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雖然《想與能〈六〉》是較晚完成的作品，而且是批判文章，但我認為其與〈水泥與叢林〉是一體兩面的，都是我基於自己的鄉土身分，試著描繪我接觸到的鄉土與現代化的衝突，也因此我選用同一張照片作為同時兩者的附圖。
在文末會附上自己的短評，怕影響閱讀者請跳過。
以下本文。
空氣中的鹹味就是不夠。猶如因應趨勢或西方文化的滲透，我的父母教育要求我獨立自主，然而我既生在鄉村，也想死在鄉村。搭車，我最討厭搭車通勤，即便我自高中便如此通勤，每日天未亮就上了公車一路昏睡到學校，眼皮闔又開的景色便已截然不同，我始終學不慣這樣的事情，直到後來每每自老家通車回大學，始終有種體在魂不在的錯位感，彷彿成了宣告我的魂體分離的儀式。老家是周遭地區的信仰重鎮，王爺信仰或降神附體不甚少見，卻諷刺地是我成了脫神離體。即便環保的浪潮來襲，老家的信眾仍舊要燒上一艘王船，燒上數萬紕的金紙，用這種被網路鄉民笑話為反智的行為，大剌剌展現自個的群體才是真正的「鄉民」。免不了，家裡亦有神明廳，主要是祭拜歷代祖宗，包含爺爺。一回父親帶著我上樓要向爺爺報備我考上研究所的事，他半開玩笑說道：「不要用英文跟阿公講，他聽不懂！」我苦笑了幾聲。不知道何時，家人看待、形容我「奇怪」，說我給人一種「怪怪的」、「不搭嘎」的感覺，但說實在的，自己是清楚不過，原因不過是我活在水泥與叢林之間。
學校裏頭，抽菸猶如一個必備的技能，和其他人交際談話或多少抽上根菸會方便許多，那是我到了水泥地裡頭第一個知道的特殊禮儀，但我卻是自己學了抽菸，抽的是早非全台灣菸草製成的黃長壽。猶記父親在我小時候仍是大菸槍，一天不抽上兩包七星中淡不罷休，卻在某天之後再也沒看過他碰任何一根菸，直到爺爺過世。即便那時我還小，我也確切地認定了一件事：悲痛萬分的時候，會想抽菸。用我現在的口吻來形容，大概是：當一切的所謂都不再所謂時，不如讓煙霧環繞一身，惹自己一身臭，好讓自己不再愛別離。所以我抽了菸。漸漸地抽菸抽得我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臭的？是不是足夠臭的？足夠讓我與此時此地暫時隔開來嗎？煙霧能不能帶我回家？但我確實先學到了一件事，便是我與父親是不同樣的人。我討厭七星的味道，卻對多數人反感的黃長壽愛護有加，味蕾已經告訴我鐵錚錚的事實，終究我要走向自己的道路，與家庭完全不同而獨立生存的方向。
水泥地的第二堂課：滿地的騙子。走到一些大型綠化建設的商場一看，掛上一些文化氣息滿點的布條，近看卻發現盡是收錄一些雞湯式的假富足，然而店裡的人們臉上的笑容卻不顯虛假。我一度甚至以為這裡能發現些什麼，卻只發現些被操弄、用來騙吃的文化，可消費的人不覺失望，他們心靈早已破碎，能有什麼好索求？從來不曾在潛意識裡的，如何叫他們辨識？水泥地上的人沒有文化，沒有被陽光好好曝曬，心靈富足沒有程度差距。這樣一看，便覺可憐，甚至我也無從嘲笑，因為，我又是怎麼樣的人？一想他們沒有文化可憐人家了起來，甚至是嘲笑他們沒有屬於自己的文化；可真相是，自己卻溜了個進水泥地，又痛苦不堪地只能透過煙霧勉強短暫與外界隔絕。要說騙子，我可真是那個最大的騙子，至少這些人坦誠面對自己的慾望，行使，而我只像在落水溝裡試圖爬上水泥地的野狗。
到底我也不清楚自己到這裡來在做什麼，在這水泥地裡誰又曉得自己在這裡做什麼。終究只是在逃避家中各樣的苦難。父母的教育與祖父母輩完全背道而馳，老家傳統鄉村的價值觀又與自身完全衝突，奶奶甚至依舊看我為九、十歲的小孩，洗個身體也得一再叮囑腳縫或小細節要注意清洗。老實說，長時間待在這樣的環境裡，精神真的耗弱。奶奶總愛操著台語說道，到學校裡頭衣服要記得換洗、身體健康要注意，可水泥地不許我想，因為我在這裡是說起英文字正腔圓的外文系學生。千方百計我找著哪裡能說上幾句台語，最終在工讀的店裡與老闆母子總以台語來往。存在焦慮。那就是命根，語言正是命根，而我快斷了它，一旦斷了，我與老家就如完全斷了勾，再也拉不回那個點。想起曾經一度想不起已過世的爺爺的臉究竟是怎麼樣的，當下還小的我只得大哭失聲，如今的我明白那是斷了聯繫，回不到記憶中的所在，如果我與老家斷了根，我想我不會勇敢，仍舊只有嚎啕一場。
反覆幾次這樣的掙扎後，我卻每每只得到把自己弄臭的結論，卻自己也很清楚這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逃避，逃進叢林裡。深不見底，甚至到底由哪些樹木構成的這片林，我卻很肯定，我可以在這裡得到短暫的喘息，寧可冒著被野熊吞拔啃骨的風險，我也要在這裡躲著，躲到我願意出來為止；在裡邊鋪塊林，在外邊上層煙，就沒人能找到我，又臭。可當我回神過來時，卻發現林是長在水泥地上。我又慌了，我以為能遠離，卻只是繼續切深我與鄉村的裂隙，而我自身卻越來越像是水泥原生種。慌得我點上一根菸，又一根，又一根又一根又一根又一根。絲毫沒有用處，只有越來越臭。豈不是很滿意嗎？不就想把自己弄得全身一股味，最好讓那些事情都碰不到自己嗎？錯了，又好像不該是這樣。我希望的是帶著水泥地上一些有用處的事情回到家鄉，把家鄉打理地更好些，不是把自己弄得像水泥原生種，或是讓水泥完全吞噬我的家鄉，甚至是叢林。於是我又往叢林更深處走，更不想從這裡離開了，最好是躲得好好的直到老死。叢林越走，我腦中各樣老家的回想又不斷浮出，明明走的是水泥路。
林的中心是一口井，深到腐臭味都傳不上來，我卻聞著了疑似老家海水的味道。我覺得我肯定是在妄想，然而仔細環顧四周，樹木的樣貌漸漸清晰，是那些一個個我在水泥地裡邊失敗的事情，或是那些我厭惡、認為水泥地藐視、欺凌老家的事情，是那些我不再所謂的一個個理由，是值得我往井裡一躍的理由。跳水，我最討厭極限性質的活動，即便我自獨立生活便做了許多自我突破的事情，每次牙一咬便趕緊撐過，我始終學不慣這樣的事情，直到後來每每嘗試類似的突破，始終有種體在魂不在的錯位感，彷彿成了宣告我的魂體分離的儀式。一跳，眼皮闔又開的景色便已截然不同，是一片海。
我喜歡海，我可以盯著水一整個午後，只是單純的抽上幾根菸，看著潮來潮去，聽著水被打上岸的聲音。海或許是我最後的最後，最後與老家的連結了，至少我還能氣昂地說自己是海邊的孩子。可是，我才剛說了：滿地的騙子，如今連海也騙我。這片海沒有潮，沒有陽光，也沒有沙灘，這裡的時間完全靜止不動。時與潮這下可等人了，可是我卻不想等它們了，這不是我知道的海，這只是叢林的延伸，甚至說，是水泥地的延伸。就只是該死的水泥地的延伸。然而我還能怎麼做？已經看不著回頭路了，又是點上一根菸，甚至，該死的，連菸都剩最後一根了，連煙霧都要消散於我眼前而去。看見海，想起小時爺爺教我認桌上擺的是大概什麼時候會出沒、形體長如何的魚，然而爺爺對魚的知識卻是成年後才學習的，由於他是外省老兵，到台灣後與奶奶生活才漸漸熟悉的；爺爺一直堅持許多這類的事情，包含他總用台語和我對談而非他故鄉的方言。我幾乎不曾聽他提起過他故鄉的事情，只有偶爾他拿出駐外島帶回的高梁，灌下幾杯趁著醉意才談上幾句。小時候我總想說，都在台灣了，何必一直待念故鄉的事情？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如今我才想通，原來爺爺也是死活爬啊跌的，從叢林的那口井跳下來，眼皮闔又開的景色便已截然不同，是台灣的海。他不抽菸，可是他總會每周喝上幾杯高粱，讓自己醉到不成人樣，然後睡上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想那也許正是他發現的，回到叢林外的方法。
可我身上也沒有酒，菸也抽完，想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緩慢地走到海水貼著岸的邊界，沿著水的最邊緣稍稍坐了下來，看著水打也不打，我於是想，完全靜止不動的海水會是什麼聲音？推了身子，緩著躺下，耳朵貼緊了地板，傳來猶如人對著洞穴最深處喊聲而傳來的回音，嗡嗡，嗡嗡。那甚至不算是個聲音。畢竟這片海也不是我所熟知的那片海，鼻子嗅了嗅，味蕾已經告訴我鐵錚錚的事實，空氣中的鹹味就是不夠。
〈水泥與叢林〉與《想與能〈六〉》分別是在我待在台南與待在桃園時所寫，身處在出身之地與異鄉的不同時空背景與環境促成了截然不同的文筆；前者是我久未寫的，在描述個人心境時的超現實混合意識流為主的筆觸，後者則是處在異鄉而因應批判異鄉而生的細膩卻暴戾的筆觸（好比今天剛在上課講的Adorno, transcendent critique v.s. immanent critique）。
對比後者批判都市妄想，前者是自身反省自己活在鄉土妄想當中，好比假設深受西化影響的日本，如今卻又要再談浮世繪是否能作為主流藝術一般，猶如一種「東方的『東方主義』」。在本文裡，自我反思的中心正是自己不敢面對鄉土的物變境遷；當鄉土迎來現代化時（叢林儼然已成為水泥時），自己的妄想還停留在過往的鄉土上，是謂"Agrestic Paranoia"(鄉土妄想)。
但，面對鄉土實質上受到現代化的迫害，自己，或說鄉土分子，該怎麼脫離Agrestic and Urban Paranoia，直視並批判現代化的壓迫，我想這才是反思鄉土性的一體兩面的核心議題。
總的來說，〈水泥與叢林〉是我內心非常深層的描繪，用大量的意象試圖建立起文章的視覺，或說，我正是邊視覺化我的抽象回憶編寫成字的，因故造成閱讀障礙還請海涵。
（原：2020/10/20）
創作內容
水泥與叢林
ACG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