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8：維多邸的天使
三重小姐打電話叫了馬車，載著我們回到維多邸。
然後，衝進了莉露哥的房間。
「咿呀呀呀呀！」依偎在莉露哥胸膛的玲蕪小姐像是個小女孩一樣的尖叫起來。
「阿本跟三重？有事嗎？」反倒是莉露哥的反應挺正常的，沒有太多害躁的成分。
「沒事，我只是突然想看看莉露哥的臉。」
「咦？喔，這、這樣啊？」「走吧！」
三重小姐上氣不接下氣的拖走我，趕往藥室。
「奇怪，三重有跟莉塔以外的人這麼要好過嗎？」
三重小姐拖得很大力，撞得我全身是傷，進到藥房，裡頭卻空無一人，三重小姐見狀，又轉身打算出去，便著急的開始磨牙：「沒時間去找她了，我們直接去九重的房間找比較快！」
「等等，三重小姐！我想沒這個必要，大部分的情況，九重小姐都是窩在這，至少每次我來都在，如果要找線索，在這邊的可能性比較大。」
「了解，我立刻開始找。」三重小姐立刻衝去桌前，開始翻找桌櫃，抽屜裡塞得太滿的昆蟲樣本跳了出來，三重小姐像是丟垃圾一樣隨意扔在地上。
──天使的目的……與接下來的行動是嗎……正常來說他應該和我一樣，擁有強悍的記憶……我不覺得他會留下線索。
「我的確不期盼從房間或櫃子找到線索，問天使身邊的人或許更快。」九重小姐的話……也許要問八重，但她現在也不在，為什麼呢？
「咚。」「嗯？」又來了，藥櫃旁的儲藏室門裡有聲響。
翻箱倒櫃的三重小姐非常專注，似乎沒有聽到的樣子，我繞過她，走到儲藏室門前，握住油壓式門把……突然想起了八重小姐的話，好不想看到蟲子啊。
──阿本，這握把……啊！門後面……有天使留下的光，大概是為了隔絕聲音……不，是怕被我感知到門後的東西。
「妳這麼說，讓我有點緊張，後面到底藏了怎麼樣的昆蟲啊……」
──笨蛋！就、就算是我……也不想感知昆蟲……我說的是人！
聽到佩的答案，我立刻打開了儲藏室的大門。
「嗚嗯？嗚嗯嗯嗯嗯！」被綑綁的九重小姐在儲藏室地上扭動，穿著睡衣，披頭散髮，黑眼圈看上去像是幾夜沒睡了，膠條貼住嘴巴……然後還有隻手掌大的肥蜘蛛在九重小姐身上爬。
「……」那隻蜘蛛，害我愣在原地不感動。
「嗚嗯～！嗯嗯嗯嗯！」
「阿本先生！你找到什……咿呀呀啊啊啊！蜘蛛啊啊啊！去死！去死呀呀呀！」三重小姐衝過去踢了蜘蛛（九重小姐的肚子），蜘蛛馬上跳到別處，又奮力踢了一腳（九重小姐的臉）一腳（胸口）一腳（上臂）又一腳（大腿）。
「三重小姐妳等、等等！九重小姐會死掉啦！」
「得救了……我本來不會有人注意到我消失，所以才讓小藍出來陪我走完最後一程……」我幫九重小姐鬆綁，讓她坐在辦公椅上，順便拿手帕擦了擦她嘴邊的白沫，以及身上的腳印，順帶一提，小藍是指九重小姐的蜘蛛寵物，目前已經回到了飼育盒中。
「九重小姐，為什麼妳會被關在儲藏室裡？」
「因為八重她、額，就是……那個藥，我稍微查了幾天，總算知道效果的時候，八重從背後敲暈了我，然後我就被關到了現在。」話剛說出口，九重突然愣住了，悄悄的換了一個話題，眼神畏懼的在我和三重中間游移。
「妳是說凱拿來的藥嗎？」
「是的……阿本先生！請立刻停止餵大小姐吃藥！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治好大小姐的病是因為……那、那是一種很強的，毒藥。」
「……啥？毒藥？可是莉塔的確好了啊？是以毒攻毒的概念嗎？」
我有些猶豫地看向三重，她對我點點頭，接著說：「似乎是這樣沒錯，凱的確有說過，藥裡包含著一些弱效的毒。」
「不是這樣的！」九重小姐激動地站起身，懦弱的縮抱起身體，顫抖的聲音開口：「那些藥草單獨來看，都只是小小的毒物或提神藥，但其中有個很恐怖的東西，一種叫青迷幻菇藥草，嚴格來說它並不是藥……只是一種中樞興奮劑，可以讓大腦產生快樂的信息，而且沒什麼副作用，有點類似大麻。」
「對，小妾也是這麼說的，只不過在幾百年前就絕種了。」
「絕種……阿本先生，你是從精靈的書、或其他精靈口中知道的吧？」
「嗯，畢竟精靈已經使用藥草多年，知識自然不會少。」
九重小姐苦澀的微微皺起眉頭，緩緩地閉上眼睛。我看過很多次她的苦瓜臉，但這次，能感覺到和之前的不同，蒙上了幾許的悲傷。
「人類雖然沒怎麼涉獵這一塊，但還是有以現代醫學來考證藥草學的書，記得是……『絕種草藥對現今醫療的助力』，裡面有短短的提到青迷幻菇：『正常來說，毒品之所以不會根絕，是因為總會有人需要它，無論是身體、精神、或是利益面，這件事同樣也發生在青菇上，精靈們為了這個植物發生過小小的革命，最後青菇被燒盡、私有者須受嚴厲之刑，在任何紀錄上，都必須以絕種註釋，以防悲劇再次發生，或有心者另起爐灶。』」
「……悲劇？」
「嗯，在讓大腦興奮的同時，菇中一種叫青酮球菌的東西，對健康的人沒差，但假如服用有副作用的藥物……菌株會和某些化學物質結合，無論正向或是反向的效果都或被放大，所以當時，有很多精靈死於衰竭，只知道跟青迷幻菇有關，所以精靈們希望它根絕，別碰最好。」
「那這麼說……那藥的效果只是讓莉塔看起來變得健康而已？」
「是暫時變得健康，毒素麻痺了身體的防護機制，加上一些亢奮劑，讓莉塔大小姐的數年處於調養中的器官正常運轉，不，是全力運轉，藥效過後的反饋……我想，莉塔大小姐肯定承受不住。」
「……不可能！」三重小姐立刻拍桌，按住自己的胸膛大吼。
「凱、凱！說話啊！」她用力的捶了好幾下微微隆起胸脯，但似乎沒有得到回應，她只好回頭逼問九重小姐：「妳、妳騙人！九重，妳是天使對吧！還想使詐對吧！」
「我、我沒有騙妳們……」
我用手臂先架住了想衝上去的三重，接著問：「是八重小姐將妳鎖在倉庫裡的嗎？怕妳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們，讓計畫撲空。」
「那個、阿本先生？我聽不懂。」
「八重就是天使，沒錯吧。」
「……在說，什、什麼？天使又是？」
「妳第一次只回答沒有騙我們，卻沒問天使是什麼意思，更何況，我提到八重是天使的時候，妳的眼中沒有半分驚訝，妳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身分了吧。」
「真是狡猾呢，阿本先生，人的眼神裡並不帶任何情緒，一切只不過是觀察者的自我意識在作祟。」
「即使如此，妳確實在心中肯定了我的話，不然不會這麼冷靜的回答我。」
「……」
「剛才的那句話，是撲克臉的八重小姐告訴妳的？」
「嗯，在她的眼裡，我們人類的感情都是基於某種計算而成的……說到底，像我這種渺小又卑賤的生物，根本沒有喜歡的價值吧……」
「咦咦？九重小姐跟她的是什麼關係？」
「我們在交往，不過現在看來，只是我一廂情願。」
「交……咦？兩個女生嗎！」
九重小姐苦笑著點頭，害羞的低下了頭。
──為什麼老闆好像有點開心？
「所以八重真的是天使？但是……怎麼會？她可是長夫人帶來的隨身侍衛，起碼已經待在宅邸三十年了……」
我喝止了三重，緊接著說：「她是什麼時候到宅邸的並不重要，九重小姐，我對妳跟天使的事沒有任何興趣，也沒時間看妳懊悔，我只想知道，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莉塔的肉體嗎？」
「我、我認為不是，八重說過，很滿意現在的身體，因為能力的關係，運動性能好的身體比什麼都來得重要。」
「嗯？有什麼差？不管什麼身體，不都能用天使之光來補足嗎？」
「啊……八重作為天使的力量非常弱，因為『租賃契約』的緣故，那個小小的隔音結界就是她的極限了。」
「跟能力有什麼關係？那不是可以無限的強化自己嗎？」
「八重她的能力只有兩種用法，一種是『仲介』，給予別人『租用』的權力，另一種是『借出』自己的能力，所以她不能從別人身上租取來強化自身，接受轉讓例外。」
「……好奇怪的能力，就像是個枷鎖一樣，那讓莉塔做夢又是怎麼一回事？」
「做夢？這我不清楚，但應該是轉讓過來的能力。」
「那麼，她或許是希望莉塔轉讓什麼自己？」
「這下困擾了，三大小姐處處都是優點呢……」
我跟九重尷尬的對望，我只好開口繼續問道：
「九重小姐，妳說莉塔之前曾經欺負八重，理由是什麼？」
「因為她向莉塔大小姐問了很多過往，特別是關於你的事，阿本先生。」
「我的事？我應該提不起她的興趣吧？我想想，她關心的應該是莉塔跟我的故事，說起來，莉塔知道校長和伯父逼迫老媽的事，所以她才對會老媽心有顧忌，這麼說……」
利用夢讓莉塔看我受苦的回憶，是為了讓莉塔跟自己諦下契約。
說起來，我剛讓莉塔喝下藥的數小時後，她就急著跟我一起出門，正常來想，有個想要被治好病患會這麼做。
更何況之後的兩天，她也做了一樣的選擇，一起出去，回家後織著毛線，無時無刻都想和我在一起……這麼一想，或許不難看出她的目的。
「嗯，看樣子八重打從一開始，就只是為了實現莉塔的願望，才會出現在三重妳的面前。」
「……什麼意思？大小姐的願望？」
我只是咬著牙，無論如何都不想說出口。
「在死之前，想要與正常人一樣，和心愛之人四處回顧，稀鬆平常的度過，而不是在病床上等待臨終……我隱約能懂。」九重小姐沉下眼角，代替我說了出口。
「啊──啊？不對，不會的！三大小姐……」三重小姐瞪大了雙眼，冷顫不止的雙手用力撓抓側腦，力道之大，扯破了白色頭巾，崩潰擠出哀嘆的喉音，她失去了氣力的站起身來，搖晃著走出房門。
「……」我知道應該要跟上去，說服她冷靜，然後一起去找莉塔，但我的腳卻動彈不得，如果照九重小姐的說法，就算見到莉塔也於事無補，是我煎的藥，親手……
啊啊，又來了，胃開始攪和，翻騰，酸味從喉頭湧上，苦得我摀住了口，就好像是在身體在提醒，自己還厚臉皮的活著，明明我也沒有想過要苟活，像我這樣沐浴著愛人鮮血的靈魂，肯定是惡魔朝思暮想的可口大餐吧……「對了。」
莉塔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跟我度過最後時光，而是希望我能察覺自己多沒價值……她不是也說過，我跟她是丑角情侶嗎？丑角就是注定要襯托著主角而死呀。
對，肯定是，莉塔其實也盼著我陪到她直到永遠，就算變成了遊魂，就算成了惡魔腹中的大餐，那就是我們所期望的啊？她希望我們的死亡可以得到意義，數個小時前不是才告誡過我的嗎？我真糊塗，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即使是再沒有廉價的死亡，也變得意義非凡了吧？
「嘔，唔嘔嘔嘔嘔！」我正要吐出來，可是九重小姐掐住了我的喉嚨。
「阿本先生，我不准你把死當成解脫。」九重的話傳進耳裡，上臂突然小小的刺痛了一下，瞥眼瞧見一個小型的針筒刺了進去。
「啊……」
「這是強效的止吐針，會讓你頭痛一會，避免你想些有的沒的。」
「妳幹嘛……？」真的很痛，感覺胃的不舒服都轉移到了頭上。
「因為你一副想以死了之的臉。」
「那又怎樣？這跟妳沒關係吧！」我雙手按住了頭，可惡，這個多管閒事的苦瓜女，自以為是1995嗎，只會說些死不能解決問題之類的屁話，根本什麼都不懂！
「是跟我沒關係，隨便你想在哪自責的上吊都可以，只不過，不准把你的懦弱的，冠上莉塔大小姐的名義。」
「……什麼？」
「我也是隨時都想要尋死啊，但那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有多軟弱、空洞、沒價值，但阿本先生只是想要別開視線吧？逕自的在妄想裡認為自己有陪伴她死亡的價值，假裝以為大小姐也期待妳的自縊……你的命還真是清高啊。」
「妳這傢伙……滔滔不絕說得很開心嘛！我是最懂莉塔的人，難道還要妳多嘴？」
眼前對我張牙舞爪的小松鼠仍然沒有退縮，還打算繼續開口說什麼，太礙眼了，我往她的臉頰甩了一拳，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的她往左邊飛了出去，辨公椅應聲傾倒。
九重側趴在地，但她仍然沒有放棄，轉過頭來開口想要說什麼……真煩人，我用盡全力踩碎她的肚子。
「咕啊！阿本、先生……你才不是最懂莉塔大小姐的人……」
「哼。」真的滑稽的回嗆啊，我邊想，一屁股坐到了她柔軟的肚子上，九重因為痛苦扭曲了臉，從嘴裡咳出酸液，撒在了領口附近，那味道令人不禁鎖眉。
我伸出手，掐住她潔白漂亮，卻吐出誑言的喉頭。
「嗚咳、咳！」
「不然妳說是誰啊？是三重小姐？雖然她對人很好，但莉塔好像沒有對她敞開心胸呢，莉露哥？那個連自己妹妹的痛苦都沒發現的哥哥？還是妳想說是八重，那個甩了妳的天使，她只是個欺騙了大家的無恥東西，哈哈哈哈！果然還是只有我嘛！」
「不、不是……你！」
「……就這麼想否定我嗎？當真以為我沒辦法讓妳住口？啊對了，妳不是想尋死嗎？好啊，我來成全妳。」我加重了力道，九重脹紅了臉，卻還是奮力的想撥開我的手，她堅定地瞪著我，極其用力的對我大吼。
「只有我……能殺死自己！」她大踢一腳，我身後傳來了聲響，桌子上有什麼東西應聲倒下，冰涼的液體些微灑在我背上。
多麼無力的掙扎，使盡全力卻只能浸濕我的衣服，即使如此，她強韌的視線仍然沒有放棄的瞪我，柔弱雙手只想著搬開我的指尖。
然而我卻放棄了思考，一心只想以死來逃避，害怕面對莉塔。
「嗚。」視線模糊了眼眶。
「阿本先生……你現在知道，最了解莉塔大小姐的人是誰了嗎？」
「那當然是莉塔自己呀！我知道、雖然知道……」我的雙手轉而遮住了汩汩流淚的雙目。
「是覺得沒有臉去見她嗎？不要緊的，你們不是早就背負著彼此的重量而活嗎？那份沉甸甸的心意，是不會因為分離而消散的，對吧？」她苦著滿虛弱變白臉，擠出淺淺的一笑。
「……謝謝妳，九重小姐。」
「我沒做什麼。」
「就是這樣才迷人啊，就好像冒險故事裡的主角一樣。」我放輕力道起身，用雙手扶著她站起來，由於椅子倒了，所以我只能先扶她坐上辦公桌。
「才沒有主角會像我一樣可悲。」九重小姐抱著肚子，看向自己被掐得瘀青的喉嚨，胃酸浸臭的領口、涼茶撒得濕透的褲管。
「對、對不起，我剛才真的控制不了自己……」
──呼，好險沒出人命，我就知道老闆能好好地找到答案。
──騙人……明明很緊張的問我能不能強制搶走身體控制權……
──生氣好可怕。
這麼丟人的一幕居然還有三個傢伙看到，一想到就煩。
「啊……不要緊啦，我早就習慣被打了，我的一點點小傷就能讓阿本先生恢復正常，那根本就沒什麼好猶豫的呀。」
「這價值觀還是改改比較好……咳咳，九重小姐，我欠你一個很大的人情，但是我現在必須去找莉塔才行。」
「八重也在那裡吧？」
「嗯，不會錯。」
「那我也要去。」
「咦？不，可是妳的傷……」
「跟阿本先生一樣，我也有必須對八重說的話，就算你不帶我去，我也會找方法過去。」
那好吧，我這樣回答她，九重立刻跳下桌子，駝背縮身的走往附近的藥櫃，邊解開釦子，邊從櫃中拿出替換衣物。
「果然單手不好解，阿本先生，幫我脫上衣。」
「咦咦？！不不不，九重小姐再怎麼說都是女生啊。」
「請快一點，我的肚子非常痛，所以自己動手的話不好脫下來。」
「妳這句話才是真的狡猾吧。」
自認心無旁騖的我花了幾分鐘幫九重小姐換衣服，小小的飽了眼福。
「三重小姐。」跟九重一起離開藥室前佈滿蜘蛛網的長廊，我們在大廳的T行階梯上，見到了抱膝埋首啜泣的她，我輕聲的呼喚那個縮成一團的身影，三重卻惡狠狠的瞪我。
「……你的惡魔。」
「什麼？」
「你的惡魔跟八重合作了對吧！那時候她的確說了……會實現我的願望！結果最後反而是逞了八重的意，嗚嘶、你最好讓她給我一個解釋。」
──……對不起……或許是我的責任……卻一點都想不起來。
「以她討厭天使的程度，合作是不可能的，問題出在……對了，明明有這麼多選擇，為什麼妳不想個擁有萬靈藥的故事人物？反而是像凱這樣，本身不具備超能力的人物呢？」
「為什麼？好像是……遇到你的前幾天，做了一場小時候的夢，我過世的父親，溫柔地念了凱的故事給我聽。」
「……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
「通個屁啊！凱也是真的能治好所有人！故事裡的大家都得到了幸福！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啊！凱又什麼都不肯說！嗚、嗚嘶……」
「那我們就回去翻翻凱的故事吧，我想，這就是最後的拼圖碎片了。」
…………
……待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