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正確，你想把原因歸咎我的性別，而不是實力，對嗎？」
面對妹妹的質問，陳國峰閉緊嘴巴。不愧是相處十幾年，擁有同樣血緣的人，對自己的了解程度非同反響。彷彿心思被赤裸裸地看遍了，沒錯，如果今天她是男的，長相平庸，那是別想進聯發科，沒有學歷，實力普通，換作是他，只會得到無聲卡，連面試機會都沒有。
在家裡，多數時候，陳國峰根本沒注意妹妹在不在家，他們幾乎都用通訊軟體或電話聯絡，說起來，他好幾個月沒在家看見妹妹。現在看見她趴在沙發前敲鍵盤，一面吃零食，反而有股陌生感。
「沒錯，妳今天如果是我。那就別想進去。」
「這是喪家犬在替自己的無能找藉口嗎？」
「我能參加國際比賽，妳只能默默在家開發『那種』水平的程式。」
「我只能開發『那種』水平的程式，卻能進去你夢寐以求的大公司呢。還有，別以為你做什麼事情，沒有人知道。」
清脆的餅乾碎裂聲響，陳國峰心頭一驚。陽光灑在客廳，空氣溫暖，但他卻不禁顫抖。一直以來，兩人意見大多相左，很少達成共識，溝通大概是他們覺得身為人類最美好的事情，不光是爭執，最終還是可以做出某種程度的妥協，以維持這微妙的平衡。
能共處一室這麼久，或許也是奇蹟。陳國峰覺得這個妹妹最大的缺點就是理性過度，脾氣不好，個性難搞，不過漂亮女性會有這種性格不難理解，最難理解的是，她沒有到處拈花惹草，反而一整天窩在家裡，如果都在看劇或偷懶，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偏偏她跟自己一樣整天都在敲鍵盤編碼。
「妳去講，那我就把妳作弊考上北一女的事情公開。」
這次換成妹妹停止手邊的動作，「你沒有證據舉發我。」
陳國峰拿起手機，原來從剛剛，就維持錄音的狀態。「有。」他露出勝利的微笑，這就是所謂的以備不時之需。
妹妹哼了一聲，抱著筆電走進房間，把門甩上，發出一聲巨響。陳國峰伸長脖子，確認門邊的動靜。偷偷湊上前，將耳朵靠在門上。
「他媽的！什麼爛哥哥啊！從小就只會跟我唱反調，我什麼時候錯了？」一陣發狂的大吼，讓陳國峰身體抽動一下，差點撞上門。「去你的！怎麼不去死一死！」一陣呻吟，如同野獸受傷的聲音。「可惡！」滿懷的怨恨，恐怕大多來自於愧疚，以及無法超越的飲恨。
「我想變得跟哥哥一樣厲害。」
還債完的那天，他帶妹妹去吃麥當勞。
「妳想點多少都可以喔，不用擔心，哥哥有錢。」還完錢後，還有好幾萬塊的餘額，他帶了兩千塊，結果妹妹一口氣點了好幾份套餐，加上自己毫無節制，一下子花了一千多塊，這時他才意識到，原來錢這種東西，沒有適當的花用，消耗是如此之快。不過看見妹妹滿足的笑容，他也心滿意足。
吃完以後，那天晚上他們繞了公園一起走了好多圈，遙望天空中遙遠的星斗，這種解脫的舒暢感，重獲自由的權利，沒有後顧之憂的包袱。
「妳也想寫程式啊？我教妳。」
脫口而出這句話時，他也暗自嚇了一跳。
「想學程式啊？我教你。」
當時那個人也是這麼說。那是頭一次在黑夜中看見的曙光，他牢牢抓住那隻伸出來的援手，原來這就是白天的亮光和溫暖，一旦見識過，就難以忘懷和失去。不過他也頭一回意識到，原來自己對這方面是有興趣和熱情的。
「你要喜歡，要持之以恆，要有這輩子投身於此的決心和目標。才能走下去。」
「一輩子嗎？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那樣的決心。」陳國峰頭一次對自己的想法感到懷疑。
「覺得懷疑和困惑嗎？要是那樣，就繼續走下去，總有一天，你會找到你要的東西，然後你就可以做出決定。」
「好。」
在那之後，過了好久。才來到還債的這一天，說起來，不知不覺就過了好幾年，卻沒有感覺，時間彷彿小偷一樣，偷走他的人生時光，還有他也是。是他跟時間一起聯手幹的好事嗎？不過他真的學到好多東西，這段時間也很快樂，從一開始煩惱和痛苦，到現在解脫和不由自主地想要學習。
即使他不在了，陳國峰仍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學習和求教，在網路上認識其他工程師，與他們討論和檢討。碰到不會的，就在瀏覽器上搜尋關鍵字，稍微找到一點方向，便埋頭鑽研，直到找到出路為止。他知道終有一天，他會找到答案，生命也會得到指引。
「妳先學看看，如果喜歡，想要學更多，再跟我說，我會教妳更多。如果妳有不會的地方，先試著自己研究看看，不會再上網查，跟別人討論，最後再找我。我一直都是妳的後盾，妳也要變得更堅強，說不定以後我會離開，我們有一天或許會分開，到那時候，妳要能自力更生。」
「可是我不想跟你分開。」
「那只是假設，我不會輕易丟下妳。要走，也會帶妳一起走，除非妳不想。」
妹妹確實熱愛寫程式，不過他覺得更大的原因是，她想跟他在一起，她想了解自己喜歡的東西，為什麼這種東西能剝奪他的哥哥人生中如此漫長的時間。為什麼哥哥寧可整天盯著螢幕，也不願教她功課，帶她出去遊玩。
「妳可以跟朋友出去，哥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這關係到我們的人生，為了這個家，妳可以忍耐嗎？」
「可以。」妹妹回答。
然而現在，債務沒了，財富雖沒有自由，不過至少是不會餓壞的程度。妹妹在學習的過程中，增加了許多與哥哥相處交流的時間，她看見陳國峰的心理，以及潛藏在深處的怪獸。她沒有恐懼，想要解救他的慾望更強烈了。不過她不知該如何是好，畢竟最終她也陷入了這泥沼之中。
程式就像浩瀚無垠的宇宙，怎麼學都學不完，而且要學的語言絕不單單只有幾種，牽涉到的層面越多，學的也越多，以陳國峰來說，他在近期才跟資料庫的工程師交流過，確認程度大概在中高階，也就是說，SQL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SQL能運用的東西很多，他也知道這是遲早要會的東西。學習不能一知半解，也不能半途而廢。
他遵守當時男人提醒自己的，總有一天，他相信自己能超越男人，也能抵達那男人在的地方，到那個時候，他們可以促膝長談，關於這十幾年的程式開發經驗。
「我會在遠方等你到來。」男人說：「只要繼續開發，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逢。」意味深長的一番話，深深烙印在陳國峰的腦海。使的他不光只有熱情，還有目標和動力，訂立目標是為了有明確的方向執行，動力則是輔佐自己繼續下去，習慣則是在動力消退時，保持行為的一個最低限度。
妹妹開發的時間大概只有自己的一半左右，不過進步相當迅速，嚴格平心而論，妹妹確實不是省油的燈。不過這實在是讓他心裡不平衡。
「偉亮大哥，我最近去聯發科面試。」
「你怎沒跟我講？我可以引薦。」
「不用，我上了。」
「那很好啊，你是哪部門的職缺？」
「先不談這個，你知道我妹在你們公司工作嗎？」
「當然知道啊，都那麼久了。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
「我不知道。」
電話沉默了一會兒，尷尬的時間，陳國峰開罐啤酒來喝。
「所以，你們擦出火花了。」
「你不要講的像是愛情一樣。」
「你們不是同個部門就好啦。」
「不是。」
「那還有什麼問題？」
「很大的問題，我不會有好日子。她是主管，他媽的！她那種程度當主管？」
「當主管沒有一定要程度很好，但一定要很會管人。」
「狗屁！你沒兩把刷子，下屬能服你嗎？」
「看樣子他們都很服氣。」
陳國峰舔了舔嘴唇，順手把啤酒打進鋼製水槽。
「你確定？」
「差不多，如果她做的差，遲早會被換掉。目前看來是沒有，說不定改天你要收到紅色炸彈，追求她的人可多的呢。嘿嘿，你這個哥哥，是不是有點心疼？」
真要說的話，如果有人想娶那個瘋婆子，脾氣不好加上個性很像失調症的妹妹，那他是求之不得，家裡多一個，少一個，對陳國峰都無所謂，也許會有點寂寞，畢竟是自己的妹妹，相處很久，倒沒有不能接受分開那種傾向。他覺得電視劇上和漫畫裡的反應都過度誇張了。
「算了，有事再找你。」
「那最好別找我，喝茶可以。」
電話掛斷，陳國峰看著半透明、金黃色的液體從罐子流出來，慢慢進入下水道裡。心裡有股莫名的惆悵，他忽然感到困惑，說不定在無形之中，妹妹逐漸超越他，他一直認為某些事情是理所當然的，不知不覺間，某些固有的意識在腦海裡根深蒂固。
進聯發科的第一天，他就像個懵懵懂懂的實習生，跟著老鳥一塊熟悉工作環境及內容。
「我可以冒昧問你一個問題嗎？」老鳥說。
這名老鳥叫做王飛翔，在聯發科的資歷超過十年，年薪超過三百萬，是公司前段的軟體工程師，他有著發福的鮪魚肚，但外表約三十幾歲左右，頭髮茂密，皮膚慘白，衣著也相當居家，只差沒穿拖鞋，他的態度溫和，而且做事仔細。
「什麼事情？」
「你的薪水多少？大家都很好奇。」
「這個問題有點敏感。」
「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一定會說，不過陳國峰想了想，反正大家的薪水都不一般低，正常都有兩三百萬起跳。
「前三月十四萬，轉正以後他們說十八萬起跳。」
「這價碼不是普通的高，不過以你的名氣和水準，這是可以接受的。我剛進來，年薪大概兩百萬出頭。」
陳國峰不確定他是在諷刺還是真心讚揚，不過收斂點總是好，以和為貴，大家幹同行的，以後還有很多事情要互相幫忙。
「聯發科對員工真的蠻慷慨的。」他表示。
「才沒這回事！」王飛翔揮揮手道：「台積電年終隨便都三十幾個月起跳，你以為他們月薪四、五萬嗎？別講那些行政職和OP。」
「我覺得我們公司福利也不差。」
「偷懶也沒問題，但適可而止。你完成你要做的，接下來別太超過，基本上是沒什麼問題。菜鳥一開始裝乖乖牌，有些老鳥會來電你。」
「那我該怎麼做？不能正面衝突。」
老鳥揮揮手，要他耳朵過來。「你裝成容易相處的人，他們講些無聊話，笑笑帶過就好。偶爾請客，不用大動作。中午吃飯一起敞開心房聊聊，不用講隱私的事情。」
「這樣啊。」陳國峰突然想知道妹妹在公司的評價，於是他說：「飛翔哥，我想請問陳怡瑄這位主管在公司評價如何？」
老鳥像是被電到一樣僵直身體，他瞪大眼睛，愣了一下後說：「你也看上她喔？哎呀，不要跟其他主管還有同仁搶，這不明智。」
「沒那回事，昨天主管介紹給我認識。有點好奇罷了。」他說。
創作內容
軍官戰記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