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忽然響起來了。
對，想起來了——
耳邊迴盪著Youtube播放出的一段旋律，我後來試著查了一下，是出自迪士尼的《It's a small world》。
看著眼前所謂的廢片，回憶一幕幕從腦海閃過。
那是——嗯，沒錯，是我耳熟能詳的童年。
記憶的最開端，是一支手錶。
母親或者父親，又或者不知道是哪個親戚輾轉送到我手上的一支錶。
由簡單的一條塑料皮，加上米老鼠的圖案、手為指針造型而成，十分討喜的設計。
身為幼稚園小鬼的我相當喜歡這支手錶。
除此之外，其實還有一個理由。
以最簡單的設計來說，通常手錶只會有一個調整旋鈕，拉起來後即可轉動分針來校正時間，
當然，『調整時間』這件事對那時的我實在太過難以理解，若時間錯位，我總是只能尋求母親協助。
而這支手錶的特別之處則是——多了一個按鈕。
一個只要按下去就會以簡單的音階播放《It's a small world》，同時秒針也會隨著旋律擺動的按鈕。
每每壓下這個開關，枯燥的氛圍便一掃而空，就算因此被同學白眼或者挨老師的罵，我仍樂此不疲。
『真是個討厭的人。』，對吧？
我也這麼覺得。
但它所帶給我的歡樂，是他人、甚至是現在的我無法理解的。
那或許是我目前所能想起的，最早且純粹的快樂吧。
並不是什麼灰暗的過往，而且一樣老套地故事的起點總會有個女主角。
如果我的記憶沒錯的話，我與她初識的開端，就是由這支奇妙的手錶開始。
「喂，你叫什麼名字？」
「剛剛老師有講啊。」
「那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嗯。」
「那你——」
「等一下，妳功課都做完了嗎？」
「早就寫完了。」她有些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微微側過頭有些興致缺缺地說：「你好無聊。」
……我疑惑地看了看這名被老師以『因為這個班裡你們兩個年齡較近，不如就坐在一起吧！』這個常見的理由安排在身旁的女孩，
當時的我並不能很清楚的分辨漂不漂亮，只知道她的語氣讓我不是很開心。
『真是個討厭的人。』，我不禁這麼想著。
但也同時訝異於她的學識程度之高，畢竟她的題目無論怎麼看都遠超於我，更何況在此前提她還能迅速完成，或許在那時有稍微升起了一些嫉妒及對抗心理。
天真無邪的小孩往往是最殘酷且自私的，如果再多讀個幾年書，上了中學就會知道這時候的我們被統稱為『本我』階段。
或許那時的我們，才是漫長或短暫的人生中活得最像自己的時期吧！
反正我不打算給她什麼好臉色看。
於是我和她的臉與周遭的空氣一同沉默且灰暗了下來。
我記得，那是某個午後，微風透著暖意，是個睡覺的好天氣。
對比著教室內持續開著的白色日燈光，我更嚮往著外頭象徵著自由的陽光。
一面期望著能快點回家看電視即將播出的卡通，一面暗自抱怨著這無趣的學習，我努力地提筆動腦解開面前的題目。
——一個小時是多久呢？
如果有人這麼問的話，大家會是怎麼回答呢？
當然有正確的解答：六十分鐘，又或是刻意地換算為三千六百秒。
但若是問題換成：『你覺得一個小時久嗎？』，每個人回答可能又不盡相同。
老年人冷笑嗤之以鼻，而內心可能則偷偷覬覦，那是他們最希冀且缺乏的東西；
中年人輕笑一聲，繁忙的家庭、生活、工作早已令他們喘不過氣來分心考慮這個無關緊要的提問；
青年人禮貌微笑，答出各自的見解後腦海旋又想著後續的排程，腳步不停；
少年人哈哈大笑，這個族群有人在乎過時間問題嗎？他們滿腦子大概只想著剛才或者不久將來的新鮮事物，大口呼吸後便又不知蹤影。
而我也很清楚，對於一個幼稚園的小鬼而言，一個小時實在太久太久了。
在花了約四十分鐘將功課完成的我，百般聊賴且自然而然地玩起了我的手錶。
於是沉悶的教室響起了《It's a small world》的旋律。
女孩似乎有些意外地轉頭看向我，似乎對我施展的『魔法』產生了不小的興趣。
我假裝沒看見她羨慕的神情，嘴角略微揚起。
然後……
然後然後……
然後怎麼了？
噢，我想起來了！
「手錶沒收，去教室外面罰站！」
對，你猜得一點也沒錯，不意外的老套劇情。
於是我只好默默地交出手錶，在其他人或是竊笑或是無言地注視下在門口背對著其他人乖乖站好。
罰站時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手錶被沒收，那我怎麼知道我到底站了多久？又剩下多久要站？』
但身為孩子的我始終沒能鼓起勇氣詢問臉上仍怒氣未退的老師。
『不過是手錶響了一下，有必要生這麼大的氣嗎？』、『她……她會不會通知家長，我回家後會被罵嗎？』、『我的手錶還拿得回來嗎？』……
即便是胡亂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時間依舊不快不慢地滴答滴答前進。
——有時我真的挺羨慕它總是那麼地公平且有條不紊。
而同時也十分厭惡它這麼地不知變通與毫不留情。
究竟是過了多久呢，我猜大約十來分鐘吧，老師一聲不響地越過了我走了出去，而教室裡的其他人也紛紛收拾著書包準備回家。
咦，那我呢？
我茫然地看著走出教室或大或小的學生，我能理解他們對於第一天報到的同學並不親近，但幼小的我感性上卻無法接受被『拋棄』這個可怕的事情。
為什麼大家都走光了？為什麼老師也不見了？為什麼所有人都無視了我？僅僅只是在寫作業時我手錶發出了音樂聲？我還要繼續罰站嗎？
最重要的是——我的手錶呢？
鹹酸味一下子便湧上了鼻頭及眼眶，我一下子便坐在地上將頭深深埋進瘦小的雙臂之間。
回想起來，雖然那時的我弱小又愛哭，但現在的我卻無比羨慕那個揉著眼睛哭鼻子的小小男孩。
「喂。」
好像有什麼聲音？
伴隨著這聲不滿的叫喚，是那個不知在我耳邊響起多少遍的音樂聲。
映入我眼前的，是沐浴在夕陽下的她，蹙起眉頭拿著我的手錶，似乎對正在啜泣的我很是不以為然。
我毫不在意她的想法，只是激動地箭步跳起並一把搶過手錶，甚至還因為太過忘我而撞上她的鼻子。
「噢！很痛耶！幹嘛啊你！」
她怒眼瞪著我，像是正準備要將對我的不滿傾瀉而出。
接著，她閉嘴了。
因為我抱住了她。
「謝謝！」
「呃……」
「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不、不客——」
我猛然想起之前對她所做的一切，忽地放開了她。
她似乎尚未從我方才唐突的舉動回過神來，只是愣愣地看著我。
我低下了頭，以父母教導過我的姿態認真地說：「對不起。」
回應著我的是一片靜寂。
在沒得到她回覆之前，我仍是低著頭，或者說，我根本沒有臉抬起頭來看她。
那時的我不過才五、六歲啊！能做到這樣的程度已經很棒了吧？
又過了很久，不，我想並不是很久吧，但對那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即使是乾等一分鐘也是十分煎熬的事情，更何況是如此尷尬的局面。
「沒關係啦！」許久，她終於緩緩吐出這個句子，隨即又補了句：「不客氣。」
我不由怔然地抬頭望向她。
令我覺得違和的地方在於——她前後語氣的不同。
開頭的那句『沒關係』令我得意地暗笑，心想原來她是個不擅長應對他人直率好意的人，說起來也不怎麼特別嘛。
而她後面接上的那一句……
更直接地說，她尾句的那聲『不客氣』實在是端莊穩重到讓我無法相信她僅是名年紀與我相近的女孩，對不成熟的我來說相當具有吸引力。
即便是以小說的形式寫出，我也無法用什麼『怦然心動』、『呼吸少了半拍』這類矯情的語句來描述，畢竟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哪懂得這些？
但有一點我相當確信。
我喜歡上她了。
當這句話浮現在腦海時，是連個『好像』都沒有，果斷得不可思議。
「你幹嘛一直看著我？」
「沒有！」
聽到這個問句，我大力地搖搖頭，試著甩開那些莫名其妙侵入我腦海的奇思怪緒，然後——
我感受到臉上流淌著溫熱的液體。
該不會是剛剛的眼淚吧？被她看到怎麼辦？
在我試圖用手臂擦拭臉頰時，她的驚呼聲傳了過來。
「你流血了！」
我錯愕地看著手臂上的血跡，鼻子約略聞得到鐵鏽般的味道。
她也有些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那應該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流鼻血，起因看來應該是剛才撞上她所致。
正當我想逞強地笑著表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同時，一個驚奇的畫面出現在我面前。
「妳……妳也流鼻血了。」
她有些慌張地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鼻下人中，呆然地凝視著手指沾染的鮮紅。
我以為她會叫出聲，甚至是嚎啕大哭起來，最糟的情況則是將我這個始作俑者給揍一頓——但以上這些都沒有發生。
而此時的我也意外地安靜，雖然多少也有我不怕流血的緣故，但實際上則是眼前的景象讓我屏息佇足。
被夕陽照著上半身的她，或許因為害怕，又或者是因為害羞，抑或是興奮，她的耳根子紅得發燙，臉頰也明顯出現紅暈，但雙眼卻只聚焦於手指上的那抹餘暉。
她的上唇似乎是因手指移動的過程中不慎觸碰，也帶上了相同鮮豔顏色，指尖上的血紅欲滴而未滴。
或許是我的錯覺吧！也有可能是我事後的回憶濾鏡修飾，但我總感覺她那原本像是對任何事物都索然無味的神情逐漸拼湊出淡然的恬靜笑意。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看直了眼。
那是我不曾見過的美麗畫面。
值此同時，乳臭未乾的我內心只出現兩個字。
『完了！』
真的完了。
怎麼會這樣？
我喜歡她。
我真的喜歡她。
這個我不過第一天認識而且第一印象完全糟到極點的女孩。
不會吧？
怎麼會？
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