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烏龍就好⋯⋯有瓜子嗎?那也來點吧。」
負責管給二樓這些公子小姐送茶水的小二領了,又到隔壁桌去。
任鈴依然是裝得一副好盲人樣,坐正了直視前方。只是清唱從去把她牽回來、上了二樓之後,神色便一片凝重,緊抿著唇不說話,眉頭深鎖。
她以為是自己那時沒抓好,清唱因她惹出了額外事態而有些不愉快,趕緊道:
「對不起,我剛才給人撞了下,才鬆手了⋯⋯」
「就叫妳不要動不動道歉,誰說我生妳氣了?」
清唱這一句回得兇,任鈴卻沒什麼真被她訓的實感。
「那妳怎麼了嘛⋯⋯」
沒真被訓,倒還挺委屈。清唱沒生氣,那為什麼上樓了就這樣呢?任鈴仔細回想了一下,是因為那扶了她一把的男人?看他那一眼太過匆忙,任鈴只記得他那雙特黑的瞳眸,隔了層紗,長相是一點印象都沒。該不會清唱認識他?看她這反應,就算不是冤家仇人也好不到哪兒去,總之是她不想見到的人。
還不等她想,清唱也不說個明白,就聽樓下一陣敲鑼打鼓,紅燭滅了幾盞,只留戲台四角那四盞最紅最大的燈籠和大燭台。觀眾們歡呼不斷,想來是要開演了。
四周暗了,其他幾桌只管看舞台,也沒人會注意到她們這兒,任鈴便迅速把位置朝欄杆邊挪了挪,睜大了眼睛往下看。
觀眾們靜下來後,說書先生上來把劇目名稱、大要等等都講了一遍,故事便正式開始。《鎖麟囊》這碼子戲說的是兩位出身天差地別的富小姐與窮小姐,富小姐薛湘靈和窮小姐趙守貞同日出嫁,花轎逢雨而恰巧在同一座小亭暫避。守貞感嘆貧富相遇、世態炎涼而落淚,湘靈不忍,取一珠寶「鎖麟囊」相贈。
日後,湘靈家鄉遭洪水洗劫,與家人失散之後淪落成他地仕紳家中的女奴。一日湘靈陪刁蠻的小公子做玩,小公子將球拋入了平時夫人叮囑不許上的小樓,逼湘靈代撿。湘靈不得已,上樓卻見當日贈與守貞的鎖麟囊被供在樓上,不住聲淚俱下,引來夫人不解。一問之下,原來湘靈即是當年贈寶的恩人,而夫人即是昔日的窮小姐守貞。既知湘靈為當日贈囊善人,守貞感慰至極而敬如上賓。恰逢湘靈一家老小脫難尋來,闔家團圓。
是個不錯的故事,任鈴看完如此心道。薛湘靈一登場時便聽台下歡聲雷動,想來那應該就是名伶「蠟梅」今晚扮演的角色,任鈴因此也多花了些心思看她。這心思確實花得非常值得,蠟梅無處對不起她名伶的稱號,身段輕巧,飛燕玲瓏;唱腔優美,繞樑三日。儘管臉上畫了濃妝,仍然能看出蠟梅原先的長相,一定是個美人。
從青梨劇團有名的程度來看,其他演員的功底自然不會差,但光拿同為旦角、飾演趙守貞的那位女伶來比,任鈴立刻就看出了她和蠟梅的差距,尤其是兩人對唱的橋段,演技和唱功都是蠟梅更上一層。
戲曲落幕,觀眾席掌聲不斷、歡呼不絕,一直到所有演員都上台來謝幕後又下台,都未停止。任鈴也跟著拍起手來,還道:
「真好看。」
「妳真當是來看戲好玩的?」
「才沒有!」
任鈴微微漲紅了臉反駁清唱,雖然她剛才確實有一陣子挺投入在故事裡。
任鈴多少年沒看過戲,都曉得剛剛那戲挺好,也沒什麼問題。但就是沒什麼問題才奇怪!好好的戲曲,怎麼人看完之後就失蹤了呢?
清唱只笑了笑,卻沒打算從座位上起身,依然是手腕靠著欄杆拄著頭,往戲台上望。任鈴偷偷探了眼,散場後已有不少觀眾魚貫往戲樓門口去,但仍有約四五成的人留在位置上,清唱也不動。
她知道她們得調查仔細,多留一下是正常。可是戲結束了,蠟梅也下去了,見不到她的人,要如何調查?
「接下來還會有什麼嗎?我看有些人不走呢。」
任鈴出聲一問,清唱將手指豎在唇前,輕聲道:
「妳等著看。」
說得好像精彩好戲還在後頭一樣,任鈴立刻坐直了身子,不禁屏息。
果然片刻後,戲樓的大門再度關上,燈火暗下。這回沒有拍手尖叫聲,留下來的眾人似乎也同她一般,靜靜等待接下來的好戲上演。
戲台上搖曳的燭火已是戲樓裡唯一的光源,也因此當女伶優雅的身姿緩緩從台上走下,無人不將目光獻給她。任鈴認得這上來的第一個,湘靈的陪嫁丫鬟之一,丑旦梅香。那女伶仍是一副劇中裝扮,戲曲的誇張臉譜倒是卸了。只見她扭腰擺臀地走了下來,在觀眾席之間穿梭,一個個同座上的觀客老爺握手致謝,似乎還賣笑送秋波。
原來是下台謝幕。
她疑惑地往清唱那兒看了一眼,雖然賣笑送秋波好像有點過頭,但這不就是謝幕嗎?清唱再道:
「看仔細點。」
任鈴又扭回去,反正二樓的觀眾都下去了,她就是大大方方地把整張臉貼到欄杆上看都無人奇怪一個瞎子在看什麼。梅香現正走到下一個觀眾那兒,只見又是一陣言談、握握小手,但那男人好像塞了什麼到梅香手裡,梅香白皙的手卻輕輕一推,她沒收下。
這一切只發生在短暫的一語一笑間,自然地好像什麼都沒有一般。
「看到了嗎?」
「那男人塞了東西給她,可她沒拿。」
「對,因為他給的錢不夠,又或者是她不喜他。」
「⋯⋯啊?」
梅香又走到一個老爺身邊了。這回任鈴張大眼睛看,男人同樣趁握手時塞了東西到她手心,梅香一莞爾後收下,手腳俐落地把東西塞進衣襟裡後,又像沒事一樣地繼續謝客。
「清唱,這是什麼?」
任鈴把頭收了回來,一臉不可置信。她覺得事情或許真是她想的那樣,但太過震驚,也不想相信。離開欄杆邊,清唱坐好了啜口茶,雲淡風輕地道:
「戲子賣身。」
清唱給她解釋了番,說某些劇團會有這樣不成文的暗規矩。即使青梨極富盛名,只靠賣票的那些小錢還是很難栽培出好演員,更別提為了知名度四處巡演的同時,還有旅費、住宿費、伙食費等諸多開銷,只靠上戲是賺不了多少的。
於是這些劇團便和各地的戲樓合作,結果就是這所謂的「下台謝幕」。戲子們賣身,戲樓老闆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在大多數看戲的人們之間已經是不必言說的默契,沒錢的、不買的都會在戲曲結束後識相地滾蛋。想多賺點外快的戲子,無論男女都會在第二次謝幕時親自下台,有意的觀眾就趁這時將錢塞到演員手裡。戲子接了,表示今晚有得快活;戲子不接,等於直說「你這點錢不值我一晚」或是「我看不上你」。
她又說有些無良的劇團老闆會逼著演員們下去,之後拿到的錢還要抽成,青梨如何她不知道。不過這樣鋌而走險的劇團也是少數,專心追求藝術、潔身自好、善待演員的劇團還是多著的。無論如何,這算是明擺著的地下交易,拿謝幕的名義來掩人耳目,但戲樓裡發生了什麼,只有戲樓裡的人知道。
「知道為什麼要留下來了?」
「⋯⋯知道。」
若這問的是雙胞胎,她可以想見他倆沒腦地答「清唱姑娘是不是想買」然後換來一頓暴打,但任鈴不敢。清唱留下來一定是想看蠟梅,看看她和觀眾間有沒有這種交易,又是不是買下她一晚的觀眾隔日定會失蹤。
於是她倆繼續等著,梅香下去後還有好幾個角色都上來,老旦老生和丑角都把臉上花花綠綠的妝卸了,任鈴看了他們下戲後的樣子,才知道這些演員多半都很年輕,而且皮相不錯,只是在台上扮老扮醜。下頭也不少觀眾圖他們好看,幾乎每個下台謝幕的演員都被買下了。
待到蠟梅出來,觀眾席的氣氛頓時生變,好幾個激動地站了起來,直往蠟梅那兒湧,卻一一被她身邊那個高壯男人擋下,想來她已經紅得有專屬保鑣了。
那些臉紅脖子粗、手裡抓著一把鈔的男人們,蠟梅一眼都沒看。她環視了一圈餘下的觀眾,只去應酬了幾個衣著高貴、看上去年輕的。其他那些老激動又魯莽的她不睬,而且多半也從衣著看出,他們拿不出能換她一晚的錢。
最後她好像挑上了角落裡那個年輕公子,又擺著腰臀、身姿搖曳地走回戲台上後消失在後台。這時便聽樓下戲樓的大門咿咿呀呀地被打開,今晚的買賣結束了,這是逐客令。
「走了。」
清唱一喊,任鈴便趕緊跟上。她手腳很快,這時立刻趕下了樓梯,到一樓樓梯口還不忘裝作攙扶盲女的好小姐。兩人藏在隱密的角落,很快找到剛才買下蠟梅的那男人,清唱悄悄抽了張符,召出了何羅魚。
「跟著他。」
她一下指令,何羅魚輕輕一躍起,再落下時就自波紋之中憑空消失了。何羅魚是擅長暗中偵查與追蹤的妖魔,跟緊那個男人,就能弄清蠟梅和那五起失蹤案究竟有無關聯。
放何羅魚出去後,任鈴和清唱便混在散場的人流裡離開了戲樓。雖然在一群男人之中她們格外顯眼,不過留下的觀眾裡頭不泛幾個出手闊綽、想找年輕又俊的小戲子來玩玩的女人,任鈴不願,但她暗覺自己和清唱或許也被人想成那樣了。
到了約定好的牌坊前,任鎗和任鉉就在那兒等著。此時已是子正三刻,紅鶯園一路上卻是愈夜愈歡,燈火通明。
「妳們可來啦!」
「小姐們查什麼,查了這麼久呀?」
他倆入境隨俗,才來一個時辰多就學會了皮條客那油膩的語氣。
「有大發現。」
「還挺毀三觀的大發現⋯⋯」
任鈴艱難地說了「毀三觀」,這個對雙胞胎來說格外引起他們興致的字眼。愈怪的東西他們愈稀奇、愈喜歡,趕緊催促著妹妹要她講出來聽聽,任鈴便把她們方才看見的全都一五一十說了遍,說得他倆驚呼連連。
「哇,這可真是個天大的發現,我今後要對戲曲改觀了。」
「我看著那蠟梅還真挺美,想不到她還給人買的。」
「哎,記不記得前年冬天我們溜去金園看的那場,《鐵弓緣》?」
「記得記得!那個陳秀英可漂亮了!」
「你說他們那劇團該不會也幹這種勾當?她那身段可是美得我想了三天三夜啊⋯⋯」
「別說得你好像很嫌棄人家,搞不好人家是迫於生計才出此下策啊!那麼仙的人兒被你講的。」
看他倆居然自顧自地聊起來了,清唱可還在呢。任鈴趕緊揮揮手要他們打住,道:
「夠啦!既然埋好眼線了,我們先回去吧。雲阿姨還在等我們呢。」
「說得也是。不過萬一蠟梅真的是失蹤案的兇手,我們是不是該保護一下那個男人?」
「好問題⋯⋯如果等到清唱姑娘的妖魔傳來消息,再趕來怕是來不及了。」
說著又陷入一陣沉默。雖說不能篤定蠟梅就是失蹤案的幕後真兇,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性。至於今晚買下她的那個男人⋯⋯保護他有可能白忙一場,不保護他又有可能多失蹤一個,當真左右為難。
「不如這樣吧?雖不知他和蠟梅約了何時,我先留下來,藏在紅鶯園裡跟著他。鎗,好哥哥,替我把傷今拿來。但是別讓開明獸送,祂太顯眼了。」
「我知道啦!」
「有新動向的話,我再讓青鴍去通知你們。清唱姑娘就先讓何羅魚緊跟著那個男人吧。」
「所以鉉哥哥要單獨潛入?」
「對啊!聽起來很好玩吧!」
看他這興奮樣,任鈴無奈地嘆了口氣。她雖然知道任鉉是雙胞胎裡比較冷靜穩重的那個,但那是因為比較標準是任鎗,這兩個和多數人比起來都算不上正常。
「真出事了也有我先保護他嘛。」
「獨挑大梁啊,好弟弟。你好哥哥我一回去就馬上把傷今給你送來。」
他倆勾肩搭背地說了一陣,任鎗拍了拍任鉉的背,道:
「萬事小心。等會兒見。」
「好。」
當他們走出牌坊,任鎗還是頻頻回頭,直到任鉉站在原地朝他們揮手的身影隱沒在人群之中為止。
他的腳步不自覺快了起來。剛才任鉉說了,如果那男人沒事、蠟梅和失蹤案無關,他會在明早巳時前回到姚家分家。
以往都是他倆一同搭擋、一同行動的,任鎗腦海裡甚至找不出一段他倆其中之一單獨上工的記憶。
他不是信不過他弟弟,也知道論條件,任鉉和青鴍比他和開明獸更適合潛入與跟蹤,只是他們此前經歷過的離別沒有一次如這回,不高卻也帶有危險性。
任鎗和任鉉就像他們的劍,懷古與傷今是從同一塊鐵裡打出來的,他們又何嘗不是由一分裂為二、對彼此來說無可取代的存在。任鎗將他心裡隱隱的不安壓下,在任鈴要他走慢點時換上那副令人安心的可靠長男微笑,他說:
「不會有事的。」
另一頭,紅鶯園大戲樓。
這戲樓算是特別大的一棟,下頭是戲台和觀眾席,三樓一層則提供給當週演出劇團的休息室,讓演員們不必另尋住宿。
而像蠟梅這樣的招牌女伶,她自然有自己的個人房間了。此刻她已把妝容盡數卸了,換下戲袍,戲外的她一雙柳眉配又長又媚的狐狸眼,美貌之中隱隱透著一種妖冶與侵略性。不知多少男人在台下醉心於她的百變外貌與演技,又有多少在榻上為想征服這位高傲美人而癡狂。
她攬著鏡,用木梳理過那一頭長度及地的烏黑髮絲。然而專注打理自己的美貌,並不表示她沒注意到那個無聲無息站在自己背後的小男孩。
「你怎麼來了?」
蠟梅將長髮捋到一邊回頭。男孩站在她的斜後方,照理來說應該會映入她對坐著的那面大銅鏡裡,鏡子裡卻沒有他的樣子。
「那位大人要見妳。」
男孩淡淡地道,他的聲音沒有一點起伏,就像他臉上戴著那張打了七個孔洞的純白色面具一樣平白無奇,罩在那一頭嫩粉櫻花色短髮底下更顯如此。
「你還是跟個人偶一樣的,真噁心。」
蠟梅說道。那個著白底藍梅花紋唐裝、整身色彩極淡的小身影倒是動也不動,好像他不覺得這句話是對他說的,又或者他聽了也絲毫不在乎。
「別這麼說混沌,我想他還是會難過的。」
年輕男人的聲音讓蠟梅再一次百無聊賴地扭過頭來,窗邊那人身影瀟灑俊朗,一襲黑衣帶著紅,一頂斗笠配一頭隨意披散的漆黑長髮,斗笠尖綴著的那串紅念珠輕晃,好似他臉上的笑容一樣愜意。
「大人。」
蠟梅不情不願地喊了一聲。
「又有一個復祖來到這座城裡了,妳可知道?」
「我已經做得很低調了。」
「我知道。以妳的食慾來說,算是非常克制。不過,還是小心為妙吧?這小小的城裡已有兩位復祖,白虎和玄武,不管哪一個都是狠角色。」
「您老人家這麼擔心,不如把混沌留下來借給我吧?我們每一個的實力都和神獸相當,若對方有兩個,我們這邊不也該有兩個?」
「何不問問他本人呢?如果混沌說要留下來,我不會反對。」
蠟梅嘖了一聲,這就是拒絕了。他明知混沌沒有他的命令就不會行動,甚至一句話都不會開口說,跟個沒有意識的人偶一樣,戴著那莫名其妙的面具,反正底下八成也是沒表情的,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臉。想到就毛骨悚然,噁心得要死。
「不管怎麼說,我只是來提醒妳的。對手是白虎的話,想必會很精彩。那也是個一打起來就嗜殺成性的瘋子,或許比妳還瘋。」
「大人這是擔心我會輸嗎?」
「哪會,妳不喜歡輸的感覺。只是這次我還不能插手,妳自己看著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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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胞胎出場之後,我就肆無忌憚地寫胡話了(亂來)
話說《鎖麟囊》和《鐵弓緣》都是真實存在的京劇劇目喔!這點就照著搬來了
還有蠟梅的身份應該夠明顯了,知道混沌是誰的話,那場三個人的身份都可以猜了!還有「食慾」是個大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