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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VI、殘月(上)

作者:Cecil│2021-01-17 21:46:55│巴幣:20│人氣:478
愈寫愈短(這章不含標點只有 12K),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趨勢!(哪裡

話說,巴哈的舊版發文介面本來要在明天被完全廢除,但站方看在廣大人民群眾強烈抗議的份上(大概),決定暫緩這個措施,真是近期少數的德政 連結放上面,歡迎去 BP,我真想花個十萬 BP 到它摺疊個幾百次(咦

不是我要抱——算了啦我就是要抱怨,新版發文介面對小說作者根本沒好處(贊助?那種東西就跟鏡花水月一樣。圖片不佔空間?小說作者根本很少在用圖片……),我以前還見人就誇巴哈,說這裡的發文介面是我看過最簡便好用的,結果新版介面自廢武功,簡直讓我無言以對。

總之如果舊版發文介面還是被取消,我會考慮換主站點。我知道這種宣言沒什麼威嚇效果,只是提醒還會看我的小說的人,要是哪天發現我一年都沒更新,那就是我棄站了

我會活動的其他站點請看置頂目錄文,這裡不贅述。


空白の夜も 来るはずのない朝も
全部わかってたんだ
空白的夜晚也好 無法到來的早晨也好
我已全都明白了

-from SID〈嘘〉(翻譯:繁田塾







  有什麼在燃燒。眼前有團火在靜靜燃燒。不只眼睛,整顆腦袋都被無聲的火焰包圍,昏沉滯悶。

  恢復意識後睜開雙眼,是人類的本能,但他似乎連提起眼皮的力氣都使不上,因為就算企圖看清楚,視界仍舊昏暗不明——全黑中摻雜幾不可識的灰,宛如濃煙徹底將他籠罩——忽地,黑暗中響起隻言片語,他的耳朵企圖抓住那些訊息。

  「……警察、或許……不,法律——」

  「沒有身分證、人權……」

  「別妄想……」

  他叫出一個距離這片黑暗最近的名字,也就是他倒下前最後想著的人。「——小派?」

  「薩卡!」

  身體的某處被握住,薩卡幾次呻吟,才想起那個部位叫作「手」。握著那隻手跟剛才呼喚他的都是同一人,對方是女性,鼻音非常重。又是幾次深沉的呼吸,忍耐著腦後的劇痛,咬緊牙關,他死命觸及漂浮在腦海的名字。

  瑟琳娜。

  視野逐漸清晰起來,或者說,薩卡對周遭事物的認知逐漸清晰起來。被他誤認為霧的,其實是繃帶蓋住臉形成的陰影。他的頭上纏著繃帶,就跟當初接受眼球摘除的瑟琳娜一樣。「眼球摘除」這個字眼出現在腦中的同時,他背後彷彿開了個大洞,心臟從那裡直墜出去。

  「不行,還不能碰!」

  他本能地摸索自己的臉,卻被瑟琳娜一把按住。她的手指又細又冰,像是雨雪凝結而成。

  「瑟琳——」

  「嗨,大英雄。」葛雷打斷他道:「抱歉,實際上你慘敗,但精神上你贏了。」

  換作平常,瑟琳娜會罵葛雷說話不正經,可她今天只是一個勁地啜泣,他從未見她哭成這樣。

  意識逐漸變得清楚,痛覺也一點點回歸到手臂、腹部、四肢。嘴巴跟喉嚨彷彿是一片沙漠,腹部痛得像是被整群野牛踩過,但感覺最強烈的還是雙眼,眼前的灰暗本身就是疼痛。

  薩卡勉強開口。「我的眼睛……」

  「你該去修演講學。那賣手機的傢伙會告訴你,直接進主題是三大糟糕策略之一。」葛雷聽來像在打趣,口吻卻沉重得好比灌了水泥。「目前還有視力,不過別指望我講得出幾點幾,這裡沒有設備。」

  這番話將他拖進深淵。「還有視力」聽起來彷彿是在說,能保住眼睛已經是千恩萬幸。

  「莎莎跟小派呢?」

  「他們昨天來過,他們要我跟你道謝,還有說對不起。」瑟琳娜吸著鼻子,聽得出來她不斷試圖忍住抽噎。「我跟他們說不是他們的錯,錯的是那個酗酒的人渣垃圾。」

  「小派的頭——」

  「沒事,他剩下的眼睛總算沒跟著丟掉。我幫他包紮好了。」

  葛雷的聲音離他近了些,瑟琳娜鬆開薩卡的手,而他聽見椅腳與地面的摩擦聲。幾個腳步聲後,房門接連發出開啟跟關閉的聲音。

  「瑟琳娜已經聽過了,所以我叫她不用再聽一次。壞消息當然不會因為聽兩次就變得更壞,但難聽的事情聽兩次只會讓心情更差勁。薩卡,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的眼睛受損太嚴重,遲早會完全瞎掉。」

  「……你剛才叫我什麼?」

  「薩卡。」葛雷口齒清晰地重複。「你老婆叫瑟琳娜。」

  「瑟琳娜說的?」他亟欲確認的遠不止這些,但嘴巴不聽使喚。

  「晚點再講那個,我想先把壞消息講完。這是當醫生最討厭的部分。」

  「能再說一次嗎?」

  「行。」他想像得到葛雷聳肩的模樣。「你的眼睛受損太嚴重,遲早會完全瞎掉。」

  這句判決的每個字薩卡都聽得懂,可是他的心中無法產生任何真實感。

  見他張口結舌,葛雷又自顧自道:「那婊子養的爛貨直接用破酒瓶捅你臉,瞄準你的臉捅,我操他媽——算了,讓野狗代勞。」

  「他去哪了?」

  「還能去哪?莎莎終於找到一段電線把她老公勒暈,友善的街坊鄰居過來救你,順便打斷阿當一條腿,最後讓警察把他抬走。別擔心,等那王八蛋爬回來,鄉親父老會搞定他另一條腿。」

  葛雷的一連串咒罵令薩卡很不自在。他平常偶爾會來點粗口,但都不是真心發怒。今天這樣是第一次,這意味著就連他都無法隨便看待薩卡的傷勢。

  「如果你是哈汀家罩的,我告訴你,不到三天我們就會收到一個一百零八格、足有五層的大禮盒,裡面分門別類放著那龜兒子的骨頭、耳朵、眼睛、牙齒那些,全做成標本。至於老二、卵蛋、直腸跟屁股肉,就切片抹鹽丟去餵狗。媽的,你當初投靠賽維斯真是虧大了。」

  「你氣成這樣做什麼……」

  要不是很痛,薩卡其實比較想笑。就連生氣的時候,葛雷都改不了插科打諢的習慣。他大概沒能控制住不要微笑,因為葛雷馬上說:「還敢笑,你知道瑟琳娜哭幾天了嗎?」

  薩卡不想笑了。回憶起瑟琳娜的哭聲,胸口就痛得像刀子在挖,想到是自己害她哭,刀又挖得更深。

  「媽的,聽她哭讓我好想一頭撞死。」

  葛雷聽起來就像負責收拾殘局的倒楣鬼——不對,他的確就是那個倒楣鬼。

  「但是不要緊,咱們還能想點辦法。你是角膜受損,這好辦,去找人捐給你就行。」

  「我不要。」薩卡不假思索地回應。

  葛雷沉默幾秒。「……行行好,我們現在不是在比電視笑話冠軍。你有什麼理由不要?你沒錢?錢好談,別管那個。」

  「我不要買別人的。」

  這裡的人可以賣掉一邊腎臟,只為了買一台冒煙的舊摩托車,順應那種行情去購買角膜,就跟哈汀家低價收購器官的人沒有差別。高價收購也不在薩卡的考慮之內,因為人的所有器官都是無價的。最重要的是,他厭惡以「合意買賣」為名奪走貧困者所有物的行為,至少他決不會為了自身的需要而去這樣做。早在幫葛雷跑腿第一天,他就暗自發誓過,仲介器官買賣是他最後的底線。

  「好,沒關係,這事不是沒彈性。回頭我去找個老頭還是老太婆——當然是沒白內障或青光眼的——跟對方說好,對方一翹辮子眼睛就給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你明知道,那只會讓他馬上被家人謀殺。」

  「壞消息,薩卡,彈性到頭了。」葛雷似乎是用手洗了把臉,他深吸一口氣,彷彿極力想保持聲音平穩。「拜託你告訴我你其實有心眼所以不需要肉眼,因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有什麼本錢跟我講不要。」

  「我的良心。」

  「老天保佑,我真想原地爆炸。」葛雷又吸了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像在吐出斷牙那樣道:「良心跟盲腸一樣,除了突然讓你痛得要命之外根本不頂用。我說句白的,你要瞎了,而且是你的良心害你瞎掉的。」

  「不對,是阿當害的。」薩卡平靜地指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不對!」葛雷怒吼,劈哩啪啦的罵聲像是一次打光整個彈匣,刺痛薩卡的耳膜。「我一直告訴我自己,你是患者,我要冷靜,但你真的讓我血壓降不下來——你以為那狗娘養的臭酒鬼是物質區唯一的暴力份子?是你去招惹人家,否則他沒事幹嘛把你打成豬頭?我是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干涉他們,不要多管閒事,為什麼?因為你只有一條命!現在搞成這樣你高興了嗎?高興了嗎!」

  沉默像毒氣,薩卡張口欲言,卻感到發聲是那麼艱難。

  「就算重來一次,我也……」

  「不要跟我扯如果,實際點,這裡是物質區。瑟琳娜都比你實際。」

  薩卡想起,瑟琳娜還在門外。如果沒有她,他至少能為遍體鱗傷的自己感到驕傲,但此刻他卻只感到羞恥。賽維斯的人至少說對一件事,他的手乃至於他的身體,都不單單屬於他自己。他承諾過的那麼多事情,沒有一件事是一個瞎子能做好的——即使如此,他也不想做一條在髒水中優游的魚。結束繁華區的工作後,他就已經發誓過再也不要。

  「瑟琳娜告訴過我,說你以前在繁華區幹過哪些事情。媽的,我聽你那時也不是什麼好人好事代表,犯得著出來以後突然發作?」

  他沒作聲。要解釋到葛雷能聽懂,現在可能得花上兩個小時。

  「算了,誠實地說,這事還不急。」葛雷自言自語似地說,音量降低不少。「我不該干擾你靜養。待會瑟琳娜會進來,拜託你們聊些愉快的事情,我受不了她哭哭啼啼。」

  刺耳的摩擦聲和沙沙的腳步聲後,聽得出來房門被完全打開,但沒被甩上。十幾次呼吸的時間過去,細碎的腳步聲再次出現在門口的方向,來者沒有甩上門,而是輕輕帶上。

  「還痛嗎?」

  「有一點。」其實是很痛,但他不想瑟琳娜聽了難受。

  瑟琳娜抬起他的手時,摸到固定在手背上的點滴軟管。「我剛才幫你罵了葛雷。他怎麼可以那麼兇?錯的又不是你。」

  薩卡很感激瑟琳娜這樣說,儘管現況是他也受到不容小覷的懲罰。

  「但是,你別生他的氣。你被送回來的時候,他花了快兩個小時幫你挑掉玻璃碎片,還幫你緊急動手術,我沒有看過他那麼認真。」

  後悔像嘔吐物湧上薩卡的喉頭,他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對救命恩人道謝。

  「我睡幾天了?」

  「今天是第三天,現在是下午。」

  「葛雷知道我們的……」一個停頓。「名字了。」

  「是我跟他說的,對不起。你被送回來的時候,我不小心叫出你的名字,之後……」

  他微笑,讓瑟琳娜打住剩下的話。「沒關係,不要緊。」

  以前,只要他們有什麼困難,他都能解決,讓瑟琳娜都不禁抱怨「在你旁邊我就是小孩子,我討厭這樣」。而現在,他已不再是那個可以解決問題的人了。面對這個事實,瑟琳娜此刻是什麼表情呢?

  傷處忽然針刺似地疼,他低低呻吟,不禁握緊瑟琳娜的手。

  「薩卡?很痛嗎?我去找葛雷——」

  「沒關係,我能忍……待在這就好。」

  瑟琳娜反過來用雙手包住他的左手。不知是出於憂慮或其他因素,她的手比他自己的還要冰,寒意從他的手背透入掌心。奇妙的是,他的胸口卻感到一絲溫暖。

  「我知道一定很痛,我知道。如果受傷的是我就好了,我不怕痛。你要睡一下嗎?睡著的話會暫時不痛。需要的話我去跟葛雷要點藥。不是鹽,他那邊應該有安眠藥或嗎啡——對了,我沒有要跟他白拿藥,但他說等你好了以後再結算。」

  他們從都城帶出來的錢,部分在上個月拿去請葛雷買藥,供薩卡出診使用,部分留作房租和生活費;剩下的,就連支付葛雷緊急幫他動刀的手術費都不夠。就算葛雷沒有把「服務跟給藥都必須收費」掛在嘴邊,薩卡也不想利用葛雷對他們的善意,這筆帳遲早要結清。止痛藥少用一點是一點,可以的話還是竭力忍耐為妥,以後需要用錢的地方只會更多。

  「沒關係,我會忍耐。真的需要的話我再拜託妳拿藥。」

  「嗯。」

  瑟琳娜沒有問當時的情況,只是一直來回撫著他,如果不是知道的比他要多,就是知道問了也沒有意義。

  「葛雷說,你的臉上會留疤。」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瑟琳娜的指尖滑過他的鼻樑,帶來疼痛減輕的錯覺。

  「應該會很醜。」

  「你是為了幫助別人才受傷,我永遠不會說那些疤痕醜。」瑟琳娜輕吻他的臉頰,那觸感使他注意到,自己的臉上滿是鬍渣。「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這裡。你想上廁所的話就叫我,我拿盆子。」

  本來瑟琳娜還醒著,但是趴在他床邊輕拍他,拍著拍著自己就睡著了,這是葛雷進來時告訴他的。之後,葛雷把瑟琳娜抱到旁邊的行軍床上睡。自己幫薩卡做檢查。

  「謝謝。」

  「你老婆被我抱了你還說謝謝,這樣我會心虛。」從這個回答完全聽不出葛雷剛才發飆過。

  「謝謝你幫我處理傷口。」薩卡補充。

  「不用謝,那是小事。」葛雷說:「我跟你說過的事情,你最好早點考慮清楚。」

  「我會好好想想。我還得躺多久?」

  「至少躺滿一個星期,別想提早下床。」葛雷咂了咂嘴。「該死,我好幾年沒有講起話這麼像個醫生。都怪你。」

  傍晚,有一群人來探望他,瑟琳娜附在他耳邊說,他們是莎莎和小派的鄰居,下工後一起過來,每個人都帶了些配給的東西作為慰問。

  「媽的,太慘了。」有人說。

  另一個聲音連續咂了十幾下嘴巴。「假如那狗雜碎照這程度教訓莎莎他們,母子倆早翹辮子了。」

  「聽說你們打斷他一條腿。」

  「那還用說!」第三個聲音吼道,瑟琳娜連忙請對方放低音量。「抱歉,一說到就有氣——我剛才是要說,那王八羔子讓醫生你傷成這樣,我們沒把他宰了算他走運!等警察放了他,我們會好好料理他另一條腿,讓他下半輩子都只能在市場旁邊要飯。」

  有個比較細的聲音插嘴說:「醫生,現在我們那邊的人全都說你是英雄。要是你好了以後過來走動,你一下就會被禮物淹沒。」

  薩卡沒有對這些謬讚發表意見,只問:「他打莎莎跟小派的時候,你們有聽到嗎?」聞言,坐在他床邊的瑟琳娜揪緊他的衣袖,不知是為了制止,或是出於其他情緒。

  第一個發話的人問道:「醫生,這話什麼意思?」

  「他就是那個意思。」瑟琳娜搶在薩卡前開口,聲音中少了她素來的快活氣息。「他問你們,你們都知道那酗酒的人渣垃圾打他老婆小孩,為什麼你們不早一點把他的腿給打斷?」

  「在咱們這裡……事情不是那樣辦。」細細的聲音囁嚅道。

  「麥妮說得對。」擅長快速咂嘴的那個聲音附和。「男主人教訓妻小是天經地義,外人管不著。」

  「所以,如果他沒有打傷我,你們就不會教訓他,是嗎?」

  「不然呢?」剛才發誓要痛揍阿當的那個人似乎被薩卡弄迷糊了,但隨即又流露出被誤解的委屈。「如果莎莎找我們幫忙,我們也不會見死不救,可她沒有啊。隨便插手管別人家務事會惹上麻煩的,這對咱們是常識。」

  「說的對,惹上麻煩的人現在躺在這裡了。」瑟琳娜冷笑。「大概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會插手別人家務事,還有便宜幫你們看病。」

  「瑟琳娜……」

  「他就是把別人的事情看得太重要才會變成這樣。我會叫他有點常識,以後不要多管別人閒事。」急促的椅腳摩擦聲,瑟琳娜似乎是猛地站起身,只聽得她抬高音量繼續道:「他現在變成這樣,你們也不用指望有人再過去幫你們看病,以後我們各自管各自的事情得了!」

  訪客們似乎被瑟琳娜嚇跑了,因為沒有人回答她,數個不同的腳步聲往門外雜沓而去,門再度關上。

  瑟琳娜拉開椅子坐下。「對不起,我不應該發脾氣。但是,我不想讓他們一點罪惡感都沒有地回去。」

  「手給我,兩隻都給我。」薩卡握住瑟琳娜在他左手掌心交疊的手,她的手又小又冰,似乎從沒有暖和過。「我知道妳是在為我抱不平。」

  「我就是生氣,我對所有事情都很生氣。」瑟琳娜說起話來又開始有鼻音,她抽回一隻手,應該是要擦拭眼角。「葛雷一直說你是笨蛋,剛才那些人又說你沒常識。明明要是你沒被打,他們就不會修理阿當,把他交給警察。現在莎莎跟小派再也不用每天擔心受怕,吃飯錢也不會再被搶走了。你做得很好,只是……」

  「只是被打得太慘。」

  「我也生你的氣。我明明說了怕你受傷,你還……可是你都變成這樣了,我怎麼可以繼續生氣?——其實,我最氣我自己。」

  「為什麼?」

  「你還是會去幫那些人看病,對不對?」瑟琳娜不理會他的疑問,兀自提起新的話題。「他們一定也是那樣希望,所以才來探病,提醒你不要忘了他們。真的好卑鄙。你就不生氣嗎?」

  「如果我是他們,我也會那樣做。如果我是他們,而妳需要有人幫妳看病,那我會做同樣卑鄙的事情。」

  有時候,善良並不屬於毫無選擇的人。如果他還能原諒某個人,還可以選擇不要去恨某個人,這表示他尚有餘力掌握自己。他還有選擇的力量,這種力量有時比實際的身體強度要更能支撐一個人的意志。

  「他們說的對,你是笨蛋。為什麼你要這麼好?」瑟琳娜反過來握住他的左手,貼在她柔軟的頰上。「但是,如果你不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你就不會幫我那麼多忙……」

  不,不一樣。或許當初幫忙瑟琳娜是出於普通的善意,但現在他為瑟琳娜所做的一切完全跟良善無關。

  薩卡才想出言反駁,瑟琳娜又道:「要是我叫你不要去幫別人看病,免得又受傷,你會答應嗎?」

  「我會小心。我再也不會跟別人起衝突,我遇到危險就馬上逃跑。」

  「所以你還是要去嗎?」

  「如果我能幫上忙,我希望能去做。」

  瑟琳娜的鼻音還是很重,但口吻聽來是深深的滿足,彷彿薩卡的回答其實是她最想聽到的。「……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如果我叫你不去,你就真的不去,那我會不放心。不管有沒有我,不管我怎麼說,你都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你是大家的夥伴,不管是卑鄙的人,還是正直的人,只要你想幫對方就去幫吧。我支持你。」

  薩卡又睡了一陣子,醒來時,瑟琳娜正好打來熱水要為他擦澡,聽起來她回房時遇到陽陽,因為她用教小孩的口氣吩咐:「不行,你不可以進病房。乖,爸爸好一點我就讓你去看他。」

  被羅娜多悉心照料近十年之久,使得瑟琳娜很清楚該怎樣照料行動不便的患者,儘管動作不快,但仔細而準確。但是,瑟琳娜愈細心,薩卡就愈無法放鬆身體接受照料。

  「我知道你不習慣這樣,但是現在是非常時期,所以你得忍耐,好嗎?」

  「抱歉。」

  「葛雷說了,你的眼睛需要移植新的角膜,不然你會完全失明。如果你想繼續幫人看病,這件事情就沒得考慮。」

  「他跟我討論過。」薩卡很難對瑟琳娜說出一樣決絕的話,但也還無法答應去買任何人的角膜。

  「如果你考慮的結果是願意,我去跟葛雷說,叫他立刻物色適合的人選。」

  「但是手術費……」

  「錢的事情你不要管。」瑟琳娜握住他的左手,指甲掐進他的皮膚。「薩卡,你只要說『我願意』就好,剩下的事情你都不要擔心。」

  這種急切的態度使他感到一絲異樣。「葛雷跟妳說了什麼?為什麼妳那麼著急?」

  「我只是怕你……怕你拆繃帶以後,覺得看不到也可以生活,就不願意接受移植。有的職業不需要視力,可是裡面絕對不包括醫生。如果你看不到,你就再也不能出診。」

  「我會考慮。」

  一星期後,他終於能下床,離開病房。即使早就有所預期,他卻還是在拆繃帶時,被眼前模糊異常的風景給嚇了一大跳:「輪廓」二字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所有事物都像是由大小不一的色塊拼湊而成。

  「看你嚇成這樣。」黑色色塊附近傳來一個聲音,由此他才能判斷,那片色塊是葛雷的頭髮。「這還是你看得到的情況,等你睜眼閉眼都是晚上,那才有你受的。」

  薩卡從葛雷那裡拿到一副墨鏡和一根長棍子,墨鏡用來保護眼睛不要接收太多光線,長棍子是充當導盲杖。葛雷還補充,說他如果堅持不做移植,那最好早點開始習慣盲人的生活。或許是為了刺激薩卡,令他選擇接受移植,葛雷講起他的眼睛時毫不客氣,動不動就提到「瞎子」之類的字眼。

  三天兩頭就要來診所報到的納坦,對薩卡如今的境況大加感嘆。他可以想像得到,那個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的男人,此刻掛著真心感到擔憂和憤慨的表情。

  「太慘了,醫生,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像你這麼好的人要遇到這種慘事?葛雷也是,他明明是個好傢伙,但——」

  葛雷打岔道:「我不是好傢伙,遇不到好事算我活該。不過我現在覺得,當好人沒什麼好處,頂多沒人對著你墓碑撒尿。你們還是聽我一句勸,有下輩子的話,作風別那麼正派,太虧了。」

  坐在薩卡旁邊的瑟琳娜發出用力吐舌頭的聲音。「鬼才理你,有下輩子的話,薩卡一樣會是個好人,我就喜歡他這樣。」

  「娜塔莎也會這樣說,所以下輩子我還是會做個好人。」納坦大笑著表示同意。

  由於尚未決定接受移植,薩卡在診所練習閉眼走路、寫便條、日常盥洗、如廁、用餐、更衣等,花了超過三個星期,才終於能獨力上下樓梯而不跌跤。猶記得他第一次摔下樓梯時發出巨響,讓正要出門的瑟琳娜嚇得花容失色。不便的事情族繁不及備載,每當又發現一件看不見就很難做好的小事,他就不由得感到消沉,但他反覆告訴自己,這是值得的。

  不知道是否為了配合他,瑟琳娜最近也不去垃圾場,白天除了不時照看他,陪他練習,就是在診所幫忙——至少葛雷是這樣說的——儘管薩卡不曉得診所裡到底有多少事情是需要幫忙,或者是不識字的瑟琳娜可以幫上忙的。不知是為了商量他的病情或日後的打算,葛雷跟瑟琳娜時常竊竊私語,這令薩卡感到陌生的不安。他除了行醫外什麼也不會,就連幫陽陽洗澡都做不好,不管瑟琳娜多少次寬慰地說過「薩卡要好好休養」,他都無法完全放心。

  某天夜裡,薩卡醒來,模糊望見瑟琳娜也坐在窗前,眺望窗外。他沒有出聲,僅是看著那片金色和白色形成的影子。只有在看著瑟琳娜嬌小、疲倦的身影時,他才會想,要是沒有多管閒事就好了。然而,小派的右眼纏著滲血舊衣的模樣,至今也鮮明地烙印在心中。他永遠記得,拆下那充當繃帶的布料時,看到的是什麼景象。他不知道小派是怎麼頂著那種傷求他不要招惹父親。他是受了傷沒錯,但至少阿當已經受到教訓,小派也不用再被打了。這樣想的話,就會覺得一切並不是毫無價值的。或許在這裡,這是他少數能做到的真正貢獻。

  「瑟琳娜。」

  「怎麼了?很熱嗎?」

  「不,只是想叫。」

  「薩卡真奇怪。快睡吧。」

  「我能問妳一件事嗎?」得到首肯後,薩卡接著道:「妳平常都在幫忙葛雷做些什麼?」

  「為什麼突然想關心這個?」瑟琳娜的聲音有著笑意,那是如同安撫幼童般、準備好要說謊的口吻。「很多呀,整理倉庫、去雜貨店買東西、掃地、洗器材之類的。」

  「有時候,我聽到你們在小聲說話。」

  一段不短的沉默之後,瑟琳娜說:「那你聽了以後不能生氣哦。其實我是在跟他說,你撞到轉角的樣子看起來笨笨的,好可愛。」

  「真的嗎?」

  「你今天真是糾纏不休。」瑟琳娜的聲音裡面多了點異樣,她走到床邊坐下,指尖勾起他的瀏海,耳語似地問:「你該不會是在擔心吧?」

  「擔心什麼的我——唔、」

  他下意識想否認,卻忽然感覺到瑟琳娜彎下腰,小小的手掌捧住了他的臉,熟悉的柔軟覆上他的嘴唇。良久,瑟琳娜離開他,雙唇又如同風吹綠茵似地,擦過他眼睛周圍的糾結疤痕。每一道痕跡都被甜甜的風吹過,變得好似從未存在。

  「你以為我覺得你很沒用,所以想要丟下你跟葛雷在一起,對不對?笨蛋,撒嬌的方式好奇怪。可以的話,我會一輩子照顧你,就算你不再做醫生,我也會照顧你。但是……」

  風再次吹向雙唇,然而承諾的味道嚐來有如大海。

  「可以嗎?」

  彷彿只能透過這方法確認自己的存在般,瑟琳娜解開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點起小小的火焰,很快地,他們就被包圍在溫暖明亮的事物當中。兩人反覆需索彼此。瑟琳娜一從短暫的昏睡中清醒,就會環住他的脖子或腰際要求繼續,他也是一恢復精神就會親吻她。汗水從髮梢滴落,打濕她的臉頰,那水珠在獸性的律動中閃爍,在他模糊的視野中,像極了小小的光暈。從開始至今,瑟琳娜都皺著眉,表情幾乎像在哭泣,不知道是出於疼痛,還是出於喜悅。

  「我說過了……我是你的……只要你願意、你高興的話,就算殺掉我也無所謂……」

  然而,在兩人至深至極地結合的時候,薩卡依然感覺到,瑟琳娜並不是他的東西。這使他泫然欲泣。

  隔天醒來時,薩卡恍然間以為自己還在白楊區。擁抱著瑟琳娜,在舒適的被窩中醒來,似乎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

  「醒了嗎?」

  「嗯。」他撫摸瑟琳娜細而軟的頭髮。

  「我已經想清楚了。我們今天就跟葛雷說,讓他幫你手術。」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她會在這種時刻重提這件事。「……我們晚點再討論,可以嗎?」

  「不行,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你不可以拒絕我。薩卡,你拿我的角膜去用吧,如果你不想兩隻都拿走,就先拿走一隻也可以。然後,我們去買兩個眼罩,這樣不是很酷嗎?像海盜一樣。」說完,瑟琳娜格格輕笑。

  被窩中的溫度似乎在下降,他抱緊瑟琳娜。「不要說這種奇怪的事情,我怎麼可以拿妳的眼睛?」

  「我又不識字,能做的事情沒有你多。而且我很習慣看不到了。如果現在我們比賽閉著眼睛走路,我可不會撞到牆。」

  恐懼從薩卡的背中往外蔓延。綜合多方因素去衡量的話,瑟琳娜的提議是最好的選擇,既不會違反他的原則,也沒有費用的問題。然而,出事之後,哪怕是一次他都沒考慮過這個選項,因為如果那樣做,他跟那些把她當成器官倉庫的人又有什麼差別?

  「妳再問幾次我都不會要,不要再講這種事情。」

  「如果讓薩卡去買外面哪個誰的眼睛,你都覺得很為難,那就用我的就好了。不是買,是我自願給你。這樣你就可以繼續出診,幫大家看病。」

  「如果妳是這樣想的,那我寧可不做醫生!」

  原本溫暖舒適的被窩,此刻變作冰寒刺骨的世界,無論怎麼緊抱瑟琳娜的身體,他依然冷得發抖。漸漸地,他明白到,冷的不是他,是瑟琳娜。

  良久,她平板地問:「那如果我死了,薩卡就會要了嗎?」

  「別這樣,就算是玩笑也不要這樣。」

  「不敢把它當真的話才會說是玩笑。你覺得剛才那是玩笑嗎?」

  「沒有必要那樣做,再怎麼樣也輪不到妳來……」

  瑟琳娜究竟是點頭還是搖頭,看不清楚。

  「薩卡很聰明但討厭面對事實,所以看起來才總是那麼傻。雖然我平常很喜歡你這樣,但現在我很討厭。」

  那句「討厭」沒入心臟的速度,比最鋒利的手術刀都快上那麼幾分。

  「你就不能跟那些人一樣,輕易地剝奪我願意給你的東西嗎?你甚至不需要開口,這是我自願的,是我逼你接受,這樣不就行了?你猶豫到現在都還是沒答應接受移植,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真正的想法是什麼嗎?」

  「那妳也應該懂,我也想活下去、以正常人的模樣活下去!但是我做不了,即使我很想重獲光明,也無法逼迫自己去——」

  瑟琳娜推開薩卡,俯在仰躺著的他身上,手掌貼著他的胸口,求救似的扒抓在皮膚上留下鮮明的痕跡。

  「這樣說吧,我不只是願意、或者想要你拿走它,聽好了——我恨不得你拿走它,如果說以前我做這事情是為了不要死,為了活下去,那麼現在,我做這件事就是為了我自己心裡過得去。就算這跟生存完全無關,我也希望你拿走它。你也說過我是你的責任吧?現在你成為了我的責任,所以我有必要無所不用其極地把你給修好。」

  他淚流滿面。

  ——不,那不是他的眼淚。他的眼睛比任何時候也乾澀。

  哭的是瑟琳娜。

  「我常常想,如果當初我們,各自普通地生活就好了……假如我沒有萌生過愚蠢的希望,從沒有奢望過更好的生活就好了,或許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我很後悔……一直、一直……」

  瑟琳娜繼續抓著他的胸膛,像是忘了那是他的身體,指甲深深地刺進皮膚,顫抖著。

  「瑟琳娜……?」

  「我跟葛雷說過了我最近的身體狀況,他跟我說,我應該是生病了——不對,不是生病。他說,我的身體本來就有病,注射藥劑來再生器官這種事,就像你常說的那句話,不符合人類的自然規律。離開醫院以後,我沒有定期注射維持用的藥,所以身體開始出問題。我原本以為,只要忍耐的話就好了的,但是忍耐沒有用。從我離開繁華區到現在,才過了不到半年,我的身體……連半年都沒有撐過去……」

  每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那些話沒有辦法產生意義。

  「我很想跟你說些好消息,像是我有了,或是我突然可以跑而且跑得很快,或是我看得懂字了……可是我只能跟你說壞消息,我的一生就是不斷地在帶來壞消息!我恨透了這件事!」

  瑟琳娜俯在他的胸前啜泣,成了個不斷流淚的小雪人。

  「薩卡,求求你,與其讓你勉強去拿外面隨便哪個誰的眼睛,我寧可讓你拿我的。你是我的,如果你要奪走什麼的話,就對我下手,那樣的話我會很高興。我就算看到藥罐上的標籤,也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看到有人生病,也不知道怎麼治療他。眼睛在我身上沒有用,我沒有辦法做你的眼睛,所以拜託你收下我的。我想要薩卡你像以前那樣做醫生,幫助別人,每天跟我說你遇到誰,又幫他們治了什麼病……」

  「那、那昨天我們——」

  如果瑟琳娜說的都是事實,那他們昨天晚上做的事,對她來說是非常大的身體負擔。她明知道這點,卻還是抱住他。

  「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瑟琳娜的臉是一片蒼白,看不清掛著什麼表情。「真可惜,我明明……還想要再多做幾次的,因為很暖和。」

  「……我去找葛雷。」

  薩卡用最快的速度下床換好衣服,離開時還因為太著急而一頭撞上房門。見他差點沒往後跌倒,瑟琳娜像是忘了剛剛才說過討厭他,馬上從被窩叫道:「沒事吧?」那擔憂的口吻,很快就會徹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心亂如麻地下樓時,這個事實盤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哦,看來你們昨晚幹了些好事。」葛雷一看到他就促狹地笑了。「但你幹嘛那副表情?」

  「瑟琳娜說了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你到底是怎麼跟她說的?」

  「她說過的不著邊際的事情可多了,你是指哪件?——欸小心,你會撞到桌子。」

  薩卡在葛雷的辦公桌前停下來,呼吸急促地補充。「她說她要死了,還說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瞞著我?」

  「很簡單,她叫我不要告訴你,說會妨礙你休養。我們這裡沒器材,所以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你被打得半死送回來那天,手術做完以後,你老婆突然跟我說,她覺得自己要死了。我那時還以為這只是種形容,誰知道她突然跟我說了一堆以前的事情,什麼鬥犬、研究所、實驗……媽的,繁華區的人怎麼那麼沒人性?」

  「講重點,」薩卡難得地感覺到一點不耐煩。「那跟她說要死了有什麼關係?」

  「她說以前,在手術中間,她每天都要注射藥劑,現在沒有那種藥,她的身體就開始衰敗,雖然這也是猜的,現在沒人能證明。她剛來這裡的時候就有症狀了,但她自欺欺人,騙自己說不是真的,只要忍過就好。你應該也有注意到吧?她體力下降、東西拿不穩、血液循環也變差,她的身體在崩潰。為了讓一台破爛機器發揮超乎水準的生產力,他們給機器不斷換零件上潤滑油,但機器的損耗始終超過修復的速度,只是那種差距一時看不出來。如果哪天他們不再維修機器,放任它繼續運轉,你覺得會怎麼樣?」

  薩卡扶著桌子以免摔倒,眼前的色塊全部都在旋轉、扭曲、變換——輸液程序的意義居然是那樣,他以前從未在意過,只當那是類似打營養針——所以羅娜多才叫他殺掉瑟琳娜?因為離開診所、沒有輸液程序,她也就離死不遠了?無數問題在他腦中橫衝直撞,直到引發連環車禍,一切都陷入火海。他始終認為,是實驗剝奪了瑟琳娜大部分的活力,讓她變得虛弱、容易疲累,只要離開研究所,正常生活,應該就能恢復到一定水準。然而正是「離開研究所」這一行為,斷絕了她的維生能力,就像有人曾說過的:自由與安穩無法兩全。

  「…… 瑟琳娜會死?」與其說這是在問葛雷,不如說薩卡是在問某個非人的存在。

  「對。」葛雷嘆了口氣,那是醫生特有的嘆氣方式。「不去接受正規設備的檢查的話,就不可能知道,但你們來的時候已經說過了吧?你們不可能去市內的醫院。要是曝光,在她死之前,你們就會被抓回去。就我自己看的話,應該最多三個月,但那是你受傷時的估算,現在離那時已經過了一個月,所以大概是剩下兩個月。」

  兩個月……離開繁華區至今,他們連兩個季節都還沒過完,轉眼間瑟琳娜只剩兩個月生命。

  這太荒謬了……

  他單手摀住自己的眼睛,克制不住音量。「你沒有判斷力嗎?你怎麼能答應她瞞著我這種事!」

  「我告訴你有什麼意義嗎?」

  葛雷的聲音宛如堅硬的冰錐,一根接一根刺進薩卡的心口。

  「你有沒有想過,你明明就是醫生,為什麼跟她朝夕相處的你,會完全注意不到她的身體出問題?」

  薩卡的頭側像有鐵鎚不斷在敲打,不斷發出「遲鈍!遲鈍!」的聲響。他早該知道,瑟琳娜很習慣各種疼痛,要裝作毫無病痛對她來說輕而易舉。然而這不是藉口,他如果更細心一點,堅持定期幫瑟琳娜檢查身體,或許就能更早發現這件事。但是,就算發現了——

  或許是薩卡的表情變化過於明顯,葛雷哼了一聲。「知道了又怎麼樣?把剩下的時間變成定時炸彈會比較開心嗎?要是你沒有把自己搞得眼睛受傷,你信不信她能瞞你瞞到她走不了路的那天?看看你現在的反應,你以為她為什麼一直裝作沒這件事?」

  我的一生就是不斷地在帶來壞消息!我恨透了這件事!——剛才,瑟琳娜剛才哭著這樣對他說。懷抱著秘密,逞強至今的她,最終還是被迫刺破平靜的泡沫。思及此,他恨不得立刻回到樓上,將她緊緊抱住,不讓任何事物繼續傷害她。

  「就算那樣,我還是不能答應手術,她怎麼能在什麼都看不到的情況下變成那樣……」

  「那你要花錢去買外面哪個誰的眼睛嗎?喔抱歉,我忘了你說過不要。」就算是在這種時候,葛雷依然沒有改掉嘲弄的習慣。「回到正題,她很快就會連路都沒辦法走,整天只能睡覺。她說,因為會變成那樣,所以眼睛派不上用場,給你也沒關係。」

  「但不是真的沒有關係吧?誰會瞎了還沒有關係,正常人都不可能覺得沒有關係吧!」

  「你在說什麼?她早就不是正常人了。那傢伙跟我說,她以前做過這種手術,被摘掉眼球以後,每天用藥用到長出一模一樣的眼球,現在還不用打藥,只是看不到而已,她覺得沒什麼。她說,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跟重要的人分開,對她來說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她說決不讓你遇到那種事。老實說我覺得這種想法太傲慢了,但仔細想想,那傢伙本來就是這種性格。你應該比我更——」

  薩卡沒把葛雷的話聽完,就逕自往診所後門走。他的步伐不穩,彷彿四周天旋地轉,必須扶著東西以免跌跤。即使如此,他也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因為巨大的打擊而倒下。

  「你要去哪?」

  「我去外面……呼吸點新鮮空氣。」

  「外面的空氣永遠都不新鮮,這在城外是常識。算了,你去吧。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反正你吵不贏她。」

  如果能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憤怒,可能反而會好受些。倘若想到他放棄的東西,以及如今僅剩的東西,並為此感到憤怒的話,或許就能稍稍掩蓋無助蔓延開來的感覺。但是,他的心中沒有一點憤慨,不斷擴大的,只有深深的疑問跟悲哀。

  難道最初他就應該依照羅娜多的囑託,讓瑟琳娜死在繁華區嗎?

  這樣的人生,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不知道在後門的台階上坐了多久,太陽照得人臉頰發燙,蒸發臉頰上的淚水。閉著眼也能知道已是正午,但薩卡提不起一分力氣起身。這天,直到黃昏,他都在想著自己錯過的一切,以及做過的所有決定,而他想得最多的還是瑟琳娜。

  回房時,他習慣性一路摸到床邊,那裡沒有人。瑟琳娜當然不可能在房裡,這個時候她應該正在做晚飯,但剛才上樓時,他沒有聞到飯菜的香味。

  他還在思索瑟琳娜的行蹤,房門突然打開,有個軟軟熱熱的東西一邊吠叫一邊跑向他。他彎腰抱起陽陽,看來剛才瑟琳娜是帶牠去散步了。

  「我去問了葛雷妳說的事情。」

  「那你現在願意做手術了嗎?」

  他把臉埋在陽陽的身體裡面,不願再繼續聽到這樣冷漠的口吻,於是說道:「做吧。明天就做也可以。」

  「謝謝你。那我去做飯。」

  門關上了。

  陽陽舔掉薩卡臉上的水,那時,他不禁想到,瑟琳娜是他所知最我行我素的人,所有一切的考慮好像都不把他的意願放在眼裡,不過是憑她自己的想法決定,什麼才是對他最好的。有時,他對這種行為簡直不能忍受,恨不得抓住她的肩膀大喊:「多考慮妳自己的事情吧!」

  然而,看見她的笑臉時,他的一切情緒都會煙消雲散,只想把她緊抱住,或許這樣,她就不會如同名字所代表的那片月光,慢慢地逝去。







  診所裡面,一間病房只有一張床,但葛雷為了他們休養時能陪彼此說話,特地把兩間病房的床鋪搬到同一間。這次,薩卡連同兩次手術的事情,確實和葛雷道了謝,不過葛雷回答:「我有收錢,所以不用那麼正經八百感謝我,我會心虛。」

  手術後,眼睛始終是針刺似的疼。葛雷說這是正常現象,瑟琳娜也安慰他說:「沒事的,很快就會好。忍耐一下,再一百個——不,再一千個一下下,你就會感覺好一些,是真的。為了保險,我會數兩千個,通常數到一千兩百左右的時候,我就會睡著了……」

  這番安慰充分說明她曾經有過什麼樣的經驗,聽在耳裡,教他無比心疼。察覺不到那種情緒的瑟琳娜,此刻還在自顧自地小聲感嘆。「不用打藥感覺真好,只要這樣躺著就行了。」

  薩卡的行醫經驗豐富,作為病人的經驗卻很貧乏。接受角膜移植後這段時間,每天最令他難熬的,無非是乖乖躺在床上,讓葛雷幫忙點眼藥水。每到這時候,旁邊的瑟琳娜只要醒著,就會不厭其煩叮囑葛雷要認真處理,而在葛雷抱怨「這不是廢話嗎」之前,薩卡就幫忙回答:「妳放心,他認真到我都不習慣。」

  儘管給人不修邊幅、漫不經心的印象,工作時的葛雷是一反常態的仔細謹慎。他先用三根浸過生理食鹽水的棉花棒清潔眼周——從眼角到眼尾,一根只和眼睛接觸一趟——再用一根做過相同處理的撐開下眼瞼,使藥水經過最短的距離滴在目標位置。左右兩隻眼睛都得來上這麼一遍,一天至少兩次。

  第一次點完藥,葛雷對雙眼緊閉的薩卡說:「幹嘛鼻子皺成那樣?真有那麼痛?」

  「你身上菸味很重。」

  旁邊的瑟琳娜一聽到就跟著埋怨。「我跟葛雷說過好幾次了,菸少抽一點,不然會生病。」

  「媽呀,我任勞任怨一人顧兩個,最常得到的回應居然是『你抽太多菸』,老天爺瞎了眼是不是?」葛雷長吁短嘆,薩卡的腦海立刻浮現他無奈的神情。「好了,點完藥就睡一會——換妳了,點滴換完以後就乖乖睡覺,我待會從隔壁回來又聽到你們聊天的話,我就趕妳老公回樓上睡。」

  葛雷說,為了方便定時點眼藥水,薩卡最好乾脆留在病房,能睡就睡,不睡的話就陪瑟琳娜,聊天也好,說故事也好。某天黃昏,薩卡下床走動,那時瑟琳娜正在熟睡。他拉了張椅子,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頭上的紗布。恍然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繁華區的研究所,兩人重逢那天,他從未料想到自己今天將會如此。

  結果最終,他還是做了跟那些人一樣的事情。

  「不一樣。」

  似乎是薩卡無意間說出心裡的想法,被瑟琳娜聽見了。

  「我以為妳在睡覺。」

  「因為你看不到我是不是睜著眼睛,所以才會這樣想。我沒有在睡覺。你剛才在我旁邊坐下,我還在想,不知道你會坐在那裡多久。我還期待你說些什麼呢,真失望。」

  儘管說著「失望」,瑟琳娜卻微微一笑。

  「我比誰都明白,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所以我才會把眼睛給你,我是自己高興這樣做,我想要我身上的所有東西都真的能有用。」瑟琳娜把臉轉向另一側。「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以前那些人要我的眼睛,我沒有辦法拒絕,但這次,我是自願的。」

  那不一樣。

  他們一同說出這句話,不早不晚,但想表達的意義並不相同。

  「我媽媽她……沒有我的話,她一定會過得很幸福。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情,沒有遇到我的話,或許,大家都會過得比較好。我真的已經,已經厭倦做個拖油瓶了。」瑟琳娜的鼻頭不斷抽動,逐漸泛紅。「跟你在白楊區和梧桐區住過那段時間,我知道,如果沒有遇到我,你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那麼晴朗、美好的人生,你說不要就不要,到現在我都還是不能理解……我真的有那麼好嗎?給你眼睛又怎麼樣,對我來說眼睛很快就會沒有用了,那怎麼比得上你放棄的所有東西呢……」

  「沒有這回事。如果沒有遇到妳,我就不會做醫生。我治療過的那些人,得救的患者,他們是間接受了妳的幫助。而且,如果沒有妳,我們就不會遇到陽陽,牠可能當時就死在繁華區也說不定。對牠來說,妳或許就像個天使。」

  對他來說,瑟琳娜是不折不扣的天使,只是在這時說這樣的話,未免太難為情。

  「那是,那是因為陽陽很可愛……葛雷也說了,我有差別待遇嘛。」

  薩卡微笑,他知道瑟琳娜只是在逞強。然而,胸口深處萌生細小的痛楚。在知道瑟琳娜的生命將要凋零後,每一天,每一刻,因為她而露出微笑的瞬間,他也會感覺到與喜悅同等、或是程度更甚的疼痛。

  「對了,我把你的錶給葛雷了。」

  「我的錶?」他看向自己的左腕,完全摸不著頭緒,明明錶還在手上,為什麼說給葛雷了?

  「我跟葛雷說,你平常還是會用那只錶,所以除非他真的有需要,再跟你拿。但是,那只錶已經是葛雷的東西了。對不起,我沒有先跟你商量。」

  能夠證明兩人來自的那段過去的、唯一的東西,已經被拿去交換將獨自延續下去的未來。產生這種想法的同時,他整個人彷彿正在近乎失速地下墜。

  「只要是對你好的事情,我就會去做,即使那是你所不願意的事情,我也會做。我也想過你的心情,但薩卡,人容易被自己的心欺騙,然後落入陷阱。如果我們可以只憑理智去選擇的話,或許就不會那樣了。我一輩子都像個傻瓜似地生活,現在所能做的,只剩下彌補自己的過錯而已。」

  濃烈得刺眼的夕色溢入視野,將眼前的白牆染成一片橘紅。那片紅彷彿是沉默的具現,他不發一語地看著它逐漸蔓延到房間的其他地方。

  然後,薩卡下定決心。

  現在該由他去做了。只要是他能做的,只要是能讓瑟琳娜感覺好一點的,他就不會猶豫。如果說買止痛藥需要錢,那他就去幫葛雷跑腿。為了讓瑟琳娜睡得安穩,他不出診也無所謂。

  他輕吻瑟琳娜,說道:「睡吧,乖乖睡覺才是好孩子,吃飯時間到了我再叫妳起來。」

  「嗯,待會見。」她閉上眼睛。




  


あの日見た空 茜色の空を ねえ 君は忘れたのでしょう
那天看到的天空 那片橘紅色的天空 吶 你是不是忘記了

約束 千切り 初夏の風に消えた 二人
撕碎的約定 消失在初夏的風中 我們

戻れない
已無法回到過去

-from SID〈嘘〉(翻譯:繁田塾








本來以為這週不會更新,但兩點多的時候決定還是把更新肝出來。各位啊,我們距離結局愈來愈近啦。
薩卡的原則超多,但遇到瑟琳娜就全部轉彎

扣掉外篇,主線再兩章就要結局啦,不知道各位的感想是「還要那麼久才結局喔」還是「突然就要結局了喔」呢,我自己是前者。沒辦法,好不容易寫到後半段了,不把薩卡輾個一輪然後裡面翻出來再輾一輪,我會覺得前面努力鋪陳的自己很虧(咦

那麼我們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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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4 篇留言

玥音
薩卡:(直走或轉彎
瑟琳娜:(出現
薩卡:(氮氣加速轉彎

01-17 23:48

Cecil
雖然今天才星期一但我覺得本週最有梗留言應該非本則莫屬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b133f73e56b88d3997626b2e10c41f04.GIF
原則就是要用來打破的!扭曲男主角的人生道路是我畢生追求(被拖走01-18 22:18
槭葉楓紅
男人為了自己老婆破壞原則是很正常的

01-18 18:31

Cecil
我最喜歡看薩卡這種原則一堆的人為了另一半捨棄原則了https://emos.plurk.com/952a4437814122687a3ee7a948f06884_w48_h48.gif01-18 22:20
倉旂瀞
雖然這篇的氛圍不太適合,但葛雷真的是名言製造機,「良心跟盲腸一樣,除了突然讓你痛得要命之外根本不頂用」,這句話真的過於真實(#
瑟琳娜提到「你成為了我的責任」跟「再忍一下下」那邊不知道為什麼讓人莫名感傷,好像在幾段話裡面就倒著把月升複習完一樣,儘管可能只是個人觀感,但C大的鋪陳真的很精緻
最難過的還是「她就不會如同名字所代表的那片月光,慢慢地逝去」配上最後篇章的「殘月」QQ

02-07 13:55

Cecil
(原本的回應給的連結意外包含到括弧結果變成失效了,我還在想說我怎麼會去刪它,這樣我之後寫後記要去哪裡抄……現在已經改好了!)
面對特定對象,葛雷嘴起來是沒在管場合的(薩卡欠罵的意思
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根據過去的經驗,選擇用這種方式釋放當下的壓力,讓自己不要去聚焦在負面情緒上,雖然這些情緒在他獨處的時候可能會爆出來,但他的信條就是「醫生如果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那患者就會更害怕,所以他要裝得很輕鬆」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404/d3dba8c9384659545911d547e8647f41.GIF?w=1000
這方面的劇情在後面的葛雷外篇會有比較多描述。要說這作品我有哪些特別喜歡的角色,葛雷絕對坐二望一https://emos.plurk.com/676acee9e46d4130cfb7d8d63d143f3d_w48_h46.jpeg
講良心那句也是我的得意之作,葛雷的對白我幾乎都不用修,簡直就像他在我腦袋裡面現場演出一樣https://emos.plurk.com/1d68cbe241b6432fced2574942b6700a_w48_h48.gif
你的聯想力等級很高喔!這句話的確就是她把當初薩卡說的話原封不動送回來(薩卡顯示為被迴力鏢打歪臉)。之前我寫了一個噗 (https://www.plurk.com/p/odf7lv ) 稍微說明月升的結構,之後有興趣的話歡迎一讀~我喜歡這個故事就是因為它的結構是我家故事中較為精巧的https://emos.plurk.com/f3e344f4e96b10fd61dce58bc7704bfa_w16_h17.gif
瑟琳娜在這故事存在感很強,不過其實她活在研究所以外的時間很短……幫QQ02-07 22:05
倉旂瀞
薩卡跟葛雷根本象限的兩邊......但或許這也算某種異性相吸?(葛雷:你的國文是跟腦袋一樣壞了嗎
這個信條好讚喔OUQ真的很搭他的個性,雖然嘴上不饒人但不是壞人的部分完美呈現(O
葛雷出場後人氣直奔冠軍XD果然喜歡的角色寫起來都很順呢XD
原來還有這麼多設定跟彩蛋OAQ請C大容我參拜(失去語言能力#
我很努力地克制自己只有看到殘月的部分,剩下的為自己保留第一印象,等全部都看完以後會再來搭配那篇噗讀一次的OUQ
感覺研究所就是瑟琳娜的黑夜,可是她偏偏是月亮QAQ想想又更難過了(

02-08 00:48

Cecil
你說的沒錯,薩卡跟葛雷雖然人都滿 Nice 但方向性差異極大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44e17164c84b3720697ab950b8a54a37.GIF
葛雷:沒事攤上這麼個男人加上他身邊那隻搞事仔,這世上不公不義的事情真他媽多https://emos.plurk.com/9d04127fbee7169c223fd86209118285_w48_h48.gif
葛雷這種個性放在少年漫裡面大概就是那種臉上總是笑咪咪然而背地裡有著悲傷過去的情報屋(仔細一想他在這故事裡面好像也大概就是這樣https://emos.plurk.com/65a5c610cdfd6d173097230a0c27e6de_w20_h20.gif
以前我不是那種細節寫好寫滿的類型,但現在為了說服我自己「角色會變成這樣是有理由的」以及「角色是某種性格的人」,我會在故事裡面放一堆細節,不過我覺得讀者即使看過去而沒有明顯感覺也沒有太大關係,因為如果要硬啃才能感受到故事的魅力,那樣就太辛苦了,把這些小細節當成「意外發現時會增添樂趣」的東西,感覺會更輕鬆一點https://emos.plurk.com/523550a0d8ac8a90095323949e62a406_w48_h13.gif
我也比較推薦後面的部分等到看完故事後再看(因為我寫這種東西向來沒在避雷https://emos.plurk.com/4884b1a892975ce4cfc341543825ecd3_w20_h20.jpeg
如果要月亮(瑟琳娜)不落下,就只能延長黑夜(研究所),但瑟琳娜最想看見的是黎明(薩卡),所以就算她最終會消失,她也不會後悔,雖然這樣說但還是幫QQ02-08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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