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她會告訴你,她叫瑟琳娜。
十年前,在明白到瑟林諾——不,瑟琳娜——已經不會再出現之後,薩卡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能再回想跟那個人有關的事情;抱著那麼巨大的疑問過不了日子,可是生活仍得繼續。他在心中砌起高牆,將自己安放在設計好的軌道上,投入繁忙的外在世界,企圖用無知無感的日常隱去過往的景色。然而,那句話擊碎他砌築了十年的防備,使他跌坐在滿地碎片中央,每塊碎片都映出瑟琳娜的身影。
薩卡仰頭靠住背後的牆壁。地板堅實,他卻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正在無休無止地墜落。他可以假裝不知道瑟琳娜是誰,倘若真的這樣做,誰也不能責怪;但他向來平穩、像是只為切割與縫合而生的手,此刻顫抖著緊壓面龐,企圖掩蓋低微的呻吟——正是這雙聽命於賽維斯的手,乾淨俐落地取走瑟琳娜的內臟與眼睛。薩卡揪緊襯衫不斷深呼吸,胸臆中的絞痛卻未見減輕。
兩人好不容易重逢,卻成為剝奪與被剝奪的關係,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通道兩側都是大門緊閉,而他癱坐在地的此刻,其中一扇門開了。
「抱歉,頭有點暈。」他以為有人要往病房去,隨即抹淨臉頰強裝無事,抬起頭卻發現,打開的是通往病房的門。「……有什麼事嗎?」
羅娜多站在他面前,俯視的眼神說不清是蔑視或憐憫。薩卡別開視線前一秒,筆談用的筆記本遞來他面前。
瑟琳娜在裡面,所以我們在這裡談。
「找我有什麼事?」
他假裝不在意方才狼狽的模樣被撞見,並起身理好白大褂,不動聲色吁出氣息。羅娜多瞥了眼通往外界的門,接著振筆疾書。她似乎已經習慣筆談,書寫速度飛快,字跡卻不失工整。
你就是薩卡。
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單憑這句話薩卡就明白,瑟琳娜記得他、認出他,甚至已經將他的事告訴羅娜多。這個護士出來找他,肯定不只是想打招呼,而兩人稍後的談話也證明事實與這推測不謀而合。羅娜多比他矮,仰視的目光沒有偏斜,舉起筆記本的姿態毫無猶疑,像個只等犯人認罪的警察。
薩卡先開口道:「我認識妳嗎?」
不認識。但你認識瑟琳娜。
「我似乎應該認識這個人,但很遺憾,我不認識有誰叫作瑟琳娜。」
你認識瑟林諾。
「認識,不過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另外,瑟林諾是個男孩。」
瑟林諾就是瑟琳娜,你剛才對瑟琳娜這個名字有反應。
這時,薩卡決定乾脆承認自己與瑟琳娜的關係,如此一來,才能知道羅娜多究竟想做什麼。要是迂迴太久,談話的主導權可能被搶走,不如放棄裝傻,直接進入正題。
「就算我知道好了,妳又想做什麼?是瑟琳娜讓妳出來找我嗎?」
面對他態度保留的回應,羅娜多搖頭,再次書寫。
是我找你。
「找我有什麼事?我應該沒有什麼可幫妳的。」薩卡雙手一攤。
身為醫生,他甚少做出這種消極的表示。然而,羅娜多會拜託什麼,他心知肚明,相信她也看得出這點。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瑟琳娜能逃離這個地方,但瞭解賽維斯的人都知道,那只可能發生在夢裡;繁華區的夜沒有盡頭,當中卻沒有夢的容身之處。
羅娜多的臉泰半被口罩遮住,他不知道那底下是什麼表情,而只能看出,剛才那句話令她的眼神瞬間因厭惡而灼人,彷彿能將視線所及之處立刻燒穿。
我同意。我看你除了給人開刀以外也沒什麼才能。
薩卡順著這行字看向羅娜多,她則學他剛才那樣挑起單邊眉毛,彷彿在說「不然你想怎樣」。
「如果妳只是想找碴,恕不奉陪。」薩卡將左手插進外衣口袋,轉身想開門。「之後我會再過——別動不動抓我好嗎?」
羅娜多用可以壓制成年男子的力道扣住他的手腕,匆匆寫就的潦草文字出現在他面前。
她要死了
薩卡咬住嘴唇內側,擠出一句回應。「我很遺憾。」出乎薩卡預料,羅娜多鬆開了手,這反而使得他停下離開的腳步轉過去看她。只見她的手臂垂在身側,甚至有那麼一秒眉毛抽動,彷彿因為方才的宣告沒有獲得理想的回應而動搖。但眨眼間,她就蹙眉寫下一行字,全是粗黑的大寫。
移植中心的醫生待不久,最後都會去白楊區,所以我本想請你帶她離開。但算了。
「妳是這裡的護士,應該比我更清楚這裡的戒備有多森嚴。」他不知道該因為猜測成真而感到自得或煩躁,便嘆了口氣,語調平板地回應:「有的事情並不是想便能做到。」
那理所當然的答案立刻隱入狹小空間的沉默中,隨後薩卡聽見細小的繃緊聲。他上下打量,才發現那是來自羅娜多手上的筆,她死握住筆的力道大得它隨時都可能生生開裂。就在筆似乎快被握斷的前一刻,她飛速寫下一行特別粗黑的字。
你看起來挺聰明,難怪那麼窩囊。我不懂她為什麼想見你。
「妳認識她的時間應該比我長。妳都不懂的話,我就更不可能懂了。」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薩卡內心的某個角落竟開始期待起瑟琳娜聽見以後的反應,或許因為那是真心話。如果今天來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可能救出瑟琳娜的人,羅娜多也會這樣竭盡全力挽留對方嗎?這個問題只存在一秒便淡去,因為答案昭然若揭。
見他不再急著走,羅娜多低頭書寫,這次不怒不趕,字體回復為初見時的工整。
我要殺了她。
有資格探究原因的人不是他,於是他只問:「為什麼選在這時候動手?」
她早在來這裡第一年就該死,因為有人託我幫她解脫。但她拒絕我,說還有想見的人,這才活到現在。那個人就是你。她說你是她的朋友。
肩上無形的重量似乎又加重了些。薩卡腦海中的放映機開始倒帶,回放起往事:乘車抵達賽維斯安排的診所、醫學院的畢業典禮、分手時被女友甩了一耳光、大學四年間的種種、高中畢業時胸前別著代表成績全優的獎章、將初次得到的書卷獎徽章扔進排水溝……每一個畫面都失去它們原有的聲音,在背景迴盪不歇的是瑟琳娜的哭叫。他口乾舌燥,呼吸也愈來愈困難,恨不得即刻離開這座通道。身旁的羅娜多彷彿一個黑洞,隨時都會令他的理智塌縮為虛無。
「……夠了。」
見他又想走,羅娜多扯住他肘部的衣料,大有發生什麼事都不鬆手的態度。他背對她跟她代表的一切,望著那扇近在咫尺卻無比遙遠的門,顫抖不已。然而最後,他還是只能主動打破沉默,誰教這裡還有聲音的只剩下他。
「朋友?——如果我和她是朋友,那她為什麼要騙我?如果當我是朋友,為什麼不能相信我,為什麼剛才不叫我?瑟琳娜真的認為,我知道她為了見我而活到今天,就會被罪惡感壓垮嗎?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麼……」
他吸氣吐氣,盡可能壓低音量卻做過了頭,讓剩下的話聽來虛弱無力。
「她明明就看不見我現在的樣子,為什麼能預料到這一點?」
羅娜多還是緊抓著他,他好奇她是否也在發抖,宛如即將溺死的人無法放開救命的浮木。不久,她以指代筆,在他背上寫下想傳達的話。
她沒說你欠她。
「有理智、有羞恥心、有良知的話,不需要等別人親口確認。」
所以你覺得內疚,你覺得自己的人生是用她的人生換的。
聽得出來,羅娜多知道瑟琳娜幫助薩卡去白楊區就學的事。「……她跟妳說了什麼?」
她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比如你喜歡加鹽爆米花。
「她連那種事都跟妳說?」
難道還得先問過你?
「算了。」醫學院沒教過如何應對耍賴,於是他轉移話題。「妳和瑟琳娜商量過嗎?說妳打算殺死她。」
不需要。大部分時候,語言都太多餘。
「妳跟她一樣,都是我行我素的人。」薩卡放鬆身體讓羅娜多不要再抓著他,轉身露出苦笑。「妳會那樣做,是因為那樣對她最好嗎?」
因為已經沒有可留戀的東西。
羅娜多再次書寫,展現在他眼前的筆跡仍舊有力,卻透出一絲淒然。
「我想問一件事。」見羅娜多抬起眉毛,示意他繼續,薩卡接著道:「既然瑟琳娜已經認出我,她有沒有說什麼?我對她動刀這件事,她怎麼看?」
她說,很高興你成為出色的醫生。
瑟林諾不會暗諷人,而從剛才的互動來看,相信瑟琳娜也不會。那麼,這句話就是發自內心的嘉許。然而,薩卡反倒不知該做何感想。
「我明白了。」雖然表示理解,薩卡卻搖頭道:「但在這件事上我幫不了妳,不是我不想,但我不該對怎樣殺人提供意見。怎麼說我也是個醫生。」
我知道怎樣殺她,你要做的是陪她聊天。
「聊天?」
我知道你還會待一陣子。直到瑟琳娜復原看見你之前,你陪她聊天。我要在她復明後動手,在那之前她有資格比平常快樂。
「但那樣很奇怪不是嗎?我不認為在知道彼此是誰的情況下,我們可以自然地聊天。」
你們什麼也不是,就是患者跟醫生,她不會承認自己認識你。
「為什麼?」
他很想知道,為什麼以前也好現在也好,瑟琳娜都要對他隱瞞事實。
騙你又如何?就算知道真相,你又能做什麼?現在你已經知道她是誰,一直以來都是怎樣生活,但你的態度你自己清楚,你根本沒打算幫她。要是承受不了真相,就對彼此說謊,那樣比較輕鬆。只有我知道一切就好。反正我已經明白,拜託你也沒用。
確定他看完以後,羅娜多把剛才寫的話全部劃掉,力道大得讓紙張發出破裂聲。接著,她又寫了個時間,下面是一行字:明天這段時間我們不在。他點頭表示理解,她才回到瑟琳娜那裡,獨留他在兩扇緊閉的門中間。
諷刺的是,醫院房間的床絕對比診所的要好睡,薩卡在上面醒來時卻沒有感到更舒坦。想了想,或許是陽陽不在的緣故。在診所,他會先確認牠在房間角落縮成一團睡覺,自己才跟著就寢;但醒來時,他總發現牠偷偷跑來睡在他胸口,彷彿那裡才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依照主任的指示,工作之餘,薩卡必須每天抽空去檢查瑟琳娜一次。聽上級的口氣,這是個苦差事,因為瑟琳娜的房間味道很難聞,而且她的護士羅娜多比任何醫師都更專橫跋扈。關掉鬧鐘後,薩卡下床穿戴整齊,並戴上口罩。平常一旦披上醫師袍,他便能冷靜下來,它就像個制約,也像種保護。然而他待會要前往的地方,有著他從未向賽維斯家族或白楊區人透漏的過去,他深知這件醫師袍在那裡不起作用。
來應門的羅娜多瞪了薩卡一眼,隨即讓路給他。那時,瑟琳娜的床邊亮著的是閱讀用的白光。他還來不及動作,羅娜多便越過他,收起床頭小櫃上的《理想國》,並遞來一塊夾板,上面是點藥的時間紀錄。距離上次點藥已過去將近四小時,難怪瑟琳娜睡得那麼熟,但很快又該點藥了,她背對燈光沉睡的模樣,就像不願面對這事實似的。
「既然要檢查,還是必須把她叫起來吧?」
聽見他宛如耳語的聲音,羅娜多點頭並湊到瑟琳娜枕邊,發出小小的咻聲。旁觀的薩卡想到,她似乎只在瑟琳娜狂躁時表現得強硬,其他時候,她都像這樣輕手輕腳的,彷彿害怕造成不必要的疼痛。
「我覺得我根本沒睡多久……」
瑟琳娜如同賴床的學齡兒童,滾了半圈才順著攙扶坐起身,期間還小小打了個哈欠。或許是熟悉流程之故,她幾乎沒有反抗,手立刻伸到腦後要拆下繃帶,動作快得薩卡差點來不及制止。
「等等,時間還沒到。」
聽到薩卡的聲音,瑟琳娜垂下手,向他摸索過來,他不由得掌心朝上伸出手,像在訓練狗兒握手。瑟琳娜的指尖冷得彷彿來自冰櫃,在他沒怎麼長繭的手掌滑掠而過,停駐了幾秒。他下意識握住那隻小得過分的手,她卻反而用力將它抽回,只餘那冰冷的觸感。
「——抱歉,我還沒睡醒。」瑟琳娜吐吐舌頭,在腿上交疊左右手。「他們叫你定期來看我嗎,醫生?」
「是,就像上次說的。我們每天都要檢查妳的復原狀況。」他拉過羅娜多原本坐的椅子,雙手抱胸坐下。「妳的手有很多疤痕,以實驗體身分來說,這不尋常。」
「會嗎?可能是測試復原能力的時候弄的,那樣想的話呢?」
「不,因為有掌紋的緣故,不好觀察細小的傷口。一般會先把傷口開在手背或腕內,不會從手掌開始。」
「你挺怪的,醫生。其他醫生不會這麼認真解釋,對吧,羅娜多?」
身後的羅娜多發出很像瓦斯漏氣的聲音。得到回應以後,瑟琳娜聳肩接著道:「老實跟你說也沒關係,那是以前做鬥犬的時候弄傷的。」
「鬥犬?」他很少佯裝不知,口吻還假得來,面部表情就沒辦法做得太到位,只得慶幸瑟琳娜現在看不見,否則他不消多久便會露出馬腳。「那種賭錢的決鬥比賽?」
「就是那種賭錢的比賽,不過怎麼說呢?我就是個賠錢貨。」瑟琳娜把頭往後靠在牆上,發出思考時特有的哼聲。「我第一次參加大比賽的時候就輸了,依照契約,輸了以後就要被送來這裡。」
「我以為那種比賽的輸跟死是同義詞。」
「嗯,所以我輸了以後,是被送來這裡救活的。這裡的人很厲害,就算你已經看到白色通道,他們也有辦法把你拽回來。」
說完,瑟琳娜露齒一笑,彷彿很滿意自己能給出這樣的評價。她翻起短短的瀏海,展示額前的傷口。傷痕長約四公分,代表當時刀身沒入極深;時隔已久,褪色的疤痕幾乎淡去,但在白得泛青的肌膚上仍十分醒目。他坐回椅子,等瑟琳娜開口述說那道傷痕的來歷。
「這是在那場輸了的比賽裡被刀刺的。被刺中以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之後就是在這裡的事情。我有試著回想,但只要去想比賽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的頭就會很痛。」
「那還是別想比較好。」
「我也那樣覺得,所以我都想以前的事情。」
他斂下眼睫,感覺眉心出現深深的紋路。「做鬥犬之前嗎?」
「做鬥犬時的事情,那時認識了很重要的朋友。」瑟琳娜仰起頭,露出蒼白的咽喉,上面有著一條條深色疤痕。「到現在我也很想他。」
從氣窗看到的新月就像被框住了似的,紋絲不動。羅娜多說過的話還在薩卡耳邊迴盪,而此刻她站在他身後,不知道又掛著什麼表情。
「那個人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他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靜靜吐出一口氣,這才道:「曾經?」
「對,曾經,他現在已經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他知道的話,或許會有點難過。」
「不,他不會難過。死人沒有感覺。」瑟琳娜伸直手臂指向下面,不是床底下,也不是樓下,而是地下。「他也死在這裡。我第二要好的朋友是一隻狗,第三要好的朋友幫我照顧牠。如果他們還沒死,那他們就是我現在最要好的朋友。」
「他們呢?」
「我不知道。」
瑟琳娜微笑的模樣,就像在祈禱著離家奮鬥的同伴可以成功一樣,沒有任何陰霾。
「或許也死了。」
這樣說出口的時候,薩卡有種荒謬的感覺。在此同時,有人扣響房門,他喚了句「來了」並起身,卻被羅娜多示意坐回椅子,由她去應門。瑟琳娜在椅腳同地面擦出聲音後才開口,但仍舊沒有把臉轉向他所在的床邊。
「不可能,我相信那個人還活著。他很優秀,也不是愛找死的笨蛋。我們很久沒見面,但我覺得,他不用像我們這樣生活,所以現在一定過得很安穩。那樣就——」
瑟琳娜還沒說完便打住,薩卡還沒意會到是怎麼回事,直到羅娜多湊來他身側拿記錄用的夾板,這才明白是點藥的時間到了——他不曉得目不能視的瑟琳娜是如何做出如此準確的判斷,但或許誰在這裡待了十年後都會如此——他讓羅娜多壓住瑟琳娜,自己幫她拆繃帶。繃帶就要完全拆下之際,瑟琳娜抖得過於厲害,羅娜多只得要他退後,將她整個人放倒在床上用皮帶綁住。期間瑟琳娜不停掙扎,牙齒發出教人膽寒的磨礪聲,但嘴上又不停道歉說:「對不起,羅娜多,真的太痛了。」
羅娜多回答的方式,是將繃帶拆下,輕吻她眉心的那個刀疤,這才退離床邊讓薩卡接手。他俯身看向瑟琳娜的臉,依舊沒能按捺住背上湧出的陣陣涼意——要是羅娜多發現這點,肯定又會說他沒用——他用另一張表格記錄瑟琳娜的狀況時,她斷斷續續地叫他。「我點藥的時候,醫生你不用在旁邊吧?不需要的話,出去比較好。那個藥的味道很糟,你聞多了很可能頭痛,下次就不會想再過來。」大概是聽見壁櫃打開的聲音,瑟琳娜知道是時候點藥,便繼續道:「再見,醫生。」
薩卡沒有回答,而是立刻離開病房。通道門開啟的瞬間,身後傳來他怎樣都不可能習慣的嘶喊,以及病床被撞得快要散架的巨響。他本打算直接遠離這種令人渾身不自在的吵雜,卻發現雙腳好似生了根,動彈不得。他拿著識別證的手懸在門禁機器上方,呆立在原地傾聽著。不一會薩卡就發現,那跟他初聽見時有一處相當大的不同。
這次瑟琳娜不是因為疼痛而哭。疼痛不過是一個託辭。此刻,瑟琳娜哭喊的聲音,當中似乎有著深深的後悔,而且雖然句不成句,在他聽來卻像是……
不要走。
回到房間後,薩卡回想方才看見的景象。有那麼一刻,他幾乎要去觸碰新生的粉紅色部分,如果不這樣確認,他簡直不能相信,那對正在萌芽的眼睛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思考到極限處,他壓住太陽穴爬下床,到旁邊的洗手間翻出藥櫃裡的阿斯匹靈,就著氣泡水服下。鏡中的人臉色蒼白,與瑟琳娜相似的灰眼望著鏡外的自己,不知何故,那色彩有一絲扭曲。之後,他還是撩起被冷汗浸濕的瀏海,抱著馬桶乾嘔許久,最終什麼也沒吐出來,但畢竟是好多了。
第二次去找瑟琳娜時,薩卡都還沒出聲,瑟琳娜就猜測道:「是醫生吧?檢查我眼睛那個。」
「嗯。」他拉開椅子。「怎麼猜到的?只有我會進來找妳嗎?」
「那也是原因,不過最重要是因為聞到你的味道。」
他下意識捏住衣領,低頭嗅聞。「我有味道嗎?」
「你都來三次了,我當然認得你身上的味道。你上次幫我檢查眼睛時,我在想,那是藥的味道嗎?」瑟琳娜彎著膝蓋,把頭側靠上去,看向房間另一邊。他看不見瑟琳娜的臉,只能從聲音判斷,她應該仍在笑。「但想了想,又覺得應該不是。」
他搖搖頭。「這裡的藥味太重,妳聞到的應該只是我從外面帶來的空氣味道。」
「誰知道呢?總之,只要聞到那味道,我就能認出你,醫生。你知道人有五感吧?聽說失去視力的人聽力會變強,我倒是覺得自己的嗅覺變敏銳了。」
看不見瑟琳娜的臉可以減輕不少壓力,薩卡不禁認為她是有意為之。於是放下原本緊抱胸口的手,不再擺出象徵強烈防衛心理的姿態。
「妳好像很高興。」他指出。「因為認為自己的嗅覺變好,所以很高興?」
「當然囉,因為這樣的話,即使看不到也無法出聲叫人,還是可以在醫生你出現的時候聞出來。」瑟琳娜鼻頭抽動,像隻嗅到起司的小老鼠。「你知道我從這裡的生活學到什麼嗎,醫生?」
「不知道。」他向來不擅長問答遊戲。
「我在這裡學會做一個知足的人。」
「這裡也有可知足的事情?」
「今天經歷的痛沒有昨天多,做的惡夢沒有昨天久,輸液提早結束,手術突然延期——就算只是這種事情,也值得高興。不過,這次我會高興,是因為我發現,雖然因為手術的關係看不見了,也能有意外的收穫。人活著總得期待些什麼。」
「妳想活著嗎?」
脫口而出的瞬間,薩卡就知道這個問題不恰當,他幾乎能感覺到羅娜多的視線像把刀從背後捅進他心窩。令他意外的是,瑟琳娜毫不猶豫就給出答案,好似已經很習慣回答這個問題。
「不如說為什麼不活著吧。貓狗老鼠都是貪生怕死,人又能好到哪裡去——這是朋友跟我說的——這一刻我覺得活著更好一點,便決定活而不是死,這兩者的差別並沒有大到我非得做出選擇不可。」似乎是察覺氣氛有點異樣,瑟琳娜改用下巴靠著膝蓋,打趣似地說:「還是聊聊你的事情吧,醫生。我的生活肯定不比你的有意思。你住在這裡嗎?還是住在醫院外面?」
每次檢查的時間都不長,而且都以說不上愉快的檢查手續結尾,但瑟琳娜總是在薩卡面前保持活力,如同預先換好新電池的打鼓兔子。為了回應這份心意,他也讓自己的口吻聽來像在笑,假裝是個關心患者的醫生,盡量營造出真正在閒聊的氛圍。薩卡造訪期間,羅娜多總會讓出椅子,自己站著讀《理想國》,只有在瑟琳娜偶爾點到她時,才會發出一點聲音表示回應。
瑟琳娜對薩卡的學生時代特別感興趣,因為她自己從未去過學校,也不識字。他問她怎樣讀懂那本《月亮吃起來像起司嗎?》的,她挺起平坦的胸膛,說她要人幫忙把這本書朗讀過不下百次,好不容易把內容完全記住了。說到那本書,她就把內容背了一次,還讓他翻開繪本確認,結束後她問背得如何,他回答:「半個字都沒有錯。」
「好奇寶寶」這個詞,說是為瑟琳娜而發明也不為過。她對什麼事情都有興趣,又愛刨根問底,薩卡根本不必費心找話題,只要為她答疑解惑,時間就飛也似地流逝,甚至稍嫌不足。這使他回想起以前,剛到白楊區就學時,也是回來這樣為她解釋各式各樣的新奇事物。
「醫生,再講點白楊區的事情。」
「有一次教授停課,我搭著電車,看窗外的風景看了一整個下午。」
「你不是說醫學院功課很多嗎?難得停課,居然偷懶不讀書。」瑟琳娜連連咂嘴,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
「只有那一次而已。」
薩卡還記得,當時他想借《急診實務研究》,不巧那本書在大學圖書館已外借,他只得搭電車去公立圖書館碰運氣。電車上,他偶然眺望窗外,天空就跟任何時候一樣,湛藍明亮,有如夢幻。忽地,他想起瑟林諾曾問過「天空為什麼是藍色的」。想到這件事以後,他把頭靠在窗戶上,透過玻璃眺望藍天,直到似乎是因為天色過於美麗而流出眼淚。他錯過了公立圖書館那站,但他不在乎,反正那不是他唯一錯過的事物。
儘管聽不懂手術用具的名稱,也不曉得骨頭跟神經的名字,瑟琳娜還是喜歡問各種手術的事情,或是要他解釋為什麼要在哪裡下刀。她在自己的腹部比劃,一邊說:「有一次麻醉沒做好,雖然不會痛,可是我感覺到,刀子就是從這裡,往這裡一路切下去。還有一次,我有偷看過切下來的地方,東西就丟在我旁邊,看起來很奇怪,醒來以後我吐了,但羅娜多沒有生氣。」她接受的手術不可勝數,雖然不曉得某些程序的術語,卻因為反覆經歷多次,而能將細節描述得十分精確。只要她說得沒錯,令薩卡由衷地表示嘉許,她就會玩起指頭,臉上是小小的、害羞的微笑。
「醫生,你一開始就這麼擅長手術嗎?」
「不,我也是學的。第一次進手術室的時候,有同學昏倒,醒來以後才說自己會暈血。暈血就是看到血會不舒服、頭昏甚至反胃想吐的情況。人受到刺激的時候,副交感神經會——」薩卡看見瑟琳娜愈聽頭愈歪,便立刻說:「抱歉,總之暈血就是那麼回事。」
「不過,想當外科醫生就非得看見血。不是嗎?」
「是啊,所以他之後去接受認知療法,不過成效不好,最後改唸內科。」
「好可憐。」
某次,瑟琳娜把下巴靠在屈起的膝蓋上,用憧憬的口氣問道:「醫生,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的呢?」
「妳說繁華區還是白楊區?」
「我也不曉得。但總覺得,『外面』應該是更廣闊的地方……」
瑟琳娜說著「外面」的時候,薩卡差點就接著說出「妳想去看看嗎」。回過神來,他才察覺自己差點失言,後頸立刻被冷汗給溼透。他知道,要是瑟琳娜聽見這問題,一定會笑著說「不用急著去也可以,我用想像的就好了」一語帶過,但在那之後,兩人間會有某些事物永遠改變,再也不會虛假而輕鬆。意識到來自後方的視線時,他總會想到,見他這樣時刻不忘避諱某些主題,羅娜多想必又會形容他窩囊。思及此,他不由自慚形穢。
像是感覺不到薩卡的焦慮那般,瑟琳娜怡然自得地搭話,隨興地想像他描述的種種,或者時常出言調侃,令他不禁苦笑。無論是強勢的瑟林諾,或隱藏自己心情的瑟琳娜,他都無法與之爭奪主導權,只能被她牽著鼻子走。實際與她相處之後,他就有種感覺,彷彿只要逗笑她,他就再也不需要其他任何喜悅。之所以察覺這點,是因為某次他不自覺跟著瑟琳娜一起露出微笑,還是羅娜多遞夾板給他時滿臉嫌惡,他才發現自己居然笑得那麼開心。
儘管如此,每當離開病房的時刻來臨,他都像從清澈水面被拖入烏黑水底。經過的時光愈是愉快,即將到來的終結就愈是刺眼。他時常望著瑟琳娜微笑的側臉,疑惑她是否知道自己面臨將死的命運。
瑟琳娜和真正月亮的共通之處,是兩者都維持著從虛無到豐盈,再從完滿到消融的過程。如今,瑟琳娜的願望既已實現,羅娜多便打算終結那個循環,了斷長久以來的痛苦。然而瑟琳娜生存至今,只是為了能夠不留遺憾地結束嗎?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說到他即將前往白楊區的事情時,瑟琳娜似乎很感興趣,想知道他在那邊是不是有什麼熟人。
「你聽起來很年輕,醫生。你有女朋友嗎?」
這樣問的時候,瑟琳娜聽起來就像尋常的八卦愛好者,口吻有那麼點促狹。
「沒有,我單身。」
瑟琳娜歪了歪頭,她習慣以此表示疑惑。「沒空交女朋友嗎?」
「交過,但是被甩了。」
「真遜。難道是因為你不太會說話嗎?」瑟琳娜豎起一根食指,不容反駁地說:「我知道,一定是你老是講些『感動神經』還是『認知聊天法』之類的東西,所以人家覺得你太無趣了。醫生,你真的要有點幽默感,不然會一輩子孤單寂寞。」
「不過,後來我發現自己其實非常忙。」他舉起手表示投降,但想到瑟琳娜也看不見,便立刻把手放回腿上。「與其跟誰交往,還不如多練習縫合傷口。」
「真是,醫生你完全不懂嘛。」話雖如此,瑟琳娜卻笑咪咪的,似乎很滿意他孤家寡人、不善交際的事實。「結果到現在不忙了,還是沒有空交女朋友,聽起來真的特別特別遜呢。」
「……是啊。」
「會寂寞嗎?」
「不會,我養了一隻狗。」
「是嗎?牠叫什麼名字?」
「白色的,長得很像『陽光牌肉品』廣告裡面那隻狗,所以叫陽陽。」
瑟琳娜掩住嘴巴,或許是不想讓自己的表情被看見。薩卡看著那樣的她,希望自己可以無聲地傳達「陽陽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的訊息。雖然他並不懂得狗兒的心思,但在他看來,陽陽似乎可以感覺到,牠的其中一個主人,已經不會再回到自己身邊了。
好半晌,她才放下手,像個友善的陌生人那樣誇獎道:「真是個好名字,牠一定很可愛。」
「嗯,毛茸茸的像團棉花,跟雲朵一樣又白又軟。牠今年快十一歲。」他形容著陽陽的外表,惹得瑟琳娜拍手嘻笑,直誇牠可愛。他上了興頭,又說:「我幫我朋友照顧牠,到現在已經——」
他停頓幾秒,還在比劃著的手緩緩垂下。
「……已經十年了。」
笑容從瑟琳娜的臉上滑落。她靜默良久,才自言自語似地說:「真久呢,十年。」
「是啊,真久。」
那天,薩卡照例為瑟琳娜檢查初具雛形的眼球,寫完紀錄,然後離開病房,之後同樣由羅娜多為她點藥。一切如常,但他就要走入通道前,羅娜多追上來塞了張紙條給他,臨去前還瞪他一眼。他將目光從羅娜多凜然的背影移開,垂首閱讀紙條上的內容。
之後別再和她說話
剛才,那對黑色的眼珠,在純白色的靜謐中顯得分外深沉,也比周圍的白來得更加冰冷。和之前因厭憎而顯得灼熱的視線不同,羅娜多剛才那一眼,就好像他是已經被切下並廢棄的臟器,再無受到關注的價值。
那張倉促寫就的紙條躺在他的掌心,瑟琳娜帶有笑意的話聲似乎正從那裡傳出來,在空虛的長廊激起無人應答的回音。
他可以想像得到,她像是跟朋友道別那樣揮著手說:「再見,醫生。再見。」
之後,瑟琳娜不再同薩卡說話,而是表現得像個稱職的患者,乖乖讓他檢查眼睛,期間努力不要掙扎。她依舊禮貌地、好似不願讓人煩惱地微笑,罪惡感卻還是在他心中無邊無際地蔓延。
重提「十年」是一大過失,這錯誤明明是可以避免的,他卻一時不察,違背當初與羅娜多的約定。瑟琳娜不再與他交談,大概是因為已經隱瞞不了那份感情。只要張開嘴,或許就會忍不住呼救,但除此之外,也無法做到更多,反而會感覺更加悲哀。明明他是那樣宣稱過的,所以羅娜多才會要求他裝作若無其事,他卻連那點都沒能做好。想到自己的存在已無法再讓瑟琳娜抒發被囚禁的壓力,而是必須將心情藏入更深的角落,他的心中就會湧現一股沉悶的悔恨。
最後一次檢查時,瑟琳娜就像隻等著主人餵食的小狗,背靠床板坐著,動也不動地讓他拆下自己的繃帶。三層、兩層、一層,將瑟琳娜的短髮壓出痕跡的繃帶終於完全鬆脫,她的眼皮抽動,然後試探性地一點點睜開。羅娜多事先把床邊的燈轉成最暗的黃色,所以瑟琳娜的眼睛很快就完全張開了,但即使是如此微弱的光,也依然花了好一陣子才習慣。她將滿是舊傷的手掌放在眼前,接著又拉遠去看,最後望向站在右手邊的羅娜多。羅娜多撫著她長了些的頭髮,下巴蹭著她的頭頂,呢喃似地發出咻聲。薩卡別開頭,有些不習慣羅娜多在他面前露出溫柔的眼神。
瑟琳娜伸出手回抱羅娜多,口氣就像已為即將到來的災難做好萬全準備,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而再無恐懼。
「完全好了呢。這樣的話,以後就算他們要拿走我的眼睛,我也不怕了。」
這句話使薩卡有些呼吸困難,但他還是本著自己的職責說:「我再做點檢查,確認一下就好。」
聽到這句話,瑟琳娜放開羅娜多,囁嚅道:「我的眼睛很好。醫生,你可以回去了。」
「患者自己認為『很好』是不夠的。」薩卡拿出眼科用手電筒,坐回椅子上。「很快就好了。」
像是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那樣,瑟琳娜垂著頭慢慢轉過來,迎向薩卡的視線。與她對上眼的那一刻,他的心臟就像鞦韆盪到最高處,在空中失去了重量。那對初生的灰眼讓他感覺像在照鏡子,然而,他從未在自己的眼中看到過那樣的光。
驀地,薩卡想起往事。
醫學院學生非常忙碌,少有時間陪伴另一半,所以如果和其他學院的學生交往,最後都幾乎會慘遭分手;其分手率之高,據說只有法律學院可以一較高下。薩卡以第一名成績從高中畢業,靠著全額獎學金就讀醫學院,自然也不敢在課業上有所怠慢,但還是和某位同學互相吸引,進而交往。他記不得自己是怎麼和那個女孩開始關係的,似乎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兩人就同進同出,修同樣的課、一起吃飯、一起溫書、一起練習解剖、一起散步、一起在外過夜……除了住在不同的宿舍以外,就像一個人與他的影子,幾乎隨時都結伴出現。但要問為什麼,他只會回答是因為習慣。
那女孩有一頭漂亮滑順的長金髮,只是她總嫌麻煩而把頭髮綁起來。有次,被問及為什麼不剪短,她取下髮圈,搖散頭髮,噘著嘴回答:「我的臉太大了,不適合留短髮。」那時,看著她立刻又綁起馬尾,薩卡笑著答道:「原來如此。」她的優點就是認真,兩人一塊去圖書館做小組報告時,他會偷看她讀書的側臉,直到她感覺不對勁,轉過來責備他為止。不知何故,他看見她的綠色眼珠時,總會有種心臟忽然掉進腹腔的失落感。
直到終於必須正視這種異樣時,薩卡才開始觀察自己與女友的相處模式,發現自己幾乎沒有看過她的正面,而總是看著她的側臉。兩人並肩而行時,因為她的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更是只能看見她的頭頂。似乎只在眼中有她的身影、耳裡有她的聲音時,他才會萌生某種可以算是憐愛的情感。因為沒有可以商量感情問題的對象,他姑且就繼續維持著這段關係,以為只要表面上無事的話,就能稱之為風平浪靜。
都說女人感覺敏銳,女友最終還是發現薩卡的態度開始有所保留,忍不住問他究竟怎麼回事。他擅長唸書,卻不懂得如何應付伴侶的質問,才被逼問三兩句,就將想法和盤托出。他自己也不明白那種失落感所為何來,她卻一下就聽懂了。
她給了他一巴掌,眼泛淚光。
「你怎麼可以把我當作別人的替代品啊!」
在他們身邊,午間的學生餐廳陷入長達三分鐘的徹底沉默。在那片死寂中,他終於回想起來,自己失去的那對眼睛是灰色的,是月亮般的、通透的灰色。看著前女友的背影消失在餐廳門口,他卻露出了恍惚的微笑。
那對他想忘但忘不掉的眼睛,就在這裡。他無法相信自己居然這時才明白——無法穩定下來的心搏、驟然模糊的眼眶、說不出話的瞬間,再再向他呼喊著——自己始終在尋找的,就是這對眼睛。
房間裡響起宛如漏氣般的嘶聲,不知道是羅娜多呼吸的聲音,又或者是他或瑟琳娜其中一個人張開嘴巴,本能地呼喚對方的聲音。然而它才剛響起,又立刻沈寂下去。
瑟琳娜的目光滿是迷惑,就像忽然迷了路,直到臉頰出現閃亮的水痕,患者服的領口逐漸被浸濕,才回過神想伸手擦掉奔流的淚水。不過羅娜多的動作比她更快,當即抓住差點碰到眼睛的那隻手,並且按住瑟琳娜的肩膀,要她注意自己的行為。見狀,薩卡也大夢初醒似地開口道:「……不要揉,會傷到眼睛。」
「……是呢,我、我忘了。真是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瑟琳娜吸了吸鼻子,還未停下的淚水流進強顏歡笑的、顫抖著的唇間。「我應該是對光線太敏感了吧,醫生?」
「光線?」
「嗯,光線,就像黎明時的光。」
「黎明……是嗎?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妳也見過所謂的黎明嗎?」
「見過的,我見過。那是我……那是我最喜歡的東西。」瑟琳娜仍舊淚流不止地看著他,就像尋回了遺失已久的寶物。「謝謝,你這麼認真幫我檢查,我才能重新看見,你的恩情我會記得。再見,醫生。」說完,她就作勢要睡,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頭。
他們距離彼此十年。這段時間的長度,大概就像患者跟醫生之間的距離那麼長,也像失散的戀人之間的距離那麼長。
薩卡起身,明知這已經是最後一次見面,卻還是沒有在離開前向瑟琳娜道別,彷彿只要不親口畫下句點,他們之間的一切就不會結束。搖搖晃晃地走進通道後,他背靠牆壁,頭往後撞在牆上,企圖穩住抖個不停的雙腿。但就在誰也察覺不了的瞬間,眼前的天花板忽然變得遙遠,膝蓋也使不上勁,整個人昏昏沉沉坐下。他垂著頭,心臟似乎已經不是掉落到腹腔,而是落入了更加黑暗的地方去,倘若他就此離開這家醫院,有些東西似乎便會再也無法取回。
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要安穩地活著?若這樣毫無波瀾的生活日復一日延續,幸福就會來臨嗎?如果不去找尋遺失的東西,是否就要繼續與那缺口共存?
病房門再次開啟,輕輕的踱步停在他身邊。
「……妳真的會殺死瑟琳娜嗎?」
羅娜多的指尖在他頭頂輕柔地畫了一個圈,彷彿「死」是一份給瑟琳娜的禮物。
「既然這樣,那就把她給我吧,把瑟琳娜給我。」
起初,薩卡不敢答應要救瑟琳娜,是因為他膽小得不敢在繁華區作夢,因為他見過夢燃燒的灰燼,也嘗過夢破碎的滋味。但是此刻,他不由得做起夢,想看見她的雙眼倒映碧藍的天色,想看見她在晴朗的日子裡對自己微笑。眼眶被淚水燙得發疼,薩卡用力眨眼想讓視野明亮些,卻只是看見自己的白大褂下擺不斷出現點點水痕。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只剩下不要發出嗚咽聲,如此一來,至少還能假裝自己沒有崩潰——他比誰都沒有資格哭,這些年來,受苦的、卑微的、孤單的不是他,保護瑟琳娜的也不是他。然而,正是因為如此,他此刻才會湧現這種連拳頭都握不緊的無力感。
你還是繼續幫我養著牠吧……抱歉,我得先走了。
他們都叫我,一五三二一號,你那樣叫我就可以了。
不如說為什麼不活著吧。貓狗老鼠都是貪生怕死,人又能好到哪裡去。
醫生,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的呢?
見過的,我見過。那是我……那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再見,醫生。再見。
薩卡這才明白,跟瑟琳娜相比,連面對事實的勇氣都沒有的自己到底有多軟弱。
之所以努力至今,明明不是為了保護枯燥的生活,而是不讓重視的東西消失。
為什麼如今才理解這一點?
「我不想……我不要……不要她再哭,也不想看她繼續說謊了。」
圈。
倘若繁華區也能迎來黎明,想必那就是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