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曾經被囚禁，那麼你可能會感到不合理。
我兜兜轉轉了幾十年，才發覺這件事。
死命掙扎後我用力撞向床板，前額還來不及跟它親密接觸，頭皮上傳來的刺痛感硬是讓我停下動作。
短短纖細的褐色頭髮被阿婆掌握住，我無處可逃。
馬賽克霧面玻璃落地拉門被拉開，她把我推了進去。
一瞬間想過要不要浮誇地隨著慣性跌坐在地，下一秒被我否決。
想必這不會改變什麼。
畢竟六十六歲的祖母都把六歲的孫女關在陽台了，還會關心我受沒受傷嗎？
別自己找罪受。
這座翻臉無情的城市又開始下雨，滴滴答答地打在鐵皮上。
涼風自鐵欄杆和壓克力板之間的縫隙吹來，發出奇妙的鳴響。
這聲音挑逗著我的耳膜，勾走思緒，卻驅不散心底的恐懼；恐懼甚至從心臟循環到腳尖。
藉著微弱的光明摸索到乾電池，尋找著會發亮的器具。幾分鐘或者幾十分鐘後，我找到一臺被遺棄的顯微鏡。
這是去年兄長的生日禮物吧？
我憑直覺摸索，打開燈座遊戲著。
光影、斑點，各式各樣的形狀在眼前轉動。
稍微感到無趣後，我打開上方不知所云的黑色蓋子。
緊接著，光彩逃逸到頂端的鐵皮蓋，斑斕的世界似乎就此展開。
喧鬧的急救聲把我喚醒，兩條街外的醫院大概正在忙碌著。
下雨聲不再，霧面壓克力板外的街道卻陰沉如舊。
樓下鄰居的聊天把我的喉嚨掐緊，晚餐時間即將來臨，我會不會就此被遺忘。
大門開鎖的聲響經過客廳、神桌與飯廳，穿透玻璃拉門而來。
兄長放學了。
幾分鐘或者幾秒，拉門的旋鈕被轉開。
我跌入他踏實的擁抱裡。
一起觀看卡通，享用阿婆料理的、美味的各式晚餐後，我們迎接下班歸來的母親。
她看起來疲憊極了，然而眼神中溢滿著喜悅。
我於是用高興的靈魂與她相處。
被關在陽台的日子持續著，被無端打罵、莫名質疑的生活成為日常。
說明後被質疑，質疑後被打罵，反抗後被關陽台。怪圈，又無可避免。
我逐漸沉默，學著掛上難看又虛偽的笑臉。
虛應故事的態度，受到認同與讚賞。
他們是怎麼說的呢……「你們家小孩好乖！」
對著那個令人噁心反胃到想嘔吐的形容詞，我露出明媚的笑容道：「謝謝。」
阿婆再一次說起窗外的麻雀。
「牠們好可憐，下雨了便無處可躲，沒有了家。」
我始終弄不清她言語中的真意，只能直愣愣地看著她，從未回應。
後來我養了一隻有著湛藍色草尾的孔雀魚，她便不再訴說那不知所云的小鳥。
我很喜歡這條魚，可以花一整個下午只為了觀察欣賞牠。
牠後來死了，我就不再養魚。
在我高中時得知我曾經被關在陽台的父母試圖道歉，道歉對我而言毫無道理也沒有意義。
不是他們將我囚禁，我和兄長當時亦從未透露這個訊息，道什麼歉又難過什麼？
父親詢問彼時哥哥是否知情，哥哥放下手機，看了父母一眼後，丟下尚未食用完畢的餐點轉身離去，替我們結帳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爸爸改成問當年的我知不知道家暴專線電話，我尷尬笑笑道：「小學三四五六年級的時候得知的吧？不過我二年級之後阿婆就拉不動我到陽台了。」我換上俏皮的笑容，裝出恍然大悟的肢體語言，連自己都一同欺騙說道：「我記得有一次阿婆她拉我拉不動，沒力氣就放棄了。」
掃了幾眼爸媽的狀態，我明瞭自己拿到了話語的主導權，轉移焦點道：
「媽，你真的不用道歉或者感到難過。那時的你們把我和哥哥託給阿婆帶是最好的選擇了，否則你們沒辦法忙自己的事業，要不然就是把我們帶到你們的工作場所去——那對我們而言也不一定是好事。」
母親的嘴角扯出一絲無奈的笑容，父親抿唇沒說話。
當晚，父親找我談論當年的事，表示他沒有做到人父的職責。
我強忍著壓抑住心底的不耐煩、迷惑、不解、無奈與煩躁，深呼吸後盡量真誠地表達我的想法，並在其中參雜著他想聽到的話語：「爸，其實我是這樣覺得的，『世界上沒有什麼理所當然，應該不應該』；換句話說，說得極端一點，沒有一定要花時間精力教養我們，否則該怎麼解釋孤兒的存在？」
我的語氣很輕，像是羽毛搔癢著空氣；態度從訴說立場的堅定，逐漸柔軟，化成一攤水悄悄滴入他的雙耳：「其實啊，爸，光是你和媽願意養育我和哥這件事，我們就心存感激了。」我嘆息吐露：「你肯定不好受……自己的母親對自己的兒子女兒這樣……辛苦你了，爸。順帶一提，你教我念的心經很有用。」
給他一個擁抱互道晚安，我回到房間把無處宣洩的苦悶與懷疑化為日記本上的文字。
「心經什麼都說了又什麼都沒說，正如同今天晚餐的對話。難以置信，爸爸期望一個國小小孩做什麼？又怎麼能期待五到八歲的孩子自救？唉……也並非不能理解，他的思維只停留在『解決問題』罷了。」
把糟糕的心情丟給文字後，我睡了個甜美的覺。
我的學識在國小時平淡無奇，國中時逐漸成長，高中時嶄露頭角，經過大學的淬鍊，在碩士班時變得出類拔萃。
海洋保育協會主動找上我，讓我完美迴避掉畢業即失業的常態。
然而我始終清楚知道，自己擁有的是聰明而非智慧。
聰明的人好比鋒利的刀刃，卻是智慧的人決定它的方向。
頭皮發麻，似乎有人拿著劍正對著我的左胸膛緩緩刺下去。
吐了一口彷彿要將自己嘔出來的長氣，眼前恢復清明。
眨眨眼，我想起自己正在給兒子哺乳。
小傢伙吃飽喝足後無辜地看著我，眼珠子轉啊轉，蠕動地找個舒服的姿勢接著睡。
我趕緊輕輕拍他，等他打嗝，再放回嬰兒車，看著他發呆。
應該睡著了吧……我躡手躡腳去浴室檢查乳頭，果然破皮了。
我咬著牙簡單止血消毒後，傳簡訊給丈夫，那個溫文儒雅的男人。
他問我修護霜還夠不夠，我回快用完了；他希望我考慮配方奶，我吞下維生素膠囊後簡潔地回復他：「好。」
溫煦的黃昏牽著我步入夢鄉，夢鄉裡是我和丈夫的故事。
儒雅的他在同學會上刻意靠近，耐心聽著我說著可愛、奇異，偶而有些驚悚的海洋生態；第一次約會時去看愛情電影，結果我中途睡著直至片尾，完全錯過結局與演員名單；第二次約會時去動物園，他看到我精心打扮的模樣後高興道：「看來我這次選對了。」臉上洋溢著不明所以的自信。
他總是沉著的那個。在我興高采烈地手舞足蹈時笑著一同喝采，在我苦思煩憂時遞上一杯熱可可或者檸檬茶；反觀我之於他，似乎可有可無。
我們交往兩年結婚，他如我所願地把蜜月地點安排在可以觀察到候鳥的離島。
交換的無數個親吻與擁抱，密密縫在生態觀察與紀錄的日記中。
丈夫將我穩穩地抱住，而我帶著他觀覽無垠的滄海。
暖意從腳趾燒到髮尾，是歸來的丈夫為我打開烘被機。
我揉著眼睛的動作被拿著溫水的他制止。
「歡迎回來？」「嗯，我回來了。」
他的眼神堪比汪洋，柔得滴水。我乾笑著接過馬克杯，潤喉過後去看兒子。
女兒正逗弄著她的弟弟，我笑著問她學校的瑣事。
「老師說要帶橘子……是這個嗎……喔，這是柳丁啊……今天有男生拿蚯蚓嚇人，我把他們罵哭，然後被老師寫聯絡簿……媽媽，爸爸他說再過幾個月弟弟就能陪我玩，是真的嗎？」
我點點頭回答：「是真的。但妳要當好姊姊，他才會陪妳玩。」
伴隨夏天而來的是即將結束的育嬰假，我既期待又忐忑，決定去收拾許久沒踏入的書房。
我向過世的阿婆阿公、外公外婆、叔公淑婆、姨婆姨公丈……我對列祖列宗發誓我不是故意翻看丈夫的文件的，純屬意外。
上面清楚記錄了這五年的公司規劃，以及未來五年的設廠藍圖。
完美地規避了環境責任，這簡直是一本嘲諷保育學家大百科。
最近，這個溫文儒雅的男人，正嘗試用我的博士論文，以偏概全地證明海洋保育類所帶來的病害。
假若世界上有明辨是非的藥水，我會把它買到斷貨；如果世界上有後悔藥，那我情願吃到中毒；可惜我沒有時光機，阻止不了當年歡喜嫁給丈夫的我。
又或者，當年造受兒童虐待的我根本不該強顏歡笑，硬是死扛下來，苟延殘喘地活著？
還是說從最開始就錯了，我不應該出生，這樣就不用被弄得支離破碎，還得裝瘋賣傻割破手指一一撿起慢慢拼湊；打落牙齒和血吞完完全全在說我啊！
最可笑的是，從頭到尾沒有人拜託我粉飾太平。
倘若這些傷害從未被任何人得知與理解，那我的咬牙苦撐，不過是被害妄想入戲太深。
我沉浸在錯誤的過去，直到兒子哭喊著找我。
他在家裡走來走去，啾啾鞋發出惱怒又震耳欲聾的聲響，口齒不清地吶喊著媽。
那個黃昏又來了，伴隨著無家可歸的麻雀與水缸裡的孔雀魚，鄰居們的閒談轉化為一句又一句地哭泣，緊緊壓著我的氣管。
「嗚嗚嗚媽媽嗚嗚嗚……」
「我在這！馬上來，怎麼了？」
我還能去哪呢？
倘若都無處可歸，那麼被關在華美魚缸中的孔雀魚與風吹雨淋的麻雀有何區別？
哄睡了好問的女兒和牙牙學語的兒子，我端著他鍾愛的黑咖啡到書房，他看的我的眼神依舊如汪洋，溫文儒雅的氣質沒有被疲勞減損半毫。
「你對海獸胃腺蟲有什麼看法？」我聽見自己說：「因為保育海生哺乳類，這些寄生蟲也增加了。」
「這樣啊，好像聽妳說過。怎麼了嗎？」
我嘆氣如洩了氣的皮球，悄聲道：「沒什麼，只是想再去唸研究所。家裡的經濟來源可能要麻煩你了……」
「說什麼呢？」他柔和笑著：「不用有後顧之憂，儘管去吧！」
面對著那似乎很真誠的鼓勵話語，蜜月旅行的觀察日記的候鳥敲醒我的腦門。
我換上乾淨的微笑，軟綿綿地道謝。
祖母當年可以把我關在陽台，是因為我逃不了她所掌握的權力。
丈夫能夠巧妙地運用我的聰敏，原故在這些力量不知不覺為他主導。
那麼候鳥之於濕地呢？
大自然中的獵捕者止於飽腹，人們往往窮極所有能夠得到的才會考慮止步。
當然並非所有。
我要去研究寄生蟲，證明保育的無害與益處。
想了所有，又什麼都沒想的我，試著拿起我不熟悉的智慧，去控制研究所運用的去向。
假設你曾經有被囚禁的經驗，那肯定充滿懷疑與悔恨吧？
為什麼？怎麼會？該如何？
何不學會優雅，表現得處之泰然，然後……
在大家都不知不覺的時候，靜靜地站在籠外。
創作內容
【小說】魚 另一個故事
創作 (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