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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刺激2020

作者:尹競│2020-11-24 22:17:04│巴幣:10│人氣:61


  這封信寫在我逃獄前。如果你看到這封信,卻沒看到我的人,那代表我成功了。

  我因為非法持有槍枝而入獄,一般來說,這樣頂多關個十年,但我持有的那批槍枝來源不單純,似乎牽扯到某位警界高官的兒子,於是法官判我五十年。當法官在敘述我的罪刑時,他的神情之認真,語調之激昂,讓我有一段時間都深信自己真的是罪有應得,應該下十八層地獄;他的演技足以拿座奧斯卡獎。

  只要罩在警察和法官那裡的黑幕存在一天,我就不可能假釋出獄;五十年,我肯定是要蹲好蹲滿。五十年究竟有多長呢?用掛在牆上的日曆來計算,共有五十本,可以掛滿整面牆壁;小學有六年,國中、高中各三年,加起來也才十二本。我甚至都沒活滿五十年,就已經感覺活了很久很久了。五十年後我幾歲?已經七、八十歲了,那時候我還活著嗎?就算活著……我的生活還能自理嗎?到時候外面的世界會變得如何?我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能夠適應嗎?天哪!五十年的刑期——不就是一種死刑嗎?一種漸進式的慢性死刑,一步步侵蝕你的肉體和精神,把你變成廢人。

  所以我要逃獄,我要逃,非得逃出這個地方不可。

  有一年,監獄為了慶祝台灣人拿了奧斯卡獎,舉辦一個露天電影院的活動,播了兩部電影,一部是《等待果陀》,另一部是《刺激1995》。前者先播,監獄在放風的場地準備了約有十多排位置。我比較早到,選到一個中間偏左的位置,其他比較晚來卻想看電影的,就站在四周看。電影播了三十分鐘,我就睡著了,後來被其他人吵醒;第一部電影結束,他們淚流滿面地拍手,持續了快十分鐘。我問一個獄友:「那部電影在播什麼?」他說:「什麼都播了。」眼淚流到嘴巴那邊了還不擦。不過是部電影而已,看到哭也未免太誇張。中場休息時間結束後,只剩我一個還留在那要看下一部電影,我直接挑了一個最好的位置,包場看電影。

  我的一生當中做過數以萬計的決定,大部分……不算太好,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說,我當時留在那裡看《刺激1995》,是少數幾個能拿來炫耀的、極為正確的決定。當電影的製作人名單在海上滾動時,我的眼淚像是壞掉的水龍頭一樣停不住,獨自在投影布幕前重複道:「太好了、太好了……」原來看電影真的能讓人哭,因為它深深地影響了你的一生——我就是在那時候決定了我的逃獄方式——沒錯,我要像電影那樣浪漫,用挖地道逃獄。

  扣除勞役,在監獄裡有很多空閒時間,不可能只靠發呆度過,囚犯們以各自的方式消磨:有人健身,有人學英文,有人讀聖經,以後出去打算當神父,也有人寫書,寫了好幾本,什麼《獄中書》、《悔過人生》之類的;而我,則是挖地道。

  挖地道的工具沒有限定非得要什麼不可,牙刷、牙膏的蓋子、杯子的把手、硬幣、塑膠湯匙……只要是稍微堅硬一點的東西,通通都可以利用。正常來說,用那些東西是挖不穿牆壁或地板的,不過只要靜下心來,每個地方都試試看,總會找出牢房內最脆弱、最柔軟的一塊地方,從那裡下手,弄斷幾根湯匙就能挖開表面。

  在獄友和獄警面前,我有別的身分,那就是畫家。我專門畫向日葵,一開始當然畫得很爛,爛到別人給我取了綽號,叫『向日葵佬』。當我看著一樣東西時,他們會笑道:「太陽不在那邊喔!向日葵佬。」但經過長久的練習,一天畫個十幾張,又都是畫同樣的東西,漸漸的,叫我『向日葵佬』的人變少了,到後來大家都尊稱我為『有左耳的梵谷』;每次畫圖就會有人聚在我的身邊,畫完一張便開始競標,得標者會開開心心地把畫貼在牢房的牆上欣賞——有獄警向典獄長反映這件事,典獄長看了牆上堅忍不拔的向日葵後,說:「這種畫作能夠鼓舞囚犯的精神,讓他們貼吧。」於是向日葵開滿了監獄,我自己的牢房牆上當然也有好幾張。而這些向日葵的畫,是為了掩蓋我在牆壁挖出來的洞。我畫家的身分是刻意裝出來的,就像蝙蝠俠假扮布魯斯韋恩一樣。

  有了向日葵作掩護,接下來就是耐心與恆心的考驗了。老天爺似乎也有意幫我,當地道挖到一定程度時,居然挖到寶特瓶和保利龍等填充物,還有一些很軟嫩、一點也不堅固的材質;聽一位資深的獄友說,我們監獄有重新整修和加蓋過,從那之後,典獄長每天都換一套不同的新西裝,不抽菸,改抽雪茄,臉上鬆垮的皮膚感覺變得緊緻了。

  多虧了偷工減料的建商,我地道的進度比想像中還快,但快歸快,當地道愈挖愈長,來回的時間也跟著增加;你離牢房愈遠,心就浮得愈高,生怕摔下來。耳朵捕捉到的任何一點聲音——哪怕是再細微的咳嗽、腳步、衣物的摩擦聲——我都會嚇個半死,到後來才挖個兩湯匙,便匆匆趕回房間應付巡房。那是段很難熬的日子,地道幾乎沒有進展,且我不小心染上了感冒,雪上加霜,頭和胃像是被拿刀子捅了好幾下,走路或是說話都會痛。我躺在牢房的床上,眼前一片漆黑,若不是身體仍持續在發疼,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一天,在洗衣服的時候,我整個人都不對勁,靈魂彷彿忽然脫離肉體,等醒過來後人在醫務室的病床上,一群獄友圍在旁邊,睜大雙眼盯著我,見我醒來,大喊著:「醫生!醫生快來!」醫生說,剛才有給我注射一針了(我忘了問他給我打了什麼),身體應該好很多了,晚上就可以走了。醫生一走,他們一群人又圍上來,摸我的頭,捏我的臉頰,拍我的肩膀,說:「要早日康復啊!我們還想要看你畫向日葵。」等他們也走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哭了,醫生跑來問我在哭什麼,我回答不出來,他硬是要我多住幾天,再觀察情況如何,才願意放我出去。

  離開醫務室的晚上,獄警來巡房時,敲敲鐵欄杆要我靠近;他從口袋拿出一張小紙片,遞給我——那是我畫風愈趨成熟時,用原子筆畫的藍色向日葵。他說:「這是你當初送給我的,每次難過的時候我都會看看它,然後努力振作起來。它陪我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日子,現在我把它還給你,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

  我拿著那張向日葵,坐在床上,腦中閃過獄友的臉、獄警的臉,還有那一張張的畫作,他們如雪花、如流水一般,從那一邊奔來,不做停留,又往另一頭遠去。我將這張藍色向日葵貼在床頭邊,掀開牆上最大張的向日葵畫,繼續挖掘地道。

  春又去,秋又來;無數冬夏交替。在一個手指頭凍得無法動彈的時節,我挖開了一個小洞,冷風灌進來,我不冷,卻在發抖。從那個洞窺探外面,是一處荒郊野嶺,草比人還要高;我把手指頭伸出去,濕濕的,好像摸到草上的露珠。我在原地握起那支沾到水的食指,然後親吻它,對它呵氣。外頭微弱的月光從小洞射入,我用一些土把它填起來後,回去牢房。

  我逃獄計畫的最終章要開始了。地道完成後,下一步是等待最佳的逃獄時機,要挑一個打雷下雨的夜晚;雷鳴可以掩護聲響,雨水可以洗去蹤跡——我將會在某個晚上,爬過長長的地道,把沾了泥的上衣脫了,高舉雙手,擁抱自由的雨水,讓它洗盡我身上的一切污穢。就像電影演的那樣。

  此後我靜靜等待逃獄的機會。在那段日子裡,我感到非常的……安心,像是浸泡在適宜的溫水當中,整個人都輕飄飄的;除了觀察氣象外,每天就是畫圖、跟獄友聊天。我好像活在一個和煦的下午。

  二月,從風向,及一位老獄友表示『腳的關節在痛』判斷,一場大雷雨,即將到來。我那時的心情,就好像初次與心上人約會的少年,羞澀、期待,心跳得很快,異常亢奮;夜晚閉上眼想到的全是逃獄後美好的生活,無法入眠——我想去『芝華塔尼歐』,它在墨西哥,太平洋旁邊。你知道墨西哥人如何稱呼太平洋嗎——『沒有回憶的海洋』——我要在那裡度過餘生,買一艘釣蝦船,在颱風天出航,捕一大堆蝦子……。

  我逃獄的這天,一早便下起傾盆大雨,毫無停歇的趨勢;傍晚時,隱約雷鳴在陰霾天空轟隆閃動。就是今天。等熄燈時間一到,我就立刻逃獄。

  打掃時間,我正在拖地,一位獄警跑來找我,說:「典獄長有事情找你。」這時外頭一陣雷響,冷不防的,我被嚇了一跳。我跟著他,走到了監獄邊界的鐵絲圍欄邊,那裡打開了一部份,通往外面。我說:「要在監獄外面談嗎?」他道:「典獄長是這麼說的。」說完他就轉身離去。我淋著雨,走到圍欄前不敢動,心裡發冷……這段劇情,好像在電影有演過。「你站在那邊做什麼?快過來!」典獄長從看不到的黑色地方,走來探照燈下的白色區域,撐著一把透明的單人傘,向我招手。他穿著淺色西裝,繫著紅色領帶——和當年法庭上的我的公設辯護人穿的顏色一樣,他也和法官同夥,害我得關五十年……他再次呼喊我,站的地方是監獄之外,我沒辦法,只好踏出去,走到他身邊;他把雨傘湊過來,我後退迴避。傘下的他說道:「這次的會面,是祕密。」我點頭。「我的良心不安……」他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包未開封的菸,想請我抽,我揮手拒絕。怎麼和電影的劇情愈來愈像了……我全身又濕又黏,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汗。「你當初的判決出了問題,發現這件事情背後的黑幕,讓我非常震驚……怎麼了?你在看什麼?上面有什麼東西嗎?」他也往上看,上面除了烏雲,什麼也沒有。「沒有沒有……我只是、在看上面有沒有人……拿著槍……之類的?」我後面愈說愈小聲,連我自己都不確定有沒有說出口。

  「好,總之,我知道你的情況:你是被陷害的,你不該被關那麼多年。早在十三年前,你的刑期就滿了。」

  「喔……」

  「這可是警界和司法界的大醜聞……哼哼,要是這件事能成功的話,那一定不得了。」

  「嗯……」

  「但在做這件事之前,我需要你的幫助,我需要確定你的意志是否堅定、態度是否堅決。」

  「啊……」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我說的那件事。」

  「什麼事?」

  「我要替你翻案。」

  「替誰?」

  「你。」

  「做什麼?」

  「翻案。」典獄長說:「成功的話,你再過半年就可以堂堂正正走出監獄大門,而且還可以申請冤獄賠償金,你可以用那筆錢,重新開始你的人生。」

  「翻案……翻案……能成功嗎?」

  「絕對可以,我有十成十的把握。」

  他直視我,好像是在笑,我不確定,他整張臉很緊繃;傳聞是真的,他的臉做過拉皮手術。

  「可是,像我剛才說的,我要確定你是否有那個意願走到最後,不被其他的利益收買,半途而廢。」他說:「這件事情需要你跟我,兩個人,同心協力,才能夠達成。」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的話我有聽進去沒錯,但我不懂其意。我在腦中回憶才剛聽過的話:典獄長說他知道我的情況,我不該被關那麼多年——所以?這代表什麼?接著他問我意志堅不堅定,說要替我翻案,能成功,有把握,半年後,我就能夠離開監獄,只要再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天,離開這裡,奔向自由,合法的……冤獄的賠償金……我可以重新開始——再等半年?他的意思是什麼?他究竟想表達什麼?我意志夠堅定就可以合法離開,不過要等半年?還是我可以拿到賠償金,但是要替我翻案?他講的話一點邏輯也沒有。他到底有什麼事情要把我找來這裡談?

  我把臉上的雨水抹掉,手掌一片黑,原來我的臉那麼髒。

  「你考慮得怎麼樣?」典獄長說。

  「我——我不知道誒。」我又往上看了一眼,確定沒有狙擊手。「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麼?」

  「嗯……你會有這種反應也無可厚非,畢竟實在太突然了。沒關係,你只要記得一件事情就好。」他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揮動,確定我有在聽。「你只要像平常一樣待在監獄裡,看你要畫向日葵還是什麼的……半年後,你就可以出獄了。翻案的事情,通通交給我處理。」

  「喔……」

  「非常好!你的冤屈很快就會被洗刷了!」他從西裝內側的口袋抽出雪茄,叼在嘴上,用一個金色的打火機點火;朝我伸出右手,道:「合作愉快!」

  我也伸出手想去握,腳下卻滑了一跤,整個人倒在他懷裡。「對不起!」我穩住身子,看到他的淺色西裝上沾了一枚手印。「啊……對不起!典獄長。我的手……好像弄髒你的西裝了,我幫你洗一洗吧?」他連看都不看,道:「不用麻煩了,髒了,再換一套就好。」

  我回到牢房,盯著向日葵發呆,慢慢的,從一片混亂當中恢復清醒,理解了典獄長剛才跟我講的那番話:再半年,我就能出獄了。那麼,我是該相信典獄長說的話,還是該趁著今天的好時機逃獄呢?

  逃嗎?還是不逃?

  我動筆寫下這封信。從入獄的原因、看了精彩的電影、挖地道、畫向日葵意外結交的友誼、外面那支草的露水……到和典獄長的談話。憑著記憶,我把能寫的都寫上去了。

  我,果然還是要用地道逃獄。

  警察和法官有黑幕存在,害我被多關了十幾年;而當我看到典獄長的漂亮西裝、高檔雪茄,還有那張動過刀的臉……我認為,他們是同一掛的,一丘之貉,無法信任;唯一能夠相信的,僅有這條自己親手開闢出來的地道。

  外面的雷聲和雨勢愈來愈響亮,熄燈時間快到了,差不多該為這封信收尾了。在逃獄前,說說我為什麼要寫這封信吧:因為我想跟電影的主角一樣,為某個人帶來『希望』——若看到這封信的你,未來出獄後無法適應社會、無處可去,不習慣馬路上到處都是車子,上廁所都要跟人報備才擠得出來,想著『要不要乾脆再次犯罪回去監獄』,或是打算在房間的橫樑刻字然後上吊自殺……你可以來找我,我在捕蝦船上替你留個位置;如果你剛好是個黑人,那就更棒了!

  我在芝華塔尼歐等你。





                                 2020/11/24 希望太平洋會像夢中一樣湛藍的佐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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