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鳥與紙飛機 八
視野於頃刻間大幅翻轉。
還來不及注意那條繞過頸子、扣住胸膛的瘦弱手臂,我就已經在糊里糊塗間被一股強而有力的勁頭,給硬生生拉倒在身後的草地上去了。
後腦杓毫無防備的撞上綠地,沉悶的痛楚登時敲上腦袋,讓我只得狼狽地連忙喊痛。
這傢伙……!難怪她剛才的反應會這麼大。早知道就不信她了──強忍恍若麻痺所有腦神經的重重暈眩,疼得淚眼汪汪的我不由懊悔的睜開雙眼……
「來~笑一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倏地露面於輕快(卻也惱人)的提醒後的,分別是一道刺眼的閃光和一聲清脆的聲響。
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啦……!
在反覆眨眼的待腦袋前後的刺痛消散後,我這才努力撐起沾上些許濕泥土的笨重上身,痛罵至今仍悠哉躺在身旁的罪魁禍首。
「妳這傢伙存心整我啊!」
豈料同樣從地上爬起的她只是笑嘻嘻地回答:
「我才沒有整你咧~我是為了『這個』才這麼做的啦。」
「這個~」李雁燁說著又晃了晃手裡約莫兩個巴掌大的機器,那如珠寶般鑲嵌其中的透鏡也因而閃爍出了幾許烏黑的光澤。
「那是……相機嗎?」
「齁唷?這位客官眼光不賴唷。不錯,這正是相機沒錯!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相機,而是拍完後馬上就能印出相片來的拍.立.得.相.機!」
「妳哪來那種骨董貨的啊……」
就算不熟悉相關型號,也只要在看過那刮痕、污漬遍布的老舊外殼後,也能確定那臺相機肯定不是源於近代。
那該不會是上個世紀的產物吧?
聽聞疑問的李雁燁非但沒有生氣,反倒還驕傲地從鼻子噴氣解釋道:
「哼哼~那當然是從家裡翻來的啊!可不是小燁我在自誇,不過家裡什麼東西不多,就屬奇怪的東西最多!」
「…………」
「上禮拜去倉庫找相機的時候,還意外發現了一臺天文望遠鏡呢!呀~有的時候就連小燁我都會忍不住好奇,那些東西到底都是打哪來的了。」
「………………」
說不定所謂的耳濡目染就是這個意思了。
要不然那捉摸不定的言行舉止還能是怎麼養成的?她的家人該不會也和她一樣這麼熱情吧──就在我邊想邊拍去肩上雜草的時候,李雁燁也拿著熱騰騰的相片湊了過來。
「你看你看!怎麼樣?拍得還不賴吧?」
「難看死了。」
我像是在報復般的老實道出感想。
就算撇開畫面模糊失焦不提,這張相片也還是拍得很糟糕。和大方微笑的李雁燁不同,相片上的我不僅完全在狀況外,就連整張臉也都因痛而緊縮成一團────
看在這是她「願望」的份上,這筆帳就先不跟她算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這張相片都絕對稱不上是好看。
「再說妳為什麼要推倒我啊?好好站著拍不行嗎?」
「唉唷~像本小姐這樣的美少女怎麼可能會隨便推倒人呢?更何況你不覺得這樣拍也比較有趣嗎?」
「一點都不覺得。還有明明就是妳推倒我的,少在那邊裝無辜了。」
「哼嗯……你還真是死板呢,還是該說是沒有幽默感啊?」
「可以不要講得好像都是我的錯一樣嗎?」
「哼唔~?」
李雁燁並沒有理會我的埋怨,只是自顧自地審視手裡的照片,過了半晌後才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這張的確是拍得很難看呢。」
「看吧。當初站著拍不就得了?」
「嗯~不要!我還是覺得躺著拍比較有趣。我們再拍一張吧!」
「哈?等──!」
「一、二、三~笑一個!」
我又於眨眼間被李雁燁強迫躺回草地上去了。
喀嚓!
和被閃光燈刺得頭暈目眩的我不同,同樣拍完照的李雁燁不單心癢難耐的蜷縮起身體,纖細的手臂更是死死扣住了我的脖子不放。
「唔嗯嗯嗯嗯嗯嗯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這次應該不會再像剛剛那樣了吧?不對!我有預感:這次拍得絕~對很棒!」
或許是對此深感滿意吧,李雁燁接著奮力伸展四肢,啪噠啪噠踢著腳下的綠地。仰躺在地的她不掩期待的望著高舉在半空中的拍立得相機,天真無邪的模樣就和迫不及待過聖誕的純真女孩別無二致。
可惜造訪她的卻不是聖誕老人,而是一記重重敲在額頭上的手刀。
「妳就一定要這樣拍嗎!」
還有一聲怒不可遏的責罵。
「好痛……!不是都已經跟你說過對美少女動粗是犯法的嗎?你這樣可是知法犯法喔!」
「是是是,我犯了滔天大罪。來人啊,有人知法犯法喔。還有比起那個,妳的願望就只是單純想拍照而已嗎?」
「唔嗚嗚……!是又怎樣?」
我敷衍地甩著手問,惹得李雁燁又是不高興地鼓起了一邊的臉頰。雖然我也清楚自己的口氣不好,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誰叫我的耐心這次沒有跟著一起爬起來。
可要是就這麼讓她生氣的話倒也很麻煩啊。誰知道她接下來會怎麼報仇──為了避免禍從口出,我只好盡可能壓下煩躁地問:
「那妳滿意了嗎?」
「嗯!非常滿意!那麼接下來──」
「妳給我等一下。」
「嗯?怎麼了嗎?」
「妳竟然還有臉問怎麼了?為什麼妳能在回答:『嗯!非常滿意!』後,還一副理所當然地接著提出要求來啊?」
「報告老師:小燁我聽不懂欸?這有什麼問題嗎?」
「我剛不是已經替妳實現一個願望了嗎!」
妳不也親口承認拍照就是妳的願望了嗎?
也不曉得是裝傻還是真傻,遲遲沒有抓到重點的李雁燁,頭頂問號的模樣看來就像無聲的挑釁。對此深感不耐,我索性拋下原先顧慮的反駁,可卻萬萬沒想到李雁燁竟忽地笑了起來。
「喔~原來你是指那個啊~」
更別提她笑得有多陰森了。
不單是瞇成一線的雙眼,就連勾如弦月的脣形也都處處散發著一抹不懷好意的光芒在。簡直就像在本該溫柔的笑臉上,悄悄掩上一層黑色薄紗似的。
我忽地有種被蛇給盯上的錯覺。
寒毛直豎的我因而發現,李雁燁帶笑的眼角正訴說著機不可失;不祥的預感不停從心底湧出,而李雁燁就這麼指向了那個地方。
「你都把我的演習本給踩成那樣了,難道不用做些事情來補償我嗎?」
「…………」
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裡──長椅附近的紅磚步道上──確實躺有一本相當眼熟的課本……不對。是演習本。
被我給踩得四分五裂的國文演習本。
我不由為之語塞。
而就在我打算開口辯駁的時候──
「嗚嗚……那本演習本裡可是有很多我辛辛苦苦寫下來的筆記,應該不會有人說什麼『那我賠妳一本總可以了吧?』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來傷害小燁我因為親眼目睹演習本被踩爛,而因此受傷的幼小心靈吧?」
故作傷心地摀著嘴巴的李雁燁,抬起的視線滿是不容拒絕的質問。
「應該不會吧?」
「…………」
絲毫不打算留條活路,她刻意歪頭重複:
「應該不會吧?」
「…………還有什麼是小的能為您做的嗎?」
被反將一軍的我很乾脆地就投降了,湧上心頭的強烈挫敗感使我確信:就算再過十年,我肯定也還是贏不了她的。
束手無策的我只好在內心拼命祈禱接下來不會被刁難,而敏銳察覺到這點的李雁燁,臉上的笑靨也因此變得更加調皮了起來。
「那麼~」輕輕轉動食指,她笑盈盈地接著說:
「告訴我你的夢想吧。」
「夢、夢想……?」
方才的陰冷被夕陽餘暉給溫暖,令李雁燁柔和的微笑增添了幾許暖和的色彩,可我卻是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忍不住在嘴裡重複她的要求,動作笨拙地像是在學習某種從未聽過的外語。
「妳說得夢想……該不會是想要實現的目標、之類的東西吧?」
「不然夢想還能是什麼啊?」
我試著確認那個詞彙所代表的含意,而得到的回答雖然證實了我的認知並沒有錯,可卻也進一步加深了心底的疑惑。
「……問這個要幹麼啊?」
應該還有其他更值得一問的事吧?
至少換作是我的話,或許就會選擇藉機盡情使喚李雁燁,來作為平時被戲弄的報復了。要浪費願望也不是這樣的吧?
豈料聽聞反問,李雁燁卻只是稍作思考的吊起視線,過了一會兒後才聳著肩膀回答:
「嗯唔唔~也沒有要幹麼啊。」
「那妳幹麼問啊?」
「那當然是因為好奇啊。」
「好奇?好奇什麼?」
「好奇像你這樣孤僻的人會有什麼夢想。」
「妳是不惹我生氣就會渾身不舒服是吧?」
「或許是唷?」
在打趣地眨了眨一邊的眼睛後,李雁燁便不再開玩笑的專心注視著我,過分認真的模樣讓我忍不住別開了目光。
說實在的,我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
理由很單純:因為我不曾向任何人提過。
我不可能告訴已經替我規劃好人生道路的家人,而我也沒什麼能夠敞開心扉暢所欲言的摯友,至於在網路上匿名留言更是想都沒想過。
所以沒人知道那個被我深藏在心底的夢想。
該跟她講嗎?疑惑倏地掠過腦海,我默默望向身旁的李雁燁,然而和我對視的她只是貌似開心的笑了一下,絲毫沒有想催促我的意思。
這傢伙還真不是普通的煩啊──我心想。平常總是粗魯地撬開我那上鎖的情緒,可偏偏到了這種時候卻又什麼都不做。
簡直就像是希望我能主動說出來似的。
不過……說也奇怪,只要一看到她的臉,無論是什麼樣的煩惱最後也都會煙消雲散。我不由得苦笑了起來。只要和這傢伙待在一起,心情就會變得很愉快。
沒有花上多少時間猶豫,我很快就決定好了答覆。
「……那先說好,聽完之後妳絕對不能笑喔。」
不過在那之前,我需要一份但書。畢竟這種事光是說出來就很難為情了,要是之後還得因此被笑的話,那麼我可受不了。
「嗯!我不會笑的!我發誓!」
李雁燁沒有一絲遲疑的手貼胸口保證,眼底的光芒也隨之變得越發閃耀了起來。
真是……有必要這麼興奮嗎?而且這麼乾脆反而會讓人覺得可疑啊。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麼期待的我,只好悄悄轉頭的迴避那過於閃耀的目光。
一邊搔著因害臊而漲紅的臉頰,我一邊用和呢喃沒兩樣的聲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