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科幻長篇】台東超載-16：混濁的後山之國

　　街頭的監視器永遠是壞的，所以它們總是對那名消失在黑色貨車裡的人視而不見，如同戶政單位從不知曉有個人曾在此地生活過。台東每天都有人消失，那是定居在蛋黃區的居民永遠察覺不到的事情，其原因百樣也無從探討起，倒不如當作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消失的人不是人、消失的事物非眼見之物，台東依舊是台東，那個連結異度國際的後山之都。

　　從富岡港出發，那不甚寬裕的港灣承載著些許貨輪，甲板上一箱箱貨櫃中裝載的是印有『姆聯合眾國-莫米馬羅企業』商標的精密產品以及他們獵捕來的實驗體，這些貨輪主要有三個航線，第一個是往東至檀香山再到舊金山、第二個繞過鵝鑾鼻往東南亞一帶過去、第三個是朝著位於蘭嶼的三號福爾摩沙循環港。往循環港的載運量並不大，但上頭運送的東西比什麼都要貴重，有人說裡頭除了半成品的晶片與原料外，還有許多從本地地球找來的實驗體，而位在成功港的邊境海巡總署可能是共犯，也可能一直在盯著這場交易。

　　碼頭的貨櫃起重機又將一箱貨櫃放進了貨船中，另一頭的鐵臂則把船上的貨櫃放入了空著的卡車拖板。貨櫃外殼漆著『雙聯電』的萊茵瓶標誌，這說明了它的目的地是豐樂工業區的雙旗聯合中樞電機體製造園區，該區位在豐樂南端的利嘉溪口附近，也是台東市的外圍地帶。

　　拖板卡車離開了富岡，沉沉的巨輪跟著其他陌生的夥伴一同進入了台十一線，從富岡港到中華大橋前的風貌盡是倉庫與維修廠，空氣中充斥著柴油與腥鹹的海風味，不過山區的部分倒是一片綠意盎然，尤其是猴子山那一塊，那裡是特地為MLIT留下的花園，花園上有座老燈塔，傳聞燈塔本身是載波的發訊點，而無論真相如何，現在台東地區的載波相關器具，包括普遍應用的潛入式模擬器與海拉爾網也的確必須仰賴MLIT內部的強化器進行支援才行，所以燈塔本身是否就是載波的訊號中心點一事，那已經不是重點了。

　　熄燈六十餘年的燈塔望著拖板卡車脫離富岡，越過灰濛濛的卑南溪。卑南溪不是個美麗的景點，從上游至下游，受到惡地地形洗禮的溪水其實都是一個調性，它的鹽與灰泥這使此地了無生機，連茅草都長不出來；卑南溪荒涼的讓人心生不安，和港岸的鐵骨與高塔正好相襯，而橫跨其上的中華大橋就像一條束帶，勉強關著這條汙穢的怪物不讓它海岸吞噬。

　　路面在中華大橋中後段的東海交流道分流，主要的八線大道將沿著高架橋繼續南行，橋面的隔音牆遮蔽了海岸線，林立於都市中的高樓又吞沒了山陵線。此時懸浮在空中的路面不屬於台東的任何一個角落，純粹只是個缺乏特徵的通道。如果要南下至知本或者直達豐樂工業區的話走這條高架橋是最快的，不過也有許多小車打算進入市，比如說剛跟著拖板車一起從富岡港離開的香檳綠Tiida轎車，這些車子就會走向連通中華路與馬亨亨大道的交流道出口離去。

　　出口道路正好切過森林公園，木麻黃構成的綠色隧道短暫地麻痺了訪客們對這座後山之都的印象，畢竟從富岡到台東市的這段路並不好受，尤其是與大卡車一同行進的過程，這對挨著山區發展的狹長國度來說也是不得已的結果，還好台東市外圍包著一片看似天然形成的防風林，其綠意暫且舒緩了讓公路驅趕的壓迫氣氛，至於穿越綠地之後還剩下什麼，無非就是一座毫無具體特色可言的邊陲之城。

　　下交流道後，Tiida轎車拐彎左轉，它沿著馬亨亨大道朝東岸前進，車子從高架橋下溜過，巨大的橋柱下搭滿了鐵皮；車主隨選播放了一首歌，《Summer Wine》的醉意漫過木麻黃森林與林中的房地產招牌，招牌下方擺了個混凝土仿木製的原住民雕刻像與一張森林全景立體地圖，早些時間地圖還亮著，那大概是五六年前的是，立體成像器利用光粒將黑森林、活水湖、琵琶湖、乃至海濱公園的每分一細節都濃縮在那面莫約三平方公尺的斜板上，不過自從成像器被偷過三次之後風景區管理處的人就撤下了昂貴的平台並改放一張精心製作的立體地圖，只到最近它變成了一張貼在不鏽鋼板上的印刷貼紙，也許再過幾年就會連鋼板都不剩了。

　　應該要有人來電才對。那位體型如同粗樹幹的駕駛時不時盯著架上的手機螢幕，心裡想著。沒有的話，今天肯定是我的幸運日。

　　被暱稱作鴿子的徵信社探員將車臨停在路邊稍作休憩，他望著路旁的稻田打開了車上的深潛導航系統，鴿子要系統調暗車窗的透度並連結載波訊號，隨後他以匿名身分連通的福爾摩沙載波閘口，登入行星伺服器。

　　行星伺服器的啟用恐怕是自二十世紀末以來最劇烈的科技衝擊了，它直接改變了全球的網路生態，儘管對於一般用戶而言網路依舊是網路，他們藉由行星伺服器中的載波流網而獲得瞬間流量高達1TB的零失真網路訊號，延遲與讀取只存在於你的使用超過十二年的古董設備上，但對深潛玩家來說就不一樣了，只有行星伺服器能讓他們的意志完整重現於電子世界中，反過來講，若姆島沒有帶來行星伺服器的原型，所謂的電子世界也不過是一個具象化的形容詞，那裡頭甚麼都沒有，而現在則甚麼都有了。

　　鴿子戴上讀取器與鏡罩，當登錄程序啟動，一陣酥麻感便從腦門往擴散至脊隨——探員掉入那座網路深淵，行星之眼凝視著每一位游過它軀體的人類——過了半秒，系統語音告知鴿子他會流進預設頁面，接著狂浪來襲，烏黑的水流後方接著的是俗稱宙域的待機空間，那裡遍佈世界各地的訊號點以及廣告商的招牌，其璀璨如星海閃耀。

　　那位探員利用『∀通道』潛入台東地區的網路結構圖，披著信鴿形象的他站在專屬樹枝上看著宙域瞬間坍塌成後山一隅；他站在符號構成的鯉魚山上觀察MLIT載波基地台與太平洋上的福爾摩沙載波閘口，閘口上方環繞了三重環與不計其數的通道，台東就在全世界最致命的其中一個網路熱點旁邊，眾多探索者與玩家都選擇以台東當他們的競技場，鴿子不敢說自己也是其中一員，往另一個方面想，他坦承自己可能確實有點探索者的傾向，因為星球伺服器外側的虛空構體實在太吸引人了，那地方就是另一個實實在在的地球，它由被上帝藏在天堂裡的真理之堡，而現在鴿子就在城堡的角落享受屬於他的偷窺時光。

　　虛空構體又被戲稱為垃圾網域，裡頭那些看似現實世界的投影訊息體就廣義而言是沒有意義的殘渣，浪漫點的說法更像是生物在地面上殘留的生物電流紀錄，以前有人想過要在垃圾網域裡建立一個探索資料庫，用於調查獲尋找特定對象的生活軌跡，而最終這些規劃也敗在海森堡測不準原理與人權壓力下，垃圾網域終歸只是團垃圾。鴿子不在乎這些，他只是每次都想來看一眼時間重疊的瞬間，彷彿自己見證了歷史，然後他就走了，沿著『∀通道』進入真正的後山區數據庫。

　　數據庫無論哪個時間點都很多人，鴿子不喜歡連虛擬世界都要跟一群毛茸茸或連人都不是的虛擬身分擠在一起，因此他同樣選擇到了鯉魚山上進行觀察那片黑暗且熱鬧的銀河之霧，時過半餉，鴿子要系統開啟偵探模式。系同將他轉移至屬於自己的秘密網域中，那座房間的造型是一個混凝土方盒房，裡頭堆置了鴿子與他的公司歷年來蒐集出的相關圖資。

　　「找特定一個人沒辦法，但要調出他的移動軌跡倒是挺容易的，」鴿子站在一根原始粗曠的粗木枝上喃喃自語，「阿華想找他做什麼呢？真的只是為同事報仇嗎？」

　　鴿子咕聲下令，控制房間的主系統就即時調出了台東市區內的所有監視器畫面，其中也包刮了警方的訊息。

　　在半個月前，鴿子利用的名為《標本》的程式針對申仵煦的體態、腳步、聲紋、以及習慣動作去大範圍地捕捉台東區域內的所有可能的對象，但始終沒有結果；相對來說，假設申仵煦無法離開台東，如此排除後得到的答案便是他藏身於荒郊野外或豐樂區，鴿子明白前者的機率不高，因為若申仵煦躲在低干擾的荒野中，姆島方可能早就借助他身上發出的載波雜訊找上門了，換言之申仵煦被帶往豐樂工業區的可能性大幅上升，考慮到他背負的身分，躲在豐樂的臭水溝裡也算合適。只是提到了豐樂之後就不是鴿子能輕易插手的地方了，那裡的系統多數歸姆島所有，以他現有的工具跟能力都不太適合去冒這種險，用了老方法也查不出個頭緒，比喻成大海撈針也不為過，誰叫那地方和殖民區沒兩樣。

　　直到昨天晚上下豐樂出了一則新聞，報導說那裡發生了一場離奇車禍，一輛載有五名男子的休旅車在空無一物的馬路上突然受到劇烈碰撞，車上三死一昏迷，還有一位傷患被人從車中救出後下落不明，遽聞該名傷患就是逃亡已久的申仵煦。

　　這不免讓鴿子有點氣餒，花這半個月的工還不如等上半個月讓他自動從水溝裡鑽出來，好在他的委託人可不是常見的路邊刁民，這份白費功夫的工作費一點都沒砍，唯一的遺憾是鴿子得花上更多力氣去進行下一階段的調查了。找到人只是一個開端，抓到人才是真正的重點，《標本》程式繼續放著跑，說不定再過不久申仵煦就連豐樂區也待不住了。

　　（＂鴿子，你確定不趕快過來嗎？＂）一封短訊在半空中亮起，那是他的委託人兼熟識-吳馨華捎來的訊息。他們兩不算是特別熟的朋友，不過以前兩人打過交道，所以談起事來也方便。

　　「我在浪網。」鴿子回答。

　　（＂浪網是你遲到半小時的理由？＂）

　　「別別、別別急，阿華，我可是在辦正經事呢。等等要先吃個下午茶嗎？」

　　（＂不必了，我只想聽聽你的報告。＂）

　　「你何不也跟我一起浪網？線上開會可要容易得多了。」

　　（＂怎麼我認識的男人都這副死德性？＂）

　　「女士，我幹這行就得習慣在網海中奔波。時代不一樣了，連警察都得知道怎麼在地上游泳才行。」

　　（＂然而你並沒有游對地方，鴿子。＂）

　　「Take it easy！大忙人！我竭盡所能在違法邊緣中替找出那個連姆島人都還沒找到的雨衣屠夫耶！」

　　（＂我看你倒是挺樂在其中的。＂）

　　鴿子不否定這件事，這大概是他退休之後做的最開心的工作了。「好啦，等我十分鐘，我在四維路附近。」

　　語畢，鴿子脫離偵探模式，回到虛擬世界中的鯉魚山上，目光聚焦在被重重防火牆隔絕的豐樂孤島上頭。他結束程式，靈魂重新回到肉體的束縛，那短短的瞬間鴿子因深潛的殘影而誤把車子看成了一團不可明述的符號，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活著。存在與存活對諸如鴿子這些沉迷於深潛網路的人來說都是相當曖昧狀態，也許一推開車門，馬路就會出現一個模型破口，破口後頭是堆滿時間殘紮的虛空構體，只要跌出去就回不來了。

　　「當然沒這種事......」鴿子呢喃著。他發動引勤，車子接著往海濱步道過去。

　　海濱區是相對於城市的乾淨場域，不過倒也沒有那種特別值得逗留的價值，頂多只能說是一片視野開闊的海岸草原，這裡的海岸不能戲水，強烈的離岸流與灰濛濛的沙灘讓人心驚多於欣喜，但基於東岸優勢，海濱公園一帶仍舊形成了相當大的商業動能，其日夜兩情，各有風味。現在是白天，多的是在木棧道上散步或騎腳踏車的遊客，盡管那裡只能看見青草襯托著浪花與太平洋的鳴叫，這倒也不失風采。

　　此時穿著藏青澀罩衫的吳馨華正坐在海濱公園的地標階梯上乘涼，那座地標挑高的半圓形構造物，構造物本身是照著竹編造型棚的涼亭，而支撐涼亭的下層則又是有如舞台般的開放式空間，涼亭兩側以大斜坡銜接，其名為向陽樹，只是吳馨華不覺得這東西哪一點像樹了。

　　向陽樹立在碩大的草地區北面，外圈包圍了一條通王岸邊停車場的四線馬路。就在吳興華剛傳完訊息後莫約十五分鐘，鴿子的車才緩緩駛來，最後臨時停靠在馬路旁的其中一個空位。他下了車一邊向吳馨華打招呼一邊主動走進向陽樹底，橄欖球員的體格遮住了半面天，滑稽的像動畫裡才會出現的角色。

　　「來吧，我買了點賠罪品。」鴿子說。

　　「我不想吃東西。」

　　「我知道，所以我買了點喝的。星冰樂，如何？」

　　「還能接受。」

　　兩人回到車內，鴿子交出了他的賠罪品。香檳綠的Tiida轎車迴轉後一直沿著海濱公路向南前進，越過了繁華的海濱商區，左側的海堤逐漸上升，最後車子抵達了太平溪口旁的停車場，此地除了假日外幾乎沒多少人會來溜搭，是個自我放逐的絕佳場域。

　　「深潛式虛擬實境有這麼有趣嗎？」吳馨華問。

　　「不有趣，我想戒掉，但戒不掉，」鴿子一派輕鬆地回答，「我的腦子已經被綁在上頭了，因為那地方比任何王八現實都要美妙。」

　　「喔？這倒是挺意外的，因為你不像是個成癮者，我也沒想過你會是成癮者。」

　　「我跟你最後一次見面是啥時了？那也是我高中時的事了吧，你那時還你還只是條吻仔魚那麼小。」

　　「我只比你小四歲。」

　　「好喔，反正高中會怎樣誰都說不準。要是十幾二十年前就能浪網，我可能會想去讀資訊工程科，不過我真的實在不太會讀書，所以頂多就是提早變成一個廢人而已吧。」鴿子打開了車駕駛台上的虛擬螢幕，螢幕上頭標示著在他的偵探屋存放的資料。

　　「多麼悲觀。」

　　「這不叫悲觀，這是認清事實。說起來，阿華，你就算早一步知道申仵煦的下落又如何？他是姆島的實驗體、台灣的罪人，那傢伙肯定逃不掉的。」語畢，鴿子用配著咖啡吞下了一顆膠囊。

　　「你想勸我別亂花錢嗎？」

　　「嘿嘿，沒事的，別急著撤單，本團隊永遠為任何私事提供最好的服務。」

　　「團隊？你們團隊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你的合夥人兼房東。」

　　「微型化經營，我們盡可能把人力成本壓到最低。如果你想尋找一些比較沒那麼麻煩的事情，我可能會多介紹幾個阿弟阿妹給你知道，不過你想超前辦案私自去找殺人重犯，那就只能看到我出現在你面前了。」

　　「我被說服了。」

　　「毋影謀？」

　　吳馨華沒回話，鴿子知道接下來問什麼都是自討沒趣，所以就開始這次的偵查匯報了。首先鴿子將申仵煦的移動路徑標示出來：時間點回到四十八天前，三月十三號、星期五，替同事代班的申仵煦在早上六點離開位於卑南區的普羅旺公寓大樓，但當天他沒有按照以往的行動模式回到租屋處，申仵煦騎車走台11線進入富源山區。根據紀錄，兇嫌的行動模式非常固定，基本上他只在餐店、健身房與租屋處等三個地移動，偶爾會在取得同意的狀況下到普羅旺大樓當臨時保全，完成工作後通常會直接回去租屋處睡覺，因此這個意外之舉令警方推測是兇手是在探勘犯案地形。而說到兇鎗的部分，可能是有共犯協助預藏於租屋處外，這也能用於解釋了為何申仵煦手中的鎗能逃過調查局監視小組的眼線。

　　「PPQM2，服役中的警用鎗，」鴿子說，「太明目張膽了，我想這只是個障眼法。」

　　「你想他現在還帶著那把鎗嗎？」

　　「對一個一無所有的逃亡者而言這可真是了不起的救命浮木啊。」

　　「他有同夥，這個月大家都在猜他有同夥，但事實如何？」

　　「有吧，但那也無所謂，申仵煦......那傢伙，像是個狗娘養的武鬥派智障，被當棄子也不意外。算了，都是些不重要的老資料，我們隨便看一下就回到正題吧。」鴿子對特勤人員的厭惡表露無遺。

　　四十五天前，也就是三月十六號的星期一上午九點，阿火開車帶著申仵煦、新到任的外交官阿克莫以及其鏡像本體林永春前去MLIT進行檢查，同樣由阿火負責開車送申仵煦與林永春回到各自家中，後來阿火與阿克莫開車至市中心的莫米馬羅生化研究所辦理姆島相關公務，並於十五點二十分離開研究所，前去富源生態步道。另一方面，申仵煦在回到租屋處後直到十五點十分才穿著雨衣騎著紅車機車離開樂町大樓，然而這個時候調查局的監察小組出現了很嚴重的疏失導致了申仵煦脫離了監視，最終於十六點十分成功在富源生態步道鎗殺了阿火與阿克莫。

　　「疏失只是藉口......」鴿子一邊說著，一邊又拿出了一顆小藥片吞下肚，「......是內鬼吧，真是爛到沒救了。」

　　「鴿子，你一直在吃藥。」

　　「我需要集中精神。」

　　「那麼？」

　　「我從熟識那接到消息，說MLIT曾在十六點二十分攔截到由外交官阿火的姆式通訊器中所發出的訊號，但訊號並未經由處理器流向任何正式管道，而是直接導入載波網流中，因此他們無法得知那傢伙的對話目標。當然，內部也有人認為申仵煦有點精神方面的問題，這使得他單純只是覺得自己在和通訊器對面的某人交流。經由處理器而放大的回音，你懂的。」

　　「姆式通訊器的確有類似的小缺點，它在空轉狀態很容易對腦袋產生不必要的刺激，然而不管是哪種形式的姆式通訊器，它們的設計本身就有一套安全機制，況且是姆聯專屬的裝置......確切來說，是人腦跟通訊處理器都有一套安全機制，如果沒有對象機組的先鋒訊號與聯繫波，它就不會進行運轉。姆式通訊器終究不是為了隨便敞開心靈而存在的工具。」

　　「可是腦波通訊工具不存在謊言，我們的心靈在偉大不凡的先進科技面前只是光屁股的小嬰孩。」

　　「......要說謊也不是辦不到，不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鴿子輕藐地揚起嘴角，他寬厚的臉缺乏朝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像是被畫上勾嘴的石頭。「說起來，申仵煦是鏡像本體，鏡像的死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不會有甚麼影響，鏡像和鏡像本體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他們之間存在著單事件對稱性，通俗點講就是兩人的形體同步，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交集。」

　　「那其中一方的死可能會引發什麼結果。」

　　「......不知道，因為MLIT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在＂本地地球＂中發生。」

　　鴿子憑藉警務經驗察覺到吳馨華沒有把話說全，但他也不急著做驗證，所以這就順著對方的話繼續說：「也許以前早就發生過了，只是我們不知道，而我相信所有關注這件事的勢力都會在意申仵煦引發的＂後續效果＂。那麼接下來，他在晚間九點闖進鹿野山地研究所，並脅迫陳誠森幫他進行全像檢查。當天晚上有人徹底破壞了研究所的監視系統與全像檢察系統的記錄，所以警方還原現場後只能初步推論申仵煦在完成進行檢查便回到操作室以PPQM2鎗殺了陳誠森，逃亡途中他又擊昏了兩名保全，最後申仵煦循著原路從隱密的舊下水道逃離研究所。」

　　畫面模擬出了研究所全區的上下部結構以及聯外通路，代表申仵煦的雨衣小人從加拿水溪旁的窄洞口鑽進了研究所裡，接著一路毫無猶豫地闖入二號研究大樓直闖三號研究大樓的三樓神經傳導研究室中。這一來一回就多了個死人與兩名傷患，死者的遺體以白色小人做代表，他的遺照與現場狀況則以照片輔助說明。

　　吳馨華很冷靜，她認為自己不需要有太多情緒，因為這是個既定事實，她多想了也不可能逆轉命運。

　　秀出了一系列的偵查進度與詳細畫面後，鴿子又說：「阿華，接下來的可是非公開畫面。MLIT使用了垃圾網域裡的廢棄物重新模擬了當晚的狀況......看到了嗎？有第二個人。他是誰呢？無論如何，這傢伙才是真正的行兇者。」

　　真正的行兇者。吳馨華的呼吸落了一節，她看著姆聯的人利用垃圾網域裡的資料重建出了當晚陳誠森的模樣，那個總是笑談著陰謀論的瘦弱男性一臉驚駭地面對著一個陰謀者的威脅，接著三發鎗響，世界上便少了一個平凡的研究者。

　　「你是故意的吧。」吳馨華說。

　　「我只希望客人明白本團隊確實物超所值。」

　　「......所以我們知道，有另一個人或勢力在破壞申仵煦的行動。」

　　「這是本案的第一個關鍵勢力，同時他也是對主機動手腳的人。」

　　「為什麼？」

　　「然後隔天不遠處的山區發生了兩起意外。」

　　四十四天前，三月十七號上午十點，位在鹿野高台西南側的晴天娃娃民宿出現重大火災，儘管事後民宿區域近乎全毀，但奇蹟似的無人傷亡；在十點零五分左右，在民宿面前的龍馬路段男方不遠處還發生了一起重大的車禍事故，兩輛轎車因不明原因起火爆炸，兩車共三名成員皆不幸喪命。

　　看完這些資料，吳馨華先說了：「儘管有陰謀論說申仵煦曾在該地與他的同伴會面，並引發了這兩起事故，但完全沒有任何目擊者或證據能證實這個假設，我只能猜是高層人士下令封了嘴。」

　　「這關係到MLIT邊境局的運作。這邊你就當我是在說夢話吧，我相信申仵煦的行動和MLIT脫不了關係，他可能是奉姆聯的命令行事，也可能是奉姆聯反叛者的命令行事，無論如何，那些猜測並沒有差太遠，申仵煦的確曾到過這。」

　　「假設他真的去了小太陽民宿，那又是誰引發了火災？不可能是他們自己弄出的包，也不會是在山地研究所留下申仵煦背黑鍋的那個神祕人。」

　　「第三勢力，一個需要他趕快去死的人。申仵煦殺死兩名外交官這件事引發了很嚴重的國際問題，台灣的信譽正遭受重大打擊，如果申仵煦能就此消失，沒辦法給姆聯一個答覆，那台灣未來就可能和姆聯產生不可修復的嫌隙，與美國的同盟關係也會遭受懷疑，接下來肯定有誰能從中獲利......」

　　「你想說是中共？」

　　「不喜歡我的白日夢嗎？」

　　「也只能這麼想了，畢竟申仵煦牽涉的本來就不是一般的事件，他陰謀論的核心，不管那傢伙是統派份子、是反姆島激進派還是姆島反動派的間諜，這傢伙能扯出的麻煩都太大條了......只是照你的說法，他橫豎都是死，奇怪的是有人讓他活了下來。」

　　「事到如今，阿華，你還想要找到申仵煦嗎？」

　　「殺死誠森的人也在追著申仵煦吧，」吳馨華拿起星冰樂端詳了一會兒又把它放回了杯架，「這不是正好？反正兩邊我都要找到。」

　　「很棒喔，那麼我們接下來要一路狂飆了......」，鴿子以手勢切換螢幕畫面，主菜正式上場，「......雖然我沒趕得及在昨天之前把雨衣屠夫的蹤跡報給你知道，但他出現在下豐樂區的傳聞正好替我解決了很多困擾。首先關於林永春這個人，大家都稱他勇夫，海軍退役，退役時軍階為上校，林永春跟海人彭德隆是同袍舊事，彭德隆是彭系的內部人物，人稱彭大伯，在家族裡有很大的發話權；彭德隆年輕時經營過酒店，私下亦支援反姆島組織，其理念是＂堅守東土＂，對曾是入侵者的姆島人士抱持著很深的歧見，直至現今依舊如此，而與彭德隆走得非常近的林永春卻長年以來卻始終保持中立，對於MLIT來說，林永春是個紀律良好的退役軍官，值得信任。然而林永春曾被拍到與豐樂陣線中的丹矛再一起，丹矛是警方注意很久的年輕分離派人士，有過各種非法改造與竊取動力肢技術的紀錄，此外還有很多人，如畫面所見，這些悶著火的激進份子已經很久沒有動作了，如今他們正以林永春為核心重新聚再一起。」

　　「豐樂陣線是指？」

　　「由豐樂區與豐樂工業區的大小組織集結而成的互助集團，實際上是作為牽制彼此而存在的狗鍊。丹矛可是說是＂泛＂豐樂陣線的一員，這些年來分離派已經分散到各個勢力中，除非是特殊狀況，不然他們不會聚集在一起。丹矛本身是大有營造的技師，大有營造跟陳家走得比較近，手下的人也多跟陳系人馬有關。」

　　「姆聯不可能漏掉這麼重要的訊息。」

　　「除非姆聯本身也有問題，故意掩蔽了這則消息。他們的內部鬥爭很嚴重，MLIT跟姆聯邊境局的立場也大為不同，前者是姆聯核心政權派為多數、後者則以舊督國復辟派為多數，總之，姑且先不談我們無法深入的姆聯情資，林永春在三月十八號當天早上失聯，至今仍未有進一步的消息；實際上林永春在十六號午前抵達家中後不久就失去蹤跡，MLIT懷疑林永春親自和申仵煦一同行動，並且施壓要求台灣司法單位發出通緝，可是緊急組成的刑事局專案小組不用打草驚蛇，因此延後至十八號才對外公布消息。」

　　「分離派......他們的目的......非常的荒謬。讓邊境消失？不曉得其他地方的分離派是不是也跑來一起開派對了，我只希望這些人跟他們的名字一樣缺乏凝聚力。」

　　「姆聯也有分離派，雖然概念上有點差異就是了。據說阿克莫有反跨境的傾向，可是這只是傳聞，我不能證實。」

　　「你接下來要說統派份子真的也在裡頭嗎？」

　　「真聰明，都能拿諾貝爾獎了！現在情勢圖大概長這樣，」鴿子將申仵煦的大頭照跟分離派勢力、統派勢力之間補上了關係箭頭，「分離派可能需要留下申仵煦一條命，他們是觀望者，有必要的話會協助申仵煦躲藏，就像他流落到豐樂區一樣，而統派想要的是混亂，加深臺姆美三地的不信任感，而統派最有可能合作的對象是姆聯的舊聯幫勢力，他們都不甘於現在的處境。兩邊都不是申仵煦的盟友，它們各有所求，一個要他活、一個要他死，而到這裡還不是全部的狀況，現在還要加入莫米馬羅，他們非常想要申仵煦這個實驗體，不過莫米馬羅只能算是諸多貪婪商人的代表，在下面申仵煦的賞金還在不斷上升，如果我們有點耐心，也許在三四天就能打聽到他被誰給逮了。」

　　「我可沒那種閒工夫。」

　　「更詳細的資料我會另外給你，這邊我就先概略跟你陳述一下當前我們面對的這幾個麻煩。最後，還有一個很有趣的傳聞，據說前天晚上熱島Club發生了一場奇怪的口角，看起來是一位認識總經理的外來者跟地方角頭槓上了，那個男人被稱作小陽，是豐樂公親找來的臨時工......同一時間，警察接獲線報說申仵煦藏匿在俱樂部裡，因此他們來了場突襲檢查，只是沒找到任何東西就是了。」

　　「這麼多巧合。」吳馨華如此說道。

　　熱島Club的衝突和當天晚上發出的異常訊號相符，申仵煦可能在那邊產生了什麼變化。其實吳馨華早先說的也沒錯，她確實不知道鏡像本體在鏡像死後會引發什麼事情，相對來說，她並不否認此事會＂引發變化＂。

　　首先內部人員都知道靈長目人科人屬的同源異體在越過邊境時後產生會立刻進入『同頻化』，作為客方的個體訊息會參照主方的個體訊息進行修正，其同頻化的結果會令主客雙方融合成一個單一個體，這個結果則又被稱為『自然完形』。上一個自然完形者是一八七四年的美國人勞拉．密斯與異邦人英姆布萊特，她的完形體是勞拉．密斯，人生經歷亦以勞拉為基準，但據說英姆特萊特的人格有時候會以預兆的方式出現，後來勞拉成為了一位神經質的女預言家，最知名的預言是兩次大戰與甘迺迪死於遇刺。

　　勞拉作為一個自然完形者，身邊伴隨著數之不盡的異常現象，有人稱她會瞬間移動、也有人稱她能製造出看不見的牆壁，這些紀錄之後被推測可能是兩側地球在物理性上產生了局部置換所導致，而在一八九九年的勞拉之死更為太平洋地區帶來了第八號循環港，也就是關島循環港。

　　兩地科學家在仔細交流後都認為，人類產生的『自然完形』會引發大融合，應該能免則免；等到一九八零年代末的生物技術成熟時，臺姆美三方共同秘密合作推動了『校正完形-鏡像計畫』，並以足夠成熟的生物技術搭配腦波科技替客方製造一個生物載體，作用於誘發同頻化現象，當誘發完成後載體將自然消失，而此後客方便能以獨立個體的身分來往兩界。現今學界都把這個過程稱作『鏡像程序』。目前由於技術問題，該程序由姆島方執行主動推動，臺姆兩地則提供協助，一切同源異體者皆以彼地地球的姆島為客方、本地地球為主方。

　　如果身處程序中的其中一方死亡會發生什麼事？說實在的，如果是真的死掉那還好講，這樣就不會出現雙子謬論了，不過現在死掉的東西是用來當替身的載體而不是本人，換言之如果MLIT沒有把那兩個人處理掉的話，接下來無疑就是直接引發同頻化現象。

　　按照前天晚上發生的狀況來看，申仵煦的鏡像可能還活著，同時兩人正在經歷同頻化，若要保全其中一方，就得讓另一方先消失才行。

　　那傢伙又多了個被追殺的理由啊。吳馨華想著。可是為什麼這麼晚？是什麼東西讓申仵煦突然推進的同頻化？答案就在熱島Club。

　　當然，吳馨華還得趕在任何一個追獵者達陣前將申仵煦送到支點手上，因為那群英國人看戲看了這麼久，等的就是這位主人翁登場，他們想要把申仵煦關在籠子裡，並且等著他變成瘋子或預言者、又或者成為下個循環港誕生的契機。

　　「話說你在MLIT也有人脈？這讓我有點訝異。」吳馨華說。

　　「我認識很多人，也許我該去選立委，哈！」

　　「那你有聽說過他們解析山地研究所的那筆數據的後續狀況嗎？」

　　「你是說申仵煦的全像檢查結果嗎？他們把它交給蘭嶼研究中心的人了，聽說沒什麼進度。」

　　也許我們的進度真的比較快一些。吳馨華想。「你有辦法到下豐樂找到申仵煦吧？幫我留意他的去向，必要時幫點忙也行。」

　　「跟監的話得加收額外費用喔。我不會因為認識你就打折的。」

　　「別這麼擔心了，我還怕你不敢跟呢。」

　　「哼，這也太看不起人了......」鴿子吃下手中最後一片藥錠，「......好了，就這樣了。下車吧。」

　　偵探的態度急轉，前一秒的熱情、後一秒的冷漠，偵探鴿子不想載客，他要他的客人立刻離開這座專屬於他的小天堂。吳馨華不打算和他作無謂的爭辯，鴿子雖然有能力，但他也是個情緒不穩的深潛成癮者，和這種人爭吵沒有任何意義。

　　「隨時等你的好消息。」

　　語畢，吳馨華離開車子，逕自走向了能招到計程車的大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