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1:凋零之花
「這片景象,也在妳的願望中嗎?」
赤紅的火焰延燒到了前側的社團樓,舊校舍的原木建築已經被燒穿,一點一滴的崩落,時而傳來摔落地面的巨大聲響,片狀的黑色濃煙穿過結界圍成的天空,不自然的延展開來,掩蓋漂亮的星夜,直到結界的邊緣卻瞬間消失無蹤,偽裝魔法的設計者肯定沒有預想過,有天整棟建築會受到祝融之災吧。
「是為了復仇嗎……三大小姐?」握住莉塔的小手,淚崩的三重逕自猜想著。
「呼呼,復仇?不對……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十重明月,就真的……但是我想起來了,曾幾何時,我曾妄想著自己跟頭兒能成為大家口中的傳說……說那個用魔法欺騙戀人好久好久的她,在虛偽的月光下坦白了一切,溫柔又聰明的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接受了所有的謊言,相知、相惜、相愛。手牽著手,在緩緩飄落的雲朵上許下誓言,即使交疊的十重之月是虛假的,但他們誠摯的感情卻是千真萬確……」
莉塔飄飄然的描述著,即使黑色的血不斷從嘴裡咳出。
「當然是真的啊!所以莉塔……」
她對我淺淺一笑,接著繼續說:
「但是當我再次踏進、那間實驗室,我發現裏頭又多了好多筆新的檔案……即使害我們的人生萬劫不復,這些傢伙也沒有要停止的意思,啊啊……只要想到有其他人,因為這個愚蠢的魔力移植而受苦,那股苦悶的作嘔感又回來了……我明明只想在頭兒給我的愛裡沉溺,在頭兒甜蜜的話語中窒息……但如果我不能活,這個實驗也不能存在!或許、我做錯了,但──」
「妳只是自私了些,但有資格評斷『自私是種錯誤』的人,在這世界上不存在,更何況,要不是妳心中的那份自私,我不會再見到妳,也永遠不會從逃避之中醒來,莉塔,是妳的自私拯救了我。」
「……頭兒才是,溫柔過頭了呀。」莉塔哭笑不得的淺皺了一下眉頭,無力的推開我,柔弱的背靠在千年櫻樹下喘息,轉動無神的水藍色雙瞳看向三重小姐,用逐漸沙啞的聲音說:
「妳也是很討厭我吧?像我這樣任性又自私的女孩,可是……為什麼願意全心全意的照顧我?」
「嗯,討厭喔,非常討厭,每次您翹掉與我的魔法練習後,都會不爽的向老爺告狀;每次您對我發脾氣,我也會氣憤得向老爺遞上辭呈;討厭到拿昆蟲(假)戲弄您討開心,甚至趕走了您最喜歡的人,還躲在一旁獨自竊喜……我就是這麼壞心眼又狠毒的爛女人……所以拜託了,請繼續恨我,把我當出氣筒好不好?不要、嗚嘶、離開我,維多莉塔……大小姐。」
「說什麼呢,妳應該咳啊、要開心一點吧?妳以後就自由了呀。」
「我不要!不要……嗚、嗚嗚……」
「不過呢,雖然妳很討厭我,可是我……很感謝妳喔,可能還有點、喜歡吧,這段日子真的很謝謝妳,瑪格麗特。」
「啊、嗚啊、啊啊啊啊!」三重小姐跪倒在地上,只剩下扯開喉嚨般的嚎啕大哭,從她的聲音中,聽不出一分對莉塔的厭惡。
「頭兒,你在哭嗎?對不起,已經看不到了……」
「那不是當然的嗎笨蛋!」
「啊,呼呼,我能想像得到,頭兒現在的表情……真可愛,吶,我想要膝枕,可以嗎?」
冬日冷冽的風輕輕吹拂,落在我大腿上的白色波浪捲髮隨之起舞,時而從反方向飄來淡淡的熱度,就像那位嘴上惡毒、心卻軟如棉花糖的女僕,所滴下的淚一般微溫。
我撥開莉塔被汗水浸溼的瀏海,整理她躺下時弄亂的洋裝,每當搔到側腹,都會逗得她嗤笑出聲。
「以前……是頭兒躺在我的腿上呢,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
「雖然我也很喜歡大家在中庭鋪毯子,吃午餐的時間,但兩人一起練習魔法的時光更讓我開心呢。」
「……」
「不想聊學校的事嗎?嗯~不然來聊遊戲──哎呀?好溫暖的雨呀。」
「結果我不管做什麼……都救不了妳。」
「那是當然的呀,頭兒又不是神仙,連天使都做不到的事,為什麼要勉強自己辦到呢?」
「……所以妳才希望我回想琳卡的提議,問我有沒有後悔?」
「嗯,照天使的說法來想,既然死相是因為分享魔力,那麼只要把魔力源取走,也許死相就會消失也不一定。」
「果然我不適合做選擇,對不起。」
「雖然對我道歉,但頭兒還是沒有後悔對吧,太好了。」莉塔看上去非常開心的伸出手,在指尖在空中揮舞、尋找著,我低下頭,讓她能好好的碰到我。
「頭兒還記得小羅嗎?她現在也結婚了喔。」
「咦?啊,恭、恭喜?等等,是跟誰?」
「當然是奈德呀,他還把喜帖寄到家裡,邀請我們四個呢,只不過前幾個月,頭兒似乎不想理哥哥。」
「這樣啊……那傢伙,直接打電話邀我就好了,真是見外啊……嗯?這麼說,他見到小羅了?從時間來推算,難道我還在學校的時候,他就已經和小羅見面了嗎?」
我是在兩年前被退學的,近幾個月結婚的話,那麼更早之前就遇到也很正常,畢竟魔力移植的副作用……不知道她是失去記憶,又或是更嚴重?奈德接受這些事,不曉得花了多少時間,更何況是結為連理。
「說不定呦,奈德不知道舊校舍發生的事,在他的眼裡,我們應該不知道小羅的狀況……想隱瞞也很正常。」
「小羅的狀況如何了?」
「不只失去了記憶,心智也只剩五歲左右……而且常常夢到移植魔力時的事,半夜哭醒。」
「……奈德那個傢伙。」
「我看過哥哥傳來的影片了,切結婚蛋糕的時候,奈德的笑他看起來是多麼幸福,可是接下來的日子又是如何呢?甜蜜變成鬱悶、幸福變成包袱,最後被捨棄……如果頭兒選擇治好我,那就會是我們的另一個結局。」
「妳想太多了。」
「或許吧,但是啊,頭兒並非是做了錯誤的決定,這一個禮拜,我過得很幸福。」
「僅僅只是一個禮拜……」
「不,我已經得到的頭兒最真實的愛了,並非看待垂簾之人的同情,也不是一時之間的感念舊情……雖然要跟姐姐對分有點可惜,這足足一個禮拜份的情意,比口頭說的永遠還要真實。」
「這句話真的是自私到了極點啊。」
「但頭兒願意連同這份自私,深深愛著我吧。」
「……嗯。」我用力的握住冰冷發抖,仍奮力撫摸我臉頰的小手。
「嗯。」只是一個簡短而隨性的答覆,卻讓我感到如此溫暖。
「呼……頭兒,我累了。」
「別睡,再多陪我一陣子。」
「真拿頭兒沒辦法,那我們就……聊到、睡著吧,咳、咳嗯……說起來,那個碧翠絲小姐,是很好的對象喔,她跟你說……我壽命快到盡頭了,是吧,正常人就算知道,也肯定不會率直的告訴頭兒,以為這就是體貼、是溫柔……高高在上的施予同情和憐憫,在嘗到了你苦果之後,才挺起鼻子,充滿優越感的道歉……但碧翠絲不一樣,她肯定很重視你,雖然那不一定就是喜歡啦。」
「我會跟她道謝的,但我對她沒有別的意思,肯定,不會再有了。」
「別說、如此寂寞的話,無論是她,還是姐姐,都值得頭兒……喜歡,我呀,不想成為你的包袱,只要在頭兒心中,我是最重要的,那我就滿足了……頭兒也有其他想守護的人吧?那麼,這、一次……要好好的,保護他們,知道嗎……」
我的喉嚨發不出聲音,緊咬著牙關,深怕話說出口的瞬間,淚水會跟著逆流出來,讓我漏看、漏聽了莉塔的一句話、一個表情。
「啊……對了、最重要的話,一直忘記說……我愛、你。」隻字片語只能用微弱氣音說,最後的幾個字甚至只有發白雙唇微微顫動,莉塔的手失去了力氣,垂落在我的胸膛,痛苦喘息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我將她的手輕輕放在肚子上,兩手交疊,看上去像是睡美人般安穩而美麗,我盯著那沉穩的睡臉良久,用乾澀的喉頭,了無新意的說了「我也愛妳」,但是,這句話沒能讓莉塔再次微笑。
我用指腹輕輕劃過莉塔的淚頰,模仿記憶中她溫柔關切的動作,接著貼近莉塔沉睡中的可愛臉龐,我笨拙而深刻的吻了她,讓冰冷的乾唇,染上我心中的炙熱。
「我說,這樣的記憶因為轉世而銷毀不是很可惜嗎……為何不讓給我?」八重小姐讓昏睡的九重輕靠在地上,緩緩的往我這走過來。
「妳給我閉嘴!九重小姐也真可憐,偏偏喜歡上一個看不清自己的傢伙。」
「我想接受芬瑟,但我不能用這顆空無一物的心,承接她的感情。」
「九重小姐不是人偶蒐集家,更不會喜歡一具空殼,這樣妳還不懂嗎?」
「多說無益,讓我碰一下大小姐,我要取走她的感情。」
我惡狠狠的瞪著眼前皺著眉,眼神帶著悲傷的銀髮天使,打掉了她伸過來的指尖。
「……呼,那好吧,好好的與她訣別,我會等到你心滿意足為止。」八重小姐轉過身,拖著昏睡的九重,往石碑方向走去。
我沒有理會她,繼續用指尖,仔仔細細的疼愛著莉塔尚有餘溫的臉蛋。
「呼……」不一會,乳白色的霧氣從左手邊飄來,淡淡的水仙花菸香竄進鼻腔,白色長外套的人類男子單手插著口袋,走到了我面前,隨意的開腿站著,面帶愁容的又抽了一口菸斗。
「三重小姐呢?」
「睡了,或許說昏了比較好,無論如何,都比繼續哭鬧要好得多。」她對天吐出白霧,順勢甩了一下頭,讓高挑的短劉海更加蓬鬆。
我抬起頭,仔細的瞧了他一下,凱的身體變得透明,就好像是我靈體化之後的身體,凱身為一個虛者,和普通人無異,更不可能具備靈體化的能力。
「你……」
「哼,既然願望已經完成,那我的使命也就結束了。」
「不對,你打從一開始就是莉塔計畫中的一部分,三重根本就不知道繪本的後續,創造出來的你,也就不可能同意以死亡實現莉塔的願望。天使讓三重小姐做了關於你的夢,但那只是障眼法吧,你消失是因為莉塔。」
「哼,說的不錯,佩小姐的能力,最終目的仍舊是實現心願,只要三重心裡有一絲想拯救莉塔的意思,我就不可能違背,我是從莉塔的願望中創造出來的,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殺死莉塔而存在的。」
「是嗎,現在回想起來,你的確沒說過要治好她,而是會實現願望。」
「哼,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見到深信自己的女人哭,感受還是很不好受。」
「你說三重小姐嗎,她的確是很天真……話說,我就無所謂嗎?」
「病原體,你很幸福了,對逝世者的留戀與懊悔,是世上最痛苦的執著,或許你現在會很痛苦,但總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和她之間,沒有留下一絲遺憾。」
「那算……什麼啊。」
「哼,真要說的話,感情被天使取走這件事大概會讓你很懊悔吧,但,你不會讓它發生吧。」
「我不想啊,但是……又有什麼辦法?」
「喂喂,一個能把自己跟虛者變成靈體的傢伙,卻在煩惱這個?」
「祈菈?不,她的能力只是……等等。」
祈菈是倫倫創造的,原因是目睹母親離去之際,被看不見身影的女人擁抱、搭話,又從保全那裡聽說鬧鬼的傳聞,以小朋友的思考,會把祈菈當成惡靈也不意外,可是誰會把惡靈供養在心裡?如果說不是惡靈,而是更加敬畏的存在……
佩說過,祈菈的力量來源是崇拜(倫倫的),其能力接近神靈,越是不瞭解,就越能壯大力量,那麼對於帶走自己母親的她……
「祈菈,妳是死神嗎?」
──是的殿下,惡靈、死神、鬼魅、亡魂,「祈菈」是所有死亡與靈異的結合體,殿下說祈菈是守護神,祈菈很開心。
──咦咦?是、是這樣嗎?死神……那不是應該要拿把大鐮刀的嗎?
「祈菈,之前我問妳緋桂林是不是拐杖,妳說『目前是』沒錯吧?也就是說……」
──正確,緋桂林的樣貌、由心而生。
「那麼,祈菈,借我妳的力量吧。」
──……阿本,就算借祈菈的能力……死神能奪走的是靈魂……不是感情。
「我知道,但死神不就是幫助生物轉世的存在嗎?動手吧,得在八重回來之前──」
──給我等一下!死神的存在……是你們創造的妄想……既然祈菈已經作為虛者存在,理論上的確可以奪走靈魂……但魂魄本來就是自然轉生的,一旦經由祈菈之手……那就會以祈菈的規則來轉生。
「也就是以倫倫的生死觀為準對吧?應該沒問題吧,祈菈。」
但她對於這個問題,久久沒有答覆。
「難道說,他沒有想過這件事?」
──我想也是……那麼,在倫倫得出結論之前……莉塔的靈魂會在『祈菈』之中迷茫吧。
「怎麼會……」
──要求一個十歲的小孩擁有自己的生死觀……妳是認真的嗎?在他還對於自己母親之死有疑慮的時候……是你自己……跳出來解開了真相,定義了祈菈是守護神的『事實』……他現在不必去思考『守護神』以外的可能性,不如說,祈菈到現在還能擁有以往的能力……也是多虧了那場墜崖意外,倫倫認為靈體化可以幫助到你,她才尚以『死亡集合體』存在,而不是變成了『守護神』一旦倫倫認定『死神』的身分是錯誤……是不必要的,那麼……莉塔的靈魂會怎麼樣?
「會被割捨掉……就像是寫錯的答案,一旦改正確,就會覆蓋原本寫了什麼。」
──老闆,雖然很遺憾,但我們還是把感情交給天使吧,最起碼莉塔小姐的靈魂能安息。
「不可以。」
──但是,老闆,沒有別的辦法了吧?
「那也不代表我必須把莉塔交給天使,那份情感,只屬於我一個人。」我向前伸出手,手心與莉塔的身高平行,想像自己握住了手杖,閉上了眼睛。
──緋桂林,指引之燈。
順著祈菈如殤歌般的嗓音,我的手裡感受到些微的重量,張開眼睛,手中已經握有接近兩米長的金屬製手杖。
還真是輕盈,銀色枝節的杖身有點顆粒,只要握緊幾乎不可能鬆脫,杖尖裝飾半月形的圓環,金屬反射冷冽的月光,環中浮著一顆黑色的珠子,珠心現在透著微弱紫金流光,在流轉之中飄散出紫黑色的闇霧,繞過了環框,聚集在半月圓框的殘缺部分,延展、凝結、結構出長鐮狀的暗影霧刃。
「指引之燈嗎,還真是惡趣味的名字呀。」
──阿本……你真的要這麼做嗎?說不定倫倫明天就把祈菈死神的身份給忘了。
「……說的、對。」
──呦,總算想通了呀,再怎麼說,這可是戀人的下一個人生,怎麼可能讓她暴露在風險中呢。
鐮刀和托雷特的話語同時落下,紫色的刀刃劃過莉塔又白又嫩的頸部,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啊呀……這就是,靈魂。
音色毫無起伏的祈菈突然哀喘了一聲,就好像認真做料理的女孩,被男朋友吹了一下耳朵。
但是本來對這種聲音很敏感的佩、以及樂見於此的托雷特,卻都無視了祈菈的小失態,反而是傻愣著。
──老闆?!你、你砍下去了?
──……阿本……為什麼?
「你們幹嘛這麼驚訝啊?我剛才不是說了嗎,無論是感情、靈魂,還是微笑,我都不打算讓給別人,莉塔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我把緋桂林隨手丟到了一旁,用指尖輕輕的梳理乾燥的白色秀髮,就是像疼愛著洋娃娃一般。
突然,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幸福感,肯定是因為莉塔和我早已沒有個體隔閡,從靈魂深處緊緊的聯繫在一起了吧。
「呼……」
至此,凱對眼前的景象失去了興趣,轉身離開了櫻樹下,那一片屬於兩人的境地,已經融不下其他人的存在,透明得幾乎失去了樣貌的凱,惆悵的吸了一口菸斗,對著漫天星空吐出長長的白煙,濃霧正巧彌蓋住即將消失的下弦月,看起來,宛若同時十幾個模糊的月亮重疊在一起。
「蠱惑思考的香氣、惹人憐憫的柔弱、向陽攀附的強欲,內在則是讓人打從心底癡迷的毒藥、嗎。即使旁人來說是嗤之以鼻的毒之花,對你來說卻是至高無上的瑰寶,只願你不會因為吾主,變成毒害他人……真正的病源體。」
木製的菸斗摔在青綠色的草地上,只撥動了嫩草發出輕響,在這不安寧的夜晚,顯得靜悄而不起眼。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