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午夜,小巷靜悄悄的,只有偶爾遠處摩托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傳進來。這裡的住戶都已熄燈就寢,街燈黯淡地亮著,幾隻飛蟲的影子讓光線忽明忽滅,讓人倍覺氣氛詭異。
阿普橫抱著夢夢,臉色陰沉。
他們跟著朗平到了事發地點後,在騎樓一角發現了被壓在廢棄腳踏車輪下的紅包袋,朗平說什麼也不肯靠近,躲在一旁柱子邊用花媽扶牆的姿勢看著他們。當阿普在猶豫要不要去撿的時候,夢夢已率先彎腰將紅包袋拿起,然後下一刻,她就像斷了線的人偶,軟軟地倒了下來,驚得阿普連忙衝上前去接住她。
然後,兩個大男生發現這妮子竟然已經沉沉進入夢鄉。
阿普對於夢夢的特異能力只隱約知道個大概,偶爾幾次幫王姨辦事時,王姨會特地帶著夢夢一起,讓她發揮關鍵的作用──睡覺。因此阿普結合自己的經驗推測,夢夢大概可以在夢中和那些不同次元的住民溝通。
他曾經小心翼翼地向王姨求證,但王姨只是思考了一下,給他一個模糊的回答:「對一半。她太乾淨,是很好的容器。」
「容器」兩個字讓阿普琢磨了很久,內心閃過很多想法,不論哪一種都讓他對這女孩更加擔心。
「阿普……她沒事吧?」朗平顫抖著聲音問道,手裡緊緊握著阿普的手鍊。
阿普賞他一記白眼後,兀自看著夢夢的睡顏。女孩手裡輕扣著那只紅包袋,阿普才發現這紅包袋不只相當老舊,上頭還有幾處焦黑的痕跡。
「欸,手機的手電筒開一下。」他不客氣地命令朗平,這個怕到臉色發青的男人自知理虧,抖著手照阿普的指示開了手機燈,照向一旁的住房。
這一照下去,兩人都嚇了一跳。
他們眼前是一棟看來屋齡相當高的老房子,外牆斑駁顯然久未修繕,鐵柵欄內有幾片破掉的玻璃窗,順著手電筒的強光看進去,可以發現灰塵飛揚的內部到處都是焦黑的痕跡,甚至還留有半把燒到碳化的木椅。
正當兩人為著眼前的景象千頭萬緒不知如何說出口時,老屋某處突然砰地一聲悶響,嚇得朗平將手機掉到地上,屏幕上的光源由下往上照在兩人臉上。
夢夢突然張開眼睛。
她看了看阿普,又看了看朗平,然後再看回阿普。夢夢忽然嬌媚地笑了一下。
「娶我。」
接著她拉下阿普的頸項吻了上去。
阿普還來不及驚愕,就覺得意識恍恍惚惚、遠離了自己。
朗平慌慌張張地衝上前去接住軟倒的兩人,雙人份的體重讓他支持不住跌坐在地。
「不會吧老兄!連你也睡啊!」他輕拍了拍阿普的臉頰,後者毫無反應,只是鼻息沉穩。
朗平看著眼前的景況,阿普靠在他懷裡睡,夢夢靠著阿普懷裡也再度睡去,手機掉在他搆不到的地方,他又不敢亂動不曉得現在若是吵醒兩人到底是好還不好。
「嗚,好想尿尿。」朗平忍不住哀號。
阿普站在大紅滿佈的喜房內,床上坐著一名身著華服頭罩紅巾的新娘,紅巾下隱約可以看到鮮紅的雙唇正淺淺微笑。他與新娘僅隔著一張木桌之遙。
阿普低下頭才發現自己不知為何竟身著一襲繡著金線的大紅袍,雙手各端著一盞酒杯。
新娘頭巾底下的紅唇一張一闔,阿普費了好大的勁才聽到那細如蚊蚋的聲音。
「我,漂,亮,嗎?」新娘說。
阿普沉默著,不敢也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我,漂,亮,嗎?」紅唇再度開闔。「我,漂,亮,嗎?」新娘像是壞掉的唱片般,重複著斷斷續續地問。
阿普冷汗直流,看來若不回答她,這事大概沒完沒了。
「我……看不到臉,不知道。」幹!阿普咬了下自己的舌頭。他在說什麼啊?他根本不想看啊啊啊!
新娘子緩緩從床邊站起,姿態優雅地走近阿普。阿普感覺到一股熱氣從她身上逼近,看著微微抬起下巴的新娘,阿普知道這是在示意他掀起頭蓋。
阿普放下酒杯,顫巍巍地抬起手,握住頭巾的下端,就在要掀開的前一刻,夢夢的聲音從房門口傳進來。
「阿普,你要娶她嗎?」夢夢半個身子隱在門後,燦亮的眸子盯著阿普的手。
阿普像是燙到一樣把手縮回──不,他是真的被燙到了。
喜房四周開始綻出火光,新娘的頭巾同時自燃了起來,阿普連忙退開一大步拉出距離。
「你,不,娶,我,嗎?」紅唇一張一闔,嘶啞細小的嗓音混著火花跳躍的劈啪聲,幾乎讓人聽不到。
阿普被眼前的景象駭住,隨著頭巾由下往上緩緩燒成灰燼,新娘的輪廓從紅唇、鼻樑開始,漸漸地清晰。
眼前浮現的,是一張焦黑扭曲,皺褶滿布,五官線條全沾黏在一起的臉──那還能稱作是臉嗎?就像是糊在一塊的柏油,不時淌出紅黃混雜的組織液。
火焰燃燒愈烈,阿普被火光逼得不得不住後退到門邊,然而夢夢卻在此時踏入房內,並將房門關起。
「妳明明本來找的是另一個人的。」夢夢說。聽起來像是在抱怨。
新娘子自焰中伸出焦黑變形的手,搭上夢夢的雙頰。夢夢精緻的面孔因高溫開始出現水泡。
「真好。」新娘的喉嚨因高溫而受損,嗓音沙啞不堪。「真好。」
「夢夢!」阿普焦急地伸臂想將女孩拉走,但瞬間一閃的烈焰打退了他的雙手。阿普感覺手背一陣灼痛。
房內此刻已徹底被炎熱包圍,夢夢看向牆上的掛畫,白皙的手指覆上頰邊彎折漆黑的手背。
阿普順著夢夢的視線望去,牆上的掛畫其實是一幅沙龍照,照片的邊角正隨著火花一點一毫的蜷縮、焦裂,然而從尚未沾上火炎的部分可以看出相中人盤著典雅端正的髮髻,細細彎彎的眉毛襯著笑瞇的眼睛,兩手捧頰,模樣甜美可人。
「妳很漂亮呢。」夢夢說。雙頰的水泡破了又長,長了又破。
「我,漂,亮,嗎?」新娘子顫抖著嘶嘶的氣音,慢慢地說。
「嗯,妳很漂亮。」換夢夢伸出雙手,撫上那沾黏扭曲成一團的臉龐。她的眼神平靜,真摯。
淚水混著紅黃摻雜的組織液滴落在女孩手上,因為高溫很快便蒸發,烈火霎時轉大,阿普趕在火焰吞沒夢夢的身軀前用力將她一把拉出!
「阿普!欸阿普!」朗平用力的搖動著阿普的肩膀。從阿普倒下後經過了半個小時,他發現懷中的身軀開始大量出汗,阿普神色痛苦,甚至手背還出現了謎樣的水泡,嚇得他無法再靜待,緊張地猛喚人。
護身符!對了護身符!朗平終於想起一直被他緊握在手中的手鍊,連忙胡亂地將它套上阿普的手。
不知道是否起了作用,阿普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朗平輪廓粗獷的臉孔映入眼簾,嚇得他舉手就是一掌對上朗平的下巴。
「幹!」這一擊令朗平痛得往後仰倒,「你他媽做什麼啦?」
阿普才不管他的怒吼,連忙起身順道扶起懷裡的夢夢,此時女孩也悠悠轉醒,頰上手上分別出現零星大小不一的水泡。
夢夢皺著眉頭盯著雙手,顯然水泡令她很不舒服。「阿普,我想回家。」
「沒事了嗎?」阿普擔憂地問。
夢夢搖搖頭:「她還沒嫁出去呢。」接著看向朗平,「是個漂亮的人,你要娶她嗎?」
「什麼鬼東西啊!我才不要!」雖然還搞不太清楚狀況,但朗平腦內的雷達噹噹作響。
「阿普,我要回家。」夢夢朝阿普伸出雙手,看起來相當疲累,青年蹲身將她揹起。
「欸、等等,所以事情到底解決了沒啊?」朗平很慌亂。
「明天再說吧。」阿普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手鍊,我戴回去了。」他撐著夢夢的身軀,稍微抬手示意了一下。
「等一下!所以是怎樣啊?」朗平朝著兩人逐漸遠去的背影大喊。
「叨位欸夭壽骨!三更半眠不睏叫叫叫,擱吵阮丟愛叫警察來啊!」一旁住戶傳出了咒罵聲,朗平只得閉嘴趕緊逃離現場。
隔天一早,阿普向打工處請了假,打電話給王姨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王姨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至少五分鐘,讓阿普冒出一身冷汗,才又聽到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王姨說,至少這件事情夢夢算是處理一半了,那名新娘現在應該是回到老屋內,不在夢夢那裡,只是一定多少還是卡了些東西在三人身上,所以後續的處理不能偷懶。
阿普聽從王姨的建議,約了朗平出來,逼他去準備三牲素果,買了一些漂亮的紙紮女裝及化妝用具,兩人來到那棟老屋前慎重的祭拜。夢夢則在一旁發呆、打盹。
當兩個大男孩在一旁焚燒紙紮品時,引來了不少鄰舍側目。一名住在老屋斜對面的阿婆就這樣好奇地前來搭話,詢問兩人跟這棟屋子的人有什麼關係,阿普和朗平打哈哈地用「受人之託」蒙混過去了。
「唉,可憐喔!」那阿婆嘆了口氣,「水水的姑娘仔就這樣沒了。」
這句話引起了兩人的注意,在閒聊中,他們才知道這棟老屋和那名新娘的故事。
大約三十年前,這棟老屋是在地一名鄉紳家族的住所,他們家出了個亭亭玉立的女孩,正是待字閨中的年紀,只是畢竟給家人嬌養慣了,女孩子有些不太好的習氣。儘管如此,由於美貌跟身分,仍是追求者不斷,她也很享受自己的魅力,儼然在叢花中四處探訪的蝶。
後來這名千金終於和其中一位追求者定下來了,那時的她大概因為愛情的滋潤而有些成長,改掉不少過去驕縱的習慣,並且也慎重地回絕了其他男士的追求,與伴侶很快就決定了婚期。
阿婆說,她還記得那女孩在大婚之日前一天,開心地捧著新娘服跟她打招呼,並不時轉著圈要人稱讚她漂亮。
沒想到大喜之日當晚,其中一名追求者心有不甘,縱火燒了鄉紳的屋子。雖然新郎與大部分的人因為在外廳敬酒,所以順利地逃了出來,但在新房靜靜等待的女孩,終究是被困住了,從此香消玉殞。
後來鄉紳家族便搬離了這個傷心地,而這棟老屋也就這樣一直沒有人去處理。
夢夢看著新娘子開心地捧著新衣服轉圈,對著梳妝鏡嘗試化妝品。她的五官幾乎都恢復了,只留有幾處灼黑的痕跡,紅唇不盡地哼著小曲。
「我漂亮嗎?我漂亮嗎?」新娘子踏起小碎步在夢夢身周繞著。
「很漂亮喔。」夢夢微微笑。
新娘子笑得燦爛,她握住夢夢的雙手,拉著她一起跳著不成節奏的舞步。
接著鮮紅的衣裙漸漸化成泡影,一點一點地,隨風散去。
「夢夢,醒醒。」阿普輕輕搖動夢夢的肩膀。
「……阿普。」夢夢朦朧地眨了眨眼。
「怎麼了?」阿普愧疚地看著夢夢臉上、手上的紗布和OK蹦。朗平在一切祭拜都處理完後,說要去廟裡拜拜去去晦氣,就飛也似的離開了。騎樓下只剩下他們兩人。
「我漂亮嗎?」夢夢問。眼神乾淨直率地望進阿普眼裡。
「呃!」阿普突然覺得耳根發熱,猛然想起昨晚的那一吻,雖然知道那時的人並不是夢夢,但他還是忍不住微微紅了臉。「……妳很漂亮……」阿普小小聲地回答。
夢夢點點頭,扶著阿普站起身。
兩人的身影從安靜的巷弄緩步走向車水馬龍的大道。下午的陽光將人與建築都染成金黃。
秋天已經過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