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美利堅。
嚴格上來說，身為數據化意識體，他能二十四小時計算資料，不用睡覺更無法做夢，而在更早之前，拯救全人類的願望使他從年輕有為的科學家變成純粹的瘋子後，他便長期失眠。
由於精神過度興奮，也由於思路不甘放棄即將成形的構想。這個常人眼中與社會嚴重脫節的個體、為改變命運義無反顧的逐夢者，以救世主為畢生志業，日復一日構思著對策。
夢是睡眠品質差的體現。他笑著說服自己，同時把大腦數據上傳到雲端。睡覺會占用工作時間，但改革腐朽的文明一刻不能拖沓，轉化為程式是最有效的解套之道。他可以將手臂延伸至各領域，重新規劃制度，修正弊端。
沒有情感的波動，自然就沒有在乎的事情。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背後他偷罵: 去你媽的經國大業裝不下一個夢。
可是捨掉人類身分的他為何又重拾了夢境?
最近他研發的發電機組，需要夢境對人施加刺激，強烈的腦波能夠供給源源不絕的能量，使人拚命踩踏飛輪，帶動機器運轉，產生的電力輸送給他的工廠。某種智慧裝置接觸生物體，即會快速分析它的喜好，透過演算法模擬出讓其感到最愉悅的夢境。
隨著裝置進入測試階段，他決定親自做個實驗。電子人投射出的夢是什麼模樣，他非常好奇，畢竟這生鏽的腦袋，許久沒做過夢了。他借了一具仿生人作為身體，躺上手術床，連接圓形貼片到後腦勺，雙眼緊閉，和他兒時一樣。
他的母國在擊敗強敵後，再無勢力與之抗衡，憑著豐厚的軍備資本呼風喚雨，四處掠奪物產，憑權威將看不順眼的他國領導人俘虜至國內監獄，暗中操控國與國的對壘。
無人可擋。
求學階段他即意識到，自己以身為那國的國民為恥。為支持侵略的野心，民眾幾近被沉重的賦稅壓垮。發動戰爭之際，無數國民飽受戰火摧殘。家庭被拆散，英魂命喪時代的巨輪之下。他大可沉浸於周遭所有國家的居民向他行跪的歡愉，卻如當年隔著一片海，對流血的高棉、越南於心不忍。他骨子裡依舊是深愛著國土的，而不斷痛恨扭曲的政府。如果連元首都不肯救自己的人民，那還有誰願意照顧人民? 這群可憐的、脆弱的，與他共同流淌著滾燙鮮血的同胞們，系出同源，血濃於水。
他必須為國家做點什麼。必須把人民從苦難解放出來。
在世界被無邊的貪欲毀滅以前。
比起加入嬉皮抗議，反戰份子動用了他科技權威兼實業家的光環，遊說國防部長，不要炸掉底格里斯河下游的地層獲取石油，為一己之私而使原生居民無家可歸，雖他已不處人類之列，仍做不到袖手旁觀。
「你連人都不是，我為什麼得聽你的?」部長以輕蔑的口吻打發他走了。
接下來的故事，相信只要是兒童時期對於自然科學有興趣的人，應該都聽過。
六千五百萬年前，一顆小行星撞擊地球，激起的煙塵籠罩天空，完全遮蔽住陽光。先是植物枯死，缺乏糧食的物種接二連三地絕滅，大地成了荒漠，了無生機。那充滿競爭的陸塊，因死亡陷入無邊靜謐。
只不過，這次從天而降的，改成了原子彈。
那奇異的夢裡，上帝指定他挑起彌賽亞的重任，帶領受苦的人民去往聖地。北美大平原一片荒蕪，狂風揚起沙塵令他兩眼模糊，如墜五里霧中，他拄著牧羊拐杖勉強支撐身子，而流沙似乎欲吞噬他腳下的一切。
他是摩西，要帶著人民找尋流奶與蜜之地。跟隨著他的盡是流離失所的難民，來自他的國家。自顧不暇的大總統搭太空船遁逃了，而他，他脫離智人族群多年，原本擔心人群不接納沒想到大夥非常團結，毫無保留地信任他。
這趟有去無回的旅程，珊瑚紅色的礫石擴張成無際的原野，奇形怪狀的岩塊彷若淌著烏黑的血液。綿延數公里的隊伍浩浩蕩蕩。飛沙走石，崩裂的岩屑席捲前路。
旅人們著魔似地跪下，朝乾涸的河床挖個不停，期盼能挖掘到土地涵養的甘露。好不容易尋獲個坑洞，才剛插旗，就出現對手與口渴的人推擠，搶著掬一把清甜的泉水。有人把同伴狠狠地推開，自己低下頭大喝特喝。兩顆頭誰也不讓誰，小孩亦是。有人窮忙了老半天，最後打撈出一坨泥巴，無計可施就爛泥吃起來，如獲至寶，狼吞虎嚥。
跋涉日久，火傘高張，四周宛如煉獄。遷徙陣營的成員因為長時間的缺水，先是一位，爾後一位，再一位，「砰」地倒地不起，來得快去得更快，彈指又一盞燈火消逝，不聲不響。饑寒交迫搞得他面目全非，瀕臨崩潰邊緣，回頭望，龜裂的土地橫亙著枯瘦的屍體，情狀悽慘，臨死還伸著手臂掙扎，那皮膚也是乾癟的，骨骼姿態如同木乃伊。
才剛替一名孩童闔上眼皮，旁邊還臥著個老者死不瞑目。骨頭蠹蟲都不屑啃。
而今尚有青少年蹲在坑洞旁，等待蟲子鑽出地面。乾枯的漥洞，他一眼分辨出那些是隕石坑。
某個瞬間，視線中散亂的災民群體，全因幻覺而變為當初極端氣候下，被迫遷移的恐龍。暴龍、翼龍、劍龍、腕龍、雷龍、三角龍、伶盜龍......（隨著他精神的錯亂生物的年代也錯亂了），長長的蛇頸痛苦地抽動著，漫長的路途中，大漠彷彿不存在盡頭。生態浩劫當前，無論肉食性或草食性動物，無論哪個階級，企業主、政客、小老百姓，相互扭打，兩敗俱傷，為求保命同類相食，曾經統治地球的大型爬蟲類全數覆滅，自居文明頂端的人終究諷刺地回歸蠻荒。
風沙掩埋了腳印，迂迴曲折的沙丘間，亟欲解脫的人與動物的終點站，是勞累而臥倒，入土。那小徑除了他與他的研究團隊，生還者寥寥可數。前方就是夢寐以求的綠洲，肥沃的田野，湧出的甘泉閃動著彩虹，未曾有人踏足。
他豁然開朗，喜極而泣，雙膝癱軟跪在沃土前緣。應許之地啊! 耶和華沒有放棄祂的子民! 他邊磕頭，狂喜之餘尖叫吶喊著，直到喉嚨啞去。
此時，他轉頭了。後面那來時崎嶇的路徑，佈滿白森森的骨架，有恐龍也有人類的。古代大型生物的遺骸，像恐龍，埋進地層經過高溫高壓作用後，轉化成的豐沛的石油，足以建構起那充滿摩天樓的精密網路，一個世界的樞紐。
難民死了也會變石油吧。他想，至少他們死得有價值。
眨眼，夥伴憑空消失。萬籟俱寂，他孤身一人佇立在曠野中央。
死光了。
全死得精光了。我輸得精光了! 哈哈!
他將自己身上的衣物脫光，陶醉地撫摸著那不似男又不似女的軀體，這段孤寂歲月裡他的身體第一次性興奮，失禁的尿液沿著大腿內側流下。他趴倒貼著岩地摩擦，失去了言語，咿咿嗚嗚地叫著，笑著。他壓著的土地，剎那變作學生時代單戀的班花的輪廓。他曾想被她奪去處子之身，像死一般地想。隨後，班花又化成了整顆星球，存放他的愛情的地方。那異常巨大的火星烙印著她的臉龐，仍如十四歲那年一樣勾起他心蕩漾，漣漪不止。
原來他那根被神賜福的枴杖只夠他自己用。
天空血紅得令人窒息。被月的暗影蝕刻的高高在上的日，只剩下一環冠冕，在天邊揚著僅存的輝芒。
日全食。
黯淡無光的視線再度颳起沙塵暴。神明不再眷顧廣闊的土地。
末日之時連一道陽光都那麼奢侈。
過去的他死在戰爭爆發之後，世界毀滅之前。
隨後半個地球陷入了汪洋。而火星只是隔著宇宙遙遙地眺望著。
他在劇痛之中醒來，抬頭看見實驗室的景物如常，床邊聳立著一副雷龍的化石模型。
眼角少見地流了滴眼淚。
早就該滅絕的事物，何必讓它存留於世? 他的心難道不是如此?
數秒後，他的手掌背離自身意志地摀著雙眼，久久沉默不語。夢的最後，他披著頭紗走向火星求婚，火星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不需要你。你一個電腦程式甚至不能成為我的石油。」
寫於二零二零年十月十七日
恐龍滅絕的劇情來自一部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畫電影「幻想曲」，它把末日來臨之際動物們的絕望感詮釋得唯妙唯肖，以前看的時候覺得既恐怖又悲傷。（現在看依然是這樣子）
我覺得總經理還是有情感的，只是把它壓抑下來而已。
而這段影片的配樂是史特拉汶斯基的《春之祭》，描述遠古春天的祭典，一名被選為祭品的少女轉圈圈跳舞直到死去為止。我覺得跟踩發電機踩到死是同樣的道理，都是為了大眾而犧牲自我。
創作內容
No.0 無明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