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已經不再有共同奮鬥的目標，理由以及愛。她在外面有別的男人，我也有別的女人，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又或者是同時，這樣就誰也怪不了誰了。但這些到現在都已經不再有意義。
我和她的兒子大學了，暑假期間他都在農場實習。我得告訴他這件消息，遲早都得講的。我開車到他打工的農場一趟，我們扶在柵欄上看一隻牛歪嘴嚼草，他穿著藍色吊帶褲，臉和手臂曬得脫皮。我跟他說：「我們……我跟你的媽媽，要離婚了。」
他沒說話，我繼續說：「這件事情就是……嗯，不是誰的錯，婚姻本來就是這樣，我跟你媽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沒有吵架，嗯……但我和她就是——你可能聽不太懂，我們離婚不是突然的，而是有點像是，像是……」
「爸。」
「怎麼了？」
「我這幾天在學怎麼開耕耘機。」
「耕耘機啊，好啊，很好啊，我從來沒開過耕耘機，你要好好學。」
「我學分修得差不多了，我畢業當完兵後，打算在農場工作。」
「好，很好，棒極了。」
「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好、好，很好，太好了。」
除了好之外，我說不出其他的話。那隻牛還在繼續咀嚼嘴巴的草。後來有人來叫他，我想也差不多要走了，但他叫我等一下，有東西要給我；他給我一箱雞蛋，說：「這是土雞蛋，很營養。」那一箱有點重量，大概有四、五十顆吧，顏色是褐色的，比一般的白雞蛋再小一點。我跟兒子擁抱後道別。
我很喜歡吃蛋，一天會吃個三、四顆，她也喜歡吃，她喜歡水煮蛋和加進湯裡的蛋花，我喜歡荷包蛋，我們以前會一起研究蛋的料理，晚上我們會幫忙料理對方喜歡的蛋，她的荷包蛋從來沒有煎熟過，我則是會把水煮蛋煮成溫泉蛋。那些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不曉得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我們決定在下個月離婚，之所以還留一段時間，並不是眷戀，而是保留搬家的時間，房子歸她；我的鞋子、襪子、手錶、床頭燈、襯衫、耳機、書、刮鬍刀和菸灰缸等，證明我曾經存在於這個地方的痕跡一一消失，接著又從我的新家咻地變出來。離婚後我很快會跟別的女人結婚，我跟她最近在討論新房子的家具擺設，她在床上問我：「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揉著她的頭髮，附在耳邊說：「那當然，一切都再真實不過。」
我帶著土雞蛋回到居所後，她從房間走出來，頭髮亂翹，跟獅子一樣。她沒看我，說：「你還有什麼東西沒拿？」
「這是兒子給的土雞蛋。」
「你要的話可以拿去。」
「我們可以一人一半。」
「不要。」她說：「你要嘛就全部拿走，不然就全部留下。」
我打開冰箱，蛋架是空的，我抱著箱子想填滿，她說：「不要冰，放著就好。」於是我把整箱雞蛋放在餐桌上。
「那件事你處理得如何？」她說。
「都好了，我已經跟公司請好假了。」
「嗯。」
她回去房間，我站在客廳沒多久，便離開了。回到車上，我再次複習那一天的路程：發動引擎，沿著路開，左轉，再左轉，直走，戶政事務所就到了；假如那個路口施工，那往旁邊開，拐過那個路口也可以到；假如那邊的道路阻塞，我也知道另一條路可以到。起初還要稍微記一下，後來就不用了，只要握住方向盤，肌肉的記憶會自動引導，就算是喝醉，我照樣能開到戶政事務所。
一個禮拜很快就過去了，那天早上我開車到那個地方，警衛看到我說：「最近很久沒有看到你了。」我對他笑了笑。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來這裡。搭電梯上樓後，我掏出鑰匙開門，這扇門有點問題，鎖打開後還要握住把手將門往上抬才能開。客廳沒人，我開燈，聽到啾啾、啾啾的聲音；我以為是外面傳來的，但聲音很近，我一步一步慢慢靠近那聲音的源頭，在餐桌，那箱土雞蛋。我吞了口口水，把箱子打開——我看到一顆破掉的蛋，旁邊有隻濕掉的黑色小雞，牠在其他蛋上啾啾叫著，一見到我，突然不叫了，盯著我看，然後伸長脖子，拍動翅膀——「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這時她從房間出來，頂著一頭亂髮，問我在幹嘛，我的心中充滿喜悅，大聲告訴她：「妳看妳看！雞、小雞！真的小雞誒！那個雞蛋孵出雞來了！」她走過來，我們都沒有說話，一起看著這隻小雞。
我望向她的側臉，道：「我們要不要……」
「不。」她說：「沒有了。」
「……沒有，我是說，等一下先把這隻雞送去兒子的農場，然後再去戶政事務所。」
「不行。」
「好吧……我知道了，那就先去戶政事務所，我之後再一個人把牠送到農場。」
「不行。」
「總不能把雞留在家裡吧，死掉了怎麼辦？還是妳要養牠？」
「我以為我們可以，但我們不行——」
她低聲啜泣，離我是這麼近，卻又是那麼遠；我可以擁她入懷，輕拍她的背，告訴她會沒事的，但我不可以。我像個陌生人一樣，等她慢慢平復下來。我倆什麼話也沒再說，我抱起那箱雞蛋，跟她分別搭電梯下樓。
2020/8/24 單手打蛋的成功率高達四成的佐佐
創作內容
二十五、土雞蛋
奇幻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