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讀大學的年代,學生間流傳著一個禁忌般的秘密儀式。
蟬聲蜂擁而起,柏油路面的馬路蒸起陽炎。待在冷氣房的我,隔窗觀望外頭拭汗奔走的上班族,嘶噪蟲鳴已然成為籠罩全國的背景音,漬於烈夏之中,我無來由地想起那段令人反胃的事件。
當年的我,和學弟妹們在豔陽底下耐著汗水如倉鼠般繞轉操場進行體能測驗,靈魂困在汗珠搔落的皮肉中黏膩難耐。再撐一年就能脫離強制選修的體育課了,原先就為體能學分不足所苦的我,在畢業前終於被畢業門檻逼至窮途。
噁心的汗水、噁心的黏度、噁心的酷暑。全身細胞都陷入極度渴求冷氣的瘋狂狀態。本周的服刑時間終告結束,我在下課鐘響徹校園邁開雙腿大步大步朝宿舍方向疾行,沿途路過澄澈水柱泉涌的直飲台前也一心不亂快走而去,夏天的公共直飲台裝載著陷阱,偽裝成山泉水通透的清涼模樣,實際上早已被毒辣日光曬得發燙。而且我還有其他不得停下腳步的迫切理由。
下課鐘響,老師草草解散揮汗涔涔精力全失的生徒,我習慣性先確認近兩小時未碰的手機,非要消解與世界新聞脫軌的疏離感才願意進行其他行動。
「不好了!他跑去參加那個儀式,總之快到宿舍後側門!」
我之所以雙腳非己所有似地在校園奔馳,全始自友人傳來的這則訊息。
那個儀式。不知從哪竄起的謠言,爆炸性地在學生的資訊網間流傳開來,比起儀式的正式名稱,儀式過後的成效更深烙眾人腦海。
「任何願望都能實現,有人會替你實現。」打這名號,在浸泡夢想及希望的大學生面前,的確是肥美的誘人餌食。我想一部分參與這項儀式的人,連它的確切性質也說不清楚吧。
「狐狸娶妻」創建這儀式的人為它取了遊戲般的名字。好像在哪位朋友那玩過相同名字的桌上遊戲,若是孩童聽見了將它和哪首童謠的曲名弄混也不奇怪。與名稱大相逕庭,這儀式極其凶惡。
簡而言之,名為「狐狸娶妻」的活動就是降靈術,包覆了流行糖衣引人盲從的降靈術。
夾存圍牆與宿舍大樓間的隱密小道,崎嶇的碎石板是連貫宿舍後門的人行步道,顛顛簸簸一路趕至訊息記載地點的我,著急地在門前四處張望也不見友人蹤影。
忽然間,倉皇與顫抖交混的呼喊,自圍牆邊蒼鬱茂盛的銀杏樹背面漫出,短促無力地聲聲叫喚著我,再熟悉不過的嗓音以如此罕見的語調出聲,嚇得我如同觸電胸口掠過一陣麻痺。
走近聲音出處那棵樹的反側,兩個相偎的背影挨著樹幹坐落地面,向我發出求救的友人稻國照久,把另一位癱軟的朋友久留貫治摟在懷裡。
步步逼近正面,難以置信的駭人真相便越加清晰,我往粗大樹幹的左方繞行,要讓他們的正面情況直接進入視角範圍,卻在他們的側臉即將脫離髮絲遮蔽時,鞋底踩上了異樣的不詳觸感。
多日未雨的炎熱氣候,泥地本該被烘得紮實堅硬。此刻,腳下滑陷的濕潤不禁引我垂頭望去,鞋底周圍、腳邊的樹根、再追溯到隱身樹後的友人們,泥地上積滿鐵鏽味的紅色水攤,那顏色是伯爵茶包靜置熱水整整一日滲出的黑紅,也似是人體流淌而出的血液。
無以置信雙眼所見,我加速走近他們兩人面前。那位參加狐狸娶妻的朋友久留,沾滿血的胸口因喘息而洶湧起伏,見到我更激動得像有什麼話想說,就像溺水似的瞠目開合雙唇謀取空氣,他掙扎著喘息良久好不容易終能開口,朝我噴來的卻是腥味刺鼻的大口鮮血。
「喂!怎麼回事!」我想也不想開口便衝出帶有斥責意味的質問。
始終將傷者托在懷裡的稻國,張口結舌說也說不清楚,語無倫次扯出一堆雜亂無章的敘述,要他冷靜下來重新說明,也不過是鬼打牆地重新覆誦那架構凌亂的事發經過。所幸沒浪費多少時間,我便從頻頻出現的關鍵字中大致抓住重點。
「昨晚隔壁寢室的人說要玩狐狸娶妻,久留聽到就臨時加入,跟去了學校後山那間廢棄神社,遊戲途中遇到自稱巡守隊的阿伯來驅趕他們,想不到領頭的成員抬頭見到阿伯突然臉色僵硬,之後發了瘋似的,儀式進行到一半就破壞規則強行吹滅蠟燭,不斷在口中呢喃『對不起』,一行人見狀道具也沒收就跑下山回來了。回到學校後領頭的人才告訴大家他沒看見什麼老伯伯...他見到的是滿口獠牙、指甲長得蜷曲的女人。」要是稻國陣腳未亂,大概會如此清楚扼要地說明。
「後來呢?怎麼連久留也出事?他吐多久了?你去通報校方,我來聯絡救護車。」現下只剩我還能保持冷靜負起救援的責任。起初我自認如此,直到發現沉默異常的稻國雙眼已不對焦在我身上,他的臉龐雖朝向我,雙眼卻怔直直勾在我的後方,帶著我在他臉上從未曾見的呆滯及顫慄。
「喂,回話啊!......你看到什麼了?」我本打算朝他的視線回頭看去,才剛向旁扭過頭,稻國立即倉皇起身出手定住我的腦袋制止。
「別回頭。」透過他乾脆明瞭的勸阻,各種幼年時期幻想過的妖怪畫像一瞬間呼之而出流竄腦海。
面如水煮蛋平滑不見五官的野篦坊、二口女隱在蓬頭散髮的後腦杓裡飢腸轆轆的血盆大口、半張臉潰爛見骨膿血如爛泥滴落的骨女,又或者是前文提及的那位指甲及地獠牙垂涎,任何 妖怪百科都未涵蓋到的未知怨靈。
後頸受人輕撫般捎過寒風,我緊盯著無神論友人驚惶的雙眼,就像墜谷前緊抓崖上救命藤蔓祈求活命。樹梢被風吹得寒顫連連,碰撞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感受到涼意的每吋肌膚立起雞皮疙瘩。各類妖怪的相貌在假想出的轉盤上擦過指針無力繞圈。
在我身後的究竟是何物?
若繼續與內心的恐懼僵持不下便無人能出手反抗,我們三人將坐以待斃逐一遭祂虐殺。顧不得友人反對,我衝破內心無可復加的恐懼,猛然回首。
身後半掩藍天的枝葉搖曳著,刷刷響起的綠葉為夏日午後增添平和的清爽,高高疊起的積雨雲像是哪部夏季電影的最佳一幕。除此之外小徑上空無一人。
與此同時,不單同一聲調發出的咯咯怪笑從後方竄升逐漸貼近耳背。再度翻轉視線回到虛弱的友人身旁,直至剛才還方寸大亂的兩位,眉眼擠成月彎並排立直在我面前,露牙咧嘴竊喜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