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指示，薩卡必須在能清楚看見醫院後巷、但也不至於太高的樓頂等待，於是此刻，他將手肘撐在牆緣，眺望昏暗的巷弄。那裡有個超過一百五十公分高的金屬垃圾箱，就他所知，裡面垃圾不多的話，會有遊民鑽進去睡覺，當然也發生過睡在裡面的人連同垃圾被倒入壓縮車的事故。在他注視著的當下，有個身影踉蹌走向垃圾箱，佝僂著扶住箱體，放聲乾嘔好一陣，然後掀起蓋子爬進去。薩卡立起運動夾克的領子，暗自希望那個人不會也被倒進壓縮車。
薩卡離開醫院至今，時間泰半花在辦理通關手續。瑟琳娜沒有身分證，手續理應很費工夫，但公部門畢竟算不上管理嚴密，其中仍有人願意看在錢的份上幫忙開後門，發放緊急用的一次性通關證；只要兩人當天立刻在白楊區登記為配偶，瑟琳娜就可以獲得依親的合法居留權。在生活穩定下來前，陽陽還得寄放在老爹那裡，但他仍然相信牠很快就可以加入兩位主人的新生活。儘管他不喜歡做白日夢，這陣子也難免在夜深人靜時，沉浸在對未來的想像中：母校的紅磚道、形形色色的公園、色彩繽紛的商店、灑入落地窗的霞光……這些事物近在咫尺。
不過，這一切有一個最重要的前提，那就是瑟琳娜必須願意接受他的提案。
——出現了。
看見等候多時的金髮人影步入小巷，他就帶著背包爬下樓頂，途中不時勉強轉頭確認情況。只見瑟琳娜左右張望幾次，隨即垂首走近垃圾箱，但是他跳到地上的時候，她正逃也似地從那裡爬出來，顯然是已經發現有人在裡面——她可能是為了尋找食物才爬進去，卻一腳踩到睡得正香的醉漢——對方叫罵的聲音在垃圾箱裡轟轟直響，不過沒有追出來的意思。光著腳的瑟琳娜不顧周遭，逕直逃往薩卡的反方向，他邁開腳步追上，搭住她的肩。
「走開！」
瑟琳娜毫無準頭地往後揮拳，手立刻被薩卡揪住，他把她攬到胸前摀住嘴巴，低頭在她的耳畔說：「冷靜點。是我，薩卡。」她的皮膚薄而冰涼，摸得到明顯的雞皮疙瘩。她維持著被制伏的姿勢，抬起頭，兩人的視線正巧對上。
薩卡不確定瑟琳娜是否能看懂，但還是放開捂住她嘴巴的手，做出一個帶有猶豫的微笑，想讓她安下心。可能是那個微笑太蠢，她慢慢綻開笑容，隨即掙脫並回抱住他。「我以為你沒來。」大概是因為臉埋在他的胸前，瑟琳娜的聲音悶悶的。「我以為你沒來，所以本來想去找點東西吃，然後再……」
「待會再說。」薩卡脫下自己的夾克讓瑟琳娜穿上，仔細為她拉好兜帽，接著將背包背在身前，蹲下身，往後伸直手臂。「上來吧。別待在這裡太久。」
她的手立刻在他的鎖骨處交叉，他的頸邊也感覺到細弱的氣息。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的衣領後面濕了一片，背上也不斷傳來企圖克制卻只是更為明顯的顫抖。他裝作沒有察覺，只是輕拍瑟琳娜光裸的腿說：「抓好了。」瑟琳娜依言抱得更緊。「薩卡身上真暖和。」
他盡量躲在陰影中，避開其他行人，真的躲不了就爬到高處繼續前進。瑟琳娜輕得過分，簡直就是皮包骨，背負著行動並不困難，走著走著他甚至會不由自主回頭，察看她是否還在自己的背上。
不知不覺間瑟琳娜停止發抖，鼻息也趨於平穩。到達近十個街區外的大樓樓頂後，薩卡想放她下來，卻發現她早就跟隻無尾熊似地睡去。他讓她背靠牆壁，把她身上的夾克拉得更嚴實，接著在她身邊坐下。
土生土長的繁華區居民向來缺乏日曬，因此全都皮膚蒼白。他自己剛去白楊區就學時，曾被看他不順眼的人叫過「白鬼」，還有人問他在太陽底下怎麼不會熔化。然而，即使是以繁華區的標準來說，瑟琳娜的外貌都算得上毫無血色，簡直就像調白顏料時加了太多水。她手背上浮凸的靜脈呈現出陶瓷般的藍，指甲的甲心則是近乎透明的淡粉紅，跟薄唇的顏色很相近。稻草似的金色短髮長度不到耳朵，蓋不住手術留下的各種痕跡。她像個偷穿父母衣服的孩子，身體藏在他的夾克底下，顯得比平常更嬌小。
薩卡湊近些，伸出手指梳理瑟琳娜的瀏海，原以為這個動作會弄醒她，但卻不然，於是他更加大膽，用拇指拭淨她頰上的痕跡。結束以後，薩卡退回原先的位置，瑟琳娜也恰好睜開眼睛。
「……很亂嗎？」
瑟琳娜捏起額前的髮綹，薩卡這才發現她早就醒了。他不好意思看她，所以拉過背包假裝要檢查，回了句：「有一點。」
「這個包包真大，我剛才就想問了，你把陽陽帶來了嗎？」看見他的背包，瑟琳娜隨即像是裝妥新電池的玩具那樣彈起身，跪在它前面，問都沒問就拉開拉鍊。「真是的，居然一點空隙都沒留，這樣會害牠悶——咦？」
背包裡並不是瑟琳娜心心念念的那隻馬爾濟斯犬，她耸拉雙肩，臉跟著垮下來。
「陽陽呢？這些是什麼？」
「衣服鞋子是給妳的，換上吧。我整理一下包包，不會偷看。」
薩卡把條紋薄長袖和牛仔褲塞給瑟琳娜，另外也把小尺碼的靴子放在一旁。背包頓時空了些，他低頭調整物品的位置，用手指抵住下巴忖度，到白楊區以後還要再多買幾樣東西。終於整理完，他轉頭，卻發現瑟琳娜仍抱著那些新衣跪坐原地，一動不動。
「怎麼了？尺碼不合？」他拿過上衣，展開來比劃她的肩寬，端詳道：「就算不合，應該也不至於差太多，先湊合著穿。」
瑟琳娜拂開他的手跟衣服，把牛仔褲放在面前的地上，低著頭，聲音也沒有方才那麼輕快而高亢。
「你打算做什麼？這些東西是什麼？」
「總得稍微整理一下。我知道不夠，不過以後需要什麼可以再買——」
「我的意思是，」瑟琳娜加重語氣。「你打算帶這些東西去哪裡做什麼？」
他沒能及時回答。
「你騙我對不對？」
瑟琳娜雙手成拳，手背上的靜脈像是隨時都會迸出皮膚。
「你騙我說你和羅娜多約好，要讓我死在外面，要讓我死得像個人。可是這些是什麼？」
薩卡沒有回答。當時他是趁瑟琳娜因為激動而無暇深究的機會，向她捏造計畫的內容；然而現在，從瑟琳娜的態度中他察覺到，如果將羅娜多原本的計畫和盤托出，瑟琳娜可能會不願隨他離開。面對他的沉默，瑟琳娜的手緩緩鬆開，但立刻又緊攥成拳。他很想握住那雙手，最後總算忍下來。
「我剛才還在想，為什麼你要跑到這麼遠的地方？要殺我的話，明明帶去哪個隱密的角落就好了。就算醒來的時候，發現你要把我丟進棄屍用的那個排水溝，我也可以接受。我是有猜到，你想做的事情好像跟說好的不一樣，可是我不知道會差到這種地步。薩卡，你不會是想說，你改變主意了，還是希望我活著吧？」
薩卡知道自己暫時不可能說服瑟琳娜換上新衣褲，於是將它們疊好，覺得不滿意，又重新再疊過。把那套衣服疊到可以量出九十度直角後，他才沒有起伏地問：「如果我說是呢？妳難道是因為想死才活到現在的嗎？」
「不然呢？」
瑟琳娜的臉和脖子雙雙脹紅，呼吸也變得紊亂，她抖著嘴唇，眼神就好像正在看一個謊言被揭穿的騙徒。但是，薩卡反過來用目光攫住她的時候，她反而迴避他的注視。
「就算我想活著又怎麼樣？我在繁華區根本待不下去，他們或許猜得到我根本沒死，我才不要一邊害怕被抓回去一邊提心吊膽過日子。還有，我要怎麼養活自己？去做見不得光的工作，按照我媽媽那種方式生活嗎？如果那樣的話，我這十年又算是什麼！我一開始去賣不就得了！」
瑟琳娜往地板揮了一拳，皮膚跟指關節都立刻泛紅。
「我可以幫妳，我不會讓妳自己一個人面對這——」
薩卡伸出手，但瑟琳娜立刻避開他，起身抱住自己的手臂，接著又使勁抓亂短短的頭髮。他收回手，撫摸已經折好的衣物，試圖從簇新纖維的觸感獲得安慰。
「我就是不想這樣才不找你幫忙。你不是都要去白楊區了嗎？你明明就該知道，幫我考慮這些事情只會讓你惹上麻煩。我真的希望你殺掉我，那樣就好。我不想你遇到不必要的麻煩事，也不想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生活——我明明全部、全部都不想要……」
「我沒有說我要讓妳自己一個人在繁華區生活吧？」薩卡抬起頭糾正。「我已經計畫好，全都安排好，我們可以一起到白楊區去，我還——」
薩卡止住那狀似辯解的安撫，因為瑟琳娜看起來根本聽不進去，只是來回踱步。他沒有天真到以為可以徹底說服瑟琳娜，但他原先也衷心希望，她至少會在聽到這些話以後有所軟化，或甚至流露出一絲感動；但現況證明他簡直大錯特錯。他陷入沉默。瑟琳娜深吸幾口氣。那幾次吸氣很深很長，長到他開始覺得，她想好好整理接下來要說的話，又不想在寂靜中面對他。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但就算是我，也知道有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什麼事做了會有回報，什麼事做了只會落得一場空——白楊區對賽維斯家族算不上多遠，除非到城外那種地方，否則我和我周圍的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真正安全，被抓到的話，一切都會徹底完蛋。看清楚你自己吧，薩卡，不要因為一時的憐憫跟激動，做出會讓你後悔一輩子的事來。人的心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堅強。」
「如果我說我就要呢？」
「別開玩笑了。」瑟琳娜用力搖頭，隨後仰望著空曠寂寥的黑夜，像是想通了什麼似地說：「我要走了。你不願意幫忙的話，我會自己找個地方結束。別跟上來。」
他讓給瑟琳娜的夾克被扔在地上。身上只剩下患者服的她看起來更加單薄，若是不說話也不動，簡直如同一張隨時都會被吹到街上的破紙片。她頭也不回地走向通往樓下的門，步伐快得如在奔逃。
「妳才別開玩笑——知道妳變成這樣以後，我怎麼可能自己活得好好的？妳以為我不知道當年妳給我的那張通行證價值多少錢嗎？放到現在那都不是一筆小錢，我前天才辦到一張，我怎麼會不知道？妳現在這種情況跟我也有關係，我一直在想，搞不好就是為了幫我妳才變成這樣——」
說著說著薩卡不禁起身，對著已經把手搭上樓頂門把的瑟琳娜高聲說道。
「妳是我的責任啊！」
「……責任？」
瑟琳娜垮下肩膀，回過頭，笑得就像在問「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這樣說呢」。她的嗓門不大，可是能聽得相當清楚，或許那是因為他豎著耳朵，生怕自己聽漏任何一句話。他不能再錯過她的聲音。
「你的意思是，做到這種地步，不惜冒這麼大的險……是為了還我的恩情？你覺得我會變成今天這樣，是因為你的關係？為了給我賠罪，因為感到內疚，所以做到這程度？這太……可笑了，簡直——」
話還沒說完，瑟琳娜忽然跑了開去，衝向樓頂的另一側。剎那間薩卡幾乎叫出聲，以為她要縱身躍下，幸好那裡有裝設鐵絲網，所以她只是靠在鐵絲網上，宛如渴求自由的籠中狗，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瑟琳娜！」
「別過來！不要、靠近我……」
瑟琳娜緊抓住鐵絲網，此刻它開始搖晃作響。
「責任什麼的——才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為什麼你們總是這樣，為什麼你們誰也不相信我？我不要你們回報我，我不要！如果是為了那原因留下我，那不如立刻就把我給殺了！」
她的話語聽來滿是悔恨，就像在問自己會如此一事無成。
「你我都沒有欠彼此什麼，這段時間裡我沒有在等你來找我……所以你少自以為是了……我、我是自己想要這樣做，因為那樣做能讓我高興，就只是這樣！我是想要向我自己證明，繁華區人也有可能成功，為了那緣故所以利用了你，我會變成今天這樣完全是我自己的過錯，你不要把無關的事情攬在自己身上。薩卡，我很開心你成功了，因為至少，我的人生裡面，還有一樣成功了的東西，那就是你。所以……謝謝你，謝謝你努力到現在，謝謝你，沒有讓我失望。」
十年是那麼漫長，曾經他們都以為，若是留在這片永夜中，便不可能再迎來光亮。
但此刻，他們的眼中都閃著光。
「但已經夠了。你不需要……不需要為了責任繼續那樣，我不是屬於誰的東西，誰的、重要的人也好，責任也好，都不是……我做錯過很多事情，但我始終認為，自己已經為那些事情受夠了處罰。所以，現在的我跟這世界，早已兩不相欠了。我說過，要是不把我生下來然後留在這裡，我媽媽就會在白楊區當老師。她會嫁給一個溫柔體貼的人，擁有一個美好的家庭，在那個晴朗的地方，幸福地生活。」
他盡可能躡手躡腳靠近瑟琳娜。期間，她似乎是用力吸氣以便把話說完，卻哽咽得更厲害。
「所以為什麼啊？為什麼要生下我？為什麼我得不斷遇到沒有正確答案的事情？當初如果我不做鬥犬就好了，我不要這麼任性的話，或許凱恆也就不會死，羅娜多也可以去過想過的生活——我說我想活著，她才陪我等到今天，要不是那樣的話她早就可以自殺，我卻、我卻不知道……」
說到羅娜多，瑟琳娜的話變得模糊，帶著濃重的鼻音。
「我真的努力了，我從來沒有這麼努力做過一件事情。但是，努力活著什麼的，最後沒有讓誰變得快樂，還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活像個傻瓜……而且，如果最後連你也害了，那我、那我——」
瑟琳娜的頭撞在鐵絲網上，雙腿發軟地將身體往前靠。
「我受不了啊……！」
薩卡沒有上前抱住她，而是站在還離她很遠的地方，說道：「妳也說了，妳不過是任性而為，妳想幫我，不要求任何回報。我也是，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明明就不一樣，你難道不懂嗎？我怎麼做結果都不會有差別。當時我欠約翰的錢根本是天價，我不想去賣，所以求他讓我打比賽還錢。因為這緣故他把欠款跟利率都提高，唯一鬆綁的只有還款的期限，就算我不去弄那張通行證給你，我也一定會死在比賽裡面，欠一百萬跟兩百萬，根本就沒什麼差別。我說過，我寧可死得像隻鬥犬，也不要活得像一條狗，我不想……像我媽媽一樣。」
瑟琳娜轉過身，背靠鐵絲網，從額頭流下的血似乎流進了眼睛。值此同時，她卻咧開嘴，像在嘲笑著什麼。
「可是你不一樣，你可以去白楊區，那裡是很棒的地方，我知道。把我忘掉然後去那裡，開心地生活的話，我也會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
嘴上說著「高興」，她臉上的笑容卻靜靜消失，平坦的胸口劇烈起伏，僅能蔽體的單薄衣物和凌亂的髮絲在頂樓的風勢中不斷翻飛。
「不要看我可憐就想帶上我，不要因為有罪惡感就這麼拚命要幫我，不要因為你比我富有就同情我。你做的已經很夠了，所以不要再勉強自己報答我。我累了。」
「瑟琳娜，妳討厭我嗎？」
他不再企圖爭辯，而是朝瑟琳娜拋出跟當下主題毫無關聯的問句。
「什麼？」
「我是在問妳，妳討厭我嗎？不相信我嗎？覺得跟我在一起只會變得更悲慘嗎？」
「怎麼可能，你為什麼會那樣想？」瑟琳娜大概是以為他誤會她剛才的話，連忙解釋。「你別胡思亂想，這跟你沒關係，我是說，你跟我在一起的話，肯定不會有好事發——」
「我現在是在問妳，」薩卡抬高音量。「妳覺得我沒辦法讓妳幸福快樂嗎？我看起來是那麼不可靠的人嗎？如果是的話，我會反省，我是說真的。」
換作其他時候，瑟琳娜或許會忍俊不禁，因為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表現出一本正經的態度。不過，要說服這個拗脾氣的人，需要的或許正是這種應對方式。
「跟妳在一起會怎麼樣，妳不說我也知道，我這幾年可不是混假的。但是，妳覺得我是那種會憑著衝動做事，一點都不深思熟慮，稍微遇到一點威脅就悔不當初的人嗎？危險不危險什麼的，我都已經到了這裡，怎麼可能還會去顧慮。就算危險那又如何？賽維斯的人真的追來的話，我們就逃到城外去，就算最後只能去城外也無所謂——城裡也好城外也罷，我不相信這世上沒有我們可以共同生活的地方。我答應過妳，會帶妳去沒有人可以傷害妳的地方，我不是在騙妳。就算這樣，妳還會覺得我單純只是為了報恩？只是想要報恩的話，會做到這種程度嗎？」
瑟琳娜的神情充分說明她聽懂了他的話。但那還不夠，只有聽懂是不夠的，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這個我行我素的人，要展現可以壓倒她的意志和決心。趁瑟琳娜被他這一大段話弄得反應不過來的時候，他乘勝追擊。
「妳做了那麼多事情，隨心所欲地改變我的人生，現在卻不准我插手妳的事情，這不公平。我是把妳看成我的責任沒錯，但跟妳所想的那種責任不一樣，別混為一談。我有恩必報，但我絕對不會單純為了償還別人的恩惠而跟她結婚！」
「結——」瑟琳娜瞠目結舌，很顯然已經完全被弄迷糊了。「結什麼？」
「結婚。」他不容蒙混地強調，要不是瑟琳娜不識讀寫，他還會把這個字拼給她聽。「就我所知，我們對這個行為的定義應該不會有分歧。那是少數幾個能讓妳可以合法待在白楊區的方法之一，但是我樂意之至。我想跟妳結婚，和妳生活。」
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原本以為自己位居上風的瑟琳娜立刻亂了陣腳。她抱住手臂，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醒目的潮紅從脖子迅速蔓延到額頭，最後連耳根都紅通通的。薩卡才往前邁開一步，她就嚷著警告他不准靠近，最後乾脆在原地蹲下，抱住頭，似乎正把臉埋在雙膝之間尖叫。他不明白她的情緒所為何來，但仍高興能看到她總算放棄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太狡猾了，那樣說的話太狡猾了……」良久，瑟琳娜稍微抬起頭，只露出眼睛，大半張臉都還是埋在交疊的手臂後面。「為什麼薩卡老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因為不那樣說的話妳又要丟下我不是嗎？十年前丟下我，讓我自己一個人活到了現在，妳沒有想過我的心情嗎？陽陽也是，我們始終在想為什麼要被丟下，就在這裡一直一直想著，卻得不到答案。如果感到有所虧欠，那就待在我身邊，哪也不要去！」
就算是這樣靠著彼此彌補而延續的關係，就算是這樣絲毫不健康的關係，他也不想放棄。做出選擇的剎那，他就已經發誓不再後悔，那樣的心情只會傷害瑟琳娜而已。他知道，瑟琳娜承受過的痛苦已經夠多。
「妳能明白，看著妳的時候，我是什麼心情嗎？妳就像一個不在我身上、卻會讓我覺得痛的傷口，如果不把妳留在身邊，把妳給治好，我怎麼可能受得了？我想看到妳開心起來、想要完成妳的所有願望、想要在妳害怕的時候陪著妳、想要可以隨時抱住妳。瑟琳娜，告訴我，妳真的能把那種心情單純當作所謂的責任感嗎？」
薩卡原本以為瑟琳娜會回答是或不是，但她用手腕擦了擦眼角，顫巍巍地起身問道：「什麼時候？」
「什麼什麼時候？」他不是很明白。「結婚的話，一到白楊區就可以辦——」
「不是結——哎呀！我是說——」瑟琳娜立刻打斷他的話，絞著手支支吾吾又問一次。「我是說，你什麼時候有那種心情的？我們明明，已經那麼久沒有見到了。而且我剛剛才想起來，以前我是裝成男孩子，還是說薩卡你其實喜歡男人？」
說到「喜歡男人」時，瑟琳娜的臉好像是喝到特別苦的藥水。薩卡告訴她，自己早在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就懷疑她是女孩子。她看上去摸不著頭緒，如果他們正在動畫片裡面，她頭上八成會有好幾隻小鳥繞圈飛來飛去。
「這沒道理。我在約翰那邊藏得很好，大家從來沒懷疑過我的性別。」
「因為妳不擔心被我發現，所以破綻很多。」他仰起頭，又深又長地吸了一口氣，發現聲音還是很不自然，於是又吸一口氣。「妳走了以後，我跟我自己說妳死了，肯定是死了。但是很奇怪，我怎麼樣都忘不掉妳。妳記得我被甩掉過嗎？讀醫學院的時候。那個甩掉我的女孩子，做什麼事情都很認真、懂的很多、很習慣照顧貓狗、放假時喜歡研究烹飪，長相還是我喜歡的類型。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安心，幾乎沒有煩惱過相處的事情，也沒有吵過架，老實說，放棄那麼好的女孩子讓我覺得自己很過分。」
「我就說，薩卡講話很難懂，而且又很不會逗女孩子開心，所以人家覺得你很無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聽到他誇獎別的女人似乎讓瑟琳娜很不爽快。他偷看她的表情時，發現她癟起嘴盯著旁邊的空紙箱。「我才不會同情你。」
「不，她不是嫌我無聊，才和我分手的。她會甩掉我，是因為她覺得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好像都在想著別人。」
薩卡趁著瑟琳娜不注意時向前走了一步，一步，又一步。瑟琳娜發現他靠近時，不自覺將身子往後貼在牆上。他將手放在她的臉上，強迫她正視自己。
「然後我說，她說的對，我在想一個跟她長得很像，但是跟她天差地別的人：不懂的事情就乾脆地不去弄懂、很少照顧自己說要養的狗、也不會烹飪，興趣是讀一頁只有一兩行字、剩下都是插圖的書。我說完以後，她賞了我一巴掌，然後把我給狠狠甩掉。」
他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撫著早就已經消腫的臉頰。如今他才想起，自己從來沒有跟那個女孩道歉過。
「那天我才明白，就算是白楊區，就算有著理想的伴侶，就算有順利的未來，只要缺少最重要的東西，就會全都變得很空虛。妳不在以後，我還是去上課，也還是去讀了醫學院。我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少了妳也不會死……」
就算是人體內的器官，也有即使缺少一大半仍能運作的肝，以及少了一邊還可以讓人正常生活的腎。身為醫生的他很清楚，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多所謂不可或缺、沒有了就會死的東西。人類這種生物可以多麼頑強，他再清楚不過。
「但是不會死又怎麼樣？為什麼要活著，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手緩緩垂下，眉毛也跟著低下來。「妳再看到我的時候，不是很高興嗎？我不能至少當作，妳也有那麼一點在意我的事情嗎？不能想像妳或許也會喜歡我嗎？認為妳可能會願意和我結婚，難道真的那麼可笑嗎？」
他問完以後，瑟琳娜用力撥開他的手，額頭撞在他的胸口上，但他很清楚，胸膛此刻的痛楚並非是因為被撞了那麼一下所致。
「我想活著。」瑟琳娜緊揪著他胸前的衣料，一頓一頓地說：「他們剛開始對我做研究的時候，我本來可以死，羅娜多那樣問過我，問我要不要死。我本來就要答應她了，但是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我想活下去。就算痛苦，我也想活下去，因為我想，薩卡也、仍舊活在繁華區、或是都城的某個地方。只要想到你，我就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我總是想……如果可以再見到就好了，或許哪天，來到我面前的醫生，就會是你，就算你不會認得我……我一直也、那樣期待著……」
我只是想著，活下去、然後，再見薩卡一面就好了。
直到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瑟琳娜才終於放鬆始終緊繃的雙肩。
「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的。為了你活著什麼的，聽起來太沉重了，我已經發誓過不要再成為別人的負擔，但是、但是……明明我的願望已經達成了，為什麼發生了之後這些……我明明已經告訴過自己，我不可以再盼望更多，不可以再任性。可是為什麼，我會變得貪心了？我開始想著，如果可以跟薩卡在一起，我一定會過得很幸福，不管生活怎麼樣，我一定會很幸福。但是，如果我成了你的累贅，我該怎麼辦？如果我活著只會讓你的人生變得更悲慘，那該怎麼辦？我活下來已經拖累了我的媽媽、拖累了凱恆、拖累了羅娜多，讓那麼多人為了我而不幸——明明我想著這些，卻還是無法拒絕你。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答案，那這就是我的答案——我答應你，我們一起走。假如哪天我拖累了你，拜託你，就像決定要帶我走一樣那麼果斷地丟下我，請你……答應我。」
他沒有答應她，只是抱緊她似乎變得更加瘦小的身體。瑟琳娜就像隻好不容易回到主人身邊的寵物狗，伏在他的胸膛抽泣，指甲深深刺進他的襯衫甚至肌膚。
「明明我想變得堅強一點，不想在你面前那麼沒用，可是為什麼，你要逼我變成這樣……把我變得不堪一擊，就真的那麼讓你開心嗎？」
如同一隻被拔光刺的小刺蝟，瑟琳娜衝他露出責備的神情，隨後想推開他把臉擦乾淨，卻被抱得更緊。
「如果我說這樣的確會讓我開心呢？」薩卡把手放在她的後腦勺，凝視她。「如果我說因為很害怕妳又開始我行我素、想去哪就去哪，就寧願妳變得不堪一擊、哪裡也不敢去，妳會生氣嗎？」
「如果你答應我，不要丟下我，我就不生氣。」
「那是我的台詞。」他拍了拍她的頭，提醒她之前不告而別的人是誰。「不要丟下我。不要用妳認為那樣比較好之類的理由擅自離開我，我也有思考能力，如果分頭行動的效益比較大，我一定會同意。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即使是被賽維斯追殺，我們一起行動都會比較好，明白嗎？」
瑟琳娜點了點頭。之後就乖乖讓薩卡檢查她額頭上的傷口，擦了點藥貼上 OK 繃。傷口處理完畢，他再次把換穿的衣服遞給她，就背對她坐著等待。過了十幾秒，瑟琳娜叫了一聲，彷彿突然想到什麼早該記起的事。他連忙轉頭去看怎麼回事，卻發現她還沒穿上衣服，眼睛都還來不及閉上，臉就被她剛換下的衣服砸個正著。
「我還沒好啦！」
「不是，」薩卡拿下頭上那塊沒比破布好多少的東西，解釋道：「妳剛才突然大叫，我以為怎麼了。」
瑟琳娜的聲音宛如被幼兒三輪車壓到尾巴的貓。「我剛才突然、突然想到，結婚的話，不是、不是要……不是會有孩子嗎？但是我以前做過手術，醫生說我未來不用擔心會有孩子，所以……」不知道是出於後悔、心虛抑或其他原因，她愈說愈小聲，後面的內容根本聽不清楚。
他哭笑不得。「就是這件事嗎？」
「這、這件事明明就很嚴重！結婚以後沒生小孩的夫妻很奇怪。」
「妳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個小孩，有第二個妳的話也太累人了。」
「你說誰是小孩！我都已經二十六歲了！」
「以為長大就不會再被當作小孩的話，就代表還是個小孩。快換衣服，會著涼。」
薩卡背後的瑟琳娜聽起來氣呼呼的，似乎很想再拿個什麼扔他，但苦於手邊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只好乖乖換上衣服。等到他終於獲得許可轉過頭時，看見她拉著衣服的下襬，問他看起來會不會很奇怪。有了和氣質相稱的新衣服，她總算比較像個普通的女孩，於是他說：「不會，很好看。」
離開大樓之前，薩卡從背包拿出用夾鏈袋裝著的東西，遞給瑟琳娜。
「妳看看這個。」
瑟琳娜頗感不解地捏著裝有發黴披薩的袋子，用眼神詢問這要用來做什麼。他拿回夾鏈袋拉開封口，把那塊薩拉米披薩拿出來，盡力不要太在意上面的白黴與酸腐的味道。
「妳還沒吃飯吧？」
「現在我已經不吃垃圾了。」瑟琳娜明白這種行為的意義後，視線偏向一旁。「羅娜多幫了我，餵我吃飯，現在我已經可以吃一般的東西。」
「妳剛才好像是想去翻垃圾箱，所以我以為……」
瑟琳娜的眼神讓薩卡立刻打住剩下的話，她似乎很介意自己翻垃圾的樣子被他撞見。
「我能怎麼辦？我餓著肚子，身上又沒有半毛錢，什麼事都做不了。就算要自殺，也得有力氣爬到樓頂呀。」
薩卡連忙把披薩收回袋子，扔在旁邊的地上，幾個小時內，潛伏在暗處的老鼠就會來大快朵頤。他又拿出一包繁華區常見的巧克力條，撕開包裝。堅果誘人的香氣與巧克力的甜香是天生一對，他才把巧克力條遞給瑟琳娜，她立刻奪過它狠狠咬下一大口。試探地看他一眼，確認可以整條吃光後，她幾口就把它分解完畢，吃得整個臉頰都鼓了起來，然後又因為半硬質食物塞滿嘴巴而開始使勁咀嚼，用力到眼睛都閉得死緊。
薩卡忍住笑意再次問：「味道如何？」
瑟琳娜努力吞下巧克力，又舔掉包裝袋口沾到的部分，這才把袋子揉成一團，稍顯侷促地擠出一句「好吃」。大概是第一次在他面前狼吞虎嚥，她捏緊包裝紙，五官皺了起來，而且躲著他的視線。見狀，薩卡不由得想起，化名為瑟林諾的那段時間裡，她也從未當著他的面進食。
「這樣妳就能相信了吧？妳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之後也不會再一樣的。活著的話，以後還能吃到其他更多好吃的東西，會吃得妳變胖，然後開始問我妳是不是該減肥了。」
瑟琳娜抬起視線，那是對未知的事物感到好奇的眼神，閃爍如星星。「真的？」
「如果沒有的話，到時讓我怎麼賠罪也可以。」瑟琳娜的微笑像是小小的太陽，使他感覺某種植物在心裡冒出芽，迎光舒展枝葉。他把手放在她頭上，說：「我喜歡妳吃東西的樣子，我希望妳一直也能開心地吃東西。」
今天，繁華區的黎明依舊沒有到來，可是明天會如何呢？誰也不曉得，或許明天太陽就會升起、或許不會，但只要活著就有機會。
儘管機會渺茫，卻仍舊如此期盼，期盼得連最最微小的希望，都不忍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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