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久遠的時間逝去後，我的心跳還記得那個房間的薰香。
「媽媽，妳為什麼連保護自己的女兒都辦不到？那些親戚跟姊姊相比誰比較重要！？」
「冷靜一點……水明……」
「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了，為什麼一定要讓我看著姊姊傷心的樣子呢？」
牆壁的另一邊，傳來了嘈雜的聲音。我靠著另一邊的牆，緊抱著膝蓋，閉起眼睛來。這是在作夢嗎？應該是這樣沒錯，但是我醒不過來。身體一直被強烈的重力拉著，我感覺到自己全身砸到了水面上，在這忘卻的大海中不斷下沉、不斷下沉，四周傳來不知名的歌聲。
再次感受到踩在地面的踏實感時，我到了海底，重新呼吸到空氣的地方，是明亮的車站大廳。放眼所及，是寬廣的街道與高大的樓房。
「湘晴，爸爸一定會保護妳，不要擔心。」
「姊姊，從今天開始，不要再執著於以前的事情了喔。」
不知道什麼時候，景色回到了黑暗的房間，但是這裡聽不見罵聲，沒有海的歌聲，沒有至親的話語聲。只有規律的暖氣運轉聲，和令人眷戀的香味，就像花園裡吹過的一陣輕風一樣。將臉貼著枕頭用力吸了一口，我用這種方式來喚醒睡著前的記憶。
那是一躺到這張床上，便試著吸吸看了的味道，我想，我應該會永遠記得它。
眼皮的強烈沉重感與嘴裡那像要殺死人的乾燥，令我無比清楚地認知到：這裡是現實。這個懷念的世界正處於凜冬，但我卻感受到與之相反的溫暖，除了暖氣之外，還有放在我身上的這隻手。
這隻手的主人，也就是身邊這位總是帶來朗朗晴空的女孩。而她，也是造成這張床感覺特別擠的主因。
但是，我卻眷戀著這種擁擠。我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和品涵面對面，努力不要造成太大的震動，以免她一醒來，便會為這段時光畫下句點。
我調整好姿勢，看著連睡著的時候，都微笑著的她，從那邊傳來規整的呼吸聲。
不知道哪一瞬間，我們同時吸氣，同時吐氣，就這樣合上了拍子──然後馬上又錯開。我想，不只是我和品涵，人和人之間，一定都有突然對上拍的一瞬間。
但是，也僅僅一瞬間而已。
我想要尋求下一個瞬間，屆時，我一定要把那個瞬間延伸到永遠。
為此，我要將心中那宛如初生之芽般萌生而出的，這份熟悉的感情，也一同埋藏於無人能觸碰的寶箱中，留存到永遠。
只是現在，讓我再沉浸於品涵左手的溫暖中一下子吧。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個人，然後再一次，闔上雙眼。
從現在開始，要放晴了。
又一次醒來，已經是快要晚上七點的時候了。因為睡著的關係都沒有察覺到──我好像第一次在朋友家待那麼久。
這次，是品涵先醒過來，然後來叫我起床的。
「對不起喔湘晴，我忘記設鬧鐘了。」
她叫我「湘晴」，對此我感到有點開心。對她說沒關係後，我喝了一口水，拿起我放在一旁的手機，發現在我睡著時，水明傳了訊息給我。
『姐姐什麼時候會回來呀？』
『沒讀耶，在同學家睡著了嗎？』
『我有準備姊姊的晚餐喔。』
『但是如果同學爸媽有做給妳吃的話在那邊吃也沒關係喔。』
我感到些許安心，並傳了「我等等要回去了」給水明，隨後便從床上起身。
「可以用漱口杯嗎？」
「嗯，可以！」
我徵得品涵的同意後，便走向浴室，用品涵的漱口杯漱了幾口水，將口中的乾燥感連同睡意一起吐掉。拜品涵所賜，嘴裡多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咦？兩個人一起睡？」
我不太記得我是怎麼回到家的了。好像吃完遲到的晚餐後，妹妹就跑來找我聊天，而她現在好像對於我說的話感到很驚訝。
「是這樣沒錯，什麼都沒有發生。」
「呃，我是知道什麼都不會發生沒錯啦。話說，她叫什麼名字？」
「叫做謝品涵。」
「謝品涵吶……我在IG找一下。」
水明拿出手機快速查詢，似乎很快就找到結果了。
「是這個人嗎？哇，也是我們學校畢業的。」
她把手機轉過來朝著我，這就是IG的個人資料介面吧？上面有品涵的名字，粉絲數和追蹤數大致持平。照片看起來是國中時拍的，雖然很小但可以看出來是在畢業典禮上拍的，站在走道上的品涵拿著畢業證書，面帶微笑地看著鏡頭。
國中時品涵的相貌不太一樣。頭髮比現在短了一點，戴的也不是細的圓框眼鏡，而是黑色的方框眼鏡，不管哪一種都很適合她。
下面的自我介紹還寫出了不少東西，諸如生日是三月八日之類的。這麼說的話，好像也快到了呢，我應該怎麼為品涵的十六歲生日慶生呢？
不過，那天班上同學應該會在放學後幫她辦一個超盛大的慶生會吧。像生日這種日子，在她的身邊不會有我的空間。
除了這些東西之外，就沒有其他可看了，畢竟是私密帳號。
「看起來是不錯的人耶，姊姊有什麼想法嗎？」
「……沒有哦。」
「實際來說，是什麼樣的人？」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後將眼裡看見的品涵說了出來。
「很活潑、大方，然後朋友很多，但也會照顧沒那麼受歡迎的人……這樣子。」
「姊姊跟這種人當了朋友啊，應該算好事吧。」
「妳也覺得這樣很好嗎？」
「交朋友很棒哦，那個人應該也明白吧。」
是這樣子嗎？有很多朋友會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嗎？
有很多朋友的人總是看起來很開心，不管是品涵還是水明都是這樣。但是是因為總是看起來很開心，所以才有很多朋友呢？還是因為有很多朋友，所以才看起來很開心呢？我覺得不要去探討這種雞生蛋的因果問題比較好。
「不過，聽起來跟小憂學姊還滿像的。她們兩個交情好嗎？」
「應該……算還不錯？」
我的回答大概沒錯，平常在教室裡一起聊天、吃午餐的男生、女生們，離品涵最近的應該就是吳憂了吧。
「還不錯啊，之前沒想到妳們高中會又同班，好像也很久沒看到小憂學姊了。」
「我可能可以幫妳帶她來家裡。」
「呃，不用啦，反正校慶的時候我應該會過去。那麼我去讀書了，記得早點睡覺哦，姊姊。」
「嗯。」
校慶啊……那好像是國中會考後的事情了。在這個沒幾間高中的地區，應該不用太在意會考成績吧，畢竟不管怎樣都能有正常的學校念。但是水明依然全力以赴地在備考，這也是她的性格使然。
努力的妹妹回到房間後，客廳變得安靜，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品涵的IG……」
我現在創帳號去追蹤會不會很奇怪呢？但是我想知道多一點有關品涵的事，再說了我們也算是……朋友吧？
在學校裡，朋友們都會互相追蹤對方的IG。
但是，我也聽說過有人會只接受別人追蹤、不回追，而且這樣的人還不少。她們通常是長相可愛、社交能力強，而且受歡迎的女生，不管哪一點都和品涵的特質完全符合，這讓我有點打退堂鼓。
還是下次再說吧──雖然我很想這樣，但是對品涵的好奇讓我改變了想法。人們常說社交軟體是現代人記錄自己生活的方式，是像公開的日記一樣的東西，我好奇著品涵平常在作的事情。在哪裡補習、三餐怎麼吃、用什麼樣的姿勢睡覺、在什麼樣的地方逛街、衣櫃裡有什麼樣的衣服、鞋櫃裡有怎麼樣的鞋子。我明明知道沒必要知道這些，但心裡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促使著我去探究。
只是我覺得我好像誤解了什麼就是了。
糾結了那麼久，我還是決定要創一個帳號，選了一張在瑞穗的時候水明幫我拍的照片來當大頭貼，然後馬上在搜尋欄找到了品涵。
儘管如此，我的手指在「送出追蹤請求」的按鈕上面懸空，停住了好久好久。
如果說，品涵她不回追我怎麼辦？
如果說，品涵不讓我追蹤她怎麼辦？
我為什麼要去擔心這種事情呢？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我自己。這種小事情，不就是一般朋友常常會做的事情嗎？我和品涵，應該也算朋友才對，為什麼我要這麼缺乏自信？再說了，品涵有可能做那種事情嗎？不可能的，她不管對誰都是一樣，就連我這種莫名其妙的人都願意和我做朋友，我卻懷疑她，我討厭自己這樣。
找了十萬八千個理由來說服自己安心，但是不安感還是殘留在第一個指節，它用顫抖的聲音來說話，叫我不要隨意去斗膽嘗試。
最終，我還是折一折手指，讓它們閉嘴，多虧了這個小動作讓我不再彷徨，順利地讓藍色的「送出追蹤請求」按鈕，變成了白色的「等待中」。
我按下鎖定鍵，放下手機，然後馬上被連響兩次的通知聲嚇到。
『……接受了您的追蹤請求。』
『……已開始追蹤您。』
再次拿起手機，看見這樣的兩則通知，弭平了我心中的不安。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品涵的個人頁面，幾秒鐘前還看不到的一張張照片，現在已經盡收於眼底了。貼文的數量比我想像的還要多不少。每一張照片的濾鏡都有所講究，令人看了很舒服。有些是自拍照、有些是出遊的照片，和班上同學、補習班朋友的合照也有不少。
我隨意點開一張和吳憂的合照，下面的文字寫著「今天和小憂在東大門哦」，後面還加了一個紅色愛心，真可愛，這就是所謂的「幸福滿花蓮」吧。
不知道多久以後，會有我和品涵的合照被放在上面的一天嗎？
我和她，好像從來沒有一起拍過一張照片。我因為對自己的長相沒什麼自信，所以有點抗拒拍照，品涵好像也注意到了這點，所以沒有主動要求和我合照。而且，如果品涵放了我們的合照的話，大家也只會覺得很奇怪吧，感覺會看到「旁邊這誰啊，路人甲？」之類的過分留言。
正當我想著這種有點殘酷的事情的時候，手機又叫了兩聲。
『嗨～』
『原來妳有用IG喔』
是品涵傳來的訊息，我在開心之餘，對於這兩條訊息在同一個瞬間傳來感到有點毛骨悚然，她打字到底多快？
「剛開始用的」我傳了這樣的訊息回去，品涵一已讀又馬上開始打字。
『是喔』
『我有空再教妳一些花招哦』
我雖然只簡單地回了一個「好」字，但她還是對這則訊息按了愛心，讓我覺得有點開心。
之後，品涵她就沒有再回什麼了，這或許就是我們的相處模式吧。
因為我總是不太愛說話，所以就算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沒什麼話題好聊。品涵好像也知道，所以不會一直找話題跟我尬聊，而只是靜靜地待在我的前面。這樣有點安靜的時光，是我最不寂寞的時候了。
那天，直到睡著為止，我都在看著一張張有她在的相片。
過了一個星期天後，迎來了收假日。我早早便起床牽車，冒著寒風到學校去。
但是，整整一天，都沒有和她說上話。品涵是個愛睡覺的孩子，每天都是七點五十分點名前才到教室，今天也不例外，這讓我早上時間根本不可能和她有什麼互動。我們的座位隔著很遠，別說是說到話了，就連對上眼的機率都很少。
下課時間、午餐時間，她身邊也總是被其他同學們佔滿，形成一道無形之間隔開我們的高牆，品涵欣然接受那道牆的存在，總是把背靠在那上面，把那道牆理所當然地當成乘涼、取暖的地方。
下午四點一敲鐘，她就快速地收拾書包，和其他同學一起離開學校。有時候，她在離開前會看著依然在座位上的我，若我們幸運地對上眼的話，就會微笑著對我揮手。所以每到放學，我就會一直注視著品涵的背影，等待她轉頭看向我的一瞬間。
這就是我和品涵平常會有的一點點小互動。
我突然想到她請我吃豆花那天，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那樣子一起待在放學後的教室裡、一起讀書、一起回家很開心，如果每天都可以像那樣子就好了呢。
之後，整整四天，都重複這這樣的日子，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做著任性的祈禱，過完了一個星期。
一個百無聊賴的週末過去，又到了星期一。
手機上面的日期寫著三月七日。
創作內容
【小說】微寒天晴時（四）
小說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