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第五章
《湘與彥之歌》
章四:劇變之時,無人相伴。
「季湘,來信已收到,會遲些時日回覆,請見諒。」
好尷尬,我瞪著line頁面,這則冷冰冰的訊息將我拋出的直球90度反彈回來,搞得我回覆也不是,不回覆也不是,進退兩難。
糾結了五分鐘後,我決定送出一張Ok的貼圖代替已讀。
我很早就知道溫姊不是健談的人,甚至比彥大更怕生,是標準的木訥型作家,但是用心撰寫的長信被她無理由地放置多天,難免有些不是滋味。
我之所以會找上她,只因她是我能在賭局中勝出的唯一希望。
枯等不是辦法,我決定善加利用這段時間,把彥大長篇小說以外的著作複習一遍,這次我採取地毯式搜索,從篇名、日期、作者、後記連同下方的讀者留言都不放過。
尤其是溫姊的。
溫姊並不是每篇文章都留言,但隔三差五的,總能在彥大浩瀚無垠的「文字海」裡覓得她的芳蹤。溫姊不僅是我崇拜的對象,也是彥大的前輩,她的留言透著對這位文壇明日之星的殷殷期許,情感真摯,令人為之動容。
如果我也能獲得溫姊如此的信任與重視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不爭氣地浮現腦海。可惜,在我提出這個無禮要求時,這渺小的心願變得更加遙不可及。
這時候我很慶幸自己在擁有一群好朋友,現實中的朋友,有別於文友們隔著螢幕虛無飄渺的空談,她們對於我,是面對面的交情,是可以傾訴心事的對象。當初被溫姊認成彥大的事讓很我受傷,但閨蜜勸我放寬心,設想成是對方的無心之過,讓不愉快被時間自然沖淡。
我喜歡在網路上以文會友,與文友們優雅而從容的深度對話,更樂於跟朋友們歡聚一堂,天南地北的暢談,透過聲音、表情和動作,交換彼此的想法與理念。
除了溫姊,留言區還聚集不少彥大的其他粉絲,寫下各種甜死人不償命的讚美之辭。崔大哥與黎詩恬名列其中,但吸引我目光的卻是這一位暱稱「小雨(葉筱瑀)♥」的女性。
我不認識這個人,但我清楚記得這個名字曾經出現在傅城濬傳給彥大的訊息裡。
傅城濬言下之意,她也是一名作家,甚至比彥大資深,她與溫姊也熟識,加上傳訊者本身,四個人構成一個神秘的文手圈。
葉筱瑀比溫姊更常造訪這裡,她們的話題鮮少涉及創作,而是圍繞著生活起居,比起某位很難開玩笑的無趣宅女,她兼具作家的敏感慧黠和女性的優雅從容,更適時運用可愛的顏文字來妝點文句,看起來格外親切,彷彿與彥大輕鬆地閒話家常一般。
沒錯,就是這種感覺,她們不只同姓,互動也很親暱,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也是熟絡到以姊妹相稱的閨密。
但她已經離開了穗凡,我無法自她口中探尋真相。
說到離開,可以分成自願和被迫兩種,這裡的「被迫」範圍很廣,可以指生活或工作壓力,前者有跡可循,後者毫無徵兆,葉筱瑀明顯屬於後者,部落格裡的最後一篇文章完全沒有依依不捨的道別氣息,那麼彥大呢?
我重回彥大斷層的起點――2016年3月6日下午5點20分所發表的文章,那是一篇新作預告,前半介紹故事梗概,後半簡單說明連載日期及頻率,彥大也依慣例認真回覆讀者留言,看起來再正常不過。
彷彿那個人明天依舊安穩地待在這兒,並且會將她引以為傲的故事分享給每一位引頸企盼的讀者知道。
但她隔天就消失了,一走就是六個月,回來時給的理由竟是「工作忙碌」。
鬼才相信,我暗自嘀咕,彥大2015年就辭去了工程師的職務,發文時早已專事寫作,這生硬的藉口誰都可以使用,唯獨她不行。
但我可以相信她其他文章透露的資訊,譬如日記。
日記不算正規文學作品,卻是一面真誠可靠的鏡子,絕不欺瞞自己,它們如實呈現人們當下的喜怒哀樂,同時也扮演提醒者(Reminder)的角色,縱使忘記當初發生了什麼,也能從中拼湊出大部分的記憶。
彥大非常注重個人隱私,網路和現實世界涇渭分明,但我觀察到她曾經頻繁將日記貼上穗凡網,幾乎到了每天更新的地步,而且時間就在臨走前的一個月!
從文風看得出是彥大本人所寫,畢竟喜歡用生難字詞的人不多。然而,彥大即使再悶騷、再害羞,還有輕微社交障礙,也不是一個過度多禮的人,實際相處後更是深刻體會到這一點;詭異的是,這三十天份的日記卻不斷強調讀者的支持對她意義有多重大,她寫著拗口,我看著彆扭,總覺得這段話像被硬塞進來似的,與日記內容很不搭。
經過比對,我更驚訝地發現,她在2月9日和24日發表的〈致讀者的公開信〉中,分別寫下這麼一段文字:
「很榮幸在穗凡網與各位相遇,因為有你們,讓我內心洋溢著幸福的熱度,我度過了生命中最充實、最燦爛的時光。」
「無論未來我在何時離開了穗凡,這段與大家共度的無憂歲月、美好時光,我都將慎重地珍藏在回憶裡。」
除了滿滿的感激與感動,這些重複的字句充分暗示著一條強度遞增的警訊:她即將與讀者們道別,她去意已決。
線索越多,我越不知該從何處著手,我只曉得3月6日的隔天,也就是3月7日彥大出事了,假如她平安無恙,日記將會持續更新。
我胸口猛然一震,掌心滲出絲絲冷汗,我聽說,想自殺的人往往會向身邊信賴的朋友釋放出訊息,心思夠敏感、夠細膩能察覺到異樣,就能挽救一條寶貴的性命。但在這個快步調的速食時代,人們連把一篇文章從頭到尾看完都嫌浪費時間,我們是否因為不曾仔細咀嚼這些弦外之音,而錯過了彥大的求救訊號?
情況或許沒那麼糟,但直覺告訴我,離開穗凡網百分之百違背彥大本人的意願。
「當時旻彥應該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險境,無暇抽身聯絡我們。我敢篤定,那段時間他所經歷的絕對是刻骨銘心的煎熬與痛楚。」崔大哥擔憂的臉龐再度浮現腦海。
如此一來,套用在〈快樂〉歌詞上就解釋得通了!主角「他」就是彥大,在定居多年的地方遭受惡意批評、造謠毀謗,身心狀況跌落谷底,但溫柔敦厚的她無力反擊,只能黯然離開傷心地,踏上孤獨的旅程,並冀望途中明媚的風光能化作一帖良藥,治癒傷痕累累的心靈。
那個傷心地怎麼看都在暗喻穗凡網,但加害者「你」指的又是誰?
我感覺自己快要碰觸到問題的核心了,如同解謎遊戲一路闖關收集情報,終於抵達最後的大魔王關卡,我需要一把關鍵的鑰匙,把所有線索串聯起來。
「登愣!」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這是穗凡網特有的訊息通知,滑開手機螢幕,上頭斗大的標題寫著:您有一封新郵件。
我點開信件,忽覺那把串聯線索的鑰匙業已到手。
「〈解惑函〉季湘:來意已知悉,我在審慎思考並且與當事人確認後,始提筆撰寫這封信,故而較晚回覆,希望妳不會介意。」
原來她問過彥大了,那倒是省去不少溝通的麻煩,我還怕她不肯相信我的話呢!
「對於阿彥,我所知恐怕不及妳多,其實在穗凡裡面,我和大家交流得並不深,阿彥已經是交往較深的一個,即便如此,她現實中的事我也僅略知片面,這些話不方便在網路上說,我們見面聊吧。」隨信附上見面地點的地址。
即使知道事實不若想像中美好,我仍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我與溫姊見面的那一天,便是我在賭局中佔上風的時刻。
我滿懷雀躍。
***
溫芷郁人如其名,是個親切溫暖的大姊姊,她比我年長一輪,鑲著金邊的圓框眼鏡飄著端莊成熟的女人味,比起在網路上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與她面對面更令我感到自在。
「妳想問什麼?季湘。」她放下咖啡杯,在杯盤上扣出清脆的喀嚓聲,這間餐廳氣氛十分幽靜,昏黃的燈光在她翹起的嘴邊搖曳,我瞬間有了這是一場輕鬆對談的錯覺。
「我想請問您對〈快樂〉這首歌了解多少?這真的是根據彥大的經歷所寫的嗎?」
溫姊笑容依舊,眼神卻冷了幾分,「妳自己已有定見,何必問我。」
「這是彥大自『消失的半年』回歸後發表的第一篇歌詞,她沒跟您討論過靈感來源嗎?」我不死心地繼續追問。
「消失的半年...妳是指阿彥出車禍昏迷,在醫院躺了四個多月這件事嗎?」
「什麼?」
我的胸口彷彿被炸開一個洞,鮮血汩汩流出,心臟連同那些早已梳理完畢的情感,再次裂成碎片散落滿地。但溫姊仍不打算放過我,她平靜的嗓音好似利刃,一字深似一字,在我心上劃出斑斑血痕。
「據說,出事的時候她精神恍惚,像在專注思考什麼而完全沒注意周遭環境。但事後調閱監視器發現錯不在阿彥,是肇事司機自以為能在黃燈變紅燈以前通過路口,才會釀成大禍。」
我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只希望這一切是場夢。
「所幸阿彥醒了過來,對方也願意支付全額醫療費用,他們達成和解。」她的聲音有些嘶啞:「我曾勸她不要和解,但她說她再經不起一場官司的折磨。」
「這是...什麼意思?」我艱難地開口:「還有您為何要如此說彥大?她的精神狀態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既悲傷又氣惱,氣溫芷郁把朋友形容得如此難聽。
她不理會我的質問,眼神飄向窗外的遠方,「如今看來,和解才是正確的選擇,現實遠比我們以為的更加殘酷險惡,多數人只看到光明面,卻沒想過檯面下埋藏了多少骯髒事。季湘,妳若知道那孩子在車禍前遭遇了什麼,就該認同我的說法。」
我深吸一口氣,抬頭正視她的臉:「請您告訴我。」
「抱歉,無可奉告,我答應過阿彥的。」她搖頭,「但妳可以看看她回來後第一篇小說,相信會有妳想要的答案。」
「那篇《因為主角光環》什麼的穿越小說?」名字太長記不得,「我沒印象裡頭有描寫到人性黑暗面。」
「不,不是那篇,我是指她的未公開文稿。」她從皮包裡掏出一疊裝訂整齊的A4紙張,「我徵詢過阿彥同意,可以將文稿給妳看,但僅限紙本的形式,並且要當場閱讀完。」
「不看也無妨,妳有拒絕的權利。」溫姊神情嚴肅,聲調卻逐漸緩和下來。
「我――」我當然想拒絕,我不願再看一遍彥大受傷的過程,不願再經歷一遍令人窒息的痛楚,但為了賭局、為了自己,也為了彥大,總有一個人必須承擔這些,然後勇敢跨越。
「我想看,請拿給我吧。」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我仍清楚感受自己握住文件的雙手劇烈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