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草地上，不知道躺了多久，從我產生意識的那一刻，我就躺著了，生鏽變色的皮膚沾滿泥沙，本來就不高貴的身體充滿被人滋意玩弄破壞的傷痕，我曾經也是很重要的存在吧，在他們吵架之前，我曾經是他們相愛的證明，我的肚皮上刻印著L to M的字樣，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想我曾經也帶給他們幸福過，希望未來也能一直給他們幸福。
兩根手指抓起我，年幼的雙眼帶著好奇的光芒看著我的環，那個不到十歲的少年將我身上的砂礫拍掉，將我套在他的手指上，稚嫩纖細的手指根本套不中我的指環，少年失望的將戒指握在掌心。
「羅伯特！」一個穿著短褲，綁著馬尾，外向粗魯的女孩子跑到少年面前，一個拳頭打在少年頭上，「翅膀硬了喔，都不等我？」
「瑪麗……很痛……」名為羅伯特的少年摸著他的頭，可憐吶，看起來真的很痛。
「那是什麼？」瑪麗的眼神像是看見獵物的老鷹，直勾勾的盯著我，如果我有汗腺，肯定冷汗直冒吧，羅伯特小心翼翼的將我藏在手心中，但還是被瑪麗搶走了，原本就已經都是擦傷的我又多了一道傷痕，這個粗野的丫頭……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投胎成刀子貫穿她的胸口。
「好髒的戒指……」瑪麗一臉嫌棄的看著我，我覺得那一刻我的心臟停止了，這個丫頭把我的身體折斷都不奇怪。
「還給我！」羅伯特一反剛才被瑪麗打壓的弱態，強硬的試圖從瑪麗手上將我搶回去，原本以為他是沒用的小鬼，還挺帥的嘛。
但瑪麗只是一個反手就將羅伯特打翻在地，露出看著垃圾的眼神看著我，「這麼髒的戒指你留這幹嘛？」
「我……」羅伯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說：「我想送給瑪麗……」
「蛤？」瑪麗一臉困惑的看著羅伯特，隨後將我收入口袋中，「我收下了，雖然生日和聖誕節都還沒到，而且這個戒指又髒又戴不上去，還是感謝你的禮物。」
「不是現在啦……」羅伯特的聲音聽起來很苦惱，他用小聲到不仔細聽根本聽不見的聲音回答：「我想跟瑪麗結婚的時候才送的……」
瑪麗聽到了沒有，我是聽得很清楚啦，瑪麗什麼也沒說的就將我帶回家了，原本以為會被這個粗野的丫頭虐待，但她卻細心的將我的身體清洗乾淨，甚至連身上的鏽斑的仔細的擦掉，然後將我放在一個華麗的錦盒中，她從不將錦盒關上，而是每天都至少看我一眼，有的時候甚至會盯著我一整天，臉上還不時的露出傻笑。
她笑起來的模樣，跟在羅伯特面前判若兩人，推測她笑的原因，讓我由衷的忌妒起那個軟弱的小鬼。
時間很快的過去了，當年的野丫頭變成端莊的淑女，甚至成為在大學讀書的知識份子，唯一不變的就是每天會先看我一眼。
1944年的4月，我和羅伯特重逢了。
高挺的身軀跟當年軟弱的模樣判若兩人，穿著制服鼻挺立正的模樣甚至有些威嚴感，今天似乎是很特別的日子，瑪麗不僅盛裝打扮，還特地將我掛在脖子上，在車站和羅伯特見面。
「要記得寫信給我。」瑪麗依然一臉強勢，或著該說有些嚴肅的對羅伯特發號施令。
「知道啦。」即使長的比瑪麗還高出一個頭，羅伯特依然在瑪麗面前抬不起頭，他呆愣了搔著替成平頭的後腦。
「要小心自己的安全。」瑪麗的聲音變小了，她低著頭，語氣顫抖的說。
「知道啦。」羅伯特看起來有些尷尬，這麼多年過去，他似乎還沒學會應付瑪麗。
「要保護自己，遇到危險的時候要逃走喔。」
瑪麗的要求讓羅伯特有些遲疑，他猶豫的看著瑪麗，也難怪，瑪麗的要求應該跟羅伯特的訓練是背道而馳的吧，但瑪麗此時卻抬起頭瞪著羅伯特，「對我發誓，你會回來吧。」
羅伯特這次沒有猶豫，他立刻舉起手，對瑪麗說：「我發誓，我一定會回來。」
「這個，你還記得吧？」瑪麗將我舉起，看到我的那一刻，羅伯特肯定閃過自己年輕的時候太過衝動做的事情，臉色泛紅的撇開臉了。
「收好，記得你對我說過的。」瑪麗將我塞在羅伯特手中，羅伯特揉著自己發紅的鼻子，回應到：「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再送一次戒指給瑪麗的。」
我就這樣跟羅伯特上了火車，離開了大小姐的香閨，離開了溫暖舒適的錦盒，二十四小時貼著一個大男人的肌膚，全身沾滿他的汗臭味，和兩塊醜得要命的狗牌掛在一起，過著與過去好幾年截然不同的生活，要說有什麼地方一樣，大概就是會被人盯著和傻笑吧，只是對象從一個可愛的大小姐變成呆頭呆腦的大兵。
幸福嗎？羅伯特的表情來看，應該是幸福的吧，我希望我能成為一個帶給人們幸福的存在，就算我本身毫無價值，但投射在我身上的情感也能變成我的價值。
這樣的存在，比當一個短暫又只會帶來痛苦的子彈好太多了。
我很討厭子彈，至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對他們就沒有任何好感，六月的某天，羅伯特在雨夜從船上跳入沙灘中，就被這種東西無數次的威脅到生命，我除了祈禱，沒有辦法派上任何用途，連擋子彈的功能都沒有。
之後的日子，每次遇到子彈都沒好事，有的時候是奪走羅伯特戰友的生命，有的時候是強迫羅伯特奪走別人的生命，不管是哪種，都會讓羅伯特眼中單純的光芒消失，那雙曾經盯著我的閃亮的雙眼，變得汙濁。
咻──
「羅伯特──羅伯特──」羅伯特的戰友呼喊著他的名字。
我躺在羅伯特的懷中，憎惡的瞪著下著雨的天空，雨水拍打著我的身體，卻洗不到從下而上淹過我身體的血水，該來的還是會來吧，在戰場上，能不能活下來完全是機率問題，羅伯特和瑪麗的約定就像他的血般不斷的流失。
「奧斯本……」羅伯特將我脫下，他用最後的力氣抓著繫著我的鐵鍊，交給還在急救他的戰友，「幫我把戒指還給倫敦的瑪麗……」
「羅伯特……」在奧斯本的呼喚之下，羅伯特閉上雙眼，這個我有過一面之緣和短暫幾個月相處的男孩，離開了人世，明明見面的時間不長，我卻覺得他特別熟悉，直到後來我才想起，瑪麗跟我談過無數次關於羅伯特的事情。
我就這樣換了一個主人，或者該說持有人，奧斯本，戴著眼鏡，看起來跟瑪麗一樣是精明的讀書人，他將羅伯特的狗牌拔下，然後將我掛在脖子上。
把我還給倫敦的瑪麗。
奧斯本將這件事記在心裡，甚至害怕忘記，將這句話寫在一張防水紙上，瑪麗的本名和住址，羅伯特跟他聊天的時候提及過幾次，他從來沒忘過，也一併記上。
「小鬼，你脖子上那個該不會是結婚戒指吧？」某天營地裡休息時，幾個老兵問著奧斯本。
「應該是吧。」奧斯本有些怕生的回答，為了避免那些老兵把我搶走，還特地藏在懷裡，「我朋友的，他死前跟我說：『把戒指還給倫敦的瑪麗』，這應該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把這句話寫起來塞在上衣口袋裡，希望幫我收屍的人會能完成這件事。」
「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阿，小鬼。」老兵勸戒的說。
或許長久以來隊友戰死這件事讓奧斯本對活著回去不抱持希望吧，但有些話確實不說為妙，幾天之後，奧斯本再一次突擊中中彈死亡，其中一個跟他說過話的老兵接過我，並從奧斯本說的口袋裡找到那張寫著瑪麗地址的防水紙。
「幫我把戒指還給倫敦的瑪麗。」這件事情開始在軍隊中傳開，把我說成是一個受詛咒的戒指，只要接過戒指並把戒指的事情跟別人說，沒過幾天就會戰死，聽到戒指情報的人則會接過戒指，直到他犯下跟上一個人相同的錯誤然後戰死為止。
不白之冤，我是一個想給人幸福的戒指，而且我這種便宜貨根本沒什麼願力吧，但每個接過我的人最後真的都死了，我也無法反駁這個事實。
但很神奇的是，即使知道這個傳言，每一個接過戒指的人都沒有將我丟掉，他們將我藏在衣服的最深處，將那張寫著瑪麗地址的紙留在最隱密的口袋，將我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並在自己死前，將這個使命交給下一個人。
他們並不認識羅伯特也不認識瑪麗，但他們依然將我傳承下去，將羅伯特對瑪麗的承諾傳承下去，或許他們只是想要一個自己會在這裡，不只是為了殺人或被殺的理由而已，那怕這只是毫無意義的願望，幫他們實現的話，自己依然會是一個可以相信愛的人類，而不是沒有情感的士兵。
就這樣，我以一枚戒指的身分，在戰場上不斷流傳，每一個曾經擁有我的人都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愛人，自己死前想要傳達遺言的那個人，但他們都將機會留給我，將「幫我把戒指還給倫敦的瑪麗」當成自己的遺言，留給下一個還想抱有希望的人。
直到在也沒有人接手為止。
無人生還，激戰之後躺臥的屍堆之中，我被一個人緊握在手中。
一個穿著德國軍裝的男子，持槍在屍堆中尋找生還者。
「拜託……拜託……」他在死前，不斷呼喊著可以接手的戰友，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身邊已經沒有戰友了。
德國士兵走到他的面前，一把將我從他手中搶走。
「幫我把戒指還給倫敦的瑪麗……」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瑪麗的地址從口袋拿出，交給眼前的德國士兵。
德國士兵一臉困惑的接過地址，然後將我和地址一起放在口袋中，從那天之後，我就陷入沉睡，再也沒有見過任何人，再也沒有聽過任何聲音，我被藏在一個破爛的口袋裡，深深地睡去，時間久到我一度以為自己不會再醒來了。
「爺爺，你的大衣裡面有一枚很髒的戒指和一張破爛的紙條耶。」一個聽起來和當年的羅伯特和瑪麗道別時差不多大的青年，用跟羅伯特不一樣的語言說著。
「那個啊，那可是我從美國佬手上搶下來的戰利品喔，你爺爺我當時一個人單挑一個連，最後從一個半死不活的美國大兵身上搶走的，他有死前還對我嚷嚷著什麼聽不懂的話呢。」年邁的老頭吹噓著自己當年的事蹟，羅伯特他們是英國兵啦，你這個蠢貨。
「那你看得懂這上面寫著什麼嗎？」青年一臉不屑的看著老頭。
「去－－老子我為什麼要看得懂美國佬的文字，我不會他們的語言還不是活的好好的。」老頭回瞪著男子，隨後對他說：「暑假不是快結束了嗎？滾回你的英國名校啦，當年要是我們打贏，你現在根本就不用跑到……」
老頭一連串的牢騷，讓青年的兩眼發昏，等到他說完，青年感覺已經放空了。
「戒指我帶走了。」抓到時機，青年將我放入口袋，離開老頭的家。
「喂──你把我的戰利品拿去哪裡啊？」
「倫敦。」青年的話，讓我從昏睡中驚醒。
等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被青年握在手中，坐在歐陸前往倫敦的特快車上。
倫敦、瑪麗，我想起很多許久之前的往事，我不知道過了多久，連當年和羅伯特戰鬥的士兵都老到站不起來了，就算回去倫敦，也應該看不見瑪麗了吧。
倫敦的景色變了很多，但當年瑪麗住的房子卻沒有任何改變，青年站在房子前，膽怯的按了電鈴。
一個與青年年紀相仿的女子開門，青年說明來意之後，女子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青年，「表姑奶奶當年說的事情原來是真的啊……不，比起這點，在德國遺失的戒指自己跑回倫敦這件事，比故事本身還要離奇吧。」
女子將青年和我帶進房子中，一進去我就感覺到一股懷念感，房子的布置，就跟當年瑪麗將我交給羅伯特當年的樣子一模一樣，相比於外面繁華的街景，瑪麗的家就像是時間被暫停似的，從未變過。
我進去那間我陪瑪麗度過童年的房間，和當初完全一樣的裝潢，和當年完全一樣的家具，唯一不同的是瑪麗，當年充滿活力的女子，現在已經是垂垂老矣，邁入彌留之際的老人。
青年將我交到瑪麗手上，瑪麗無力的雙眼看到我的那一刻，閃出了光芒，隨後臉上露出讓我感到非常懷念的傻笑。
不，那不是傻笑。
是幸福。
創作內容
短篇小說 (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