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前最後一段記憶並不美好。
她對她的摯友說:
「我把錢都收在房間的第二層櫃子裡,你拿了之後去買張船票,越遠越好,趕緊逃。」
「神殿的人不多,我幫你拖住。」
「就算只有你一個也要活下去。」
然後她的摯友在她面前施展了傳送法術,消失在她面前,腹部中箭又奔波一整天的她,實在是沒有什麼力氣逃跑了。她在原地施展著無意義的燃燒咒,掩蓋住傳送法術的痕跡。
神殿的人如她所預料的走了過來,不知名的人將她團團包圍。
「邪惡之徒,接受地獄的審判吧。」
她還是失去力氣的跪倒在地,被束縛住雙手,抓回了神殿。
再度恢復意識時是一盆冷水潑在她身上的時候,她首先注意到的是腹部的傷口沒有包紮,每一次呼吸都會使疼痛加劇。她艱難的抬起頭,看見了抓住她的神官,發現對方身上一點法術的氣息都沒有,只是個神棍罷了。
「妳們的行為有何目的?為何殺害居民?」
「和妳同夥的女孩叫什麼名字?她藏在哪裡?」
她一句話都沒有說,不知是絕望還是疼痛佔據了她的思考。早在三年前神父死去的時候,能夠拯救她們的人就永遠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無盡的黑暗和誤解。
她被拖進神殿的祈禱室,乾淨的白色地面因她身上的淤泥和血液而變得骯髒。她模糊間看見那些拷問用的刑具時,心中的恨意已經不知不覺的紮下了根。
她的喉嚨已經乾啞得發不出任何聲音,面頰也被淚水浸濕,直到連自己的慘叫聲都聽不清楚時,她再次失去了意識。她知道自己面臨了死亡,在死去的軀殼中等待著神的救贖。
然而她沒有等到神的呼喚,她迷茫間愕然發現自己因為被誤解的恨意,變成了無法超脫世間的惡靈。她看見當初下令通緝她的神棍還安然的待在神殿裡,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利用神殿內的鈍器將他殺死了。這鬧鬼又失去了神官的神殿,自然而然也就荒廢了。
她無助地在神殿裡徘徊了很久,靈魂無法進食也無法被人類感知,她什麼也做不了,也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
「迷茫的亡魂,吾帶你到你應該去的地方。」
她看著從夕陽之中走出來的美麗神祇,竟然有種哭出來的衝動,但她是已失去軀殼的靈魂,連哭泣都做不到。光之神看著她,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將她接回了神界。
「......妳的靈魂理應被消滅。」光之神說。
「我知道。」她淡定的回覆。
「但妳是冤死的幽魂,如果暗之神能夠淨化妳,妳或許能夠輪迴轉世。」
「......可我不想輪迴,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讓我留在神界?」
「妳的欲望明明指出妳仍留戀於人間。也罷,我帶你去找暮日,先嘗試著淨化吧。」
她知道她留戀於人間的原因,肯定是因為自己的摯友。她不知道她在靈魂狀態徘徊了多久,不知道對方究竟有沒有順利逃脫,有沒有好好的帶著她們的願望好好活著呢?
他們從冰封的地面走到了像是沼澤一樣的地帶,各式奇異的植物恣意地生長著,紫紅色的汁液隨著地面到處蔓延。話雖如此,地面卻不是像叢林那樣的質地,而是像流沙一樣的觸感,地面上皆是黑色的沙粒。
在自己的領地中央睡覺的暗之神被光之神叫醒,黑色的髮有些凌亂,雙眼無神的聽著光之神說話,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只是看著她好一陣子,似乎是在決定著些什麼。
光之神在她沒發覺的時候離開了,整個領地內只剩下沉默的暗之神和她。暗之神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移開了她腳邊的砂石,引導她向前幾步,到達更靠近祂的位置。
「淨化的過程中,我會分離你的記憶和情感,把有害的部分取走,其餘部分不會做任何更動。」暗之神向她解釋,她其實沒聽懂是什麼意思,有害的部分又是指什麼。但暗之神沒有給她什麼問問題的時間,她的身周出現了半透明的黑色屏障,她也看見暗之神面前多了像是影像的東西。
本該是五彩繽紛的記憶以黑白的畫面浮現在她眼前,她看見死去的神父,看見了摯友,頓時理解自己為何留戀於人間。她捨不得,捨不得這些常伴左右的人們。她感受不出暗之神所說的將記憶與情感分離,直到她死前的最後一段重播。
清晰得如同昨日一般的光景,她卻沒有再次經歷痛苦的感受,恨意慢慢地從她心中抽離,只留下麻木,和一點點的像是痛處一樣的感受。
暗之神將她的記憶停留在見到光之神的那一刻,解除了她身周的屏障。
「還能感受得到,痛麼?」
她輕輕搖了搖頭,自己的身體似乎變得沒那麼虛無,指尖能夠感受到些微的觸感。
「人類弱小而愚鈍,在有限的時間內總是不停地以各種方式自相殘殺,有些至死而不知悔改,有些則同你一般......失去後才開始後悔。」暗之神對沉浸在回憶中的她如此說道。
「大部分的魂魄都會在淨化後,在亡者之地等待下一次的輪迴。但在我看來,除了輪迴以外,你還有其他想法?」
「我以為您和光之神一樣能透視我的思想。」在她眼裡,光之神和暗之神注視她的眼光都是一樣的,彷彿能夠洞悉一切的空靈眼睛,靠近神祇卻沒有她想像中的威壓。
「我辦不到呢。我的本質屬於黑暗和邪惡,往往看見人性最醜惡的樣子,像是殺人的動機之類的。」暗之神隨手召集了濃厚的暗元素於掌中,元素聚集成了不透光的表面,變換著形狀,「至於你剛剛所想的威壓,自然是因為我們控制住了,靈體很容易消散,威壓要是沒收好可能就魂飛魄散了。」
「原來如此。我想問,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讓我留在這裡?」她看著半實體的雙手,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你想留在神界?」暗之神大概沒想到會有人提出如此請求,反應愣了愣。
「是的。」
「你的靈魂對神界的適性很高,靈體有漸漸化為實體的跡象。也許有辦法。但此事我無法擅自決定。」她看見暗之神的身體逐漸埋進黑色的沙子裡頭,像是沉沒在沙灘一般,但她感覺更像是被吵醒的人躺回去睡回籠覺的狀態。
「咦?」她看著連頭頂也被沙子埋沒的暗之神,頗為無言。
「不論是誰,只要出入神界都要經過光之神的同意。」暗之神的聲音像是從枕頭裡面重來的一樣,聲線也染上了一絲慵懶。
「我該怎麼去找他?」她感覺一直打擾人家睡覺不是什麼好事,但這裡也只有暗之神可以回答她的問題。
「哼嗯......妳問題好多...我累了......不想走路Zzz」暗之神的聲音消失了一陣子,才又從沙子底下幽幽傳來:「離開我的領地後,往右邊走五步,我替你佈了能乘載靈體的傳送陣,快去吧。」
*
神界的傳送陣和人界的傳送陣完全不一樣,她方才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站上了傳送陣,直到回過神來,自己已經在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了。
光之神的領地像是落日的雲層上方,帶有黃昏時期的美麗顏色,地面像是棉花一樣,踩下去時會陷下去。她走了一會兒才看見像是門的地方,她剛伸起手,門便自動向她敞開。
「我知道情況了,妳不用和我說明。」光之神戴上了眼睛,身周被滿滿的文件堆滿。
「那......?我可以留在這裡嗎?」
「只有四種人能夠留在神界,第一是由世界製造的我們——也就是神祇,第二是同樣在神界誕生的精靈,第三則是由吾等製造出來的神使。」光之神放下手邊的工作,耐心的和她解釋。
「那最後一種呢?」
「最後一種,是人形兵器。」
「我以為那只是人界的傳說。」
身在各種傳說源頭的亞大陸,關於人形兵器的傳說她也聽過了不少,但一直以來都沒有實際見過,她也就當那只是民間流傳的故事而已,沒想到竟然能被光之神證實這件事的真偽。
「人形兵器是真實存在的,他們都是聚集的元素長期待在神界而產生出了神識,在寶石的幫助下得以化為更加穩固的型態。」
「神界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啊......所以,我可以當神使嗎?」
「不行。因為本質上不同,但如果是人形兵器......或許能夠一試。」
那之後她有聽光之神解釋,神使是由神製造出來的,可以把他們想像成複製人,思考和情感都相對單一,能被神祇控制。而人形兵器是由神界因子集結而成,和神祇一樣會擁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情感,即便是隸屬元素神之下的人形兵器也不完全受元素神所控制。
「聽起來超不靠譜啊,之前有成功的案例嗎?」兵器的話......就連人都算不上了呢......
「妖鬼的靈魂能夠成功,靈魂相當適應神界的妳應該也不會有問題,相信吾吧。」
她看著光之神如同彩虹一般絢爛的眼睛,點了點頭。
*
Another Memory.
從此之後,我會變成另一種存在。
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天的事,偶爾還是會心情不好,偶爾還是會睡不著,都是在擔心妳的事。
但是我不能去見妳——也不能讓妳知道我的事,因為在人界的我已經永遠的死了。
就算變成了人形兵器,就算擁有了第二次的生命,我已死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
然而,我不能讓妳知道我的死訊。
妳會感到自責的吧?甚至可能因為這樣傷害自己,所以我不能讓妳知道。
妳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失去的痛苦,只需要由我一個人來承受就夠了。
如果還能再相見,希望妳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作為「」時的存在。
*
Reborn.
「......」她站在光之神身邊發著呆,看著米白色髮的貓妖一拳往黑髮的青年臉上揍,像是幼稚園小朋友嬉鬧一樣的場景。
「......咳。」光之神向示意兩人自己的存在,黑髮的青年往他們的方向看,沒即時閃避掉貓妖的拳頭——
「夜——!很痛!!」黑髮青年捂住自己的鼻子,滿臉哀怨的跑到光之神面前集合。
「哼,自作自受!」貓妖向青年吐了個舌頭,顯然沒有要道歉的意思,走到一旁,叫醒了在樹下休息的銀髮少女。
少女睜開了眼睛,無神的瞳孔輕輕顫動,眼裡緩緩倒映出她的模樣。
「怎麼一天到晚都在吵架,永遠秩序都這麼差,毫無紀律可言。」光之神看著黑髮青年,無奈的嘆了口氣。
「是夜先開始的!我只是來的時候和月聊了兩句話而已,她一上來就要揍我!」黑髮青年熟練的護住頭部擋住了來自貓妖的攻擊,邊跑邊大喊著。
「誰叫你靠姊姊這麼近?你這個有前科的傢伙離我們遠點!」貓妖化出了短劍,眼看就要和青年打上一架。
「......我會在注意的。」銀髮少女完全無視隔著她在吵架的兩人,清冷的聲音在一片吵雜中格外明顯,吵架的兩人也安靜了下來,「光之神,今天把我們三人一起叫來,有什麼事要吩咐嗎?」
銀髮少女往她身上看了一眼。那種審視的眼光讓她感到一瞬間的不自在,比起其他神祇,少女的眼睛更符合她想像中的「神」的模樣——冷酷、無情,不帶任何雜質的純粹。
那種眼神卻也只維持了短短幾秒鐘,少女朝她微微一笑,眼神也變得柔和不少。
光之神朝她看了一眼,將她推向前,示意她自我介紹。
「你們好,我叫做可柔爾,最近剛加入人形兵器的行列,以後會在光之神的底下幫忙,日後請多指教!」
黑髮青年也朝她一笑:「原來是新人?你好,我是洛翊.夏陽,是木、暗雙元素的人形兵器,但主要是在木之神底下工作;叫我夏陽就可以了。」
夏陽往另外兩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再看看光之神,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三人之中我在神界待最久,有任何事都可以問我喔。」
「為什麼只叫我們三個來?其他人呢?」貓妖朝光之神質問,隨即轉頭看向她,「順帶一提,我叫做夜,是由妖鬼轉化為人形兵器的特殊存在,同時和月是雙生兵器。」
她想起光之神之前提到妖鬼成功轉化成人形兵器的事情,暗自驚訝今天竟然見到了本尊。夜皺了皺眉頭,略微不高興的撇開頭:
「......我可以讀心,最好別在心裡想我的壞話喔。」
「咦?!」她忍不住驚呼,「好神奇——」那這樣也聽得到嗎?
「不要測試我!我當然聽見了!」夜捂住自己的貓耳,跑到後方去,不知在做些什麼。
「初次見面,你好。」她的注意力再次被拉回銀髮少女身上。雖然已是第二次聽見,銀髮少女的聲音再次讓她愣了愣,有些像是機械發出的聲音,明明抑揚頓挫都和其他人一樣,卻莫名的......不像是人一樣。
她找不到一個適當的方式形容,但少女給她的感覺,就像是站在規則之外的旁觀者,冷淡的看著一切的發生。
「我名為克莉蒂雅.月,你可以稱呼我為月。」
站在一旁看著的夏陽忍不住吐槽,「克莉蒂雅你這個無聊的傢伙,哪有人這樣自我介紹的?」
夏陽站到月的身後,一手指著月胸前的青藍色寶石。
「這是月的本體,很漂亮的藍色對吧?她雖然定義上是水元素的人形兵器,但不歸水之神管喔。」她覺得夏陽說話的語氣有點像在對小孩子說話,有點莫名好笑,但她沒說出來,「月是時空神底下的人形兵器。」
「克莉蒂雅的情況比較特殊,今天就解釋到這邊吧。」光之神打斷還想繼續說下去的夏陽,「把你們三個叫來,除了介紹可柔爾以外,也是要請你們三人好好照顧她。」
「她有什麼特別之處嗎?為什麼找我們三個?」夏陽朝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沒看出什麼不一樣。
「我啊......」她認為有些話還是自己說比較好,都是之後要一起相處的人,這些比較隱私的對話她也是能夠自己說的,「是從人類的靈魂轉化成人形兵器的,所以和一般人形兵器也不太一樣呢。」
聽完之後,夏陽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月則是微微瞪大了眼,但那時的她還與他們不夠熟悉,讀不懂他們的想法。
「......她是自願成為人形兵器的,不要亂想。」月的眼睛一瞬間又閃過了那掃視非生物的眼光,這句話是對夏陽說的,而不是她。
月見可柔爾有點疑惑這圖如起來的話語,解釋道:「和夜有點相似,我聽得見心音。」
「......你們特殊能力好多啊,夏陽有嗎?」她半吐槽式的說道,想想自己好像也沒有這麼特別呢。
「啊?呃,我的能力......暗之神說比較像缺陷,還是算了吧...」夏陽突然被點明,稍微思考了一下,沒有把自己的能力告訴她,「可柔爾有嗎?」
她其實不太知道自己有什麼能力,畢竟她還不屬於任何一個武器家族,自己的武器還沒煉成的形況下,是非正式的人形兵器。
「我有說服光之神的能力~光之神會變好吃的給我吃~~」
於是她開玩笑地帶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靈體的型態太久,可以吃東西的時候她簡直感動到快哭出來了,光之神看她很餓的樣子,還根據她的記憶造了她以前很愛吃的小餅乾。
此言一出,光之神略微尷尬的撇開頭,避開老夏陽的眼神。
「好偏心——!」
「依徹會變給你吃的,你去找祂吧。總之今天就這樣了,不要欺負可柔爾,請和她好好相處。」光之神揮揮手,馬上消失在他們面前。
她不知為何往天空的方向一看,黃澄澄的天空很漂亮,讓她想起來亞大陸一大片的沙漠地帶,以及當時在沙漠裡看見的星空。
之後要去人界的話,希望還能去看看自己的故鄉啊。
*
New Start.
她回到人界的第七年,寄宿在神殿,作為孤兒的她偶爾得到了外出的機會。她走到了森林之中,看著隱約從樹葉之間透露出來的陽光。
她的眼前猛然出現一幕血淋淋的場景,棕髮的少年從上方墜落,骨頭粉碎的聲音和少年的哀嚎聲讓她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時,明明什麼都沒有。
鬼使神差般,她抬頭,看見了和上一秒的幻象一模一樣的棕髮少年。而方才血淋淋的畫面仍歷歷在目,她已經預見了少年的下場。
——我能夠,拯救他嗎?
在剎那的恍神間她已經做出了行動,地面的植物猛然暴漲形成軟墊,她操控風減緩少年的墜落速度。少年最後安穩地落在草地上,她才緩緩解開法術。
將自己的形體變回成年人的體格,她靠近已經暈過去的少年,檢查他身上的傷口。她也朝懸涯的上方看去,人形兵器良好的視力讓她能夠看見最上方的景色,棕灰色頭髮的少年踢了顆石頭下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也是被家人拋棄的可憐人嗎?」
——如果我也能夠成為誰的救贖的話......
「貴族的徽章?這裡的貴族......叫做賽德洛是嗎?」她翻開少年緊緊握著的手,閱讀徽章上頭的文字,玥大陸的文字她果然還是不太熟悉。
「那麼,小小的賽德洛少爺,請多指教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