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很久沒在那雙失魂落魄的眼眸中看到生機了。醫院裡沒有人不同情家豪的遭遇，一名正值青春年華的男孩，卻因為一場深夜大火失去一切，沒了家園，與父母和弟弟天人永隔。我負責照顧家豪超過三個月了，每天替他把屎把尿，還有餵飽三餐，他全身上下都被繃帶包裹住，畢竟他燒燙傷的程度超過百分之七十，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蹟，我曾經一度很想告訴他，你很幸運，活了下來。
但這真的稱得上是幸運嗎？隻身一人被獨留在世界上，是多麼的落寞？對他來說，或許死亡還能稱的上是某種程度的救贖。他什麼也沒了，只剩一條命，要找到跟他一樣不幸的人，在我印象中是少之又少。他才十四歲啊，一年後要面對升學壓力，現在卻得面對社會世俗的觀感以及沉重的復健之路。我甚至懷疑家豪的心理狀態是否還健全及正常。值得慶幸的是，家豪爸爸的上司沈建銘幾乎每天都會來陪伴他。
沈建銘是頭髮花白的中年人，溫柔又體貼，他常常帶家豪喜歡吃的紅豆餅來給他，只不過，這段期間家豪從沒吃過一口。
他無神的雙眸只是呆滯地望著湛藍的天空，彷彿渴求自由的牢中鳥，他究竟多久沒開口說話了呢？主治醫師曾想判斷他是否失去語言能力，或是失憶之類的，但礙於他不肯開口說話，又不願配合填寫資料，只好暫時將那些重要事項擱置到可以復健的時候。
說起來，這場火災是人為蓄意的，嫌犯是一名裝瘋賣傻的怪咖，他說這一家人犯下滔天大錯，上帝派他來懲罰他們。唯一能讓這家人得到救贖的方式，唯有一死。經過精神鑑定後，嫌犯被判定為無行為能力的人，因此得到無罪釋放，這自然引起軒然大波，社會一陣譁然。
一名涉嫌縱火，燒死一家三口，使的天倫夢碎，毀了國中男童的前途和人生，這麼大的罪嫌，居然無罪釋放，無論是誰都無法接受吧？我聽了也一樣難以釋懷，讓那個男的繼續無法無天在外逍遙，天知道下一個受害者會是誰？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嗎？我不禁開始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這天，我一如既往來到病房替家豪更換衣服和餵食，他就像平時那樣，宛如行屍走肉，沒有正常人類該有的反應和情感。我每隔三、四天會換掉一次全身的繃帶，順便包紮和重新擦藥，即使是令人不忍卒睹的燒燙傷，我看了這麼久也習以為常了，我一直深怕自己異樣的眼光會帶給家豪陰影，便壓抑內心的動搖和負面的情緒，盡可能以陽光開朗的一面與他來往。
「你的傷勢已經好很多了喔。」我在擦藥時露出微笑，但家豪的眼神沒有看我，他還是盯著玻璃窗外的天空，這間病房可以看見一旁的湖泊、公園以及高速公路，林口長庚醫院的醫療設備和資源都很完善，只要我有空檔，都會推著輪椅帶家豪去地下街逛逛，白天則是讓他沐浴在陽光下，沿著湖邊的步道欣賞風光，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停在陰影下，讓家豪稍微喘口氣。
他最喜歡的是烏龜和魚兒，只有看到這兩者，他才稍微有些反應。他完全不理睬其他人，也不打算跟除了我以外的人交流，不過說到底，我也只是自顧自地跟他說話，他完全沒有回應過。這是我的工作和義務，因此我不至於抱怨還是討厭他，他的身世實在太悲慘，不得不讓人同情。
不過當護士好幾年的我也知道，有時過度的同情只會變成藐視，只要點到為止就好，與其過度對他好，不如就像對待正常人那樣對待他，今後他也會像其他孩子一樣繼續受義務教育成長，只是身上的疤痕和燒燙傷會伴隨他一輩子，就像碎裂的鏡子一樣，裂痕始終不可能因修補而消失。
「家豪，今天還是一樣嗎？」我的背後傳來輕聲細語的溫柔詢問，我一聽就知道是沈建銘來了。
今天的他穿羊毛上衣和亞麻色針織長褲，踩著棕褐的褪色皮鞋。
「是啊，希望他能快點振作起來。只要還活著，就還有很多希望存在。」我摸了摸被繃帶包裹住的家豪的手，即使隔著繃帶，我仍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和脈搏在抽動。「是建銘叔叔來了喔，家豪。」
家豪連瞧也不肯瞧沈建銘一眼，好像他是他的仇人，或是完全沒關聯的陌生人。
「沒關係，就等他慢慢恢復吧。」沈建銘似乎鬆了口氣，露出釋懷的笑容。我不懂，難道他希望家豪繼續這樣下去嗎？應該不是，那只是我個人的解讀，他只是盡可能在家豪面前以最溫和的態度應對罷了，畢竟像他這樣肯每天來的人已經不多，大部分的人在起初幾天碰壁，沒有得到反應和回覆後，就打退堂鼓，只有他一人有耐心的持續等下去。
我很佩服沈建銘先生的態度和毅力，有他這樣的人在陪我一起照護家豪，相信他很快就會振作起來，據說沈建銘也有意要撫養家豪，讓他不會孤單一個人待在社福機構和孤兒院。
「也只能這樣囉。」我說。
我讓建銘先生和家豪在病房裡獨處，自己去忙別的事情。畢竟身為護士，我要照顧的病人很多，還得協助醫師進行各種工作，當然，還有櫃台的行政庶務等等，忙得不可開交，我只有在輪早班和值夜班的時候，才有餘裕偷閒多花些時間照護家豪。建銘先生通常會待在病房一個小時左右，有時是無聲陪伴，有時他說很多話，只可惜家豪都沒好轉的跡象。
雖然不願這麼想，但我猜他的心思已經連同那場大火燃燒殆盡了，現在殘餘的只是空殼和靈魂的碎片，要將這些拼湊放回肉體裡，這談何容易？
異狀也是在這天突然出現，產生變樣。
「姐姐，是惡火。」家豪說，雙眼終於恢復正常。
「什麼？惡火？你是說火災嗎？」
「沒錯，我全都想起來了……」他的肩膀繃緊，全身開始顫抖。「護士姊姊，我該怎麼辦才好？」他垂著頭，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我抱住他的身體，輕聲說：「一切都沒事了，現在的你很安全。我們大家會好好照顧你的，有什麼話想說，都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就算要，也會經過你的同意。」
「為什麼？護士姊姊，為什麼我們家會碰到這種事情？我爸媽還有弟弟都是無辜的，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我咬著嘴唇不發一語，面對家豪的質問，我無法開口，甚至連一句安慰都擠不出來。
「對了，你想起什麼事情？」我將他放開，這時我看見家豪的眼神驟然一變
，充滿憤怒，那不該是一名國中生有的。我嚇得往後退了幾步，身體跌坐在參訪者坐的躺椅上。
「是火災的事情。」他以一種平穩但壓抑的口吻訴說，「我醒來以後，發現自己對火災的經過什麼也不記得……」可能是暫時性的失憶症，不過這要看當時受到的驚嚇和腦部受損程度判定，時間長短也不好拿捏，我不是醫師，沒有那麼專業的知識去分析和判斷。「……不過，昨晚我想起來了，還做了個夢，我夢到爸爸媽媽他們搭著弟弟的肩膀，向我揮手道別。」
說到這，他開始哽咽。我只能輕拍他的背，希望他不要太過沮喪，那怎麼可能呢？
「這樣啊。」我說。
「護士姊姊，能不能帶我去地下街呢？我想買東西。」
我一口答應，等到中午休息時間，我就推著輪椅帶他搭電梯到地下一樓，由我出錢，就當作是我送給他的禮物。他買了些紙張、木板和美工刀，根據他的說法，他對雕刻和描圖很有興趣，希望能在住院這段期間做些東西打發時間，我認為這很不錯，找件事情讓自己專注，並且暫時從悲傷中移開目標。
這時的我完全把詢問火災內容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沒辦法，人在忙的時候，很容易忘東忘西，還有把不重要的事情暫時拋開，先以重要的當前目標為主，反正就是火災的事情，要是逼問他，只會造成反效果，累積不良的壓力。他不想說也罷。畢竟是不堪回首的記憶，可以的話，當事人搞不好希望這輩子都想不起來也說不定。
但我始終對於那個眼神無法忘懷，那是在看著犯下不可饒恕過錯的人時會露出的，即使化為修羅，也要達成目標。
那天沈建銘先生離開時，我問他關於家豪的狀況，他說他看見家豪恢復活力，努力勞作的樣子很開心。我本想問他家豪有沒有跟他說火災的事情，不過他好像有點急著要走的樣子，我們只簡單聊了幾句便分開，他有點像是倉皇的逃走，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
我回到病房，發現家豪已經對木板和紙片進行分割和調整，他的手很巧，做出來的零件相當精緻。
「你這是要做什麼？」我笑著問。
「我要送給爸爸媽媽還有弟弟，我很慶幸自己活下來，護士姊姊。也很高興自己不是一無所知的人。」家豪露出沉痛的表情，閉上雙眼，眼瞼抽動著，雙手顫抖。「為什麼壞人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好好的，可是好人卻不長命？死得特別快？」
「這個嘛……也不是所有的都是如此，也許是因為好人特別容易為他人付出、著想和犧牲吧？而壞人則是獨善其身，不想為別人賣命，逃過很多可能致死的危機……」
在那之後，家豪繼續投入工作，沒有再跟我說話，我也繼續忙著工作，直到隔天醒來，看見新聞上的頭條報導著關於自己工作的醫院發生的駭人聽聞的消息，一名全身燒燙傷超過百分之七十，奇蹟似的從火窟中死裡逃生，活下來的少年將每天去探望自己的父親上司刺死，凶器就是我昨天買給他的美工刀。
我實在不敢相信家豪會做出這種事情，於是急奔醫院詢問狀況，但家豪已經被警方帶走了，過不久後，電視上報導出關於死去的沈建銘公司貪汙的案件，原來家豪爸爸發現這起弊案，打算要去檢舉沈建銘，但是卻被先一步出手的沈建銘滅口了。
沈建銘知道，家豪要是在這段期間發生意外，一定招致外界的懷疑，於是每天都來探望他，查看他的情況如何，也許他試圖找機會下手，也許他是因為良心不安而想要彌補過錯，不過這都不得而知了。我大概能猜到火災中發生什麼事情，只是事已至此，不管怎樣都已經太遲了。
這的確是場惡火，出自於惡人之手，而其中活下來的人也轉變成惡人。
創作內容
惡火
軍官戰記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