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人這樣的啊……」
宓靜用三七步的站姿倚著牆壁,邊抱怨邊滑手機。
「唉……」
趁著桃子老師去開會的自習時間,坐不住的我們跑到頂樓透透氣。
另外,瑞夏作為嚴重缺課代表跟著桃子老師去開會了。
換作是我的話,在那種全是老師的場合大概沒三兩下就會哭出來吧。
我趴在欄杆上,茫然地眺望眼前的小鎮景色。數棟大樓矗立在鎮中心,百貨公司、火車站、政府機關之類重要的建設全都在那。聽說明年高鐵完成後,這裡便會與北部的城市並駕齊驅。
曾經以農業為傲的小鎮,已經不見往日樸實的些許殘影……
午後的陽光減弱不少。冷風颼颼地吹著,天氣預報說今天的氣溫會比昨天更低一些。雖然我冷得受不了,內心卻早已降到冰點以下。
難道這就是被朋友背叛的感覺嗎?
「是說……我一直以為妳也不怎麼唸書耶。」
「的確是沒什麼唸啊。」
「說謊是不行的喔。」
「真、真的啦!幹嘛用那種想殺人的表情看我啦!」
宓靜的視線在我身上與手機來回游移,她臉上浮現尷尬的微笑。
「騙人,我之前通宵惡補還是只能考那樣。」
「這就是認真跟不認真的差別囉。」
唉唷,這論點到底是哪個偉人發明的啊?明明有很多事情不是靠努力就能彌補。用這句話否定一切的人根本不能明白我的心情嘛!
「上課有專心聽的話,回家就不會花太多時間複習。」
「那妳跟我一起翹掉的課怎麼解釋啊?」
「直覺嘛,剛好猜中要考的範圍。」
「屁——啦!鬼才信啦!」
宓靜越是打馬虎眼,我就越覺得不是滋味。
不過都無所謂了……
哈啾——!
雙手有些凍僵了,臉頰也又刺又麻。眼前浮現桃子老師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會議還順利嗎?
我吸了吸鼻子,將手收進外套口袋內。
基本是沒救了。
受不了,為什麼桃子老師那些擺明在挖苦我的話,會縈繞在耳邊呢?
回去吧。
雖然不知道回班上能做什麼就是了……
*
志願服務。
民眾出於自由意志,非基於個人義務或法律責任,秉持誠心以己身之力貢獻社會,不以獲取報酬為目的,以提高公共事務效能及增進社會公益之各項輔助性服務。
志工。
講白話點就是奴隸。
我一邊翻看從桃子老師給的小冊子,一邊長吁短嘆。是的,事態已經發展到單靠寫幾張悔過書無法挽救的程度了。
要讓學校收回退學處分的話,手上勢必得有相對應的籌碼才行。
除了十幾張的悔過書外,還得完成長達一百多小時的志願服務。加上明年年初的升學考試,這下可是徹底把自己逼進死路了。
重考、重讀什麼的,我想都不敢去想……
順帶一提,坐在我面前的桃子老師面色鐵青。聽說她在會議上被校長跟主任冷嘲熱諷了一番,才勉強換來我們三人的更生機會。
現在正是放學時間,我們再次到生輔辦公室集合。
「嗚啊啊——!妳們這幾個死小孩——!」
是不甘心的淚水。
「我現在還嫁不出去都是你們害的啦——!」
是遷怒的吶喊。
在座的其他三人不約而同保持沉默。
「算算時間的話,寒假泡湯了耶。」
宓靜在紙上寫出時數,試探似的窺探我的表情。
「不用在意我。」
我揮了揮手,故作輕鬆地說。
「也不用在意我。」
瑞夏附和說。
不用在意個頭啦……
「照桃子老師說的,這場三人四腳更生大作戰,只要其中一個人沒完成,另外兩人就得跟著陪葬,校方也太亂來了吧。」
宓靜用筆將我們三人的名字連在一起,忍不住發起牢騷。
是的,只要其中一個人什麼也不做,另外兩位就會跟著受罰。換句話說,若有人喪失鬥志的話,這個更生戰線便會在瞬間潰散。
都什麼年代還在用連坐法處罰學生,更何況是這種攸關退學的重大決策。
桃子老師似乎是迫於校方壓力下才答應這個極為荒唐、不合理的要求。畢竟我們學校是南部數一數二的升學高中,對於問題學生的容忍度非常低。
「要不要先想想離開學校後要做什麼工作呢?」
瑞夏用異常開朗的語氣說著。
一聽到這句話,我跟宓靜瞪向他。
在憤怒的氛圍下,他做了個拉上嘴巴的手勢。
「你們乖乖找個地方把時數做好做滿,課乖乖來上,悔過書按時交就行了嘛。」
桃子老師擦著眼角的淚,一派輕鬆地說。她說的實在太過理想、簡單,我有那麼一瞬間還真相信了。
「把鼻涕擦乾淨啦,髒死了。」宓靜對桃子老師露出嫌惡的表情,接著轉頭問我:「小渚,你們鎮上有地方能做志工嗎?」
「嗯……醫院或遊客中心吧。」
「那申請的時候順便幫我問問。」
「我是沒關係啦,倒是……」
我看向瑞夏。
他不知從哪裡拿了個紅豆麵包,已經撕開包裝咬了幾口。慢悠悠的氣場圍繞在他身旁,這傢伙也悠哉過頭了吧?
「話先說在前頭,我不參與喔,抱歉了。」
「啊?你要找離家近的地方嗎?」
「才不是,我不想做浪費時間的事情。」
「什麼叫做浪費時間啊?」
我看了下他外套上的年級槓,跟我一樣是三年級。
「就是來學校辦家家酒啊,妳們不也是討厭學校的課才翹的嗎?」
這傢伙是怎麼啊?根本不在狀況內嘛!
「所以說啊,那種狗屁規則根本不重要,我寧可把那一百多個小時拿去睡覺或玩遊戲。」
我拼命忍耐差點爆發的情緒。
「你有搞懂規則嗎?」
「那當然。」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不關妳的事。」
「我們三個都會被退學耶!」
「退不退學對我來而言都沒損失吧,想怎麼做是我的自由。像個失敗者乖乖接受現實,拚死掙扎太難看了。」
他對我露出燦爛的笑容,嘴角還沾著豆沙餡。
「喂,你們兩個吵什麼吵啊。」
「小渚,別理他啦。」
宓靜和桃子老師見衝突逐漸升溫,便試圖打圓場。
我瞪著他,用僅剩的理性吐出幾個字。
「這樣很好玩嗎?」
下一秒,他臉上那燦爛到簡直令人作嘔的笑容。
我永遠都無法忘記。
「嗯,很開心——」
話音未落,我猛地把書包砸向他的臉。他來不及閃躲這突然其來的攻擊,連人帶椅向後倒去。伴隨響亮的聲音,我的情緒沸騰到最高點。
我趁勢朝他的腹部補了兩腳,正要蹲下身再賞他幾拳時,便被一旁的桃子老師和宓靜架開。
「混蛋——!我要殺了你——!去死吧——!」
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沙啞且混濁。
記憶戛然而止。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最討厭了。
*
唉——
天空完全染上一片漆黑。只剩遙遠的水平線那頭,隱約透著微弱的光芒。褪色破損的海報、油漆剝落的扶手、閒置已久的舊衣回收箱和隨意停放的機車,在這條熟悉的街道上,所有的一切都毫無真實感。
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啊?
我撕下宓靜為我貼的OK繃,輕拍臉頰,推開鐵門。
「我回來了——」
「歡迎光臨。」
父親從廚房探出頭,滿臉笑容。
「該說歡迎回家才對吧。」
簡單吐嘈後,我將書包一放,趴在沙發上。
唉——
生輔辦公室的衝突在桃子老師催促瑞夏趕緊離開而草草收場。至於無處發洩的我,則對著一面牆紮紮實實揮了幾拳。當然,手又受傷了。
暴走的形象肯定深深烙印在他們三人的心中吧。
糟透了,我還以為這件事能瞞到畢業呢,這下徹底暴露了。
正值晚餐時段,電視節目不是新聞就是動畫節目。雖然不討厭,但現在的我總覺得索然無味,可是父親又喜歡在做菜時看這些節目。沒辦法,我只好拿起抱枕摀住耳朵。
過了一會,父親似乎忙完了,端著點心到客廳來。
「渚,怎麼啦?」
「沒事。」
我搖搖頭。
「要吃巧克力布丁嗎?」
「唔……」
「我試著加了點佐料,應該能放在下個月的特色菜單中。」
猶豫再三後,我還是妥協了。
「要。」
父親將透著焦糖光澤的布丁遞給我,仔細一看,上面還加了水果脆片增加口感。
「我接到學校的電話囉。」
「咦?」
「這是三年來頭一遭吧,桃子老師說話還是和入學時一樣有趣。」
輕細的語調,他臉上還是掛著笑容。
不、不會吧。
一陣惡寒襲來,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拿著布丁的手不自覺顫抖,冷汗直流。
「啊……」
事到如今,橫豎都得死,乾脆兩手一攤把實話全說了吧?這樣或許還輕鬆些。
「我……」
沒想到,父親竟然滔滔不地說了起來。
「桃子老師說妳的成績離第一志願還有段距離,要我提醒妳再努力衝刺一下。唉呀,雖然妳老媽對成績很有意見,但我總覺得沒問題唷。對了對了,她說妳還在學校擔任志工隊長,真厲害呢。我以前很少參加這種活動呢。」
之後約十分鐘,我只能嗯嗯啊啊邊點頭搪塞過去。
什麼熱心助人、班上的風雲人物之類亂七八糟的事情全套在我身上。
實在是有夠恐怖的狀況。
慶幸的是,事情似乎並未暴露,我最後靠傻笑糊弄過去。
食不知味……
當我勉強吃完布丁時,父親的話也告一段落。
「老媽呢?」
「啊,她去老家整理東西。」
父親邊說邊拿起遙控器,漫無目的的切換頻道。
「整理?」
「嗯,今天回診時,護理長邀請我們去參加聖誕晚會。」父親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說是這麼說啦,可是醫院那邊人手嚴重不足,還勉強辦聖誕晚會。結果妳老媽想都沒想就說願意支援餐點及佈置的工作。」
「到最後又會變成我們在弄吧。」
他點點頭。
唉,我們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我去幫她好了。」
「剛剛不是說了要再唸點書嗎?」
「不差這一下下啦。」
「真是的,要注意安全唷。」
「我出門囉。」
我單純是想出去散散心而已,再說上次有幾本漫畫不小心放在老家了。
遠處傳來交通船高亢的汽笛聲,交通號誌規律閃爍著黃色燈號,攤販們不是打烊就是做著最後的促銷,我在這陣嘈雜中穿行。
聽著這些熟悉的聲音,內心的一隅似乎緩緩沉澱下來。
我不太清楚是鎮上特有的氛圍影響,還是白天的自己太過緊繃。思考了好一會,得不出答案的我選擇放棄。
即使想出答案,也改變不了我動手揍人的事實。瑞夏大概會藉此擺爛到被退學吧,我和宓靜的高中生活也會因此結束。不過這對瑞夏而言根本無所謂,從他那嘻皮笑臉的樣子就知道,我只不過是他尋樂的對象罷了。
一切都太遲了。
如同摔碎的玻璃杯,就算努力拼回去也不可能回復原樣。
腦中充斥複雜的情緒,我轉過街角,走上一個小斜坡。
我們目前住的地方靠近漁港和咖啡廳,附近還有個鎮上最大的排水溝。至於所謂的老家,則是一棟緊貼商店街的老房子。在我還小的時候,曾有一段時間住在那裡,雖然多次整修過,卻還是能看出古樸的年代感。
母親對老家有著獨特的感情,即使把這裡當成倉庫,仍三不五時跑來這。
裡頭的燈亮著,我使用備用鑰匙俐落地打開大門。
我很確信母親在這裡。
光是站在玄關處,都能隱約聽見磅礡的交響樂。
順帶一提,房子的整修項目為屋頂漏水、客廳隔音以及舒適的沙發。
走進客廳,八十吋電視螢幕中的遠古巨龍發怒咆嘯,空氣劇烈震盪,桌上的水杯被震得喀噠作響。
好猛喔……
手握搖桿的母親渾然不知我就站在她身後。
接著,她所操控的遊戲角色便被巨龍一巴掌扇飛,一動也不動地陷在石壁中。
「畜生——!快把魔石交出來——!」
母親激動大喊,平時優雅賢慧的形象蕩然無存。
舉盾、迴避、火焰魔法。
啊,好像被反擊了,使用恢復藥水。
突進、格擋、奮力斬擊。
巨龍血量減少的速度比預期慢上許多。那頭巨龍的傷害雖然可觀,卻沒辦法一擊消滅所有人,經歷漫長的戰鬥,最終還是頹然倒下。
「好厲害喔!」
我忍不住拍起手來。
「欸?」母親猛地回頭,滿臉吃驚望著我問道:「妳來多久了?」
「嗯……不知道。」
打死我也不會說在妳破口大罵的時候。
我走向書櫃,裝作翻找東西的樣子問她。
「有找到聖誕晚會的道具嗎?」
「有是有……但……」母親從腳邊的紙箱拉起一串小彩燈,苦笑說:「都碎掉了。」
「碎掉?不會吧。」
「這東西我記得只要有其中一顆破掉,就要整組報廢。」
「真可惜,那還有其他的嗎?」
「聖誕樹跟玩偶倒是沒什麼問題呢。」
這些道具都是以前布置店裡用的。不過最近幾年過節的氣氛越來越淡,最多就用些棉花充當白雪裝飾櫃台,放幾首聖誕歌曲草草了事。
「小時候我還蠻喜歡聖誕節的。」
我略帶感觸說道。
「我也是。」母親笑著附和:「那時候妳還說想見聖誕老人,怎麼樣都不肯睡覺呢。」
「唉唷……」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誰都有那樣童言童語的時期。想要去遺忘,卻又覺得忘了非常可惜的回憶。
「早點回家吧,爹地應該煮好晚餐了。」
「嗯。」
裝飾道具並不多,兩個人動手整理並沒花上太多時間。
我將大紙箱抱在胸前,沉甸甸的。
回家的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說。母親就像個小孩子,輕輕拉著我的外套。
直到靠近家裡的那個大排水溝時,她突然沒頭沒尾這麼問我。
「小渚,妳有事情要跟媽咪說嗎?」
我停下腳步,在母親的注視下細細咀嚼話中的含意。
她那深邃的雙瞳彷彿要將我吞沒般。若是以前的自己,大概沒三兩下就會把在學校所受的委屈向她傾訴。
唯有這次,我必須獨自承擔。
站在路燈下的我們,凝視著彼此。
如她所說,已經十八歲的我必須自己決定許多事情。
幾經猶豫後,我決定說謊。
懷著罪惡感,對所愛之人說謊。
「沒有啊,哪有什麼事?」
臉頰在寒風吹拂下有些凍僵,我還是硬擠出笑容。
「那……」
沒等她說完,我快步往前跑去,乾脆地結束話題。
「都說沒什麼了啊——!」
我用格外堅定的聲音大喊。
後記:這裡是半月,謝謝大家能花點時間來觀賞這部小說。
如果有能讓一天變成36小時的機器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做一萬次感謝的修稿了。
天氣真的變冷了,穿著短袖短褲出門會被風吹到縮成一球,可是穿了長褲又沒有冬天的感覺,該怎麼辦才好呢?(南部的四季是夏夏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