界觀。而這一世界觀也通過電視影像的再生產而得到了維持。
▲日本的曲藝「講談」
▲三弦伴奏的民間說唱「浪花節」
於是,當時代劇中出現江戶的街道時,這種街道也並不是江戶時代的現實,而是一種被人工理想化了的「江戶」的幻想。在這個意義上,時代劇也不愧為一種被後世模式化的「異世界」。
隨著媒體技術的發展,如今人們的想像力也已經從曾經的曲藝轉換為了現代遊戲式的世界觀。於是,「異世界轉生」類作品會選擇RPG遊戲中常常出現的歐式幻想也就不奇怪了。遊戲就在這裡成為了理解「異世界轉生」的世界觀和設定的前提知識。
此時作為娛樂的此類作品為了獲得更多的讀者,並沒有必要去製作過於細緻準確的設定,或是去還原史實。讀者關注的只是作品是否符合自己想像中的「江戶」、「異世界」等形象。也只有符合了大多數人的口味,才會得到更為廣泛的傳播。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寫手往往還會為作品加上許多瀏覽數較多的類似「有殘酷描寫」、「主人公最強」的標籤要素,來更有效率地將模式化的作品傳達給觀眾,獲得更高的排名。
無論是時代劇還是「異世界轉生」,消費遵循了某種模式的設定和故事,就會給娛樂作品的讀者帶來極大的快樂。「似曾相識」的內容不僅給讀者提供了一種可以期盼故事後續展開的安心感,也是毫無壓力享受故事的保證。現代的「異世界轉生」在這個意義上也是娛樂作品的王道。
模式中的變化
當然,為了在娛樂作品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同樣的「異世界轉生」模式下,隨著時代的不同,作品基調和主題也難免會發生各種變化。例如這類小說中,往往有很多「龍傲天」式的設定。在這種設定中,主人公有著明顯異於常人的能力,不用太過辛苦也能在異世界裡大展身手。故事的爽點就在於,不用努力就能在轉生中獲得能力,實現某種「降維打擊」。
▲看起來弱不禁風,核心還是那個「龍傲天」的《關於我轉生變成史萊姆這檔事》,圖片:動畫版。
例如2013年連載於「成為小說家吧」的《關於我轉生變成史萊姆這檔事》中,莫名其妙被歹徒刺死的工薪族三上悟就以RPG中最弱的怪物史萊姆的形態轉生到了異世界。他轉生的同時也獲得了能夠通過溶解敵人而奪取對方能力的「捕食者」和大幅提升思考和解析能力的「大賢者」技能,並在轉生後也陸續繼承了各種bug級的技能,在異世界裡叱詫風雲。本作雖然從史萊姆這個看起來很弱的設定出發對「龍傲天」這一模式進行了某種反差性描寫,但故事整體上來說還是延續了這種模式。
▲經歷磨練獲得成長的《無職轉生》,圖片:官網。
從這種「成為小說家吧」常有的「龍傲天」設定去看連載於2012-2015年的《無職轉生》,就會發現這是一部大幅度顛覆了這一設定的作品。故事中,家裡蹲了近20年的34歲無職主人公在父母死後,被兄弟從自己家裡趕了出來。主人公為了救人而被卡車很快撞死的開頭可以說是延續了《關於我轉生變成史萊姆這檔事》等典型異世界轉生小說的形式。然而與轉生的同時直接開掛的其他作品不同,主人公以嬰兒的身份轉生後,花費數年努力學習魔法,經歷挫折和失敗,才逐漸實現了成長。這個故事中可以說是加入了此類小說所曾缺失的主人公辛苦努力的過程。
▲《轉生成蜘蛛又怎樣! 》中有意獨立於群體的主人公,圖片:小說版插繪。
其實,不只是《無職轉生》,2015年起連載的《轉生成蜘蛛又怎樣!》也從如何在異世界中大展宏圖,轉變成了如何在集體之外證明自己的價值和能力。從這些作品中我們也能發現,原本風靡一時的「龍傲天」設定也在漸漸被作者們有意識地顛覆。可以說,近年來「成為小說家吧」的作品整體上也有漸漸從「龍傲天」轉變為主人公曆經磨練和挫折的趨勢。
從「反派大小姐」到「被放逐的冒險者」
隨著「龍傲天」設定漸漸老去,「成為小說家吧」也開始出現各種新的主題。其中之一就有從2010年代末開始流行的「反派大小姐」。「反派大小姐」通常指的是女性向戀愛模擬遊戲中與女性主人公同時愛上同一名男性,而將主人公視作戀愛的勁敵的大小姐角色。
▲《轉生成女性向遊戲只有毀滅END的壞人大小姐》,圖片:動畫官網。
這一主題作品的代表作就是2018年開始連載、並於2020年4月實現動畫化的《轉生成女性向遊戲只有毀滅END的壞人大小姐》。作品中,因為遇到事故而死去的主人公轉生來到了乙女遊戲的世界,成為了遊戲內妨礙女主人公的反派大小姐。由於是反派,主人公註定無法和自己喜歡上的男性結合,在這類作品中,她們要不最終被流放到了國外,要不甚至會走上絕路。於是,主人公就為了迴避這種結局而不斷奮鬥。
2020年左右,《被流放的萬能魔法劍士成為公主殿下的師傅》和《歡迎光臨流放者食堂!》之類所謂「被放逐的冒險者」類作品也開始在「成為小說家吧」贏得了人氣。兩部作品也先後實現了漫畫化。
▲《被流放的萬能魔法劍士成為公主殿下的師傅》
▲《歡迎光臨流放者食堂!》
在異世界中,因為缺少認同自己實力的慧眼,主人公往往會一度被放逐出隊伍。仿佛經歷了放逐,在加入別的隊伍或者轉生後,主人公才能發揮出自己真正的實力。「異世界轉生」作品內就這樣漸漸產生了新的變化。這種趨勢也與2015年開始連載的輕小說《歡迎來到實力至上主義的教室》形成了鮮明對照。可以說,在日本社會新自由主義的影響下,主人公們從「實力至上」到「懷才不遇」的境遇往往容易引起共鳴。
變化背後不容忽視的娛樂小說用戶分斷問題
就像這樣,「成為小說家吧」上的作品以遊戲的世界觀為基礎,建立在「異世界轉生」這一模式上,同時也在其內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這種創作模式就是一種「向以往既有的樣式里添加不同的梗」式的想像力。在這個意義上,也是與日本傳統相聲「落語」里的大喜利和三題噺是相似的。
▲落語裡的從三個關鍵詞進行延展的三題噺也被廣泛用在當代日本的集思廣益和頭腦風暴當中。
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會不約而同地匯聚於人氣的主題和模式。然而,這種容易孕育人氣爆款的環境也存在其本身的問題。「成為小說家吧」的讀者里,10-29歲占了一半,30-39歲只有2成多。然而,排名靠前的作品卻往往都是由人生經驗豐富和文字功底深厚的30-49歲的作者所創作的。
通過出版成書實現出道的作者年齡層相對較高的原因在於,這群成熟的作者比起追求個人風格,往往會更現實和理性地接受「為了賣座而去追逐流行」,也就更能適應這種創作環境。於是,對於不得不與這些前輩們競爭的年輕寫手,「成為小說家吧」如何繼續保持其現有的吸引力也就成為了一大課題。一方面,雖然也有不少高中生和大學生等年輕的血液在網站上活躍,而另一方面,在聽過前輩將作品出版成書的經歷後,無法追趕上流行,進而選擇放棄的年輕作者和讀者也不在少數。
此外,具有社交媒體性質的「成為小說家吧」上將傳統私密性的閱讀社群化的這種形式也帶來了新的問題。如今的日本年輕人雖然對於御宅文化的厭惡感相比他們的前輩要少了很多,然而,就像「異世界轉生」這一題材在社交網站中的形成過程,生長於數碼和網絡環境下的這群人在社交網站上只會去閱讀符合自己喜好的作品。於是,支撐「成為小說家吧」的往往就不是傳統讀者,而是一部分重度用戶。
與會被不同社會階層消費的輕小說不同,「成為小說家吧」類小說的讀者在日本的學校和職場還是屬於少數,這群人之間的交流所依賴的還是網絡這個平台。對於閱讀輕小說而不讀「成為小說家吧」的讀者層,特別是學生群體來說,輕小說長久以來的學園類題材明顯更容易產生共鳴。他們也只有被動畫化後才會涉足這些「成為小說家吧」的作品。可以說,擔當日本ACGN界中的「N」的小說媒體如今要面臨的,將是一個用戶群逐漸產生分斷、甚至對立的未來。在這一趨勢里,「成為小說家吧」是否能繼續依靠「異世界轉生」這一題材,延續和再現大河劇和日本傳統曲藝的輝煌,還有待時間去證明。
(來源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