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給糖，就搗蛋，卡特先生。」
卡特回頭，是單手拿著小玻璃罐的雷根，站在大廳門口向著他微笑。
「雷根先生，」卡特拉開椅子起身，走上前去握手，然後模仿起對方的愛爾蘭口音，「『你又來了』。」
雷根只是大笑。
十幾年前，他倆在辯論台上，卡特抨擊雷根反對醫療保險制度，而雷根只是淡然回道「你又來了」後，便繼續說明他對醫療制度的看法。
現在，他早就不是美國總統，聽到卡特說出「你又來了」，他腦海只冒出一句俗諺：「以牙還牙」。
卡特替雷根拉開椅子，伸手示意請雷根坐下。雷根卻走向壁爐，問：「不升點火嗎？」
「不用了，我穿得夠多。」卡特靦腆微笑，手還揪著自己大衣領口。雷根便回身向卡特微微點頭，與卡特一齊坐下，並把手中玻璃罐輕放在木桌上。
「你還是那麼喜愛這些軟心糖嗎？」卡特盯著玻璃罐裡一片五彩繽紛。他知道雷根還是加州州長時，就熱愛軟心糖，甚至報紙上都還有他吃著軟心糖的照片。
「是啊，你要不要也吃一點？」雷根打開罐子，將罐子輕輕推給卡特，要他先取用。
「好啊，謝謝。」卡特先是仔細端詳這些小糖果，再隨手拿一顆藍色軟心糖，放進嘴裡慢慢咀嚼——是藍莓口味，他很少吃甜食，不過算不上討厭，「我記得你為了戒菸，選擇軟心糖當作替代品？」
「是的，畢竟口感很像。」雷根也在糖堆中挑出他最喜愛的甘草口味，在腦海裡回顧剛剛卡特拿取軟心糖時，有多隨性。畢竟，「從一個人如何挑選軟心糖，就可以了解他的個性」曾經是雷根的名言。
「喔，雷根，如果你嚐嚐我出產的花生，或許也會達到一樣的效果。」
「可是你的花生農場在喬治亞州啊。」雷根笑答，「我還是州長時，加州就有一家工廠，每個月都會提供給我們軟心糖，我就這樣愛上軟心糖了。」
「我應該早點認識你的，這樣我不當總統後，也不用擔憂我的花生農場了。」卡特攤手自嘲，「如果你愛上花生，我的花生農場只要靠每個月賣給白宮一堆花生，就不會破產了。」
「但你還是挺過來了。」雷根盯著卡特，微微皺起眉頭，「對於你的那些艱苦時光，我感到很抱歉。」
「這個嘛，不是你的錯，是我一回到喬治亞州老家，我的花生企業就搖搖欲墜了。」卡特稍稍別過頭，「我前往白宮前，太相信代替我經營花生農場的那些人了。」
「嗯。」雷根只是低下頭，緩緩往後倚靠在椅背上，面無表情。兩人陷入短暫沉默，卡特先開了口：「你還記得尼克森的那個老笑話嗎？」
「呃，哪個？」
「世界上最難做的職業是什麼？」卡特刻意左顧右盼，想要模仿尼克森的彆扭神情，那個被近代歷史學家稱作「偉大與瑕疵並存」的男人，美國歷史至今唯一自行辭職的總統。
「是什麼？」雷根困惑地反問，他是真的忘記了。
「是美國前總統啊！」卡特把雙眼瞪大。接著，兩人相視大笑。
「說真的，你真的覺得美國前總統很難當嗎？」雷根反問。
「這個嘛，你要知道，講這句話的是尼克森……。」卡特羞赧地回答，又惹得雷根大笑。
「但我認為，『美國前總統』這個職稱，是需要我們自己去定義的。」卡特正色，臉上還是帶著溫和笑容，「我們說的一字一句，有時候能比我們還是總統時，影響力來得深遠。」
「可是我去年說『我們需要布希』，然後……。」雷根有點無奈地攤手，接著，兩人再次大笑。
「你知道嗎？前年我們這群『前總統』聚在一起時，布希跟我說，『卡特先生，很可惜還沒讓你見到民主黨的總統』，結果我不曉得他這麼體貼……。」卡特剛說完，雷根就已笑到扶著木桌邊緣了。
是的，他還記得那次「前總統聚會」，是在以雷根本人為名的圖書館開張典禮，那時的確只有卡特是民主黨的成員；誰知道去年大選，美國人民不願意讓布希再做四年，現在白宮裡坐在橢圓辦公室裡的，是民主黨的柯林頓。
「總之，雷根先生，我相信你明白自己的話語，能帶來多少力量的，肯定會比我的話語還重要。」卡特等到雷根笑聲逐漸停下，才說道，「你曾站在柏林圍牆前，說：『戈巴契夫先生，拆掉這面牆』，而現在柏林圍牆的確倒塌了；但這世界上還有多少牆，等待我們去拆掉呢？」
聽到這番話，雷根只是緊盯著卡特，陷入沉思。
——只怕很快地，我再也無法出現在鎂光燈下出聲了。
「這個嘛，我已經快要八十三歲了。」雷根又挑取了一顆紅色軟心糖，「我只怕時間並不站在我這邊。」
「我相信你可以活得夠久，」卡特輕拍雷根肩膀，「沒有幾個超過七十歲的男人可以挨過一槍、幾乎休克，現在還能活著坐在這裡跟我聊天的。你很健康啊。」
「謝謝，」雷根苦笑，「回想當時我追求連任時，有多少人說我太老了、可能沒辦法履行職務；現在我可能也……老到沒辦法當個好的『前總統』了。」
「永遠不會。」卡特稍稍睜大眼睛。
「……不會什麼？」
「想當個好的『前總統』，永遠不會太晚。」卡特笑答，卻又慢慢收起笑容，「我回到喬治亞老家，還在破產的泥濘中掙扎時，每天都在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執政時，美國遭遇這麼多危機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夜向上帝祈禱。」
「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我最愛的那一句聖經金句，主耶穌說：『看哪，我站在門外叩門。若有聽見我聲音就開門的，我要進到他房子裡去。』」卡特在空中做出敲門手勢，「雷根先生，你知道經常被用來傳福音，可是這句話並不是對還沒受洗的人們說的，而是對我們基督徒說的。」
「做為一個總統，有太多包袱……有時候，來自主耶穌的聲音，是被我們的忙碌生活隔絕在外的。」卡特揮舞著雙手，那姿勢優雅如交響樂指揮家，「於是我慢慢傾聽內心的聲音，這才想起我的初衷很簡單——『世界和平』。」
雷根還在傾聽，全神貫注地盯著卡特。
卡特忍不住想起當他卸任後，第一次跟雷根坐下來討論國政，對雷根的第一印象：體面而彬彬有禮的男人，但是跟他說話時，看起來很分心。
——也許是卸任後，才能心無旁鶩地聽進其他聲音吧。卡特暗忖著。
「我記得你曾說過『和平並不是指沒有衝突，而是使用和平手段解決衝突』，我完全同意你所說的，」卡特繼續說道，「至於『和平手段』是什麼，你跟我有很不同的答案，這是我在你任內時，願意對你的政策評論的原因。還請你諒解，雷根先生。」
「我從不介意。」雷根淺笑，「就像我說過的老笑話，在美國你可以走進橢圓辦公室，敲我的桌子，對我喊著：『雷根總統，我不喜歡你統治的方式』。」
「你已經沒有機會講出那個老笑話的下一句了呢。」卡特回答，「蘇聯已經解體了。」
「那個老笑話下一句是什麼來著？」雷根按著他的太陽穴，臉上還掛著微笑，「喔，對——在蘇聯你也可以做一樣的事情：你可以走進總書記的辦公室，敲他的桌子，對總書記喊著：『總書記先生，我不喜歡雷根總統統治的方式』。」
卡特笑了幾聲，看雷根再次伸手示意要他多拿幾顆軟心糖，卡特便隨手拿了顆白色的。
「我感覺到美國現今的挑戰是——再也沒有另一個強權能與之對抗了。是時候讓世界上每個人，都能和平共處了。美國有這個責任，帶領世界前進。」卡特雙手緩緩和十，微閉雙眼。待他重新睜開眼睛，他搭上雷根的手臂：
「雷根先生……人們說你是『偉大的溝通者』，也許作為前總統，你可以繼續拆除這世界上大大小小的牆……不同國家、不同種族、不同信仰之間，還是有牆壁存在的。」
「我明白。」雷根低下頭去。
此時他回想起1983年優秀射手演習，當時蘇聯出乎意料地恐慌的反應，深深影響他往後的國際政策。他總覺得，自己對不起「偉大的溝通者」這個稱號，他覺得自己不是。那些在他當選後上街的抗議者是對的，他，隆納‧雷根是「戰爭機器」。
「有一天，我會忘掉許多事情，然後世界會逐漸遺忘了我。」雷根抬頭，努力讓自己的微笑不要那麼苦澀，「可是人們會記得……記得人類光明的那一面，邪不勝正；記得在每個生命中，總是有他的目的與價值。」
「世界或許會遺忘我，但只要人類還沒滅絕，這個世界不會遺忘你，雷根先生。」卡特雖然察覺雷根的異樣，但他選擇繼續陪雷根微笑，順便問候雷根的妻子近況，「對了，最近南西好嗎？」
「很好，謝謝。羅莎琳呢？」
「還是老樣子，每天聽聽古典音樂。」卡特點點頭，「待會如果有空的話，你跟南西也可以來陪我們夫妻倆吃飯。」
「可以啊。」雷根爽快答應了——這才是卡特印象中雷根該有的樣子。想到此處，卡特不禁微微皺眉。
「呃，卡特先生，怎麼了嗎？」當然，這微小舉動，馬上被雷根觀察到。
「沒……沒什麼，只是忽然想起一些還在白宮時的回憶。」卡特起身，輕輕地靠上椅子，「雷根先生，萬聖節快樂。」
「結果你還是沒給我糖吃。」雷根跟著站起來，替自己帶來的玻璃罐鎖緊蓋子，「看來晚餐時間，我該替羅莎琳的南瓜湯放上一點裝飾品了。」
「別這樣，你手上還有一整罐糖啊。」
「喔，謝謝提醒，我想到該怎麼裝飾羅莎琳的南瓜湯了。」雷根難得地露出十幾年前在辯論會上，有些狡詰的微笑。
「請不要這麼做，雷根先生。」卡特忍俊不已。
「我應該要擺個微笑圖案呢？還是畫個鬼臉？」雷根故作正經地挑眉，接著笑著向卡特伸手：「萬聖節快樂，卡特先生。」
「也祝你萬聖節快樂，雷根先生。」
※
「萬聖節快樂，雷根先生。」
二十四年後，雷根墓地前。雷根的墓地由一面刻著墓誌銘的半圓花崗岩屏幕，以及一小塊刻著雷根全名與生卒年的墓碑組成，背後還有草叢裝飾著。
已經九十三歲的卡特，拿著一罐裝有藍、白、紅三色軟心糖的玻璃罐，輕輕放在墓碑旁。
「『有一天，我會忘掉許多事情』，我之後才明白你的意思，」卡特喃喃自語，「不過，也許阿茲海默對你來說，是最好的結局吧。能夠逐漸遺忘，自己目睹過的那些悲劇……仔細想想，也不壞啊。」
「但是，世界還沒有遺忘你。事實上，你不斷地被世界上其他領導人模仿，但從來沒有人能夠超越你。」卡特繼續說道，眼神盡是不安。雷根墓地用的花崗岩光滑得很，卡特都能從倒影看到，此時自己看起來有多心慌意亂了。
「而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出現的原因——雷根先生，當年你的競選口號，再次出現在美國領土上了。」卡特直視前方，「川普大喊著『讓美國再次偉大』，就像之前的你一樣。只是這次，他發布著許多……撕裂人們的言論，並且當上了總統。這真的是我們想看到的美國嗎？」
說到此處，卡特輕輕搖頭嘆息。
「當美國再也沒有另一個強權能與之對抗後，她卻忘記冷戰已經結束，反倒展露出侵略者的姿態。」卡特繼續說道，「我很遺憾地這樣告訴你，雷根先生。」
原先一臉肅穆的卡特，忽然想起那個走到哪裡、就有笑聲相隨的雷根總統；再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的同一天，雷根許多時候的微笑，有多麼苦澀。
——也許，面對這樣的變局，我也該像你一樣保持微笑嗎？
想到此處，卡特盯著雷根墓地花崗岩屏幕上，自己的倒影，強迫自己擺出一個微笑。
「是的，這世界上存在著大大小小的牆……就在不同國家、不同種族、不同信仰之間。」卡特僵著微笑，繼續訴說，「是的，我拆不了那些牆，但我可以為那些喪失希望的孩子，建起房屋……川普說要在美墨邊界建立一道牆，我倒想回他：『才一面？懶惰的小伙子。我在世界各地建造不只一面牆呢！』哈哈哈……。」
待卡特乾笑結束，他沉默下來。空中少了那曾經敵對的男人風趣回覆，只剩加州冬天的颯颯風聲。
「抱歉，來了卻沒能給你美國的好消息。總之，祝你萬聖節快樂，雷根先生。」卡特朝屏幕行舉手禮，「願上帝使你安息。」
語畢，卡特轉身離去，背後是雷根的墓誌銘——
「在我內心深處，我知道人性本善，邪永不勝正。在每個生命中，總是有他的目的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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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For the last good president of USA, and that good man too nice to be a good president of USA, no matter you agree or not.
我盡量不要放太多太難的歷史知識了，有興趣歡迎問問。
然後我用「軟心糖」替代掉常用中譯「雷根糖」了。
創作內容
【同人小說】廢物菁英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