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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外篇 III、她的委託(中)

作者:Cecil│2021-04-25 17:22:40│巴幣:24│人氣:291
月升完結倒數中!(表情不對

即使一個月只寫一篇,應該也會在六月完結,有種小孩終於要畢業的感覺

原本我以為這章應該 12K 左右就可以寫完,後來發現十位數估錯(……),不過好在我把劇情做了適當的剪裁,所以還是比我寫到一半時以為的要短了,我真是剪裁小能手呢(自己講

這次分享的歌曲我個人非常喜歡,是來自我難得全部看完的日劇《為了 N》(我安藤派!


Oh It's so silly

救いを求め 満たされたくて 今日を生きてる
今天也渴求著救贖 為了被填滿而活著

Oh It's so silly

許されるなら この愛だけを 抱きしめたい
逃れられない痛みでも
如果能被原諒  我想擁抱這愛
就算是無法逃離的傷痛

Oh It's so silly
-from 家入レオ〈Silly〉翻譯:M




  


  「醫生,待會會給鹽嗎?」

  葛雷正專心寫著病歷,患者的疑問令他抬起頭。眼前這個用橡皮筋綁起馬尾的女孩,或許是自認比都城人要低下,因而垂著頭說話,不敢正眼瞧他,雙手交疊在大腹便便的肚子上。之所以顯得侷促,也可能是因為最近三番兩次來求診,擔心遭到斥責——她手腳不俐落,時常受傷,不是在垃圾場踩到碎玻璃,就是跌在碎金屬堆上弄傷額頭,這次則是做家務時切到手,右手握著血流如注的左手來包紮——上次他就特別叮嚀過,懷孕時要特別瞻前顧後,碰壞自己事小,影響胎兒事大。

  「鹽還用不著。這次也不嚴重,上過藥的話一兩天就會好。」

  「那可以另外給嗎?」

  「另外給?」葛雷故意鸚鵡學舌。這是一種技巧,用來誘使語帶保留的人提供更多情報。

  「就是說……」女孩把衣服布料揪成一團,反覆搓揉。「能不能給?我聽人家說,有需要的話,醫生能多給。」

  「哪個人家跟妳說的?」葛雷的口氣沒有變化。

  「杜勒他老婆跟迪哈的姊姊都這樣說。工人們都知道有這回事。」

  在物質區,「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生活必需品,僅作為薪資的一部分提供給工人,有不錯的止痛與提神效果——這種藥物只有城外人在用,所以葛雷對它的藥理機轉完全摸不著頭緒——作為多種藥物的替代品,鹽的用途廣泛、成癮性相對低,對都城人來說取得成本又極低廉,因此葛雷抵達診所後不到三天,哈汀那邊就送了一大箱「鹽」過來,充當止痛藥跟鎮定劑,說是大病小痛都能用,一個月最多能叫兩箱。

  葛雷還記得,鹽一向是清晨送來,那時街上人少。面對睡眼惺忪的葛雷,送貨人說,鹽跟其他藥物和器材不同,不用花錢訂購,哈汀家免費提供。葛雷怎樣用鹽,上頭沒有閒心去管,他轉頭就拿去黑市賣掉也不打緊,但如果要交出每個月規定的器官份額,最好還是把鹽留在手邊。說完,送貨人搶過他強打精神點起的菸,叼在嘴上,手插口袋離開。

  在器官移植的業務之外,葛雷也接受一般患者的求診。傷勢比較嚴重的話,診療結束時,他跟白楊區的醫生一樣,會讓患者拿個一兩天份的藥回去,以免在傷處痊癒前因疼痛難忍而影響日常活動。最初,他並沒有將鹽用在業務以外的意思,因為他也很清楚,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之後肯定沒完沒了。然而,他終究破了戒,誰教他拿哭喪著臉的孩子特別沒轍。第一次給鹽時,他只給了一天份,還特別吩咐對方別外傳。但這指示要不是沒用,就是造成反效果,那之後上門的患者裡面,十個有九個都會小聲問他能不能給鹽,有的還會補上一句:「放心,醫生,我一定不跟別人說鹽是你給的。」他後來想到,「鹽不是葛雷給的」這種說詞根本欲蓋彌彰,難怪解決不了問題。

  好在患者大多懂得看眼色,他如果婉言拒絕,他們也不繼續涎著臉討要,而是給雙方台階下,說:「那這次我就忍耐一下,下次再拜託醫生。」不過,最近有愈來愈多患者會在他拒絕後沉下臉,特別是那些工人。人的本性就是哪兒有好處往哪鑽,因此有愈來愈多工人假裝受傷來找他包紮,實際上是企圖索取鹽。作為薪資提供的份只是堪用,但很多工人長年用鹽,早就有了癮頭,要是有管道能拿到更多鹽,他們當然求之不得。因此他們摸清葛雷的供藥模式後,就三番兩次藉故求診,反正葛雷也從不收看診費。

  眼前的女孩垂著肩,一副葛雷說一她不敢說二的模樣,並非死皮賴臉或凶神惡煞,這樣的她竟也有膽量索取鹽,表示外面有愈來愈多人認為來診所拿鹽應非難事,就算沒把握,碰碰運氣也不痛不癢。

  思及此,葛雷斷然說:「抱歉,沒有需要我就不會給。」

  「如果我有需要呢……」女孩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聽得出來她自己都不抱希望。

  「患者有沒有需要由我判斷。回去吧。」

  「……我知道了。對不起。」

  女孩垂著頭的樣子就好像正用後腦勺頂著重物似的,她維持那個姿勢,道過謝便作勢離開。為患者看診時,葛雷一律鎖著門,其他人都只能在門外排隊等候,他跟女孩走到門口,為她開門的同時也叫入下一位患者。

  黃昏的光線射入葛雷眼中,這裡的暮色向來好似金屬倒映出的光輝,鮮明而教人目眩,為萬物鑲上銳利的陰影。在那樣的暮色中,女孩趿著拖鞋,腳步拖拉地迎向遠處一個雙手抱胸的男人,兩人相對而立,似乎在談話,女孩的頭垂得更低。不知她說了什麼,只見男人咒罵幾句,從手勢來看心情是十分不悅,最後雙手一攤表示疑問,然而女孩搖搖頭。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剎那間男人舉起手,作勢要打,葛雷幾乎衝出去的當下,男人往診所門口瞥來一眼,隨即放下拳頭,朝他的方向比了個中指,隨即快步離去。

  因為還有患者,葛雷沒打算去探究內情,不過從剛才的場景他已經能猜到大概:那個男人利用女孩來求診的機會,要她幫忙帶鹽,而葛雷拒絕提供,因此她無功而返,男人因此計畫落空。更糟糕卻不無可能的情況是,女孩並不是自願受傷,男人盤算著老弱婦孺更能博取同情,於是弄傷她或讓她自殘,讓她來求診並討要鹽。

  「——醫生,怎麼了嗎?」

  見葛雷這次聽診花的時間特別長,正襟危坐好讓他聽診的患者發出困惑的聲音。

  「抱歉,發呆了一下。」葛雷收回聽診器。「普通的感冒而已。多喝點熱水,多休息就成了。」

  「可以給我鹽嗎?暈乎乎的沒法工作哪。」

  葛雷瞅了對方一眼。「抱歉,不行,最近上頭管得很嚴。」

  「可是莫布之前感冒的時候醫生就給了鹽啊?」

  「那是因為他喉嚨痛到連水都不能喝,你還可以在這裡東拉西扯,表示你還不嚴重。」

  「喔……好吧。」

  這個患者算是好應付的,葛雷暗自慶幸。不過,對方接下來的話讓他再次繃緊神經。只見那人用力抓了幾下亂糟糟的短髮,把指甲縫的頭皮屑吹到一旁,然後才湊近他壓低聲音,也沒想到其實診所裡只有他倆。

  「醫生,說到鹽,我有件事告訴你。」

  葛雷戴著口罩,不怕被傳染感冒,但還是沒靠近對方,而是背靠旋轉椅的椅背,雙手抱胸聆聽。「說吧。」

  「其實我最近有聽說,有人把你給的鹽拿去黑市賣。」

  「誰跟你說的?」

  「沒有誰跟我說,我就是聽人提到。如果你不信,可以去下西街那邊找泰度問問,聽說他收散的。」

  很多不是工人的人也有用鹽的習慣,因此販鹽在物質區有利可圖。這條產業鏈的最上游是負責管理發放作業的監工,只消從自己底下每個工人的份偷量五克出來,一次就能弄到快半公斤,之後混入等重的舊鹽,品質較佳的新鹽則拿去黑市販售。偷鹽工作的結構堅固而完整,其中甚至包含某些本該是受害者的工人,因此始終無法斬草除根,久而久之上頭也就視而不見,只求不出亂子。這在工人之間是公開的秘密,他們最初敢怒不敢言,在換了幾次監工情況都無改善後,就放棄向上投訴,因此演變為如今的麻木無感或同流合汙。從監工處流入黑市、價格較好的新鹽稱為「批」,而工人從各種管道收集來、價格較低的舊鹽稱為「散」。「散」的品質不一,視存放時間長短,常有或輕或重的受潮,用來賣回給監工,讓他們補齊從配額中偷走的「批」。葛雷在給藥時把份量算得很精確,而且只提供給情況嚴重的患者,就是因為不想讓自己的鹽成為流入黑市的「散」。

  「知道了,我會去看看。泰度下面賣鹽,上面賣什麼?」

  「他是手藝人,修鐘錶。他長鬍子,戴這麼小的眼鏡,眼睛跟豆子一樣大。」

  物質區有許多市場,以所在的街道區分。在葛雷住的這片區域,他最熟悉的是東聯街市場,那裡離車站近,賣的都是些食物蔬果、生活用品等,娜塔莎只要向他講到市場,準是指東聯街市場。下西街市場則位於工廠區附近,跟東聯街不同,賣的是修理後的工具、金屬零件、化學製品等等,這裡的攤販大多有兩個貨架——這是物質區慣用的說法,表示攤販表面上賣的是一類東西,私底下真正賣的又是一類東西。

  「知道了,我找時間去看看。」

  哈汀只要求他每個月交出規定量的器官和血液,倒沒規定他何時得工作,所以他只要想,甚至可以大半個月都拉下鐵門不看診。因此,隔天他沒開門營業,直接奔下西街市場去了。

  或許是因為目標客群不同,下西街市場的氣氛比較凝重,路人大多面色陰鷙,行走間偶爾瞥幾眼自己經過的攤販,與其說是在逛街,倒不如說是在找仇人。不過葛雷清楚,在這邊走跳通常很安全,來這裡買賣的人都懂規矩,知道在這裡搗亂是引火燒身。他曾聽說有兩路仇家在下西街撞上,氣氛一時劍拔弩張,衝突就要爆發時,有個拉著拖車的老傢伙從旁經過,也不慌忙逃跑,而是從褲袋掏出槍對空一鳴,並對呆若木雞的群眾叮嚀道:「不要在街上胡鬧。」下西街的秩序是這裡所有攤販共同的默契,凡是有誰企圖違反,都會被施以懲戒。

  葛雷來過這裡幾次,每次來都是為了買菸——其實診所附近的雜貨店就賣菸,可是口味太淡,而且一下就燒個精光——他尋尋覓覓,總算在下西街市場找到自己最愛的九星牌,但價格是城裡的兩倍不止。他又找了好久,這才找到賣得便宜的攤販,攤主叫巴姆,上面賣菸,下面賣的是偷來的身分證。早在認識巴姆前,葛雷就聽娜塔莎交代過好多次,絕對不要把身分證弄丟,倘若不幸弄丟,最好的情況是花大錢在黑市買回來。

  走遍整個下西街,葛雷都沒發現長得像泰度的人,只得去找熟人打聽。

  「葛雷啊。」聽見有人靠近攤子,菸販巴姆抬頭一望,見是葛雷便低下頭,照例拿出一條九星牌。

  「沒,老巴,這次不買菸,跟你打聽一個人。」

  巴姆確認似地朝他挑眉。「一條?」

  「……好,我買一條,然後打聽一個人。」

  「說吧。」巴姆遞出菸,接過錢,沾了點口水,看動作是在腿間點鈔。

  「知道修鐘錶的泰度嗎?」

  「知道,你往那邊走,」巴姆點好鈔起身,伸著脖子確認方向,然後指著人流稍多的那個丁字路口。「走到路口右轉,直走到底有個鐘錶行,門沒開,但你就按鈴按到他出來。他要不是出來收壞鐘錶,就是在店裡工作。」

  「謝了。」葛雷把菸收好才離開。

  說泰度的眼睛像豆子,不知是在恭維泰度,還是在侮辱豆子。葛雷跟佝僂著腰來應門、抬頭望向自己的泰度對上眼時,立刻產生這種想法。泰度眼睛太小,葛雷壓根不曉得他到底在看哪裡,只得等他打量完朝自己發話。看著泰度雜亂糾結的鬍鬚,葛雷不禁覺得,這裡如果是白楊區,他大概就是愛拿尿盆丟看護的那種老人。

  「有何貴幹?」泰度嗓音沙啞,彷彿聲帶曾經被人用砂紙磨過。

  「有事情跟你打聽。抽菸嗎?」

  「紅魔鬼那爛牌子的話就免了。」

  「九星,不如馬仕樂,不過也不差吧?」葛雷在夾克兜裡拆開那條菸的外包裝,掏出一盒亮給對方看。

  老人眼角的皺紋少了幾條。「打聽什麼?」

  「聽說你收散的。」葛雷掏出一包鹽,這是他今天出門前分裝的。

  「進來。」

  泰度一撇頭,逕自背過身回到店裡。葛雷抬腳跟進屋,一邊把菸點上,遞出去。

  「你有多少要賣?放多久了?」泰度吞雲吐霧,明顯是個老菸槍,難怪這裡的牆壁都染成焦黃色。

  「我沒要賣,是要問你最近有誰賣。」

  又是沉默。好在葛雷大概抓到了訣竅,如果泰度面朝自己不說話,那就表示他在端詳自己並沉吟什麼。葛雷趁這時環顧店內,觀察陳設。

  跟絕大多數的工匠一樣,泰度的店內堆放各種待修理的物品,牆上掛滿各式各樣的時鐘,有些正在走動,有些已停了。室內的燈開得很節省,因此光線十分不足。他們站著說話的地方是放手表的玻璃櫃檯附近,這裡比較空曠。越過泰度右後方那座壞掉的大鐘,可以隱約看見堆滿細小零件的工作檯,檯燈正亮著。他走過去,半彎下腰查看,桌上放著幾包鹽,旁邊有張寫到一半的標籤貼紙。

  「我挺好奇的,要是有人拿麵粉賣你,你分不分得出來?」

  「要是你媽跟你老婆站在一塊,你分不分得出來?」泰度把問題甩回來給他,葛雷回過頭,只見對方抬高下巴,往天花板吐出一道煙。「用肉眼確定不了就用熱水泡,泡起來有差。還是懷疑的話就把泡起來的東西讓對方嚐一口,我也嚐一口,沒問題的話損失算我的——廢話少說,誰讓你來的?打聽別人顧客的事情幹啥?」

  「沒人,鹽是上頭直接給我的,可以算是我的東西。」

  泰度扭著嘴唇,露出一口被菸熏壞的黃牙。「如果你是要來哭訴東西被偷了,警察局在那一頭。」

  「我只是要說,你誠實回答不會讓你惹上麻煩。」葛雷拿出自己來這裡時拿到的執業許可證,當然是影本,這原本是用來應付警察。影本上有哈汀家的標記,以及物質區相關單位的印章。「我是哈汀家的,要是有人之後為這事情找你麻煩,你報他們的名字就是了。我問你,你最近有沒有收過品質好的舊鹽?」

  在都城建立之前,物質區就已經存在,而在那時,哈汀是這個區域實質上的頭。即使他們如今已舉家遷往都城,在這裡依然有相當程度的影響力,葛雷猜想年邁的泰度對他們應該還有印象。果不其然,泰度一聽到這名字就用力吸了口菸,這次回答時,口吻明顯有變化。

  「收過幾個。那些是你的?」

  「那些鹽本來是給他們自己用的,不是要讓他們賣。你說收過幾個,所以不只一個跟你賣過?」

  「當作新的轉手了。」泰度坦承。

  「名字知道嗎?」

  泰度不問第二句話,回到工作檯前寫下一張紙條交給葛雷,上面是所有可能符合條件的人。回到診所後,葛雷拿出病歷,把名單細讀兩次,在病歷上做好註記。思考了整夜,他終於做出決定。

  隔天上門的第一個患者是個中年男人,他不在泰度的名單上。「醫生,我牙齒痛。」

  「看牙齒的話收這樣。」

  葛雷比了個二,來求診的中年男人原本已經張大嘴巴好讓葛雷檢查,這時又閉上嘴,挑起一邊眉毛。

  「收怎樣?」

  「收錢。」

  對方死盯著他幾秒鐘,隨即咧開大嘴哈哈大笑,還示意似地拍了他的肩膀幾下。「別鬧了,醫生,城裡人的幽默感在這裡不管用。」

  葛雷微笑著撥開男人的手,看見那強擠出來的笑容立刻從對方臉上滑落。「我沒在開玩笑。況且這樣不貴吧?小孩撿一整天破爛都能賺到這麼點。」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為什麼突然要收錢?」

  「最近原物料上漲,所以我沒法幫你們免費看病。」

  「開什麼玩笑?」男人的聲音變得更低沉,彷彿在威嚇。

  「我說了這不是玩笑。第一次沒帶錢沒關係,下次來的時候一起付給我。」

  男人轟然起身,屁股下的單人椅往後翻倒,他居高臨下瞪視著葛雷,葛雷不動聲色地回望。

  「我看你偶爾還會在門口抽菸,菸可不便宜。還有錢抽菸的話,免費看病又有什麼?」

  原來我有錢抽菸還對不起你了。葛雷心想。不過他並沒忽視對方跟自己的肌肉量差距,因此把這句嘲弄憋在肚子裡沒吐出來,而是沉著地說:「要不要免費是我說了算。勸你別太激動,牙齒會更痛。」

  最後,對方還是讓葛雷檢查自己痛得厲害的右側大臼齒,最後裝裝樣子,寫張欠條就離開,止痛用的鹽則是在診所內立刻服下——之後葛雷再也沒見過他來看診——那天接下來上門的所有患者,全都從葛雷處得知了這天大的噩耗:從前總是免費幫忙看病治傷的他,如今再也不免費了,如果需要用鹽,就只能親自到診所在監督下服用。葛雷沒有對任何人說明理由,因為那只會開闢理論攻防的戰場,而他無意跟任何物質區居民爭辯。他純粹是不想再被當成傻子耍,也不想再看到有人將自己的手割傷然後來找他索取要給另一個人的鹽。儘管他心知肚明,要做到完美的話,方法絕不該是如此,但他很清楚,自己沒有肩膀能扛起一切。

  聽說葛雷開始收診療費,娜塔莎跟丹尼都很意外。丹尼想追根究柢,但葛雷知道這並不是因為他不願意付錢,不過是出於孩子特有的強烈好奇心罷了。最後娜塔莎代替葛雷回答,說:「我們幫陌生人做事情,好像我幫人家補衣服、你爸爸幫人家搬鋼筋,人家都得給我們錢,道理就是這樣,就連狗都是有飯吃才看門。」

  「喔,我懂了!」中氣十足的聲音,表示丹尼真的理解並接受了母親的意思。

  包紮完後,丹尼從娜塔莎那裡接過零錢,遞給葛雷,葛雷收下以後又還給娜塔莎。「行了,心意到就好。」

  「怎麼又還給我?這怎麼行?葛雷,別胡鬧。」娜塔莎不解,立刻作勢退還。

  「我去你們家吃飯,一毛錢都沒付過,這怎麼行?就連狗都是有飯吃才看門。這可是妳說的。」

  「這哪——」娜塔莎急了,還是沒收下那些零錢。「哪能一樣呢?我總之是要做飯,做三個人的飯和四個人的飯並沒差別呀。你來吃飯,就好像納坦的兄弟回家吃飯一樣,我不能拿你的錢。」

  「那不就結了。」葛雷一手搭住娜塔莎的肩膀,一手搭住丹尼的肩膀,彷彿在秘密策畫什麼似地壓低聲音。「你們來我這跟我打招呼,就好像是我的妹妹跟外甥來拜訪一樣,我跟你們收錢,那多不好意思。妳就當我是贊助食材費,下次多買點菜,我吃得開心,心裡舒服,身體健康,這可不是比給我錢還要更實際嗎?」

  「可以買多多魚嗎?那個滑溜溜的,好好吃。」丹尼只把買菜的部分聽進去,立刻興奮地問道。

  「好吧……」娜塔莎勉為其難地接受了葛雷的意見。「那你明天就來我們家吃飯吧,我做多多魚。」

  「耶!太棒了!葛雷叔叔萬歲!」最大的受益者丹尼高聲歡呼,而後一蹦一跳地牽著母親的手離開。

  有些患者付不起診療費,改帶他們視為有價品的東西來作為交換,大部分葛雷都會收,於是樓上的倉庫多出卡式瓦斯爐、一堆瓦斯爐用的燃料、兩組簇新的木質相框、復活節島石像座鐘、輕微缺角的金邊瓷盤、裝鋼筆的藍色絨布盒、一小袋樂高積木……其中,最教葛雷驚喜的是一台拍立得相機,儘管是遊樂園常見的最基本款式,但裡面還有兩張底片。給他拍立得的人似乎不覺得相機有什麼價值,聽到他說可以抵兩次診療費,還顯得將信將疑。

  葛雷打算為自己的朋友,也就是納坦一家拍照,裝在患者給的相框裡,送給他們當作裝飾品。而聽到葛雷說要拍照,納坦的眉毛扭得好似毛毛蟲。「拍啥?」

  「拍立得,這叫拍立得。拍是拍照的拍,立是立刻的立,得是得到的得,拍照以後立刻得到成果,所以叫拍立得。」

  「喔!你這樣解釋我就懂了,那這個東西挺行的啊。我一直以為拍照得去市內,那邊才有人幫忙照相,而且還不是照了就有。我和娜塔莎以前約會的時候,碰上一家照相館開幕,說免費幫路人照相,結果你知道那裡的店員跟我們說什麼?他說拍完以後還得等老半天才能拿到相片,我心說這不是耍人嗎?所以後來就沒成。」

  「因為拍照以後要洗底片,不過在我們那裡——」葛雷指的是都城裡,準確地說是白楊區。「把相機接上一台電腦,印出來就行了,你可以當作是超快的洗底片。」

  「都城真是了不起,什麼都快,什麼都好。」納坦雙手抱胸,發自內心地感嘆。「不過現在拍照要做啥?咱們又不是雜誌上的明星,也沒幹什麼了不起的事。」

  葛雷做出思考的手勢。「也不是非得多了不起才能拍照,這種行為是出於紀念的目的。你想想,現在丹尼還小,我們就拍張照片做紀念,等他以後長高了,你就可以指著照片對他說:『你看,我以前說你像片指甲蓋一樣大,沒騙你吧?』不管是誰,長大了以後看到自己小時候的照片,都會覺得有意思。」

  「有道理啊。」這提議顯然說進納坦的心坎裡,只見他用拳頭敲了一下掌中,笑嘻嘻地嘉許道:「你真不愧是城裡人,想事情就是周到。那啥時來拍?」

  「找個光線好的時間拍吧。」葛雷看了眼窗外。「還是中午前後最好。你回去找娜塔莎商量商量,後天星期日,你休半天假,那天下午一點在診所後面的空地拍,怎麼樣?」

  星期日當天,葛雷站在門口邊抽菸邊等。納坦一家的身影出現在街道上時,他立刻揚手和丹尼打招呼,後者穿著最好的一件 T 恤,因此顯得很興奮。納坦和娜塔莎也不例外,兩夫妻都穿著葛雷沒看過幾次的衣服,模樣乾淨整潔,顯然這是他們認為最適合入鏡的打扮。娜塔莎平常都出於方便而綁馬尾,但今天她特地把頭髮攏來前面,在臉頰旁紮成一束,葛雷記得這是物質區的未婚少女非常喜歡的一種髮型。

  「全家都盛裝打扮啊。」他用力吸了最後幾口,隨後把剩下三分之一的菸扔到地上踩熄。

  娜塔莎摸著自己有點分岔的髮尾說:「機會難得,不好好準備怎麼行。」

  「爸爸下工回來以後,媽媽還叫他一定要去洗澡,我也洗了!」丹尼挺著小小的胸膛。

  葛雷微笑。「難怪看起來跟新的一樣。」

  物質區條件不好,診所後院連棵樹都長不出來,此刻的葛雷對這件事感到格外惋惜。比劃老半天,他才終於承認,區隔診所和其他屋舍的深綠色浪板是兼具良好光照和美觀背景的唯一選擇,於是要納坦等人在那前面擺姿勢。

  納坦一家沒有拍照經驗,三個人肩並肩站得直直的,從取景窗裡看起來無比滑稽。葛雷忍著笑,跟納坦解釋拍家庭合照的基本概念,但他似乎是有聽沒懂。好在娜塔莎的悟性比丈夫高出許多,馬上就提議由她抱著丹尼,丈夫站在自己身邊。之後,葛雷繼續動作指導,建議納坦摟著妻子的腰,丹尼則可以比出不退流行的 V 字手勢。聽到 V 表示的是「勝利」之意,丹尼笑得特別開心,不太整齊的上下排牙齒倒映正午烈日的光輝。

  「那我們拍了啊來,一、二、三!」

  一看到拍立得吐出相片紙,納坦跟丹尼登時發了瘋似地衝來觀察顯影過程。見到照片中逐漸浮現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模樣,兩人對視幾秒,隨時把嘴巴張成 O 型。就連一向穩重的娜塔莎,眉毛都抬得高高的,顯然拍立得實際運作的景象也令她大為驚奇。底片夠他們拍兩次,因此這個過程很快又重複了一遍。

  「太神奇了!」納坦重複這句話的次數多到像是要在今天用光這輩子說這句話的額度。

  「對啊!好棒喔!媽媽,照片要收好喔,長大以後我要看。」

  聞言,葛雷想到樓上倉庫的雜物裡還有一組相框可以用。「我手邊剛好有相框,裝進去的話就萬無一失,相片也比較不會泛黃。不過我要找找,你們下次來再找我拿。」

  「我幫你找吧!裝好以後我直接拿回家。」納坦自告奮勇。

  娜塔莎說自己還得洗衣服,所以帶著丹尼先回家,他因為興奮而起得非常早,現在已經睏了,需要午睡。臨走前,娜塔莎再三跟葛雷道謝,說今天的拍照活動非常有意思,是一生難得的經驗。

  「我就說,遇到葛雷是咱們家走了八輩子的好運。」納坦用手臂勾住葛雷的脖子,誇耀似地說:「我吃晚飯前就會回家,晚點見!」

  娜塔莎使了點勁把正在打呵欠的兒子抱起來,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丹尼雖然一天比一天重,卻讓她很安心,因為這表示他正一點一滴地、確實地成長著。葛雷和納坦出於某種無言的默契,一直望著娜塔莎的背影,直到她轉入某條巷子裡,消失在兩人的視野中。

  「她真是個好女人。」

  「說得真是太對了。」

  上樓時,葛雷隨口問:「我問你,你跟娜塔莎怎麼認識的?」

  「喔,我們小時候就是鄰居。」

  想想也是。納坦人不壞,但有點愣頭愣腦,這種類型在物質區似乎不特別受歡迎。葛雷也想不到如果他倆不是鄰居,他有什麼辦法可以博得她的好感,進而抱得美人歸。

  「娜塔莎小時候就可愛得要死,所以整條街的男孩都是我的敵人。」走到作為倉庫的開放式空間後,納坦開始按照葛雷的指示四處翻找裝相框的紙盒,手上一邊找,嘴上一邊回顧往事。「我跟你說,她小時候可受歡迎了,好像整條街就她是女孩一樣。我上次說我老是跟我堂哥打架對不對?因為他小時候也想娶娜塔莎當老婆,我當時想這不成啊,她如果嫁給我堂哥,那我怎麼辦?所以我每次聽那傢伙又在嘴上放屁的時候,就這樣一拳揮過去——喔,抱歉,幫我撿一下——就這樣一拳揮過去,然後我們就打成一團。一直到我長得比他還高,每次都把他按在地上揍,他才答應我不打娜塔莎的主意。」

  「所以你們整條街的男孩聯合起來辦了個生死決鬥賽,只准冠軍跟娜塔莎結婚?」

  「當然不啦!她得選自己喜歡的對象。我只是要讓我堂哥少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免得搶了我的鋒頭。」

  「喔,我懂了,你對街上剩下所有人如法炮製,然後他們就鼻青臉腫地答應你不打她主意?」

  「當然不啦!」納坦笑著拍葛雷的背,他手勁大,害葛雷覺得脊椎骨都要被拍散了。見葛雷被拍幾下就臉色發白,納坦連忙收手,繼續道:「她家的狗被卡車輾死的時候,只有我去幫忙她埋狗,是因為那件事。」

  照納坦的說法,他們住的那條街離工地比較近,送貨卡車來來往往,孩子大多機靈,聽到車聲就知道要閃,但娜塔莎家養的那條狗已經上了年紀,耳朵都聾了,沒能及時閃開。一直到晚餐時間,他們都沒看到狗回家,納坦和娜塔莎衝出家門,發了瘋似地找了半天,才在工地附近發現牠。冰冷的狗屍倒在輪胎溝痕上,因為被多次輾壓而像塊破布。納坦說他當時沒哭,但聽她號泣到聲音沙啞,不禁也跟著鼻酸。

  「那狗比娜塔莎還老,她可愛牠了,每天都要把給牠吃的東西搗得碎碎的,怕牠不容易吃。那時候,她也不管狗死了以後臭啊髒啊,把牠放在腿上,一邊哭一邊摸牠,手弄得髒兮兮,所以我脫掉上衣,反到乾淨那一面,幫她擦眼淚。」不知何時,納坦已經停下了尋找相框,盤腿坐地,眼神是回憶時特有的恍惚。「那時候,我陪她坐著,聽她講狗的事情。聽得差不多以後,我就幫她找了個好地方,挖了個坑,先把狗埋進去。好在那時我脫了衣服,弄完之後渾身臭汗。我埋好以後招呼她回家,誰知道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說她長大要嫁給我。」

  「我懂那感覺。」葛雷做了個電影中常見的手勢,表示自己的同意之情。

  「跟你說,我那時候真是爽死了,不蓋你。我拚了命才忍住沒大叫。」

  「聽起來真不錯。你們當時幾歲?」

  「十二。我一輩子都記得,那時候她嚐起來有香蕉味,但有點鹹,因為她本來在哭。」

  葛雷吹了聲長長的口哨,他自己的初吻稍晚,發生在十四歲。「換我大概也會爽死。」

  「但是我不是街上最有錢的,所以我還是很擔心她移情別戀。那時咱們街上有個男孩叫丹塔,他爸在市場有攤位——我說的是東聯街市場喔,那裡的攤位要租金不說,還不是有錢就能租——他們家裡還有台二手摩托。」

  葛雷知道,在物質區,摩托車哪怕再破爛,只要能動,就是財富的象徵。即使是在這種地方,人們的經濟地位依然分得出高下,而像納坦這種收入微薄的人,就唯恐自己的愛人被更有錢的男人吸引。

  「他腳踮得到地以後,動不動騎著那台破摩托到娜塔莎家前面,招呼她坐摩托。每次我聽到那台車噗噗噗的聲音,心裡就咚咚咚打起鼓,還好娜塔莎從來沒理他。她很聰明,看出丹塔不是個好老公。他跟麗努結婚,可是麗努懷孕的時候他每天跟佩雅鬼混。呸,結了婚還三心二意的傢伙都是垃圾。」

  納坦的結論讓葛雷心有戚戚焉。

  「我們結婚的時候,娜塔莎說窮沒關係,反正她已經習慣了。最重要是誠實生活,有五塊錢就買五塊錢的菜,只有一塊錢就買一塊錢的菜,沒飽就睡覺,等吃明天的飯。」

  「你真是娶到一個好老婆。」

  「娜塔莎是最好的,最最好的。」每次講到娜塔莎,納坦的結論總是如此,他撓撓頭皮,感嘆道:「唉,真希望我存錢存得更快。買台推車的話,她跟丹尼從垃圾場回來的時候就能輕鬆點,不用把東西全捧在手上。」

  相框總算找到了,不過他們遺憾地發現,相框跟相紙尺寸不合。儘管如此,葛雷還是裝妥兩個相框,一個給納坦,一個自己留著。娜塔莎常說他就像納坦的兄弟,在家裡放兄弟一家的照片,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這時,葛雷終於發現,他們是自己在物質區最大的寄託。他已經習慣三天兩頭就過來找自己的丹尼,以及那孩子時而慈愛時而嚴格的母親娜塔莎,當然還少不了那個對誰都笑容滿面的模範爸爸納坦。儘管納坦腦袋並不是很靈光,但正直而可靠,看多物質區婦女的遭遇,他才知道,這裡要是舉辦好爸爸大賽,納坦可以輕鬆奪下金牌,而且連莊二十年不是問題。

  光是看著這家三口,他就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也還算美滿,就好像吃不起餐廳的孩子,在餐廳外面聞著菜香啃黑麵包。他想守望他們直到最後,如果他們任何一個人病了,他會打破自己平常的規則,用盡一切辦法治療但不收一毛錢。他唯一想要的回報是,這家人幸福的時間永遠都不會結束。







  轉眼間,葛雷來到物質區已半年有餘。時光荏苒,這個區域卻沒什麼變化,整年都有各種工程在進行,卻從未有任何偉大的建築物拔地而起。唯一看得出改變的,是那些生活在其中的人們。

  丹尼還是比同年齡的孩子要矮一截,更糟糕的是,他不放棄摸索打架的訣竅,於是被垃圾場的小惡霸們欺凌得更厲害了——像這種試圖反抗卻又容易失敗的類型,最能激起他們的玩心。

  有一次,葛雷忍不住對丹尼說:「喂,你這次好像被打得特別慘啊。」

  葛雷素來不對丹尼受欺凌的事情提出評論,只要還在可預期的範圍之內,本人也沒有求助的意思,他就不願干涉。不過,這次的情況似乎比較嚴重,嘴角裂傷、眼睛瘀青這些不說,後腦杓還腫了個大包,很明顯是被鈍器打的,對方的手要再黑一點,丹尼搞不好就沒有命在了。

  「我太專心在揀布塊,回過神的時候他就不見蹤影。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他,那些壞孩子已經跑掉了……」娜塔莎比丈夫敏銳,一看到葛雷的眼神,就知道這次情況比較嚴重,回答時的口吻聽來比以往更加擔憂。「葛雷,你勸勸丹尼,這種事情上他會聽你的。」

  「這次又是搶什麼?」

  「……這個。」

  娜塔莎遞給葛雷一個圓形的空鐵罐,上面的標籤顯示這是檸檬口味的喉糖,裡面空無一物,只有糖果的殘渣。娜塔莎進診所時跟他借了洗手台,原來就是為了把這東西的外層洗乾淨。

  「這什麼,不就是個空罐子?」葛雷不明白為什麼要執著在這麼一個不起眼的東西。

  「才不是普通空罐子,是裝糖果的罐子!」丹尼雙手握拳,葛雷不理解罐子的價值似乎使他很憤慨。「他們都說圓鐵罐是裝糖果用的,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結果他們又來搶!垃圾場那麼大,他們為什麼就是專搶我的東西?上次爸爸有來幫忙,所以我有搶贏,可是爸爸不是每次都能幫忙,所以我今天——」

  「上次又是什麼意思?」葛雷看向娜塔莎。

  「上次撿了一個挖土機,要離開的時候被威脅交出來,剛好納坦去接他,幫忙搶回來。那個是丹尼的寶貝,下次你來我們家吃飯,他肯定會一直跟你獻寶。」

  「哇喔,完整的嗎?」在垃圾場,完整的玩具相當稀罕,一群人為它大打出手絕非天方夜譚。

  「不是,但那個什麼斗的——爸爸說那是抓斗,抓斗還在。有些其他零件掉了。」

  「唉,好吧,聊勝於無。下次讓我看看。」葛雷豎起大拇指,表示鼓勵,接著又說:「不過你是那麼貪吃的傢伙嗎?糖果什麼的,我沒特別看過你要啊。想要的話下次——」

  「因為——」說到糖果,丹尼的眉毛又揪在一塊,立刻打斷葛雷的話。「因為平常根本都沒有機會碰到,好不容易我自己也有撿到一個糖果罐子,想要帶回來,也讓媽媽看看。」

  「是這樣啊,丹尼還真是好孩子。」葛雷一邊包紮,一邊語調平穩地說:「不過啊,你聽我說,雖然糖果罐子非常稀有,但只要活得夠久,你會看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甚至更多個糖果罐子——可是,如果你遇到危險,最後消失在世界上的話,不管你媽媽再活多久,都不會再看到跟你一樣的孩子出現了。糖果罐子是稀有,而你這個人則是獨一無二,比稀有更高一級。」

  「嗯。」丹尼並未給予中氣十足的回應,表示他還在思考,或者是感到心虛。

  「所以,一定要注意安全。被打幾下沒關係,但像今天這樣就太嚴重了。下次要在變成這樣之前逃跑,說好了?」

  「可以帶著搶到的東西逃跑嗎?」

  葛雷莞爾一笑。「我看你改練短跑吧,這樣你媽才能放心。」

  包紮完後,丹尼很滿足地看著罐子,不斷翻看著正面與反面,還打開塑膠蓋子,從各種角度欣賞戰利品。

  「葛雷叔叔,罐子上面寫什麼?」

  「喉糖。」

  「喉糖是什麼?」

  「唔,喉糖就是喉嚨不舒服或是沙啞的時候吃的。你看,人生病的時候有些地方會發炎——這代表你的身體正在跟讓你生病的壞東西打架——發炎的地方就是會又腫又痛的,如果喉嚨發炎,那喉嚨就會又腫又痛吧?」葛雷指著自己的喉嚨,模仿因為喉嚨發炎而痛苦的表情。「喉糖裡面有涼涼的成分,可以舒緩那種痛痛的感覺,所以含在嘴巴裡頭會覺得很舒服。」

  「哇……好好喔,城裡人真好,生病也可以吃糖果。那葛雷叔叔以前也吃過喉糖嗎?好吃嗎?」

  「我沒有什麼自己生病的記憶,不過我想應該不難吃吧,上面寫著『檸檬口味』。檸檬口味就是酸酸甜甜的,這種口味的糖果很受歡迎。」

  「可是酸酸的感覺不好吃耶,我喜歡甜的。媽媽也喜歡甜的對不對?」

  令葛雷意外的是,丹尼似乎不喜歡酸酸甜甜的味道,應該是由於生活環境的緣故,丹尼對「酸」這種味道的印象很差。
  

  「媽媽也喜歡甜的。」娜塔莎支持兒子的看法。

  然而,葛雷對他們搖搖頭。「不,丹尼,真的吃到的話你就會明白了,一直甜很膩,一直酸很苦,酸甜才是最好的味道。人生也是酸酸甜甜的更好,快樂跟悲傷相依相伴,才算得上有滋有味。」但是,丹尼聽完以後只是歪著頭,似乎根本不懂。

  也對。葛雷想,這裡的人根本不需要更多的悲傷,甜得發膩的生活才適合這個孩子跟他的父母。他提議道:「下次我如果有酸酸甜甜的糖果,一定留一個給你吃,怎麼樣?」

  「那我要把這個留起來,以後生病的時候泡水喝!」

  「好啊。」

  「……葛雷,沒關係嗎?」娜塔莎走到他旁邊,輕聲說道:「把那個泡水喝,應該沒辦法治喉嚨痛吧?」

  葛雷微微掀動嘴唇,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安啦,等到真的生病的時候,他肯定早忘了自己有這種罐子。」

  「你又來了。」娜塔莎皺眉,但露出微笑。「總之謝謝你。」

  「對了,你們那個垃圾場是編號多少?我下次出門順道繞過去暗算那些小混蛋,往他們屁股上一人扎一針,省得那幫人以為咱們吃素。居然敢拿東西敲你的頭,真是膽大包天。」

  「不行啦,葛雷叔叔,」再次令他意外的是,丹尼雙手插腰,志得意滿地拒絕他的提議。「垃圾場的事情要留在垃圾場解決,就算不靠你幫忙我也可以做好。我要像爸爸一樣做個男人!」

  「別忘了注意安全。」娜塔莎掩著嘴笑,出於習慣而來回撫摸兒子的頭髮。「編號是 ML04,在南區那裡,離我們家有點遠,不過東西真的好多。」

  幾天後,葛雷打電話給聯絡人,說自己剛好要去過渡區一趟,所以這個月的貨不用派人送來,他去的時候順便領。他還記得自己說過要給丹尼吃酸酸甜甜的糖果,這次去買的時候可以順便拿貨。

  到了車站,他和其他人一樣在櫃檯前彎下腰,對那小得要命的窗口說:「一張出去的票。」等車時,他邊抽菸邊欣賞荒野的景色,人流在他身後來來往往,宛如流動在混濁溫熱的溝渠中。

  ——剎那間,一陣輕微的劈啪聲傳入耳中。

  葛雷搖搖頭,伸手挖挖耳朵,只當剛才那是耳鳴。然而,劈啪聲愈來愈頻繁,之後更是變成響亮的砰啪或是轟咚聲。背後的人潮也受到這不尋常的雜音干擾,腳步聲明顯減少,議論形成的嗡鳴逐漸響亮起來。

  「——你們看!」

  一個青年的聲音,為葛雷即將經歷的一切拉開序幕。

  「失火了!那邊失火了!」

  葛雷下意識轉頭,順著路人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不祥的黑煙成團衝上天際,黑煙的底端是時隱時現的橘紅,之所以時隱時現,是因為失火的地點距離車站很遠,看方向應該是南區。南區的垃圾場有兩個,ML04 和 ML05,後者比較小,即使發生火災在這裡也看不到,所以失火的應該是 ML04。這個編號像指甲尖利的手,不斷撓抓他的胸臆。

  為什麼他會覺得這個編號很耳熟呢?

  葛雷把車票塞進口袋。火災時需要的是救難人員和醫生,物質區所有醫生——不管是葛雷這種私營醫生,或是在醫療所工作的公診醫生——全都必須遵守相關規定,在重大災害發生時即刻前往現場支援,因此他怕是要錯過待會那班車了。回頭還得打通電話給聯絡人,讓對方還是派其他人送貨過來,最好幫忙買包檸檬糖。

  一邊在記憶中搜索 ML04 這串編號,葛雷一邊快步往 ML04 的方向疾走,途中看見愈來愈多人同樣以那裡為目標或走或跑。有人邊跑邊啜泣,也有人邊跑邊對彼此大叫著什麼,但他根本沒聽進去。

  隨著燃燒的臭味愈來愈濃,不時可以聽見教人耳朵發癢的大小爆炸,或是垃圾山的部分被燒得崩塌的聲音,火場周遭的喧嘩也逐漸能聽得清晰了。

  「水呢?水車還沒有來嗎?到底還要多久!」

  「有人跑進去了!把其他人擋住,別讓他們進去!」

  「我奶奶還在裡面!我奶奶啊!」

  「我的屋子!」

  「退後!這煙吸多了身體會壞掉的!」

  「你們看!那裡塌掉了!」

  「娜娜!有誰看到娜娜,她是我妹的女兒,才四歲!」

  這名字令葛雷的腦中彷彿也響起爆炸聲。

  對了,是娜塔莎說的。

  ——編號是 ML04,在南區那裡,離我們家有點遠,不過東西真的好多。

  葛雷衝向圍觀的人群。

  他沒有穿白大褂,沒被人認出是醫生,因此一時未受阻礙,如果被認識他的人注意到,為了避免人手不足,他一定會被拽出火場。但即使他尚能自由行動,由於此刻人群聚集得太緊密,即使沒被攔阻,他也如逆水行舟般行動困難。然而,他咬牙用肩膀狠狠頂開擋路的人,在其他人的咒罵跟呼痛聲中死命往前擠,這才終於鑽進通往火場的小徑。許多人都正從那裡逃竄而出,也有一些人狀似躊躇,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進去搶救財物。

  葛雷矮著身子前進,同時瞇起眼,用袖子掩住口鼻,但依然被惡臭跟濃煙熏得眼淚直流。第一次進入垃圾場的人,都會因為這邊的臭味而渾身不適,在火災不斷吞噬一切的當下更是如此。火場內能致人於死的東西不只有火焰,更危險的是有毒的煙,加上不穩定的地形,貿然進入絕對無異於自殺。大多數人都在往外奔逃,像他一樣冒險進入火場的,都是出於同一個理由。他也好其他人也好,都知道這種呼喊無濟於事,然而他們仍像是希望這呼喚能上達天聽一般,扯開喉嚨不斷叫喚家人的名字。

  「娜塔莎!丹尼!娜塔莎!我是葛雷!你們聽到我的話應一聲!丹尼!咳咳!娜塔——」

  「你在找娜塔莎跟丹尼嗎?」

  一個抱著嬰兒、滿臉煙燻痕跡的女孩聽見葛雷微弱的呼喊,在他身邊打住腳步。她的眼淚在臉頰形成兩道白色的線,懷中的嬰兒被高熱的空氣弄得很不舒服,哇哇大哭,葛雷連忙脫下夾克,指示女孩用布料稍微蓋住嬰兒的臉,以免孩子吸入濃煙嗆傷。

  「對,我在找他們,他們在裡面嗎?他們有跟著出來嗎?」

  「你是娜塔莎的老公嗎?」

  「這種時候別問蠢話!我問妳他們現在在哪裡!」

  「我——」女孩本就六神無主,被他這樣一吼更是嚇得瞠目結舌,眼珠不斷轉來轉去。「我剛才抱著小傑出來之前還看到他們,可是、可是——有東西掉下來,打到她的頭,丹尼一直要拉她,我就,我就說我先帶他出來再找人去幫忙,可是他死活不要——所以我拖著他往外走,沒幾步他就甩開我跑掉,然後,我、我太害怕了,所以就跑出來……對不起!對不起!」

  女孩愈說聲音愈斷續,看到這個消息令葛雷的雙眼逐漸失去神采,她不斷跺腳,然後抱緊孩子,帶著他的夾克飛也似地逃遠了。

  葛雷跌坐在地,眼前燃燒的垃圾山忽然變得無比高聳,任誰仰起頭都看不見頂端。

  開什麼玩笑,怎麼會有這種事?

  必須去找他們,得去找他們!他們可能就在幾十公尺以外的地方!

  可是……

  遙遠後方的人群中又傳出此起彼落的尖叫,似乎又有什麼地方坍塌了。機具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似乎是數輛水車終於抵達。根據葛雷的認知,這種規模的火勢,沒有一整天不可能滅掉。他死咬嘴巴內側的肉,用劇痛逼自己清醒些,然後艱難地起身。滾燙的空氣不斷往外噴湧,火焰就像不知饜足的食客,抓到什麼都放進嘴裡,把自己吃成一個巨大的怪物,每分每秒都在膨脹,興高采烈地變換自己惡毒而眩目的面貌。

  「娜塔莎!丹尼!聽到的話——咳咳咳!娜塔莎!丹尼!回答我!」

  或許兩人就在幾步之外的轉角後方,他懷著快被燒個精光的希望冒險挺進,只要看到人影的話就還有救——

  「醫生!你在那幹嘛,危險!」

  頭頂傳來斷裂聲,有人從後面拉了葛雷一把,害得他一屁股跌在地上。然而他顧不上自己,連忙朝身後大叫:「裡面還有人!我朋友跟她的孩子還在裡面!」

  「現在不能進去,出來!——過來幫忙!不要讓醫生跑進去!」

  眼看希望與絕望各半的那個轉角離自己愈來愈遠,葛雷死命掙扎。「裡面還有人!他們還在裡面!放開我,王八蛋,放開!我叫你放開!」

  「跟你一樣想進去的人很多,有一堆都是只進不出,不要去送死!」有人揪著葛雷的領子把他扶起來,猛力搖撼他。「你不是打火弟兄,你是醫生。之後還需要你,乖乖待在這!」

  葛雷張嘴欲言,越過對方肩膀看見的景象卻令他立刻僵在原地。

  「葛雷……我,我聽說……我聽說 ML04 失火——」

  納坦氣喘吁吁,半彎著腰將手撐在膝上,顯然是從北區那邊的工地一路狂奔過來。他喘得話都說不好,側腹痛得他瞇起一邊眼睛,但他仍不斷比手畫腳想表達自己的意思,眼神則一直在求問著相同的問題。

  你有看到他們嗎?

  葛雷搖頭。「——別過來。」

  「……葛雷?」

  他咬緊牙關,幾乎聽得見牙齒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納坦,你冷靜聽我說——」

  「葛雷……我老婆跟我兒子呢?他們還好……還好嗎?你有看到他們嗎?」

  葛雷的沉默,與周圍眾多災民哭喊叫嚷的聲音,回答了納坦的問題。

  納坦的眼睛亮起了橘紅色。

  那是火焰的顏色。

  「娜塔莎!丹尼!」

  「別過去!去了又能怎麼樣!」葛雷衝向納坦,將他推得跌坐在地,然而他立刻爬起身。葛雷又繞到他身後,雙手穿過他的腋下並往上扣緊,死死箝制住他。「不要去!待會還有可能坍塌所以不准去!你去了又能怎麼樣!」

  「放開我!我老婆小孩還在裡面!放開我!」

  並不是「去了能夠怎麼樣才過去」,而是「即使不能怎麼樣也要去」,這點葛雷再清楚不過。如果處在納坦的立場,他百分之百也會做出一樣的事情,但此刻他不是納坦,所以必須負起責任,阻止對方斷送性命。

  「放開我!放開我!放……誰來……誰來幫幫忙……」

  納坦膝蓋一軟,嗚咽著軟癱下來。坐倒在地後,他彷彿退化成孩子,一會踢著腳哭喊嘶吼,一會死命抓著自己的頭皮,指甲沾滿鮮血都不停止。轉眼間他又雙膝觸地,拚命捶打地面的模樣,就像想要把自己生生砸碎。此刻,在這炙熱的死亡之地周圍,無數心繫親友的人都是如此掙扎哀鳴,彷彿來自地獄的合唱團正在高歌。

  「葛雷……怎麼辦,娜塔莎跟丹尼沒有了的話……我怎麼辦啊!」

  三十個小時後,大火終於被徹底撲滅。相關單位人員開始進行後續作業,包括搜尋失蹤者、救治傷者、搬運死者等等,警察則穿戴全套裝備四處問話,調查起火原因。ML04 因為這場火災封鎖大半,死者目前已經突破一百人,因此無家可歸的災民則多達三千人,這些人都四散到 ML01 到 ML03 附近,用簡陋的建材蓋起臨時住處。葛雷聽說,只要拿得出證明供確認曾是 ML04 周邊的居民,就可以得到一個月份的配給,家人在火災中重傷或死亡的話可以得到微薄的慰問金。除此之外,管理機關沒有給予更多指示,彷彿這事件不能引起他們更高的重視。

  納坦滴水未進、未曾闔眼,葛雷至少還吃了點東西,因為他還得照顧傷者。管理機關想辦法在周邊騰出一塊空地設置棚子,讓傷者免遭日曬雨淋,但惡劣的衛生和醫療條件仍然讓葛雷的工作很不順利,幾天內,傷勢惡化而死在葛雷手下的患者人數,是他從醫至今的十數倍。

  在工作中間的短暫空檔,葛雷去找呆坐在垃圾場外的納坦,確認他身體狀況無虞。然而,不管葛雷怎樣搭話,都只能得到「我老婆小孩在哪」之類的回答,納坦哭得沒有聲音,不把耳朵貼到他嘴巴旁邊,根本連他在說什麼都聽不清。葛雷極力保持樂觀,多次說道「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無奈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安慰毫無可信度,聽來乾巴巴的。

  又過了一天,救難人員終於開始一批批將燒得焦黑的死者運出來。經過一番激烈的爭執,管理機關萬般艱難地再次騰出另一塊空地,用來安置大體和處理認屍工作。這時,納坦已經超過兩天沒吃沒睡,不止眼窩深陷,連嘴唇都乾燥開裂,葛雷忍著胸口悶堵的痛楚說:「你要是精神不濟,頭昏眼花,就算看到他們你也認不出來。」好不容易逼著滿臉淚痕、目光呆滯的納坦吃了塊麵包,喝掉半罐水,他才步履維艱地回去繼續工作。

  據在外接應的人所言,每次有新的死者運出來,納坦都會一一確認其外觀,只要發現跟妻子或兒子體型相似的,就會不顧旁人勸阻,幾乎把眼睛貼在燒得焦黑甚至蠟化的皮膚上,試圖判斷死者的身分。而在發現其中沒有他在找的人時,納坦會看著半空傻笑,似乎反覆經歷提心吊膽和安心的過程太多次,他的精神狀況已經出現問題。

  葛雷第五次出來確認納坦的狀況時,新一批死者又運了出來。納坦在一具具疑似是妻子或兒子的屍體邊上跪下,檢查完又爬起身,看得出救難人員備受打擾,但他們都搖搖頭,表示不願意阻止。就在葛雷緊抿雙唇,轉身要回去的那刻,他聽見納坦發出一聲嚎叫,彷彿他忽然從高空墜落,又好像是野獸被刺中要害一般。

  聽到那叫聲,他立刻奔向好友身邊。只見納坦跪在地上,十指死死揪緊白布邊緣,看起來不是要掀開,反倒是要掩蓋。葛雷將自己的手放在納坦用力過度而發白的手上。那雙血跡斑斑的手毫無溫度。

  「抱歉,我掀開了。」

  白布掀開後,葛雷的心臟像是落入地球深處。若非他當即扣住自己的額頭,恐怕會膝蓋一軟跟著跪倒。從頭上的凹陷可以看出來,其中一人確實是頭部受到重創的娜塔莎。但即使不看那傷處,就算這兩人燒得五官焦融,他也一秒就能認出來。只見娜塔莎將兒子護在懷裡,在知道已無法逃出的時刻,為了減少丹尼的恐懼與疼痛,她像是要把兒子揉進胸腹一樣死命抱緊他,兩人的身體甚至已經無法分開。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到,娜塔莎已經不能再揮手問候,不能再為了丈夫的粗心或莽撞對葛雷連連道歉,也不可能再次料理出全物質區最棒的晚餐。他們也永遠無法再聽到丹尼問爸爸「我可不可以少吃一點韭菜」,聽他宣稱自己以後要當超人,也無法再看著他露出牙齒不整齊的笑容,期待他長大後欣賞自己小時候的照片。

  白布再次蓋上了,葛雷已提不起任何力氣挪動身體。在這期間,納坦始終跪著,閉口不言。

  不知道過了多久,納坦爬近了些,抖著手再次掀開布,順了順妻子僅存的頭髮,撥到耳後。這個動作弄斷被燒焦的部分,在他的手中留下痕跡。

  「葛雷。」

  「什麼事?」葛雷仰著頭,聲音微弱。

  「他們是被燒死的嗎?」

  「很少有人是真的被燒死的,更大機率是嗆死。」他維持仰著頭的動作,音調平板地回答:「快的話,十五分鐘以內,就會因為吸入過多濃煙而失去意識。」

  「十五分鐘……」

  「運氣好的話會更短。」葛雷低下頭補充。

  納坦抱起妻兒的屍身,把頭埋在娜塔莎的脖子那裡。

  「我老婆小孩……在那種地方,在那種地方,十五分鐘……在火海裡面哪都去不了,十五分鐘……哈哈……運氣好的話,不到十五分鐘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哈哈,這叫運氣好……」

  葛雷別開頭,他說服自己,會那樣做是因為這裡的味道實在太難聞。他一次次這樣在心中說著,直到差點相信為止。

  驀地,他又想起,前天納坦路過診所和他打招呼,順便問了一個問題。

  「喂,葛雷,丹尼昨天問我一個問題,但是我回答不出來,你幫我想想答案吧。」

  「什麼問題?」

  「他問我有沒有聽過老鼠的哭聲,說他昨天聽到了。但是葛雷啊,你聽過老鼠的哭聲嗎?老鼠會哭嗎?」

  這天,葛雷生平第一次聽見老鼠的哭聲。那是從垃圾堆的臭味中傳來、被聽見卻不會被放在心上的細小聲音。因為聽得太多了,最後甚至以為這樣的聲音是很自然的,以為它原本就存在於此,自始至終。

  「不要走,不要……不要離開我……」

  老鼠哭泣著,然而那哭泣被淹沒在其他眾多老鼠的吱鳴聲裡,很快就像消失了似的。





 

  認屍後,納坦終於因為脫水、疲勞和打擊過大而昏迷。葛雷為納坦注射鹽和營養針,並且把他安排在自己方便檢查的位置,三不五時就去確認狀況。

  在這期間,善後工作也正如火如荼地持續。葛雷從聯絡人那裡收到哈汀的消息,他們同樣非常重視這次的災難,並要求他接下來一個月暫緩原先的器官移植作業,全力協助救災。葛雷近距離接觸各式各樣的災民,同時和救難人員與警方保持情報交流,綜合他得到的各種資訊,一個事實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這次火災是人為的。

  面對臉色鐵青的葛雷,負責調查失火原因的其中一位警察邊狼吞虎嚥午餐麵包,一邊咬牙切齒地說:「這件事情最近在大棚子裏面也傳得沸沸揚揚的,我們找了幾個線人去幫忙探聽。起火點確定以後才能找到更多線索,到時再說。」

  「如果真的是人為,請一定告訴我。」葛雷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低沉而平板,那是正在暗自謀劃罪行的口吻。「如果你到時把人借我幾天,我付錢給你,開個價就是。」

  對方上下打量他,像是嚇到了。「你別說要宰了他,這樣的話我們沒辦法把人送交過渡區審理。況且你前面等著宰他的人多得是。」

  「誰要宰他?我可是個醫生,做這種有違職業道德的事情怎麼行?」聞言,葛雷扭著嘴唇,扯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我能做的事情只有治療患者。等我知道那狗雜種是誰,他會莫名其妙被燒傷,然後我就得治療他。到時我會仔細撕他的繃帶,不留半塊舊皮。你見過撕繃帶的場面沒有?那時患者通常叫得比殺豬還難聽,因為紗布難免會沾黏傷口,換藥的時候跟活剝皮似的——記住,我出錢,找到人的話借我幾天,我保證不弄死他。」

  葛雷步履蹣跚地回到工作崗位。想到娜塔莎跟丹尼的死狀,想到昏迷中的納坦,心裡就燃起冰藍色的火焰,燒得眼前一片模糊。

  納坦沒有明顯外傷,但葛雷卻照顧得非常殷勤,因此他左右兩邊的患者只要醒著,都會在葛雷過來查看時,用不解又嫉妒的眼神盯著他們看。葛雷毫不在乎那些,僅是專注而熟練地更換點滴,裡面裝有高劑量的鹽,平常不允許用到這個量,但他擔心納坦在他忙到一半時醒來,擅自離開大棚子,因此刻意增加劑量,確保納坦即使忽然醒來,也仍會因為睏倦而難以行動。納坦熟睡的模樣無比憔悴,不過幾天時間,就像是突然老了四十歲。

  「……葛雷?」

  葛雷渾身一顫,低下頭,只見納坦努力想要張開眼皮和嘴唇,虛無的視線和輕煙般的聲音流洩而出。

  「這裡是哪?」

  「大棚子。」葛雷答得很簡短,他想先讓納坦多說話,好確定其精神狀態。

  「我記得……好像,什麼來著……」納坦的眉頭皺得死緊,顯見他正用力回想自己昏迷前的事情。「火災的樣子,我……跑來找娜塔莎他們……」

  「對。」這不是說謊。葛雷想著,自己不是在說謊。

  「娜塔莎……」

  猛然間,納坦雙目圓睜,而且立刻撐起身子要坐,甚至還想直接站起來,葛雷好不容易才阻止。

  「對了!娜塔莎和丹尼!葛雷,我老婆兒子——喔,你們在啊,嚇死我了。」

  葛雷費盡全力才沒有立刻回頭,否則鐵定會露餡。納坦如果又開始大哭大叫,他還知道怎麼應付,然而他卻突然表現得好像妻兒都安然無恙,這反倒使葛雷不知所措。因為旁邊的患者也盯著納坦,其中一人剛好跟葛雷對上視線,也不禁用唇語問他:「這人瘋了吧?」

  深吸好幾口氣以後,葛雷才轉過頭,親眼去看自己僅剩的摯友如今是何境況。

  只見納坦笑呵呵地對虛空說話,內容不外乎是「你們沒事就好」或是「我真的要嚇死了,我第一次被打點滴耶」之類的關心與閒聊。納坦右手邊的患者也投來詫異的視線,葛雷回以表示威嚇的眼神,要對方非禮勿視。在納坦跟不存在的妻兒寒暄時,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試圖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最後,他認為問題出在自己用的鹽身上,自己冒險為納坦注射高劑量的鹽,導致幻覺產生。儘管幻覺目前看來是引起好的結果,但難保未來不會造成其他問題。

  然而,看著笑得跟往常一樣開懷的納坦,葛雷一開口,就覺得喉頭像是堵著什麼,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欸別看別看!」看見葛雷望著自己的方向,納坦連忙擺手,做出將人護到身後的動作。「葛雷啊,娜塔莎頭髮被燒得好醜,她說讓你看到不好意思,所以你等她頭髮長好了再看她嘛。丹尼也是喔,你看不到他啦,他……他——」

  幻覺並沒有在納坦腦中建立邏輯完整的虛構世界,一旦與葛雷所代表的現實世界有所衝突,納坦就目光呆滯,彷彿不知道該相信哪一邊。

  「我懂,我知道,沒事。」葛雷連忙回過頭,用力摀住自己的嘴巴,想克制住哽咽。「抱歉,娜塔莎、丹尼,我不看你們。我真的不看,抱歉。」

  「嘿嘿,沒事,別在意。」

  確認身分的死者會集中起來火化,但葛雷沒有讓娜塔莎跟丹尼被收走。他去納坦家偷來娜塔莎跟丹尼的身分證,換回母子倆的身體,在納坦不知情的情況下,用白布包住兩人揹回診所,埋在後院。埋好以後,他在原地豎起兩根小木棍做記號,暗自希望總有一天納坦會問他,死去的人們被埋在哪裡。他希望,總有一天能和納坦坐在娜塔莎和丹尼的墓地上,笑著聊起從前。

  在染上紅與黑的一個月過後,大多數人都慢慢回歸原本的生活,納坦也不例外。距離聯絡人說的重新開工日還有一段時間,葛雷便跟著納坦回家,和他在實際上只有兩人的屋裡,慶祝四人在災難後還能如此團聚。

  納坦喝了葛雷帶來的酒就呼呼大睡,鼾聲如雷。這時,隔壁正好有位中年婦女帶著自製大餅來慰問,卻碰上面如死灰的葛雷。他嚴正向對方交代,要她想辦法跟這片住宅區所有人說,不要理會納坦,裝作一切如常即可。他不知道這應急措施可以持續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對是錯,但心裡某處告訴他,還不是時候,至少不要是現在。他甚至逃避似地想著,或許等鹽的副作用消退,納坦看不見想像中的妻兒,就會慢慢意識到現實,然後就可以開始試著去理解跟接受。

  重新開工前一天晚上,葛雷正坐在後院抽菸。他每天都要來跟娜塔莎還有丹尼說幾句話,儘管他總會說著說著就哭得不成人形,但能哭畢竟是件好事。他幾乎是緊咬濾嘴那樣在吸菸,想著自己一定要走出來,就算要倒下,自己都必須是最後倒下的,因為他是醫生。

  忽然間,前門那裡傳來激烈的拍打聲,葛雷幾乎彈起來,抽到極短的菸頭掉在手上,燙得他髒話連連。他很想充耳不聞,但身體還是不爭氣地走去開門。

  一拉起鐵門,只見來人彎下腰,等不及鐵門拉開就探頭看入屋內。原來是納坦。

  「葛雷!大事不好了!」

  「啥不好了?要借廁所拉肚子的話就快進來,少在那裡大呼小叫。」

  「不是啦!娜塔莎他們不見了!」

  該來的逃不掉。葛雷嘆了口氣,鐵門才拉開一半就把納坦拉進診所。只見他滿頭大汗,一進來就東張西望,好像老婆小孩可能躲在櫃檯後或者是病床下似的。

  「你有沒有印象他們最後出現在哪?」

  老實說,葛雷不知道事態最後會演變得如何,這時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本來還在家啊,誰知道一轉眼就咻——不見了!我在想他們是不是跑來你這裡,可是……為什麼講都不講就開始玩起躲貓貓?」納坦一邊說,一邊開始在診所到處走動,好像還真的相信妻兒會突然從家中消失,然後出現在幾百公尺外的診所內。「娜塔莎?丹尼?」

  如果自己幫忙找,看起來會比較像那麼一回事,但葛雷實在做不出這種荒唐的舉動,於是站在原地繼續朝納坦搭話。如果能有機會引導他查覺到事實,那就再好不過,必須一試。

  「趁他們現在不在,我問你一件事。」

  「怎麼可能不在啦?不在我們家就是你這裡,他們又不愛到處串門子。而且,娜塔莎也從來沒跟我吵架,所以不可能跑回娘家去。喂,不要躲了,這樣不好喔!」

  納坦跑到二樓了,於是葛雷走到樓梯口,提高音量。「我是說趁他們躲著的時候,我問你一件事。」

  「葛雷,我找到他們以後再讓你問行不?要是他們在哪邊迷路還是受傷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確定他們沒事,他們只是在跟你玩躲貓貓。趁他們還沒玩膩自己跑出來以前,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回答我。」

  納坦走下樓梯,滿臉挫敗。「唉,好吧,但你能問快點嗎?」

  「我問你,如果哪天,如果娜塔莎跟丹尼永遠不見了,你會怎麼辦?」

  「你平常說的笑話很好笑,可是這個不好笑。」納坦皺眉。「老實說這笑話挺爛的。」

  「我是認真的。你說這笑話很爛,因為這不是笑話,我是認真在問你。」

  診所內是全然的死寂,活著的只有兩個男人和一個事實。

  「葛雷,我把你當朋友,我不想討厭你。你懂我意思嗎?」

  納坦咧嘴而笑,眼神忽然變得失去光彩,那個笑容裡面,已沒有了某些曾經存在過的東西。

  「你別跟其他人一樣。他們成天說些傻話,所以我不喜歡他們。他們一直說娜塔莎跟丹尼走了,就算我說他們其實就在旁邊,那些人也假裝聽不到。不要連你都這樣行嗎?這樣娜塔莎跟丹尼很可憐。我怎麼樣都沒關係,可是我不想讓我的老婆兒子變得很可憐。」

  腳下的地面忽然變得虛浮,葛雷往後幾步,跌靠在牆上。好友的話像把大槌子,打得他腦袋嗡嗡響。

  ——納坦瘋了。

  「……抱歉,是我說錯話。」

  「別在意,葛雷,我不會放在心上。好了,你說他們在玩躲貓貓,所以你知道他們躲在哪?」

  「知道,我待會去叫他們。」

  葛雷把納坦趕出櫃檯,拿出配製針劑所需要的溶液以及鹽。他一邊和納坦東拉西扯,一邊緊盯著自己的手,往溶液內加入高劑量的鹽。調製完成後,他把納坦叫來身邊。

  「來,讓我打一針。」

  「不要鬧,你沒事幫我打針幹啥?快把娜塔莎他們叫出來,我趕著做飯。」

  前陣子納坦開始負責料理三餐,說是娜塔莎因為火災的關係受了很大驚嚇,他不想讓妻子太勞累。

  「你看你轉得跟迷路的鴿子一樣,先打一針定定神,放心,這劑量我調過,不會有事。」

  「好吧。」納坦捲起袖子。

  注射結束後,葛雷扶著因為藥效作用而神情呆滯的納坦,讓他坐在椅子上休息。納坦半張著嘴,雙眼看著虛空中不同的兩個點,口水從他的嘴角流下。過了幾分鐘,他恢復神智,坐直身體,左右張望。

  「……怪了,我怎麼坐著?」

  「我說你一路跑過來累得要死,讓你喝了點水,誰知道你一喝就頭暈。娜塔莎他們等你好久了。」

  「喔!」

  納坦再次對著空無一人的方向露出笑容。藥效如葛雷所希望地發作,不知何故,他卻感覺自己像是被拋到荒野,舉目望去盡是蒼茫,不知該行向何處。

  「連妳都跟兒子一起胡鬧。我找得要死,你們也不出個聲,真夠皮的。——因為葛雷在?說什麼傻話,我已經跟葛雷說好啦,他不會偷看你們,對吧?」

  「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必行。」聽到納坦的問題,葛雷輕搥胸口。「說不看就不看。」

  「說得好!走吧,我來做飯,今天吃肉丸子怎麼樣?——哈哈,我就是要放韭菜,丹尼,超人可是不會挑食的喔!」

  納坦發出豪邁的笑聲,矮著身子穿過半開的鐵門。見狀,葛雷也笑出來,感到一絲淒涼的寬慰。他跟著走出診所,對獨自遠去的納坦高聲道別。

  「路上小心!」

  葛雷把手放在嘴巴旁邊,聲音大到自己都嚇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大聲,或許他只是想把肺裡的髒空氣吐出來。好像只要那樣大叫,胸臆中悶悶的痛楚就可以減輕。他淚流滿面地凝望摯友形單影隻地走遠,同時告訴自己,在患者面前,想哭的話就應該笑,直到真的不能笑也沒有必要再笑的時候,他才可以哭。

  醫生應該堅強,因為我們要對抗的不僅僅是死亡。

  納坦終於消失在街道盡頭的剎那,葛雷忽然想起就讀醫學院時聽過的教誨。

  ——而是比死還要來得更殘酷的東西。






  
Oh It's so silly

何かを求め 確かめたくて 今日を生きてる
今天也追求著什麼 確定些什麼而活著

Oh It's so silly

騙せるのなら 現実なんて 必要じゃない
如果只有欺瞞  那也無所謂現實了

逃れられない哀しみに
傷も今では 愛しくて
逃脫不了的悲哀
現在我仍深愛這傷痛

Oh It's so silly

-from 家入レオ〈Silly〉翻譯:M








因為有寫日記的習慣所以很快查到了,今天這章的情節,我在 2017 年 1 月 9 日就想到了。但是,一直到將近四年四個月後的這天,我才把它真正寫出來。距離理想中的故事,在月升這裡是四年四個月,在其他故事或許更久。這樣一想,就會確切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但果然最重要的是,我達到了當時的自己所期望的結果,為此我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

我原本以為葛雷篇的故事大概不會很長,然而以為終究只是以為

說起來真是十分意外,在先前的構想中,葛雷的背景是很模糊的,連他幫助主角們的理由我也難以提出。即使是在今年稍早,我也一直覺得外篇下(葛雷篇)只需要兩個章節就足夠。能夠演變到現在這樣,有份量充足的一共三個章節,真的非常非常高興。

下一章就會看到久違的薩卡跟瑟琳娜,可以寫到葛雷跟瑟琳娜吵嘴的情節我好開心啊!
(薩卡:Am I a joke to you?

話說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我寫文其實有點像現在的遊戲發布,大半完工的主體會在預定時期放出,之後想到就修掉 Bug,我曾經連續三天都發現 Bug 然後回頭改(看著自己放文的四個平台垂淚

再次給順利讀到這裡的讀者一張星星貼紙 我們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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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6 篇留言

玥音
看來葛雷也是個吃玻璃渣過來的男人呢

04-25 18:13

Cecil
如果我筆下的角色全部就讀我開辦的學校,營養午餐想必總會有一道是玻璃渣吧(欸04-25 21:26
白煌羽
喔喔

04-25 19:14

Cecil
嗯嗯https://emos.plurk.com/64cb9433b3bad64508ffbac46ed85dcd_w48_h48.gif04-25 21:26
小蛇hebi(詩音)
  自從上次看完凱恆的外章之後我就發現,月升是個意圖用超好看的外章讓人忘記主線主角的故事(咦


  葛雷的部分我想等重看的進度追上來的時候再一起看,因為有大半劇情其實都忘光了(金魚腦)但是我還是要來留言刷存在!我就任性( • ̀ω•́ )

  月升居然也快要完結了!有種再次體會到時間果然不停地在流逝的感覺……真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結論錯誤

04-25 20:48

Cecil
原本外篇的目的是「利用與瑟琳娜關聯較深的角色補充說明薩卡視角無法得知的資訊」,結果實際一寫,三位外篇主角都爭相披露自己的人生經歷呢https://emos.plurk.com/aad6c3fcbcfde7a83a17f2006b910c5d_w48_h48.gif
幸好,我自己看的話,即使拿掉外篇,月升主線的劇情量還是很充足的(拍胸),如果外篇的鋒芒蓋過主線的話,即使是隨遇而安的我,也會有那麼點兒失落https://emos.plurk.com/ee4115fc8681958c54ac0d66f055fe73_w48_h27.jpg

何時看都不要緊!月升這麼長的故事,能有詩音和其他認真的讀者閱讀至今,無論何時想到這件事,心裡都只有深深的感謝https://emos.plurk.com/9461b05ca2b0b67a00c0a31134da22b4_w20_h20.gif
其實就算是作者我本人,也常常寫著寫著把前面的劇情細節忘掉,所以寫到愈後面,就愈得一邊開著全文來隨時檢查(然而還是會有一些落勾的地方https://emos.plurk.com/b7c1496d4318f1ba1e00a6b0f06dc8f5_w48_h48.jpeg

月升真的快要完結了呢!這件事總是讓我感到十分激動。它就好像被我多次弄丟的孩子,最近終於又回到了我身邊一樣,這次能夠妥善、慎重地對待它,給它一個完整的結尾,真的非常開心。

我明白那種有點惶恐的心情呢,我自己在看的連載故事就要結局了的話,我也會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到最後一刻我都不會鬆懈的!(字數的部分 (x04-25 21:35
六等星
從事醫療業心理素質真的要很高(望

前陣子我家狗狗因為小腸動手術時,醫生就有將手術畫面錄影給我們看,清晰的將捲成一團的腸子翻開,告訴我們哪節和哪節壞死,可能需要的處置手段、存活機率。即使沒有作為家屬或飼主那樣的悲傷與感情羈絆,但作為職業,要如此貼近生命與死亡本身、如此習以為常面對這樣的血腥,真的是很令人敬佩非常了不起的事。

我以前打工到醫院外送的時候,有恰巧送過一個病房,我不知道那個病房病人實際狀況,但每個人狀況看起來都十分不樂觀,幾乎每個都插著點滴與輸氧管,神情十分憔悴、皮膚蒼白的讓人心顫。僅僅一分多鐘,在等著護理師忙完手邊工作拿錢的時間我就感到快受不了。離開病房後深深吸一口氣才感覺好點,心中是對那些護理師滿滿respect。在那樣凝重的空間,面對著生命的衰弱與凋零,僅僅這麼短的時間我都覺得難受,他們卻是每天在那裏工作、照顧病人。

我以前大學歷史老師曾經是外科醫生,他曾經說過醫院是很容易讓人麻木的環境。對他來說,在醫院工作十幾年,病人救活、死了都沒有太多感覺,基本上很多狀況人送來當下就知道有沒有救,但顧慮家屬感受、應家屬要求,一些急救處置流程還是要做。那樣的生活日復一日,幫人動手術就像修理機器,試著去處理狀況,該做的都做完後就看老天決定。有些人可能會感覺冷血,但沒有一定程度這樣的心態,可能還真做不下去這份工作。當教授後雖然待遇相較少一些,但讓他覺得自己活得像人、也比較會有一些感情,工作面對的也是自己喜歡的興趣,日子快樂很多。

台灣的醫學和護理系和一般大學一樣,是在高中畢業後就讀,但我一直覺得醫療不同於其他領域,要在十八歲就決定作為將來工作很不容易(ˊ_>ˋ)

05-16 01:10

Cecil
很高興再次看到你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44e17164c84b3720697ab950b8a54a37.GIF
那個心理素質真的要很高(跟著望

噢聽起來好辛苦,希望你家狗狗已經恢復精神了https://emos.plurk.com/249142cfc6c0f0ddbb5101df411af5cc_w48_h48.gif
光是想到自己的處置對他人的生命會有想像不到的深遠影響,我就會因為壓力而食不下嚥了,更別提如果連共情的部分都考慮進去了……習慣外科手術的醫生真的都很了不起https://emos.plurk.com/c7e5d738380e062d7aa2ef62d2fb7b13_w46_h48.gif

護理師也是很讓人肅然起敬的職業,雖然有時被比較急躁的催趕會有點不高興,但想到他們身處的環境很高壓,就又會覺得好像可以理解這種態度的緣由。在忙到翻天的情況下還能不發脾氣好好說話的護理師,根本不是用天使就能形容的https://emos.plurk.com/5f2f3a053496a1f2d19a2d26444e4ddd_w48_h48.gif 就像你說的,每天面對生命的磨滅和逝去,但還是為了救治他人而奮鬥,這樣的人真的都非常值得尊敬,所以我覺得那種在急診室大鬧的傢伙都應該吊在醫院招牌上三天三夜https://emos.plurk.com/816e2083b7334599c101e040cd9741d0_w48_h48.jpeg05-16 23:54
Cecil
外科醫生轉職可以做大學歷史老師,不愧是醫生https://emos.plurk.com/8bac0de79a998c294d55e69b4f787049_w48_h47.gif

我有點可以理解老師說的情況,我自己做翻譯有時也會覺得自己翻的就是一堆字,但對讀者來說它們是一本一本跟生活有關的手冊、廣告宣傳、網站資料等等;換成醫院的話,對象就變成人的生命了,會慢慢對生死變得麻痺也是正常的,倒不如說始終都很敏感的話,可能很快就會受不了也不一定。不過我想也是有那種無論從業多久、都保持一顆熱烈的心的類型,只是那樣的人感覺難受的時刻也會更多吧https://emos.plurk.com/8d5ba56755049b770fbed1250438c35d_w48_h48.gif

有時太把情緒放在上面反而無法看清全貌、不能做出最恰當的處置,所以我想保持一點距離也是必要的,只是醫生眼中的那些「處置對象」畢竟是每個人無可取代的親朋好友等等,被認為冷漠無情似乎也是無法逃避的情況。只能說在不同立場來看同一件事情,大家都有各自的理由,不過我希望自己能做到對醫生的尊重,在知道對方已經不愧對他專業跟醫德的前提下,我也不能強人所難。之前看漫畫《怪醫黑傑克》裡面有段對話是這樣的:

一個醫生:「怎麼可以拿患者的死活來做賭注!」
黑傑克:「那你們就從來沒有賭注過?你們都是有把握絕對能治好患者,才進行治療的嗎?能夠有這種把握的,只有神啊!——我們並不是神,而是人類!人類要治好人類的身體,不就只能靠賭注嗎?」

我覺得這段情節非常深奧。雖然也有那種很隨便的醫生,不過如果先撇除那種情況,我尊敬所有即使沒有百分之百把握,依然願意投身於未知、每天和死亡戰鬥的醫生。
謝謝你的分享,我覺得薩卡跟葛雷的形象頓時高大好多(葛雷:你才知道喔!05-17 00:10
Cecil
對耶,十八歲就要決定自己以後要面對的不是奧客而是生命的凋零(並且還有奧客),在這個層面上來說,憑著自身的意願而選擇醫學系的人都很有決心https://emos.plurk.com/987833c1261e45dbec5229a2f9c5b9d4_w48_h48.gif05-17 00:11
倉旂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所預備的關係,所以中篇的震撼沒有上篇來得大(不過這並不代表難過的感覺會因此減少QAQ),但或許正因如此,反倒讓我有種短暫跳出「月升」原有框架的感覺,很像是在看同一個世界觀下的另一部故事的(好像也沒錯?),有些事情突然客觀了許多,比如物質區的人們原有的模樣,又或者火災的發生等等
然後偷偷伸手要星星貼紙,我喜歡綠色星星跟黃色十字那兩個(太多

02-08 16:03

Cecil
震撼比較小的部分我之前也聽人說過,我記得當時我是這樣回答的:
「說起來,以前我會覺得,讀者沒有因為故事中災難性情節而感到震撼,會讓我有些失落。但這次我仔細想了想,其實我覺得這算是好事,因為我的寫作風格本來就不是以『讓讀者跟著呼天搶地』為目的,而且如果讀者會被情節震撼到,就表示事件可能是非常突發跟不可預測的(類似半夜三點過馬路突然被車撞),但我本來就不怎麼喜歡這類天外飛來一筆的元素,所以或許讀者的反應才是情理之中。」
現在想想,其實還是有些「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情節(例如冰與火的紅色婚禮),不過那種情節我比較寫不出來,所以讀者感覺「喔喔這我有猜到」還是更符合我想要的情況https://emos.plurk.com/21b4c9eba56db3abb3afd8182c7aeb7e_w20_h20.gif
近年來我的習慣更像是「故事以主角的視角去進行,但重要配角幾乎都會有自己的外篇」,這些外篇的確可以視為同世界觀底下的其他故事,我很喜歡這種「主角以外的人也擁有自己的人生」的感覺https://emos.plurk.com/bdaed2b1550bad1cbe4248279088c0c0_w20_h20.gif
你喜歡真是太好了,再給你!!https://emos.plurk.com/9b4936f1f3add22528964d9a3fd275de_w20_h20.gif https://emos.plurk.com/117762168a65eb678b4f6cfc53a24a24_w20_h20.gif02-08 21:25
倉旂瀞
這部分除了作者之外也要看讀者的性格ˊˋ我自己的話很少在劇情向作品裡面受到直接震撼,除非有SAN值打擊的環節(比如寶石之國或來自深淵),但相較之下我還是偏好日常向一點,畢竟一天到晚被刺激實在有點太刺激(#
不過我覺得能讓人讀者有「我也這樣想~」或是「我就知道!」的作品更棒,那表示能讓讀者從中感到共鳴XD
這個習慣請務必維持!沒有什麼比看不完的故事更棒的了XD而且作品也會因此變得更立體(O
耶!星星!

02-09 09:52

Cecil
這兩部我也有被打擊過QQ 然後我還被冰與火提利昂第一任老婆的事情戳到過,我自己的經驗是這種戳過頭的會讓我把作品列為「一生看一次就好」類別https://emos.plurk.com/5a314ffde001a8973856c3f170eebd04_w48_h15.gif
我和你有一樣的感覺,讀者能從我的故事中得到共鳴的話,我會更開心!謝謝你的意見,這樣我就放心了https://emos.plurk.com/467ca0bcd0850ce78c4116792725ab26_w37_h20.gif
這個習慣唯一的小缺點就是……大家要看的字變得更多https://emos.plurk.com/a3d4c4beea572d4defafa1873317000b_w48_h16.gif
不過大家要是都和你一樣認為故事看不完是最棒的事情,那身為作者我是最開心的了!我也認為描繪不同配角的故事能讓作品更立體、有更多不同的面向與魅力。不過,我也會時時警惕自己不要寫支線寫得太開心,特別是那種主線還沒完結的https://emos.plurk.com/65a5c610cdfd6d173097230a0c27e6de_w20_h20.gif



02-09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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