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朋友一起去吃火鍋。有個人在喝泡菜鍋的湯，被笑是盤子，笑他的那個人點了一鍋熱水，把好幾個哈根達斯的冰淇淋放進碗裡隔水加熱成液體，咕嚕咕嚕喝下去，嘴巴都是綠綠的薄荷巧克力，「多學著點，這樣才回本。」他說。他不以為意，照樣喝他的湯。「他要那樣吃，不如直接去吃牙膏還比較快。」事後他對那人如此評價：「至少牙膏的熱量還比較少，對人體比較健康。」
吃到肚子不再飢餓後，他們開始聊天。那個來火鍋店專門吃熱炒的人說：「我最近在看《做工的人》。」
「那個都幾百年前的了，你怎麼還在看？」另一個人說。
「有嗎？很久了嗎？不是才播沒多久嗎？」
「你去外面跟年輕妹妹談那個，一定會被笑是老人，跟不上時代啦！」
「那現在都播些什麼？」
「去看前幾個禮拜的金鐘獎，把入圍的跟得獎的戲劇名字通通背起來，然後跟人聊的時候要這麼說——『雖然某某某得獎了，但我覺得入圍的某某某比較好』。」
「入圍的名單這麼多，每個又都拍好多集，我哪來那麼多時間看？」
「白癡喔，誰叫你去看？只要知道名字，接著點頭附和就好。你以為對方都是評論家，要跟你談論鏡頭或象徵內涵喔？他們才沒有那種腦袋。我跟你說啦，那些人其實也都沒有看過，頂多看了劇情簡介就當自己看完了，追根究柢他們不過是在跟風、趕時髦，為了在跟對方聊天時不讓人覺得自己『遜斃了』才——喔！」
他對面那個人用來裝哈根達斯隔水加熱的碗在鍋裡翻船了，水染成薄荷色。「服務生！」推著餐車的服務生來了，大家以為他是要換一鍋清水，結果他起身拿了車上的兩碟蝦子，丟進綠色的水煮。「那些蝦子已經死過一次了，他這樣把他們扔進牙膏鍋裡，無疑是一種對靈魂的折磨……多麼令人髮指的惡行啊！」那位明顯對薄荷巧克力有偏見的人，在多年後的一個夜晚，把這個回憶當作鬼故事講給女兒聽。
「你的蝦子……算了。剛剛說到哪？喔對，我之前有遇過一個有趣的人，剛好跟我講的有點關聯。」他說：「我在停車場抽菸，遇到一個男的，臉看起來很年輕，卻留鬍子。我跟他借火，他抽的牌子跟我一樣，然後我們就聊了起來。他說他現在就讀一所國立大學，對電影很有研究，我問他最近有什麼好看的電影，他說近二十年來的電影全是垃圾，我說那你推薦幾個不是垃圾的電影給我，他就天花亂墜開始說了啊，《教父》、《計程車司機》、《希特勒的名單》……。我問他有沒有聽過《我愛蝴蝶啾啾啾》，他說那是什麼？我說你別開這種玩笑，專門研究電影的，不可能沒聽過《我愛蝴蝶啾啾啾》，一九五九年的那個啊！他說他好像有點印象了，我說那可是奧斯卡的遺珠之憾，最後反轉再反轉的結局和橫向移動鏡頭的方式，直到現在我都記得，他說是啊是啊，他也是這麼認為，我問他關於電影中主角的青梅竹馬被大火連同房子一起燒掉後，主角在清晨來到森林裡的一棵橡樹旁邊蹲下，縮成一團化作蝶蛹羽化，這段是不是跟前面老師在墳場跟主角說的『你不握緊杯子，火車的時差就會永遠誤點』有所呼應？他說是啊是啊，他也是這麼認為，我說難得遇到一位知己，不如換你發表一下對這部電影的看法吧，他菸差點沒掉下來，說他差不多該走了，我說你的菸才沒吸幾口，這麼快就要走啦？這時候他大吸一口，像是鯨魚濾食般的氣勢把整根菸直接吸完，整張臉變成紅色，看起來將要昏倒，他說朋友在等他，很急，便跑掉了。」
「《我愛蝴蝶啾啾啾》到底是多厲害的電影？我從來沒聽說過。」
「你當然不可能聽過，因為那是我瞎掰出來的電影。」
他們哄堂大笑，用可樂乾杯。
那人離席，又拿了一盤牛肉炒空心菜回來吃，有人問他：「對了，你說你最近在看《做工的人》，那部片好看嗎？」
他咀嚼完嘴裡的食物後說：「不錯啊，有一段我看了特別有感，就是工人的眼睛出問題，晚上看不見東西，他的家人朋友都勸他去看醫生，但他死也不去，他說他知道自己全身都是病，只要進了醫院就再也出不來了。」
「噢，這、這劇情未免也太……太……」
「太不適合在吃飯的時候說了，你害我都沒胃口吃布丁了。」
「不然，我講個別的吧，是迪士尼的動畫，老少咸宜。」他把筷子放下來，說道：「那是我很小的時候看的了。有一隻豬到飯店住宿，他穿著藍色西裝，人模人樣的，還用兩條腿走路；飯店經理是一隻黑色的鴨子還是鳥之類的，穿著紫色背心，頭上戴著小帽子。晚上的時候，豬的房間有隻老鼠在啃桌腳，吵得睡不著，他便打電話給經理，請他處理。經理送過去一隻黃色的貓，成功趕走了老鼠，但貓卻霸占豬的床不放，他只好再打電話；經理找了一隻褐色的垂耳狗，把貓給趕走，不過狗在半夜聽到敲鐘的聲音，以為自己是拳擊手，在夢遊的狀態下把豬痛扁一頓，鼻青臉腫的他又打了電話；經理送去一隻獅子，嚇醒也嚇跑了那隻狗，可是沒多久豬又打電話過去，因為那隻獅子快要把他吃掉了；經理這次找來一頭大象，大象直接把牆壁撞出一個洞，把獅子給轟出去，結果豬還是打了電話，他說大象體積過於龐大，他被擠在牆壁上動彈不得，根本沒辦法好好睡覺；於是經理送過去一隻老鼠，把大象趕走。動畫最後的鏡頭停在老鼠咬桌腳——和他最初登場的畫面一模一樣。」
「我好像也有看過這個卡通，記得那個經理好像是故意要整那隻豬，晚上敲鐘的聲音就是他弄出來的。」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另一個人說。
「我覺得光是客人是豬這一點，就足以解釋了。」
「我懂。以前有人問我，上班最討厭遇到哪種客人，你們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嗎？」
「怎麼回答？」
「來店裡的客人。」
他們笑得像是可樂氣泡。有個人笑到『唉呦』一聲，摸著左邊的臉頰說自己咬到嘴巴了，這讓氣泡更加快活，啵啵啵啵地脹起，又啵啵啵啵地萎縮。等到某人先開口說自己差不多要回去了，聚會便到了尾聲。
雖然天氣仍炎熱，可他們下一次同樣約在火鍋店，坐的是同一桌，十三號，離自助吧很近，醬料區很遠。今天比較特別，上次咬到嘴巴的那個人缺席；他們照常先沉默地用餐，半飽後才打開話匣子：「那個《魔女宅急便》啊，你們應該都有看過吧？我就當作有了。我前幾天下午沒課，就在辦公室偷看，有個地方我還是想不通，最後琪琪的魔力不是恢復了嗎？那為什麼還是聽不到吉吉說的話？」
「我有點忘了，吉吉是那個麵包師傅嗎？」
「吉吉是那隻黑貓啦！」
「那那個男的麵包師傅會說話嗎？」
「管他會不會說話，現在的重點是吉吉。你們覺得是為什麼？」
在座的幾位男士開始回想《魔女宅急便》的劇情，有人想起琪琪飛行時聽的收音機的音樂，隨著記憶中的旋律用腳打拍子；有人想起蜻蜓的腳踏車飛行器，還有在公路上壓車的刺激片段；有人在想那個畫家大姐姐瀟灑的態度和自由的生活方式；有人還在糾結麵包師傅到底有沒有說過話。到頭來認真想的只有一個人，他是這麼回答的：「吉吉該不會本來就不會說話吧？」
「什麼意思？」拋出問題的那人說。
「琪琪離家時，在天上不是有遇到一個自稱會占卜的魔女嗎？她也帶著一隻貓，但那隻貓沒有說話。所以我在想，魔女身邊的貓其實只是普通的貓，會說話純屬魔女自己的幻想；她們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會有這種幻想也不奇怪。最後琪琪在那座城市交到了朋友，有了工作和住的地方，她已經獨立、堅強起來了，於是再也不需要幻想貓會陪她說話了。」
其他桌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大，十三號桌除了呼吸聲外，只剩下喝哈根達斯的聲音。
「哈、哈、哈！有趣！嗯，你的猜測很有趣！」他鼓掌，接著說：「但是不合理。琪琪跟那個會占卜的魔女也才碰面一下子，彼此又是陌生人，那隻貓也許只是不想說話，不代表不會說話。再來你說吉吉會說話全是琪琪的幻想？你想想，他們在整部電影都講過多少次話了，還會互相鬥嘴，如果真的像你說的全是幻想，難不成琪琪有人格分裂？」
他講到一半很自然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像是老師在訓誡誤入歧途的學生；被訓話的那個人，像是翻圍牆翹課被當場抓包的國中生一樣，講起話來比蝸牛的叫聲還小：「那個……那……那……」他不敢正視老師的眼睛，道：「那除了琪琪以外，吉吉有跟任何一個人類溝通過嗎？」
他話講完，大家好像向日葵在迎接太陽一樣，把頭扭向站著的人，等著看他如何接招；只見他閉起眼睛微笑搖搖頭，手往椅子摸了摸確認後坐下，隨即高喊：「服務生！」服務生立刻推著車來了，說：「要蝦子嗎？」
「不，叫你來是有比蝦子更重要的事情。」
「是什麼事情比蝦子更重要？」
「琪琪，《魔女宅急便》的琪琪，她身邊有隻會說話的黑貓吉吉，然後在故事中間，琪琪曾失去魔法——啊，說那麼多幹嘛？我要問的問題只有一個，你認為吉吉是真的會說話，還是他說話的聲音全是琪琪在幻想？」
服務生像尊雕像立在原地，眉毛皺得連成一條，放在餐車握把的手抓得死緊，顫抖著。喜歡喝牙膏的人把碗放進鍋裡煮，冰淇淋逐漸融化，他撈起來放涼，用可樂冷卻了嘴巴再一口一口喝下去；有點濃稠，沒辦法一次喝完，分了幾十次，不浪費地用湯匙把邊緣殘餘通通刮乾淨吃下，打了嗝，聲音響亮明顯。他注意到都沒人說話，來回張望朋友與服務生的臉孔。
「唔……」服務生張開嘴巴又閉上。
「別怕。」他說：「直接把你心中的答案告訴我。」
「好……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他抓抓頭髮，笑道：「我沒看過那個什麼宅急便的卡通，我完全不知道你剛剛在問什麼。不好意思！」沒給他們反應的時間，他講完最後一個『思』字便推車光速逃。
十三號桌接下來的氣氛就好像家裡死了人，有個人趴在桌上不說話。提出『吉吉幻想論』的人說：「喂……好啦！我也是隨便猜的，對不起啦！吉吉是真的會說話，琪琪最後聽不到是因為……因為她的魔力還沒完全恢復，再給她幾個禮拜的時間，她就聽得到了啦！」
那人把頭抬起來，沒有和任何人眼神有交流，從皮夾拿出自己那份的錢放桌上，說了句『要回家看琪琪』便往外走，背影令人不忍心多看。
「他走了誒。」
「沒差啦，他本來就是這樣。下次送他吉卜力的玩偶他就高興得像個孩子了。」
於是男人們好像剛才的事沒發生，繼續說著別的：「我借了一本書給朋友，但他一直不還。」
「什麼書？」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聽起來很不得了。」
「沒錯，那是我珍藏的書。」
「那個朋友跟你交情很好囉？」
「如果他在路上跌倒，我會放聲大笑，把他的糗態拍下來傳給所有人看，之後三不五時就翻出這件事再笑他一遍的程度。」
「嗯。」他點點頭。根本沒聽懂。
「每次跟他提到書的事，他就變得很緊張、惶惶不安，硬是扯到別的地方去。」
「一定是把書搞丟了，不敢跟你說。」
「我也想過是這樣，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是這種人。」他說：「後來，我想通他為什麼遲遲不把書還我了。」
「為什麼？」
「因為他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朋友。」
「不然他是誰？」
「是機器人，會企圖毀滅人類世界，很壞的那種。」
「又來了，這傢伙又要開始唬爛了。」
「那個邪惡機器人，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取代了我朋友，用他的皮囊混入人類世界。」
「你怎麼知道他是機器人？」
「我在網路上找到一個測試方法：準備一塊磁鐵，貼在受試者的臉上；磁力會影響機器人內部的磁場運作，引起他強烈的不適，所以一旦對方表現出不悅的表情或反應，就證明他不是人類，是包著臭皮囊的壞壞機器人！」
「你真的對他這麼做了？」
「沒錯，那天我直接跑到他家，他坐在沙發上讀書，一看那書的封面，是紅皮的《人間失格》。他把書收起來，問我要做什麼，我像個牛仔一樣對他說『小子，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你差不多該歸還了』，他像之前一樣扯東扯西，什麼某個鄉下有個少棒隊，他們買不起球具，於是用牛蒡充當球棒。就在這時，我從襯衫口袋拿出磁鐵，直接貼在他臉上！他大叫一聲，『我的眼睛！』哈！這下露出馬腳了吧！我揪住他的領子，對他說『你這個臭機器人！你把我的朋友怎麼樣了？勸你最好從實招來，不然扭斷你的機器手臂！』他說『你在發什麼羊癲瘋？那不過是一本書！』我把他舉得高高的，雙腳離地，說『破銅爛鐵當然不會懂這本書的價值』，他額頭冒汗，呼吸急促，看來剛才的磁鐵對他起了作用。『大不了我賠錢給你，你先放我下來！』『膚淺！人類精神與靈魂的結晶，可不是幾張臭錢可以交換來的！』我把他摔到地上，踢他的臉，他唉呦唉呦的慘叫，聲音逐漸變成電子音，人類外殼一片片剝落，露出裡面複雜噁心的電路板……」他講到這邊自己笑出了來，幾個人喊了聲『白癡！』、『低能兒！』也跟著笑，舉起可樂乾杯。
再一杯可樂或一個布丁的時間，就差不多有人說要走了。此時有人問起上次咬到嘴巴的那位，今天怎麼缺席了他們『模範男人幫』的聚會？
「咬破嘴巴這種小傷，不至於拖一個月還沒好吧？」
「關於這個啊，其實我前兩天有打電話去關心了，原本想跟大家說，但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機。」
「他人還好嗎？」
「他……住院了。」
「住院？他的口腔那麼脆弱的嗎？」
「他的阿基里斯腱是長在嘴巴裡喔？」
「他的情況，不僅僅是嘴巴破了個洞那麼單純。」他說：「你們還記得上次聊了什麼嗎？」
「哈姆太郎？還是九陰白骨爪？」
「那些是上上次。上次我們聊到一個迪士尼卡通，住飯店的豬，記得嗎？」
「喔——那個打電話請客房經理處理動物的卡通？」
「對，就是那個……等等，不是啊，那個卡通不就是你講給我們聽的嗎？」
「是喔？嘛，提這個幹嘛？你快說他到底怎麼了。」
「之所以會提到這個，是因為發生在他身上的一連串遭遇，和卡通裡的劇情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房間有老鼠？」
「我那是比喻。我要繼續說了。」他道：「那天他回去以後，刷牙、吃東西或喝水，不管有意無意都會碰到傷口，雖然不到很痛，卻很彆扭。他沒耐心等它慢慢好，隔天便到了常去的診所，醫生替他上藥，交代不能吃油炸或刺激性食物，又幫他開了三天分的藥，分早中晚；他乖乖照醫生指示，並按時吃藥，吃到第二天，嘴巴都還沒好，就一直拉肚子，一整天與馬桶為伍，全身無力，什麼事也做不了。他抓準航空母艦從屁眼出航之間的空檔，跑去大醫院掛腸胃科，醫生要他少吃油膩的食物，開藥給他，藥吃了幾天，情況有所改善，但待在廁所的時間並無縮短，馬桶從坐著變成抱著，腹瀉改為嘔吐；不管吃過什麼，不到一個鐘頭便會通通吐出來。他又跑去找醫生，醫生診斷是胃潰瘍，開藥給他吃，吃了以後終於脫離廁所，牙齒卻莫名痛了起來，連喝水碰觸到都會痛；看了醫生，吃了藥，牙齒不痛了，可是晚上他再也睡不著覺，腦子裡每個細胞都在徹夜狂歡，直到黎明才平息；去掛精神科，吃了藥後，那些腦細胞才冷靜下來。之後的早上，他在刷牙時忽然一陣刺痛，照鏡子看到他口腔內破了個大洞，就在先前癒合好的傷口附近。考慮幾天後，他住進醫院做檢查，打算把身體潛藏的病灶找出來並解決，那可是件大工程，但他已下定決心，要健康地走出醫院。」
講完後他補上一句：「這些事情是他那個愛說謊的女朋友告訴我的。」
在眾人思緒正混亂，尚未做出反應前，那位應該在醫院的朋友，現身於店內，走來十三號桌打招呼：「嗨！你們都吃完啦？我今天本來有事不能來的，但我想說我們一個月才聚會一次，不露個臉實在過意不去，所以就來了。」他的臉色既不蒼白，也稱不上紅潤，就和一般作息不太正常的成年人一樣，也就是和平時沒兩樣，見方才走路的模樣和講話的聲音，也不像是一個虛弱的病人。
大家面面相覷，接著將夾帶各種情緒的視線投注在他身上，他站著，沒坐下，說：「你們怎麼了？幹嘛都不說話？」有個人起身，從胸前口袋掏出馬蹄形的藍紅磁鐵，靠過去朝他的左臉頰一貼——他整個人抽了一下，喝道：「很痛誒！你幹嘛啦！」
其他人呆愣在那。
2020/10/11 佐佐
創作內容
二十八、開講
奇幻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