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
我看了一眼手錶，20：54。
雨勢轉小，看來不太需要撐傘，心裡有點小失落。
不，我在失落什麼？難道是在期待小栞剛好沒有帶傘，然後我剛好可以跟她同撐一把傘？天下哪有這般好事！
無論在北部或是南部，出門時在包包裡放一把摺疊傘以備不時之需，這相當於生存在台灣這座寶島應該具備的常識。
一抬頭，就看見穿著米白色大衣的小栞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雙頰泛紅，似乎是天冷之故，又似乎是害羞。
「……等很久了嗎？」
「……啊，不會，我才剛到。」
記得啊，全天下的廣大男性同胞們，跟女生約會，就算你再早到，也要裝成一副剛到的從容模樣。千萬不要讓女生感到難過，那不值得。
「那就好，呼。你今天想吃什麼呢？阿寬？」
小栞不自覺鬆口氣的模樣，真是惹人憐愛。
不過這個問題，其實是有回答技巧的。
通常這種問題都會有一個預設答案，女生心裡早就想好要吃什麼，只是出於禮貌，會稍微詢問對方的意見。而我的回答，就要試著呼應女生心中的期望。
「無論是吃飯，還是吃麵都可以。」然後微微一笑。
無論什麼都可以，這七個字一出口很容易被誤解成沒有主見的軟弱男人，但是吃飯和吃麵其實變相限制了可選擇的情況。如果是飯，顯然會是丼飯或是定食，如果是麵，拉麵、牛肉麵等等都是可供選擇的。
就小栞今天中午是吃自己準備的便當來看，麵食的可能性會偏大一點。除非小栞其實是隱藏的米飯主義派，否則她心裡的預設選項應該就是麵食無誤。
當然也不否定她會選擇飯跟麵兩種以外的選項。
小栞稍微撥了頭髮，一股好聞的香味隨之飄散。
「那麼剛好，我也想吃麵呢。」
我點點頭，哪有這麼剛好的，騙鬼啊。
「妳想好要吃哪間店了？」
這種時候我還是不要提選項了，我有點懷疑小栞其實在套我的話。
「嗯～我知道有一間拉麵店很不錯喔～」小栞嬌俏的臉蛋上綻放了喜悅的光芒，笑靨如花，連牡丹都為之失色……我怎能這樣想？對得起依琳姊在天之靈？不對，依琳姊根本沒有過世，即將過世的人，是我。
若說依琳姊是百花之王，容顏正盛，那麼小栞即是香草美人，玲瓏可愛。總的來說各擅勝場，千姿百態各有其嬌，根本無法比也不用比。
「……尤其是那家店的湯頭，一直都很想找人陪我去喝看看呢！嗯？阿寬？你有在聽嗎？阿寬？」
當然有在聽，只是小栞的笑臉，美得令我出神。
巫山神女，其貌如此，縱是帝王也為之癡迷。
「哼，你果然沒在聽。」小栞嗔道，臉頰微微鼓起，然後又恢復正常，繼續說：「沒關係，我們走吧！趁那家店還沒打烊～」
小栞推著我，我這才不情願地往捷運站邁進。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有個微小的念頭，想永遠停留在這個時刻。
雖然稀鬆平常，平凡無奇，卻相當幸福。
然後我想到依琳姊不懷好意的壞笑，後頸不禁冷汗直冒。
好奇怪。
４
捫心自問，我喜歡小栞嗎？
單論「喜歡」這種感覺，如果是因為小栞長得可愛所以才喜歡她，那忒也膚淺，絕非吾輩所當為。我跟小栞認識也才一年，論資歷她還算是跟我同梯的，怎麼說都談不上喜歡。比起「喜歡」，更多是惹人「憐愛」，而且是當作妹妹一般的疼愛。
也許是因為我曾經有個妹妹，所以我才不自覺將小栞跟她的身影重疊，想要把沒來得及給妹妹的愛，通通轉移給小栞。
也許我對她，並不是想成為戀人的那種喜歡吧。
單純的，視作家人，補償似的疼愛著她。
跟依琳姊想的，仍有決定性的不同。
何況，如果凡是對我好的女生，我都無條件喜歡的話，那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喜歡也是要看天時地利人和，盲目戀慕反而傷人害己。
或許我喜歡的，只是被人需要的，這種感覺吧。
一直以來都是獨身一人，習慣寂寞了，偶爾被人需要，雖然偏難適應，但感覺不壞。
……我是這麼想的，直到我喝了一口湯。
「……好鹹。」
天啊，一直習慣吃清淡口味的我，忽然接觸到如此濃烈的湯頭，舌尖一碰到浮著一層油的高湯本體，一股電流馬上通過神經直達腦髓，中樞神經一陣酸麻，險些半身癱瘓。
「……好喝！」但是一旁的小栞倒是喝得不亦樂乎，笑顏逐開，熱湯驅散方才的寒氣，紅暈又重返臉上，更顯佳人俏麗。
哪裡好喝了……我重振精神，拿起筷子，恭敬地向麵條進攻。
夾起，熱氣讓鏡片起霧，抹去霧氣，吹冷，放入口中。
「……好普通。」我假裝沒看見老闆微妙的表情。
「阿寬好笨！一直被燙到，好好笑。」小栞說完，又豪邁地吸入麵條。
啊，我有自己的吃麵習慣，真的不需要入境隨俗。
但是拘泥於框架，便無法創造新意。耽溺舊習，無法立新。我豈食古不化，不知變通之輩？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我接受挑戰，勇於求變！
於是我奮力舉筷夾麵，混著熱湯將其一併送入口中！
「……好吃！」但是好燙！
「看吧，果然吃麵就是要趁熱呢！」小栞嘻嘻笑著，險些讓我心跳漏半拍。
眼角餘光瞥見老闆豎起大拇指，頗有知遇之感，我低頭吃麵假裝無視。
５
結果兩人都吃了個底朝天。
一掃先前寒氣，熱湯下肚，全身暖洋洋的很是暢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好似有人傳了渾厚內功給我，助我驅寒抗毒，從丹田源源不絕升起的熱氣，讓我不禁想開口嘶吼，大抒胸臆。
小栞則是沒什麼改變，吃飽喝足，又恢復平常的文靜模式。
看她面無表情，睜著大眼睛，我反而冷靜不下來。
所以妳約我吃飯，就真的只是吃飯？
假使單純吃飯，那倒無妨，莫非有求於我，所以想先卸下我心防？
我反而應該慶幸，這是一次不錯的飯局，但又為何，心裡隱然有悵然若失之感？
「對了，我找你吃飯是有原因的。」
「願聞其詳。」
「不急，這件事可以慢慢來。」
我屏息以待，總覺得待會有大事要發生。
我們繼續往捷運站前進，一路上小栞再無開口，我也不講話，兩人相對無言，沉默比空氣更冷。
我隱約覺得事情非同小可，但是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如果搭上捷運，我可是直接回板橋，小栞呢？
雖說用Line或是Messager也能聊天，但是都特地約我出來了，總不會只是吃完飯就放我回家吧？
我不敢提問，小栞也不作回答，只是跟著我刷卡進站，然後搭上跟我同一班捷運。
「……妳，是搭這條線嗎？」
「……對喔。」小栞說，聲音輕巧悅耳。
對妳個大頭，說謊不打草稿。
我啟動手機，準備向依琳姊求救。
唉，每到緊要關頭，我仍是膿包一個，還需要依琳姊遠水救近火。
小栞好像注意到我的動作，緩緩地說：「阿寬，你是怎麼看待依琳姊的？」
我愣住，肩膀在外套底下瑟瑟發抖。
什麼意思？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小栞是什麼意思？
看待？什麼是「看待」？
「……工作上的前輩，吧。」我也不是很確定，這是我腦子一閃而過，覺得最安全保守的其中一個選項。
「還有呢？」小栞非常聰明，知道我仍有其他答案。
「……性格強勢的大姊姊。」我假裝沒看見小栞在聽到我的答案後，身體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想聽的話我還有，公司的萬人迷、男同事心目中的女神、能幹的女強人、外表天使內心惡魔的……」
「嗯嗯可以了、可以了！」小栞揮手打斷我滔滔不絕的舉例，然後嘆了口氣。
「發生什麼事了嗎？幹嘛這麼心事重重？」
「我問你喔，阿寬，你要認真回答。」
小栞跟我在那個時刻，四目相對，透過小栞澄淨無比的雙眼，我看見了她堅毅不屈的內心，以及正在忐忑後續發展的我自己。
我點點頭，鼓足十二分勇氣。只聽小栞說道：「其實我，自從進公司以來，就一直喜歡著依琳姊。」
「……蛤。」我懷疑我的耳朵長了厚繭。
「依琳姊很照顧我，對我很好，不僅人長得漂亮，心地也很善良。有一次我忘記帶簡報要用的文件，依琳姊直接現場幫我影印一份，還修改了一些細節，才讓我順利成撐過那個會議。」小栞回憶道，我則震驚到忘記做出反應：「還有一次，當時我的身體不太舒服，依琳姊注意到我的樣子，二話不說，幫我泡了杯熱可可，還拿到我的座位上遞給我，我到現在都忘不了依琳姊溫暖的手。」
小栞邊說邊害羞的臉紅，我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想必是瞠目結舌。
那個依琳姊，竟然對小栞如此溫柔？
那個外表天使，內心惡魔的依琳姊？
小栞啊小栞，說不定依琳姊只是表面上對你呵護的無微不至，內心想把你玩弄、調教成自己想要的模樣啊！
不過我這麼想，不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那個依琳姊竟然對小栞特別溫柔，簡直聞所未聞。
依琳姊啊依琳姊，妳果然深藏不露。
「還有一次啊，依琳姊她……」
「啊，夠多了，我懂了。」我趕快打斷小栞的回憶，不再讓她心目中完美溫柔的依琳姊破壞我對依琳姊的印象。
也許這就是認知上的落差，對同一個人有不同的看法。
這理應自然，我看到依琳姊想展現給我看的，小栞看到依琳姊想展現給她看的，道理一樣。
只是我，不免有些不適應，甚至是排斥接收這種資訊。
「所以，妳喜歡依琳姊，那跟特地約我出來吃飯，有什麼關聯嗎？」
「當然有關聯！阿寬，我在辦公室裡，偶爾會看到你跟依琳姊關係很好，都會聊天什麼的，很像情侶在打情罵俏！」小栞略帶不滿地說。
「只有『打』跟『罵』是對的。」
「我想說，既然你跟依琳姊那麼要好，那麼我想要多瞭解依琳姊，就只能透過阿寬你了。」
聞言，我又嘆了口氣。
戀愛果然眾生平等，不分性別。現今觀念開放，同性戀族群也為了婚姻平權在努力，各種活動、遊行跟講座，旨在啟迪明智，讓多元的聲音得以讓眾人聽見。
學生時期，班上便有數對同性情侶，表現可比異性伴侶親密的多，總之扣掉性別，他們與一般情侶無異。
我往往是抱著尊重的態度，但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異性戀，填社會組的一大動機，除了理科實在不行之外，就是我傾向於待在女生較多的班級。
不過對女生這種生物的大改觀，那也是後話了。
「妳沒有單獨跟依琳姊聊過天嗎？」
「嗯……聊是聊過，只不過都是那種噓寒問暖，不著邊際的，而且我跟依琳姊的關係，也不如你來得親近……」
「唉，我大學時期就認識依琳姊了，跟妳的起跑點截然不同。愛有等差，依琳姊待妳客氣也是應該的。」
「可是，我想要跟依琳姊更加親近！」
「那妳要多主動開話題，多觀察依琳姊的習慣，記住依琳姊的喜好，總有機會讓妳得償所願。」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依琳姊還是……」小栞低下頭，泫然欲泣。
這下我心裡又矛盾了，一部份的我想說點什麼安慰她，另一部分的我則超級想看好戲，又有一小部分的我，想告訴她，妳跟依琳姊前途不太樂觀。
畢竟依琳姊整天想著把妳灌醉，然後大玩3P。
「我雖然不清楚依琳姊的戀愛性向，但是我很支持妳多跟依琳姊打好關係，成為朋友喔！」我幾乎面無表情，甚至沒有聲調的抑揚頓挫。「戀愛的關係，往往都是從普通朋友開始的！」說完還比個大拇指，這套說法連我自己都不信。
當然也有戀愛是一見鍾情，日久生情，但遲遲不開口或以行動示愛，要如何傳達戀心？
我沒有什麼戀愛的經驗，也相當有自知之明不會有人喜歡我，因此，我從不對戀愛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向我諮商感情話題，無疑是自找死路。
我知道，小栞只是因為我跟依琳姊關係很好，所以才向我求救，想要我在依琳姊面前送助攻，做球給小栞出擊。
好吧，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我就幫她一把。
「先當朋友……」
「沒錯，妳們現在充其量只是『關係比較好的同事』，為了更瞭解依琳姊，妳必須創造機會，跟依琳姊成為朋友，咱們才有下一步可言。」
「那要怎麼做呢？」小栞睜著澄淨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著我。
我看著小栞，身影逐漸與她重疊──
沒想到，我始終還是無法拒絕女孩子的請求。
「包在我身上吧……」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