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個國家化身為擁有利牙與鎧甲的暴戾海蛇,吞噬領土上每個子民之時,擊破這個木箱。
一無所知者」
※
在荒郊野外,兩名穿著風衣的少年來到一塊斑駁石碑前。
身材矮胖、有著一頭棕色捲髮的那名少年,緊捉著領口,在秋夜裡瑟瑟發抖,嘴邊還不時冒著霧氣;另一名黑髮、身材精瘦的少年,手插口袋,以碧藍雙瞳瞥了一眼石碑。
「西奧多,我以為你要帶我去城市裡,看點新奇的玩意兒,」矮胖少年湊上前,「我就不懂這老地方哪裡好玩了?」
西奧多只是舉起兩指伸直併攏的雙手,直盯前方。當他放下雙手,便在胸前變換手勢——時而雙手合十、時而十指緊扣、時而拇指朝上,比出方形。同時,他低語呢喃:
「我們一無所知 同時我們無所不知
我們支配世間萬物 同時我們使世界自由奔馳
我們至高無上 同時我們微不足道
我們是選民 同時我們是遺落之族
以神之名 通往真理之路
喔 神啊 請告訴我答案
請告訴我答案」
語畢,西奧多蹲下,以右手手掌重拍地面,揚起塵土。隨著巨響,石碑開始往後退開,讓出一塊方形空地,空地逐漸出現裂痕,接著化成兩片泥板,往相反方向移動。出現在兩人面前的,是一道通往地下的石梯。
西奧多很快地點起蠟燭,踏上石梯,只留那矮胖小子站在原地,邊跳腳邊大喊「喂!可別不理我啊!」
「羅柏,你應該還記得,這扇門只開三十秒。」西奧多回頭,低沉嗓音在石階間迴盪,微弱的燭火只點亮了他半邊臉,「你還有五秒可以下來。」
羅柏聽罷,只好縱身一躍,跳下階梯,正好趕上泥門迅速闔上,發出「匡啷」聲響。
然而,羅柏這一跳,讓他踩了個空。羅柏趕緊雙手抱頭,作為保護,然後他滾了下去,伴隨羅柏時不時慘叫「唉呦!快抓住我!」,以及西奧多在後頭喊著「我要怎麼抓住一顆球?」
等到西奧多快步來到石階底層,他手持蠟燭往一旁照,只見羅柏面部朝下,直喊「好疼……為什麼又要來到這裡啊……。」
「起來,我知道你沒受傷,」西奧多把蠟燭輕輕放在羅柏身旁,淡然說道,「你先祖在暴雨中不撐傘也不穿雨衣,事後別人問起這事兒,他回答『雷恩家可不是脆皮濃湯上的脆皮』。」
「瓊恩‧雷恩!我曉得!」羅柏聽罷,立刻跳起身來,活像翻騰火鍋裡浮出湯頭液面的肉丸子。他拍拍屁股,嘟起嘴巴,瞪著西奧多,順便蹲下去撿起蠟燭,「但是他們都說我是雷恩家的小肉球!」
西奧多不回答,只是深呼吸。隨著他胸膛緩緩起伏,雙手也跟著舉到空中。
剎那間,晦暗的地下室,忽然燈火通明——天花板上數個吊燈,忽然亮了起來,發出昏黃燈光。
羅柏只是手持著蠟燭,看著眼前景象。他早就習以為常,習慣有時西奧多會帶著他,到這村落禁地來探險。
西奧多曾說,通往地下室的「密語」沒多少人知道,自己會知曉只是「祖父給予的贈禮」罷了。
「羅柏,很抱歉打擾你的休閒時間,但我今天只是想來查點資料。」西奧多走向地下室那雜物堆疊的圓桌,輕柔地捏著一塊藍寶石,仔細端詳,「你玩這個打發時間好不好?」
「我不要!你要查什麼資料,我跟你一起查。」羅柏把蠟燭放在桌上,雙手環胸,挑著眉頭說道,「別忘記我也跟你一樣,是見習圖書管理員啊。」
西奧多一臉無可奈何,他完全不想提當時羅柏的見習考試,僅有剛好及格而已。於是他指向牆角一座檜木製的書櫃:
「我合理懷疑現在的總統候選人,約書亞‧戈登‧拜倫擁有穿越時空的能力。幫我查查拜倫家族是否跟魔法有關,如何?」
「等等,西奧多,你肯定是瘋了,」羅柏笑道,「圖書館裡那群老頭都說,只有這個小鎮上才有魔法。」
「但他們畢生從沒走出這小鎮過,而且他們也不願意走出去,」西奧多直盯羅柏,雙眼盡是銳利光芒,「沒有走出這小鎮,怎麼知道小鎮外就沒有魔法呢?」
「他們說外頭的人根本就不相信魔法,只相信科學跟科技那些壞東西……。」羅柏拉開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托腮望向西奧多。
「他們不是單純稱呼科學與科技『壞東西』,」西奧多走向那檜木書櫃,抽取一本厚如磚頭的書,將那書抱在懷裡,「他們只是認為,這個小鎮的生活不需要改變。」
「是這樣嗎?那為什麼長輩們說,不要輕易相信移民、也不要向移民展示魔法呢?」
西奧多並沒有回應,他從凌亂的桌面清出一點空間,謹慎地將書放在桌上,開始翻閱起來。羅柏只覺得無趣,趴在桌上看著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最吸引他的還是上頭的插畫——盾牌上畫著動物、植物或各式各樣的物品,各種家徽代表不同家族。
羅柏想起自己的「根」——雷恩家族,家徽是兩把交錯的匕首,以前可是鎮上的殺手世家。比如那個先祖「銀狼」瓊恩‧雷恩,為人民挺身而出,暗殺不得人心的統治者——那該有多酷啊!
西奧多剛說的故事沒說完整:有次瓊恩與一名族人一起執行任務,任務成功了,瓊恩全身而退、然而那名同行族人在歸途上被政府追兵所殺。在那位族人葬禮當天,小鎮下起了暴雨,整個葬禮上只有瓊恩不撐傘也不穿雨衣,之後別人問瓊恩「難道你就不怕著涼嗎?」,他回答:
「雷恩家族的成員,可不是脆皮濃湯上的脆皮,不會一碰到水就變得軟爛。我要你們永遠記得——雷恩家族只在最艱苦的地方戰鬥,永不止息,直到真理勝利之日。」
這才是羅柏內心「英雄」該要有的樣子啊!英雄才不是西奧多帶羅柏去城市裡,看到的那些五彩繽紛的塑膠玩具;他的先祖們才是「英雄」。
然而,現在這座小鎮不需要「英雄」,利用刀劍替人民發聲了,那些古老的殺手技能也隨之逐漸失傳了。現在羅柏唯一會的祖傳技能,根本搬不上檯面——比如說,他只是為了偷偷溜出家門、跟西奧多溜達,才無師自通了「鬼步」,能夠無聲疾跑。
想到此處,羅柏左顧右盼,找到牆上鑲著一個外表破爛不堪的木盒子。羅柏瞇起眼睛,看到上頭刻著:
「當這個國家化身為擁有利牙與鎧甲的暴戾海蛇,吞噬領土上每個子民之時,擊破這個木箱。
一無所知者」
羅柏有時候在想:為什麼這個木盒就從來沒人動過?它看上去這麼不堪一擊,就是他這樣渾身脂肪的胖子,隨手一拳就可以擊破他,為什麼一定要等到國家變成海蛇時,才能夠打開?
西奧多倒是常常跟羅柏提到那個古老傳說——有一天,這個國家將天崩地裂、陷入海水,然後化成海蛇,無情地吞噬海裡苟延殘喘的人們。他有時會嚴肅地盯著羅柏,說:「我祖父所說的災難,或許有一天會實現。到時候你可得給我勇氣,去面對那個盒子。」
羅柏嘴上說「好啦,肯定會的」,心裡想的可是:那你為什麼不現在就去偷偷打開那個盒子,看看裡頭到底裝了什麼玩意兒呢?
「這小鎮從沒出現過拜倫家族,」沉默許久的西奧多,終於抬起頭開口,「可能需要更多證據,才能說明我的想法。抱歉了,羅柏,我們該走了。」
「你把我叫出來,就只為了這?」羅柏聽了只覺好氣又好笑,「就只為了陪你看看,拜倫家族到底是不是出自於這個小鎮?」
「……雖然我想過,拜倫家族會不會曾經改過名字,」西奧多抱起手中厚重的書本,面色凝重地喃喃自語,「拜倫……這小鎮也不是沒出現過跟『拜倫』發音相近的家族。」
「你如果想離開這小鎮獨立生活,可是很麻煩的。」羅柏早已起身,把椅子推了回去,「你可得在集會時,向那群老修女說明自己為什麼要離開、並且發誓自己不會把魔法的秘密散布出去。還得由市民表決,是否保留你的公民權呢,誰會想做這種事情……。」
「我。」西奧多斬釘截鐵,語氣不容質疑。
語畢,他將書本交給還有些錯愕的羅柏,指向那檜木書櫃,要羅柏把書歸還回去,接著憑靠自己的記憶,把桌上雜物一一擺回原位。
羅柏見了,只是稍稍鼓起腮幫子,幫西奧多把書放回書櫃去。
「別失望,」西奧多難得地淺笑,露出上排牙齒,「我知道那個男人——約書亞‧戈登‧拜倫,需要這地區的選票,報紙上可有說,他這一週的行程都會在這兒,不意外的話會先去光顧州立博物館。」
「所以?」羅柏拿起桌上蠟燭,不以為然。
「明天工作簽到後,就帶你去州立博物館。」西奧多走上石階,順手一揮,原先照亮地下室的吊燈,頓時暗了下來,只剩下羅柏手中燭火飄搖。
西奧多所說的話語,讓還沉浸在失望之中的羅柏,眼睛一亮。
「好!先……先簽到?」羅柏快步跟上西奧多,難掩語氣中的興奮。
「對,還是簽到吧,免得被碎念。」
※
翌日,同為見習生的西奧多與羅柏,來到工作的圖書館,在簽名簿裡簽上日期與名字。
作為村莊成年男性,工作是平日最重要的一環。羅柏雖然不是當圖書管理員的料,但他喜歡這裡的工作環境——圖書館有著全村最明亮的室內照明,以及最大片的落地窗。在大廳木桌上的小盆栽,施加了調節空氣流動的魔法,使得整個圖書館充滿森林的芬芳香氣。
他很慶幸自己跟著西奧多,成為圖書管理員。要是像其他雷恩家族的成員,幹著勞力活,那就只有兩種工作環境可選——夏日酷熱、冬季酷寒的室外,或者不見天日的潮濕地下通道。
身為雷恩家少有的胖子,或許圖書管理員才是適合羅柏的地方。只是,圖書館裡的老頭子只會關心西奧多,而非頂多及格的自己——。
「早安,西奧多。昨晚你讀了什麼書,要不要分享給我聽聽啊?」一名帶著眼鏡的老人,拄著拐杖蹣跚地走了上來,朝西奧多微笑。
「早,讀點〈約伯詩集〉。」西奧多點頭。
「別再讀〈約伯詩集〉了,這是已經被研究透徹的古典著作了。」櫃台那名原本還在擦拭桌面的老奶奶,猛然抬起頭來,責備道,「你不是工匠,你是圖書管理員。」
「〈約伯詩集〉並沒有被研究透徹。」西奧多面無表情地回道,接著站在原地,掃視身旁兩位老頭子。
「這個嘛,我不介意你浪費人生在前人走過的道路上探索。」老奶奶攤手,語帶諷刺,接著繼續去擦拭桌面。
「西奧多,〈約伯詩集〉哪些部份還沒被研究透徹?」拄著拐杖的老人好奇問道。
「〈詩集〉初章講述了各個家族起源,卻沒有人解釋,為什麼並不是所有出現過的物品,都代表一個家族。」西奧多回答,不急不徐地,「比如說,『鹿從穀倉奔馳而出』,鹿是我們家族,可是為什麼沒有家族以『穀倉』作為象徵?」
「初章又說:『那頭鹿揮舞著牠的角』,為什麼沒有家族以『鹿角』作為象徵?」老奶奶笑著反問。
「因為『鹿角光輝無比』,『鹿角』就是『鹿』的一部分——我們是『光輝之鹿』。」西奧多立刻答道。
「你們夏庫爾家族的族訓是『向光芒永不停蹄』,穀倉是常有光芒的地方嗎?」老奶奶反駁,臉上倒是掛著有些欣慰的微笑,「待在穀倉雖然不怕吃不飽、住不暖,卻不是光芒所在,鹿當然要離開。初章除了家族根源,連同『族訓』也寫進去了。」
「謝謝解說。」西奧多輕輕點頭,依然沒什麼表情。
「不會,還有什麼問題,不要害怕提問。」老奶奶笑容轉為溫婉,「祝你今天一切順利。」
「也祝妳健康。」語畢,西奧多稍稍轉過頭去,望向門口打哈欠的羅柏。
「學術討論結束了嗎……哈啊……。」羅柏又伸了個懶腰——平常西奧多要是敢在老人們面前這樣做,恐怕是要被碎念上一小時了。
「嗯,你忍忍。」西奧多瞥了一眼大廳,那老奶奶正在繼續擦拭桌面,而拄著拐杖的老人,獨自上二樓去了。
羅柏一直很羨慕,西奧多能被這樣熱情對待。他覺得西奧多能夠成為「高材生」,除了西奧多的確很勤奮之外,長輩也對他培育有加。
不過這也怪不得誰,雷恩家族不做殺手,就是得做勞力活。羅柏本來就不是被當成學者栽培的。他是為了跟隨西奧多,才請西奧多教他讀書、識字的,他怎敢妄想自己能比上西奧多呢?
當西奧多被圖書館的長者們包圍時,羅柏偶爾也會感到不是滋味。
他望向西奧多右肩上的裝飾品——金色鹿頭,代表夏庫爾家族。明明夏庫爾家族也不應該踏進圖書館、當個學者的;到教堂裡擔任神職人員,掌管小鎮人民的每日作息,才是「光輝之鹿」夏庫爾家族的歸屬。
可是為什麼,西奧多會選擇這條獨特的道路呢?
「走。」見櫃台老奶奶打開門,走進考古學暗房裡,西奧多輕輕推開玻璃門,躡手躡腳地走出去。倒是羅柏立刻使起「鬼步」,快步且無聲地衝到街道上。
「我們得加緊腳步,」西奧多指指地平線上頭的耀眼太陽,「才能趕上公車。」
接著,兩人快步行走,穿越沿路紅磚鋪成的道路,沿路盡是低矮平房,放眼望去最挑高的建築物,就是三層樓高的教堂;他們一跨出小鎮出入口,草地獨特的清香便撲鼻而來,羅柏在每個步伐中,都感受到腳下泥土的觸感;快跑一段路後,柏油路才出現在眼前,此時藍色公車已經抵達站牌,兩人趕緊衝上車投幣,坐了下來。
公車行駛在大馬路上,雖然此處遍地草地,可是往窗頭望去,可以看到幾座反射著陽光、渾身閃爍光芒的大樓——羅柏愛透這景象了。每次跟著西奧多逃出小鎮,就能享受這般奇景,每每都讓他沈迷不已。
「羅柏,」西奧多靠了上來低語,「你能不能幫我問問司機,什麼時候會到州立博物館……。」
「九點十分,年輕人。」司機轉頭微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西奧多不由自主往後一縮。
「謝謝,司機先生!」羅柏舉起拇指高喊回應,根本不管一旁的西奧多。
「年輕人,你們能投票了嗎?」司機繼續握緊方向盤,將頭轉了回去。
「呃,西奧多,我們……。」
「不行,十六歲還不行……。」西奧多還維持著往後縮的姿勢。
「我們還不能投票,司機先生。」羅柏大聲回答,在這空蕩蕩的公車上,也只有他倆乘客跟司機。
「喔?還不能投票,但你們也想看看拜倫老頭啊?」羅柏聽得出來,司機話中的諷意,「想看糟老頭,你看我就好啦,何必大老遠去看拜倫呢?」
「什、什麼意思?」羅柏不解。
「年輕人,你們可能還太年輕,但是拜倫就是靠發動戰爭吸血的所謂『菁英』。」司機搖搖頭,壓低聲音,「這傢伙在年輕的時候就進過白宮啦,只是那時他只是副總統,但他靠著公佈自己稅單獲得大眾支持……小丑,就是個小丑。」
「為什麼公佈自己稅單就能獲得支持?」羅柏繼續追問。
「因為我們相信這群政治菁英繳的稅,說不定還沒有我們平民來得多!」司機回頭喊道,「誰知道約書亞‧拜倫冷不防公佈了自己的稅單,看到這副總統繳了這麼多稅,又如此坦率,還有誰不願意投票的?」
「司機先生,恕我冒昧,」西奧多已經正襟危坐,看上去沒那麼畏縮了,「發動戰爭吸血?副總統只是總統的備胎,不是嗎?」
「至少在他副總統任內,對外發動了殘忍的戰爭!」司機又轉頭過去,「那群『菁英』能站在舞台上那麼久,背後肯定有不少利益,不是嗎?」
「是。」西奧多回,面無表情,「司機先生說的對。」
見這司機似乎談到拜倫就有些不悅,兩人只好靜默下來,看窗外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