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很討厭中國人。我爸爸是台商，他一年到頭在中國大陸各地奔走，你想的到的，北京、上海、廣州、瀋陽、武漢，甚至連青海省和遼寧都跑遍了。
如果有人問我：「你爸爸去過哪裡？」那我肯定是回答：「不如說，他沒去過哪裡吧。」雖然一年到頭都在忙，但爸爸每隔兩、三個月便會抽空回台灣，至多待一個星期，又匆匆搭機回到中國工作。
「你爸爸是支撐這個家的經濟支柱，沒有爸爸，我們無法擁有今天的生活。」媽媽說。
我很感謝爸爸的付出，因為家裡兄弟姊妹諸多，還有管家和女僕，我從不感到孤單，只是，習慣沒有爸爸的我，內心角落有一絲無以名狀的惆悵。
還記得幼稚園小班那年，媽媽帶著我和兩位哥哥前往爸爸廣州的家居住，爸爸在中國各地都有添購房產，因此不怕出差奔走時會找不到地方住。
「因為你爸爸省錢，他認為長期下來住宿肯定要花不少錢，不如買房子，能保存資產，還能順道投資。」媽媽說。
以現代的眼光來看，爸爸相當具有先見之明，是有遠見的人。
不過，這是必須具備一定程度經濟水準的人才能做到的。
爸爸的商業頭腦，在我幼年時早已嶄露頭角，就連一點小錢，他都要省。
但是該花的，孩子想要的，他卻毫不吝嗇購買，像是我在路邊攤看到的盜版故事書，小紅帽、蠟筆小新和北海小英雄。
「我想要看蠟筆小新和北海小英雄。」我指著攤販說。
「好的，請問多少錢？」爸爸問。
我的學習能力很好，幾個禮拜內自然而然學會簡體字。
在上海百貨公司買的頭文字D的遙控車，即使一台要五百人民幣，爸爸也不假思索買了下來。
我哥哥們則是喜歡四驅車，這東西馬達很貴，但又要常換，不過社區裡很多人都有玩，這是參與孩子們的社交必備的。
「你要知道，兒子。錢財要從小的地方開始節省，才能賺大錢。」爸爸是這麼告訴我的。
每次去中國，都是在寒暑假，至少去上一個月以上，所以我認識了不少當地的孩子和大人。
「機票也要不少錢，既然要來中國玩，就待久一點吧！認識當地人，理解不同的文化傳統，會學習看到很多事情。」爸爸表示。
「說的也是。」媽媽贊同。
我對中國的第一印象，是骯髒和沒文化。他們居然會隨地大小便、亂吐痰，垃圾亂丟，有的地方堆了不計其數的大小包垃圾，無人整理、發臭，流浪貓狗亂翻，變得混亂又破爛不堪。
「為什麼爸爸要來這種國家工作？」我看到這副景象，皺起眉頭問。
「因為中國市場很大，有很大的空間可以賺錢！」爸爸說：「別看中國人那個樣子，他們跟我們一樣，有好人，也有壞人。有沒文化的人，也有藝術涵養的人。只要你好好認識他們，一定會有不同的想法。」
要是沒有中國，就沒有中國人，爸爸就不用在遠處奔走，可以留在台灣工作，想到這裡，我充滿更多不解和仇視。
爸爸住家的社區有廣大的腹地，柏油馬路、公園、噴水池和湖泊，這裡居住了形形色色的家庭，有的來自美國、有的來自印度、有的則是黑龍江以北，來自哈薩克的北方人。
而我們的共通點，就是愛玩四驅車，爆走兄弟是孩子們心目中的偶像。
我們時常聚在柏油馬路上，讓賽車痛苦地奔馳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後來哥哥和其他年紀大的孩子突發奇想，用零用錢湊一湊，買了長達數十公尺的橢圓形跑道，至此之後，我們的四驅車總算能在公園涼亭旁搭建的平坦跑道競爭。
四驅車盛行改良的風氣，附近的玩具店都有提供改馬達的服務，這也是馬達淘汰率高的原因之一，最主要還是中國製造的品質不佳。
「俺跟你們說！角落那家玩具店，還有正義路上的那家不要去！那兩家老闆黑心，常把人家淘汰或故障的馬達拿來換，所以用不久就壞了。」
「咱們當地人都知道，哪些店家不講信用，專騙外地人！你們這些外地人就是肥羊，當心著點！」
一開始我覺得有點氣憤，感覺我們是笨蛋似的，但後來想想，他們也是善意提醒我們，免得當了冤大頭。
說到底，我們一家人生地不熟來到這裡，還是要跟當地人打照面，畢竟爸爸不是一天到晚都能陪在身邊。
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公司忙，有時跑好又多，有時跑飯店，有時跑公家機關。
與我們玩在一塊的孩子也形形色色，宛如賣場裡的商品。
有的孩子皮膚白皙，又胖又高的，眼睛卻跟豌豆一樣小。
有的孩子皮膚黝黑，瘦瘦矮矮的，宛如竹竿一樣，感覺被風一吹就倒。
有的孩子擁有一雙碧藍深邃的瞳孔，還有金色或亞麻色的亂髮。
也有的孩子跟我們台灣人長的沒兩樣，黑髮、黃皮膚、亞洲人面孔。
「你們台灣人跟俺的祖先是一樣的吧？只是你們的祖先早期搬到台灣去了！」有的孩子這麼認為。
我想很可能是真的。
但大家都相談甚歡，玩在一塊，父母親們卻沒那麼融洽，有的碰見打招呼，有的經過會閒話家常，有的卻彷彿老死不相往來，好像有深仇大恨。
有的孩子的情況跟大人也相差不了多少，這是我認識其他社區和外面的孩子時體認到的，不是每個人都能那麼友善接納外人。
根據隔壁李家的孩子所言，我們這個社區文化素養算高，其他地方的孩子，父母可能就會禁止他們跟一些不同種族的孩子玩在一起。
「他們不是不喜歡你！俺有的朋友被父母親洗腦過，腦子變得硬梆梆不好使！」
「不好說！不過大多數的父母親都不會禁止孩子跟誰玩，除非是有錢人！他們會要求孩子學一大堆有的沒的。」
「感覺很累！咱們整天就玩，沒做啥的。」
那時的我暗想，這些孩子還真廢物，不會想多學一點東西。但人各有志，有的人想開心度日，有的人想過充實的生活。像我有很多想學想做的，並不想整天吃喝玩樂。說到底，有錢人的孩子和貧窮人的孩子是有隔閡和資源差距的。
貧窮人的孩子即使想學才藝，想學技術，都得先過錢這一關，一個人口海量的國家，有錢人多，窮人更是難以估量。
「謝謝你們送俺家的孩子玩具。」
我的父親跟當地人處的相當好，據說他經常性捐款給貧窮人，還有替當地興建一些建設，這都是要跟共產黨政府溝通過的結果。
「北京上海的孩子上名門中學，上北大清華的機率比咱們農鄉村的孩子高太多了，有的一年一百多位，你知道咱們鄉村幾十年才出一、兩個北大清華的，那可是全村的榮耀哪！」
聽說，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錄取率是萬分之三，能上的都是人中之龍鳳。
當時我的懷抱憧憬，希望我長大以後能讀清華大學或北京大學。
並不像是一般的台灣孩子，目標放在台大清大交大。
「你要好好珍惜家裡的資源，你看，王家和陳家的孩子那麼窮苦，想學小提琴、鋼琴都不能，只有學校社團放學時，才可以待在那裡使用器材。」媽媽說。
後來，我在上海、北京和武漢都落腳過一陣子，各地的文化風俗習慣不同，這是需要適應的，原本討厭中國的我，漸漸地改變了一些想法，其實他們和我們沒什麼不同，只是生活在不同的地方，過不同的生活。
不過最主要的，果然還是國家體制的不同。
「共產黨那副德性，只證明一件事：歷史還是會重演，中國百姓很可憐，你不要看不起窮人，也不要嘲諷思想封閉的人，因為他們生長在那樣的環境下，不由自主變成那樣。」爸爸說。
等到我上了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離開台灣和中國，首次來到不同的生活環境，才對環境的影響有更大的體悟。
原來先進國家是這樣，世界排行前百的學校是這樣，在台灣隔壁不遠處的小香港，少少幾所大學：香港理工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大學，都是世界排行前段，但台灣上的了檯面的，卻只有台大、清大、交大。
在美國，我相信也是有前中後段學校的差別，但我今天是來到前段學校，要比也是跟好的比，所以我一直堅信，不管是哪方面，台灣都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我在同系的研究所，認識一位來自中國的學長，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就是北京清華大學畢業的，現在來美國念碩士。
「你好啊！你是中國人嗎？」
那是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系所的研究室外，他的身高大概一百七，身材微胖，臉上長滿青春痘，衣服穿著相當沒品味。
「我不是中國人，我是台灣人。」我強調。
本來預期可能會吵起來，打算轉身要走，他卻追了上來，看樣子是不得不面對。
「原來是台灣人呀！幸會，我叫李勇，從上海來的。」握了握我的手。
他的熱情讓我嚇一跳。老實說，我長大後對中國人還是沒什麼好感，或許是偏見，或許是偏執，我不敢保證，不過先入為主不是我的作風，我來到美國，受過先進教育的洗禮，思想變得開放且自由多元。
或許，他也因為離開中國，在外地生活產生巨大的變化。
「我是從台北來的。」
「我是碰過幾個台灣人，但他們都不太理人，直接走掉了。難得在異鄉，能碰到說同樣語言的人，我真的很高興呀！為什麼台灣的同胞這麼排斥我們？」
關於這點，我無法說出一個所以然，原因有很多種，有的中國人討厭台灣人，有的台灣人也討厭中國人，反之亦然。
「我不知道，其實我對中國人沒什麼好感。」
我們一起走在外頭的草地上，陽光溫暖的撒下。
「為什麼呢？」
我把小時候的事情告訴他，其中有好有壞，不過我通通記得，我沒有以偏概全，更沒有故意全盤托出壞的方面。
「但你不應該討厭所有的中國人。」李勇說。
「你說的對。」我承認道，令人意外的，那天的我相當坦率，我認為拐彎抹角或故意不承認，都是對這位來自遙遠異鄉的學長不禮貌。「你幾年級？」
因為他是如此的真摯且充滿誠意。
「我研究所的。」
「我在想，我真正討厭的東西，應該是共產黨。」我說。
這話題在中國人面前是大忌，不過我不想討論關於我的家庭以及過往的背景，我還沒跟他熟到那種程度。
如果聊不下去也無妨，我是抱持這種態度。
「這樣啊，咱們中國人很多也都討厭共產黨。偷偷告訴你，我在清華大學的時候，一堆人私底下都在等共產黨那群老人死光！不騙你！反正我現在不在中國了。」
這種開放的態度讓我的驚訝溢於言表。「真的假的？你這樣會不會被消失？」
「不會啦！這裡是美國呢，老美又沒言論箝制，在中國很多話都不能亂說，真的很痛苦。有時候我會羨慕台灣和其他民主國家，為什麼他們不用翻牆就能去很多網站，也不用擔心受怕說錯話，而我們非得面臨這種事情不可？」
李勇的眼珠子裡有著一種氣憤和無奈。
「在中國生活也很辛苦呢。」我說。
「誰不辛苦呢！大家都一樣啦，其實除了言論自由和一些違反黨紀的事情，大多數事情還是可以做。我小時候就知道了，只是不免俗地會想一些奇怪的事情，美國是個好地方！風氣自由，研究學術風氣盛行，台灣則是食物好吃。」
「你真的很厲害，能考上清華大學。聽說錄取率是萬分之三。」我說。
「沒那回事！我本來是要考北大的，沒上才去清華。」他露出有點惋惜的表情，「不過現在來到加州大學，我覺得能來這裡讀研究所真是太好了，以後我要去讀哈佛、麻省或耶魯大學的博士班。」
「我小時候也很想讀清華大學。」我說。
「清華和北大是都不錯，但加州大學也很好，如果是我，應該會選美國的前段學校，資源方面真的有差！為什麼你想讀清華大學？」
「我爸爸就是清華大學畢業的。」但是台灣的。
「加油！你可以上美國前段學校的話，用不著去北大和清大了，你系排名多少？」
雖然我的排名也在前段，但不覺得自己是首屈一指的人才。
「你認為考上清大需要具備什麼？」我突然感到好奇的問。
李勇沉吟一會，「其實，我覺得具備一定程度的能力很重要。這裡不談努力還是勤奮，我見過有的人得把老師所有的教學通通抄下來，回家看兩、三遍才能記起來。有的人則是看一遍，過目不忘。基本上，努力和勤奮只是基本，我認為那些成功之人身上擁有的特質，是大多數清華北大學生身上能看見的。」
我想了想，又再問一個問題。
「你覺得中國人討厭台灣人嗎？」
「為什麼這麼問？我不覺得呀！你說有的人會彼此討厭，那是一定有的，你們不也一樣嗎？我是覺得，如果能敞開心胸，坐下來好好談，不講什麼九二共識或是中國台灣之類的，一樣也可以相處的很好。」
「統獨之類的問題，對中國人而言感覺很敏感呢，而且有不少小粉紅都是左派分子。」
李勇嘆口氣說：「哪一國都有這樣的人。」
忽然間，我意識到確實如此，這個話題就打住了。
在那之後，我經過李勇的介紹，認識好幾名不同系所的研究生、大學生，通通都是中國，他們有的來自南京，有的來自甘肅，有的從海南島來，他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口音，卻沒一個人對政治方面有著太大的興趣。
他們通通都專注在學業和玩樂上，並把我當作從遠方來的朋友，熱情的招呼相處。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界實在狹隘，直到美國都沒改變過。
創作內容
軍官戰記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