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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月升月落之街.II、新月(上)

作者:Cecil│2020-09-05 01:48:13│巴幣:1,016│人氣:346
說好的每週更新一次!看過第三版的人,我已經幫你們算好了,11/14 我才會發第四章(第三版只寫到第三章下篇),到時再來看也可以

針對想要比較與第三版差異的人,提供第三版相關章節連結:

第四版修正處:
例行修正:用詞、對白、情節、轉場描寫
增加薩卡與父親的相處情節
增加薩卡學習讀書的相關細節
修正薩卡與瑟琳娜相遇的原因
刪除薩卡前往賭場的情節
增加薩卡與瑟琳娜曾一同進行的活動

準備好了嗎?那就 GO!


I don’t care what you think,
As long as it’s about me.
The best of us can find happiness
In misery.

 
-from Fall Out Boys〈I Don’t Care〉
 
 
 
 
 
 
 
  






  當年,薩卡還沒成為醫生,甚至連白楊區都沒有去過,而只是繁華區隨處可見的一個青少年。
  
  那時薩卡在派曼老爹經營的速食店打工,藉此交換食宿。然而,實際上他並非無家可歸,在遇到派曼老爹前,他和父母住在模具工廠旁的工人宿舍,父母出門工作時,他去雜貨店打工。成年後就能領身分證,到時他就也能去工廠當作業員,不僅收入比較高,還不會被老闆亂扣薪水。和他同年的孩子,迎接新的一天時,無一不懷抱這樣的盼望。
  
  十三歲那年某天,穿著制式綠圍裙的薩卡站在收銀台後方,手插在口袋,一邊朝門口張望,一邊猜測方才光顧的女孩究竟會不會偷指甲剪。
  
  老闆剛才出門去了,他回來以後薩卡就可以領薪水。月底是發薪日,每到這天,薩卡工作起來總是特別有勁:罐裝飲料的箱子好像輕盈不少,明度不足的日光燈彷彿變亮許多,就連店後的電視傳來的罐頭笑聲聽起來都不那麼刺耳。儘管微薄,他的收入也確實能補貼家用,每次他領到薪水回家,他爸都會滿臉欣慰地收下信封袋,然後拍拍他的肩。在發薪日,他的父母絕不會因為錢的事情吵架,甚至會出門看場電影,因此他愛極了這個日子。
  
  鈴鐺聲響。他馬上停止伸長脖子警戒顧客的行為,手也立刻抽出口袋。
  
  「哈德曼先生。」
  
  聽見薩卡恭敬的問候,葛倫.哈德曼點頭回應。這個髮量稀少的中年男人生著一張方臉,嘴型活像隻猴子,蹙眉瞪視的模樣彷彿正在醞釀什麼尖酸刻薄的言論。
  
  「我要買這個。」剛才那個女孩大概是忌憚哈德曼,所以還是決定不偷任何東西,只買了根葡萄軟糖棒就溜之大吉。
  
  終於打烊後,薩卡把地板掃乾淨,確認三次沒有其他問題,這才脫下圍裙,進入店後。哈德曼已經把為假裝有人在而打開的電視關掉,點亮檯燈在書桌前看帳本。
  
  「哈德曼先生,燈都關了,門也鎖好了。」
  
  哈德曼頭也沒抬,伸長手用指尖輕敲離薩卡比較近的桌面,那裡的信封裝有他這個月的薪水。他按照以往的習慣,立刻打開信封確認金額。
  
  店裡沒有客人時,薩卡就會開始默算這個月能領到多少錢,這是他小小的消遣。店裡常遭小偷,而哈德曼也以商品失竊為由,把損失算在他的頭上。在繁華區以外,這種做法不合勞資規定,但他當時不知道要去找誰申訴,只好吞下這啞巴虧。到後來,只要某個月沒有被扣超過五十塊,就算是賺了。
  
  第一次領薪水時,哈德曼把要從他薪水裡扣除的損失列給他看,他還傻傻地鼓起勇氣,企圖據理力爭。「可是,哈德曼先生,按照我們說好的,一個小時三塊,我這個月值班一百七十五個小時,所以應該有五百二十五元。就算扣掉被偷的肉乾、爆米花跟燈泡,也應該不會少於四百五十元。」
  
  「安安靜靜收下我算過以後決定要付的四百元,還是收下四百五十元然後滾蛋,你自己選。」
  
  說完以後,哈德曼又跟隻烏龜似地伸長脖子,注意力回到寫滿小字的帳本。他看著桌上的四張鈔票,頭一次面臨艱難的人生抉擇。最後,他決定不要跟錢過不去,還是收下被扣了超過兩成的薪水。回去以後,他提起這件事,他爸拍拍他的肩膀,說:「你是對的。如果去找政府的某個人申訴,你老闆大概會被開罰單,但他付的罰金也不會進到你的口袋,而且你還是會丟掉工作。喔,還有,因為你是沒有身分證的非法打工,所以你可能也會被罰錢。」
  
  薩卡把這番話謹記在心,不再對自己的薪水發表意見,同時還明白到,對他們來說,如果不忍耐別人施捨的一切,就只能發起反抗然後失去現有的東西。
  
  ——然而,這個月他領到五百二十五元,一毛都沒有少。
  
  「這……謝謝。」他差點脫口問出「為什麼」,好不容易才忍住,改口道謝。
  
  「沒其他事了。」哈德曼抬手打發他,依然沒看他一眼。「希望下個月跟這個月一樣沒東西被偷。」
  
  然而哈德曼是錯的,這個月當然也有東西被偷,偷兒就是稍早買了根軟糖棒的那個女孩。她上次摸走了兩根睫毛膏,所以今天看到她再次出現時,薩卡格外留心。但是,他當然不會蠢到為這件事主動請罪,既然老闆沒追究,他也就樂得當作沒發生過。
  
  儘管如此,回家路上,薩卡還是在想哈德曼為什麼沒有藉口扣他錢,後來想到,一定是因為上個月那件事:離雜貨店兩個街口的地方有家電器行,上個月發生員工砍死老闆的案件,據說是因為老闆長年用各種不合理的藉口苛扣薪水。那個員工年僅十六歲,母親因病無法工作,兩個人的生活就靠這份兼職支撐。即使全數拿到也很難負擔生活費的薪水,被東扣西扣以後就更是捉襟見肘,這點就連他也能想像得到。那個員工想必是壓力所逼,加上受到老闆的嘴臉刺激,這才失手殺人。他確定哈德曼知道這樁案件,是因為他下班離開時經過店後,聽見電視中的報導。或許他該慶幸哈德曼還知道要忌憚他,雖然吃得不好,他這一兩年還是抽高得很快,身材高大怎麼說都很有威嚇效果。
  
  不過,即使長得高,薩卡仍是普通青少年,難以應付持械搶劫。月底搶案特別多,所以他揣著薪水袋回家時總是打起全副精神,也絕不抄捷徑。經過全年無休的模具工廠時,他看了眼門口的數字鐘,二十點十五分,這時他爸媽應該都已經下班了。最近的電影院正好有恐怖片上檔,如果他們心情不錯,或許他有機會提議去看場電影,他忘不了加鹽爆米花的美味。
  
  「我回來了。」薩卡打開大門,聽慣父母爭執所培養出的敏感,使他立刻察覺屋內的異狀。「爸?」
  
  酒味很濃。他們家小歸小,卻不至於只喝幾罐啤酒就讓整個房間充斥酒臭。他躡手躡腳走到客廳門邊窺視,看見他爸睡在沙發上,手上勾著的啤酒罐已經空了,裡面的酒有一半都灑在外面。桌上地上全都是空罐,粗估超過二十個。他很確定自己九點出門時,這些空罐還不存在。他沒出聲斥責,只是想著他媽看到肯定會發飆,一邊懷著共犯的心情去拿空垃圾袋和抹布,開始收拾。不知道他媽去哪了,這時間她通常是邊摺衣服邊看肥皂劇。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夫妻倆又為錢的事情吵架,他爸借酒澆愁,他媽氣得跑去某家髮廊跟三姑六婆發牢騷。
  
  他爸鼾聲如雷,不時像是吸不到氣那般一陣抽噎。現在絕對不是報告好消息的時機,領到全薪的好心情老早煙消雲散,他垂頭喪氣地去洗澡。擦著頭髮離開浴室時,他爸已經睡醒,正看著乾淨的桌子發呆,好像在疑惑為什麼啤酒罐自己長腳走進了垃圾袋。
  
  「媽呢?」薩卡問道。現在都超過二十一點半了,他媽從沒這麼晚歸過。
  
  他爸沒回答,而是拿起遙控器,開始看脫口秀。
  
  「爸?」
  
  見他爸沉默不語,他搖搖頭,把溼毛巾掛在脖子上,然後打開冰箱拿冷凍披薩。就在他看著披薩在微波爐裡一圈圈旋轉的時候,他爸唐突地回答了他剛才的疑問。
  
  「……走了。」
  
  「什麼?」
  
  「我說走了,你媽走了。走了,混蛋!走了!」他爸猛地打了桌子一拳,吼聲震耳欲聾。「要我說幾次,她走了!」
  
  微波爐的叮聲跟脫口秀觀眾的笑聲同時響起。薩卡呆立原地。
  
  「什麼?」
  
  最好的做法是不要說話,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再弄一份披薩,可是他畢竟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所以依舊只是像隻教不會的鸚鵡似地重複同樣的問題。
  
  「你媽在外面認識別的男人,今天早上出門不是去上班,是去找他。我去接她下班的時候,領班說她今天沒去上班,然後她同事跟我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操!我操她媽!難怪我今天早上發現衣櫃裡少了一堆衣服。她都計畫好了!賤貨!」他爸掩面嘶吼,隔著一張餐桌,他將一切盡收眼底,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隔天他爸沒準時出門工作,他同樣不明白如何是好,但因為遲到會被哈德曼扣錢,所以他只好幫他爸弄了一塊披薩放在桌上,然後趕去雜貨店。回家後,他不意外自己又聞到滿室酒臭,不過跟昨天不同,他爸雙眼呆滯地看著電視,放披薩的盤子已經空了。脫口秀還在持續,在這個空間卻無法引起任何笑聲。
  
  「你昨天有領薪水嗎?」他爸轉過頭,深陷的眼窩被電視的亮光照得分外嚇人。
  
  他點頭。「這個月沒有被扣錢,五百二十五。」
  
  「給我。」他爸伸出手,掌心朝上,沒有拍他的肩。「你媽把錢都拿走了,她存心餓死我們倆。」
  
  「你這個月的薪水呢,爸?」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但仍像面對哈德曼那樣鼓起勇氣問:「昨天是發薪日。」
  
  「用掉了。」
  
  「全部?」
  
  他爸挑眉。「不行是不是?現在連你都對我有意見?」
  
  「不是……」他想起昨天無辜挨了一拳的桌子,立刻察覺住嘴為妙。「我待會去拿給你。」
  
  「下次一領到就給我。」他爸雙手抱胸,往後陷進沙發,目光又黏在電視上。
  
  「好。」
  
  薩卡再也沒有跟父母去看過電影,遑論享用期待已久的爆米花。他爸下班以後總是窩在家裡喝酒看電視,不然就是醉倒在沙發上,留下滿地狼藉給兒子收拾。他的打工收入原本是用來為生活增色,例如看場電影、一件新洋裝、有線電視……然而現在,他在雜貨店打工的錢儼然成了支付水電和添購日常雜貨的重要收入,有沒有被扣錢,直接決定了他們這個月是不是三餐都只能吃冷凍披薩。他開始能理解因為被苛扣薪水而砍死老闆的那個員工是什麼心情:盼著月底發薪好去繳清拖欠已久的房租,或是餵飽家人,卻面臨不如預期的結果,任誰都可能情緒失控。
  
  如果只是收入驟減,生活品質遽降,那也還在忍受範圍內。然而,因為他們付不起有線電視的費用,他們把電視賣掉了,而他爸沒東西可看,就開始看他不順眼。有次他下班回來,默默幫忙收拾滿地的垃圾,起身前沒注意他爸也正離開沙發,硬生生撞上他爸的下巴,他連對不起的對字都還沒說出口,就被揪起衣領飽以老拳。他被打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聽到的淨是「我讓你瞧不起我」還有「你嘴上不說我也知道」等莫名其妙的怨言。還有一次,他在洗澡時看到蟑螂而大叫,轉眼間他爸就衝進浴室把他按在牆上揍,惡狠狠警告:「不許再跟你媽那臭娘們一樣看到蟲就大呼小叫,聽懂沒有!」
  
  薩卡不敢還手,不只是因為打不過他爸,也是因為沒想像過真打的話會有什麼後果。那時他想,如果這樣能讓他爸心裡舒坦點,他忍耐也就是了。
  
  儘管有這樣的心理建設,一想到回家就要挨打,薩卡還是不大情願下班後立刻回家,於是養成了在外遊蕩的習慣。現在哈德曼很少會亂扣他的錢,但他騙他爸說自己依然領不到全薪,藉此偷偷留些錢在身上。在街上閒晃時,他的注意力被速食店吸引,那家店的名字叫做「派曼快餐」。他把手插在口袋裡,進店買了一份最便宜的套餐,邊吃邊享受店裡的音樂,直到將近打烊時間,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大概是很少有青少年固定造訪,他成了店裡的熟面孔後,老闆派曼某天向他搭話。
  
  「你爸媽呢?這時間還沒回去,再沒心沒肺的父母都該著急。」派曼一手端著香蒜雞翅,一手拎著裝了半滿的水桶走出來,把雞翅放在薩卡面前。「我看你老是待得很晚,小子,這時間街上可不怎麼安全。」
  
  「我媽走了,我爸在家,但我不想回去。」他專心地撕扯雞肉,嘟噥著回答。
  
  只見派曼把手插在圍裙口袋,露出沉吟的神情。「所以你臉上那些是你爸的傑作?」
  
  薩卡用油膩的指尖摸了摸眼角跟鼻樑,以及還在隱隱作痛的臉頰,點頭默認。派曼是第一個問他這件事的大人,素來冷漠的哈德曼頭一次看見他鼻青臉腫的慘狀,視線在他臉上多停了兩秒,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問。他早知道被父母毆打在繁華區並不稀奇,他也曾看過衣衫不整的女孩從公寓中逃出來,或是母親揪著兒子的衣領走進小巷。在這裡,恨意跟水一樣只會往低處流,淹沒更弱的人。
  
  派曼沒有評論,只是哼了聲。「你有工作嗎?」
  
  「我在雜貨店工作。」
  
  「做了多久?」
  
  「一年半。」
  
  「一小時多少?」
  
  「三塊。」他照實回答,但不提哈德曼會亂扣薪水的事情。
  
  「記得幫你老闆報名年度爛人競賽。」派曼批評他的收入時倒是相當爽快。「我至少會給一小時六塊。」
  
  「那你還缺人嗎?」薩卡想都沒想就問道。
  
  派曼的手臂支著立在水桶中的拖把,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我只是說如果是我,不會給那麼少。」
  
  「喔。」他把最後一根薯條分成三次吃完。「我走了,再見。」
  
  他彎著身子準備離開店內,這時派曼又叫住他。
  
  「小子,你叫什麼?」
  
  「薩卡。」他想了一下,補上一句。「薩卡.加西亞。」
  
  加西亞是城外移民通用的姓氏。薩卡的父母是從都城外移民到城內的繁華區居住的,進來前沒有姓氏,進來後一律改姓加西亞。他在城內出生,因此也跟著父母姓加西亞。
  
  「你可以在我這裡打工,我付你一小時五塊,包兩餐。」派曼對他比了個五,又豎起兩根手指。
  
  「你不是不缺人?」
  
  「請不請人跟缺不缺人沒關係。」派曼像在驅趕蚊蠅那樣揮了揮手,彷彿覺得沒必要糾結這點小細節。
  
  「可是我還沒成年,所以沒有身分證。」他知道自己應該閉嘴,但仍舊誠實以告。
  
  「看也知道。所以可別檢舉我,我會被罰錢。有人問的話,你就說你只是來幫忙換吃的,懂了沒?」
  
  薩卡吞了口口水,但他不確定這是為了回味剛才那鮮嫩多汁的炸雞翅,還是為了不要哭出來。
  
  之後,薩卡毫無留戀地告別哈德曼跟那間頻繁失竊的雜貨店,改到「派曼快餐」打工,但沒跟他爸分享這件好消息。他不覺得那個人會在乎,而且他想偷偷存錢,盡早搬出去。
  
  「老爹,再兩份炸雞,三份薯條,薯條都要多加鹽。」
  
  「收到!」
  
  派曼說「先生」兩個字讓他渾身發癢,所以要薩卡稱自己「老爹」,而不是「派曼先生」。老爹年近四十還未婚,除了這家速食店就沒有其他寄託。有次他問起老爹為什麼決定雇用他,老爹搔著下巴的鬍渣,思索良久,然後說了個很像樣的答案。
  
  「眼神。我看你吃東西的時候盯著桌子,很像在想什麼事情。薩卡,在櫃檯站久了你會發現,大部分的客人吃東西的時候看起來腦袋空空,但你不一樣。」
  
  他不知道自己跟其他人是不是真的有那麼不同,但接受了這個答案。
  
  老爹從未過問薩卡的家務事,只有發現他傷得特別嚴重時,才會丟來一條藥膏。他對這種恰到好處的距離非常感激,因為他沒辦法跟任何人清楚說明自己為什麼不逃家,而如果有人建議他離開他爸,他也做不到。他爸打完他,有時會抱頭痛哭,說自己很抱歉,說自己就是這麼沒用,才會連老婆都拴不住。面對那種醜態,他的心中萌生憐憫,並因此產生異樣的優越感。而且他也感到安心,因為他還能原諒某個人,還可以選擇不要去恨某個人,這表示他尚有餘力掌握自己。他不能失去控制,在繁華區,只要放任自己失控,就會淪落到深淵。
  
  在「派曼快餐」工作滿兩個月那天,薩卡帶著賣剩的薯條跟炸雞回家,想著他爸最近狀況有所好轉,要不是因為終於不用再吃冷凍披薩,就是因為他長得愈來愈壯,他爸打不動了。他習慣了打開家門時聞到的酒味,但那天,那熟悉的臭味中間夾雜著酸腐。他爸又吐了,他暗自嘆氣。不過,他只要表現出一丁點不滿,他爸就會大發雷霆,所以他在門口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這才踏入屋內。
  
  他爸趴在地上,面朝下,姿勢很不自然。他幫這個人收拾殘局的次數不知凡幾,就算不去碰,也敏銳地察覺事態有異。他放下裝食物的袋子,步履維艱地走到他爸身邊,小心不踩到嘔吐物,蹲下,將手放在他爸的左肩。
  
  「爸?」
  
  手底的冰冷引起同樣冰冷的恐懼。他像是被電到那樣收回手,感到那冰冷似乎凝結在手上,絲毫不退。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把手移到他爸粗壯的脖子旁邊,企圖捕捉代表著生命的脈動。以往,他會在做完這個動作後放鬆,可是今天他沒有如願。
  
  沒有脈搏。
  
  他把手放在他爸的脖子上,肌膚接觸的部分卻始終是死一般的冷。
  
  警察過了半個小時才到。他沒看過警察的工作,所以沒得比較,但直覺告訴他,警察並沒有很仔細地確認現場的跡證,只是戴著手套翻了幾下,說他爸應該是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的。
  
  「這種事情很常見。」
  
  薩卡呆呆地點頭,好像這個理由應該足以讓他接受親人的死亡。警察帶走屍體後,他開始清理房間。這裡是他爸抽籤抽到的,中籤者過世的話,房間就必須出讓,身為他爸的兒子,他有責任收拾這爛攤子。他跪在那灘嘔吐物旁邊,用抹布擦了一次兩次都沒擦乾淨,耐著性子又擦了第三次,還是擦不乾淨。這時,維持著跪姿的他忽然嚎啕大哭,他說不上這股喪失感從何而來,更無法解釋為什麼他明明已脫離家暴陰影,卻會希望他爸的死只是個玩笑。
  
  收拾好少得可憐的行李,薩卡就回去找老爹。一聽說他在找便宜的房間,老爹立刻說他可以搬到速食店後面住。
  
  「別跟我客氣,小子。換其他人來問我還未必會讓住。」老爹揉亂他的頭髮,完全不問他紅腫的雙眼是怎麼回事。「老爹罩你,沒事。」
  
  「謝了。」他低頭道謝。離家以後,他就再也沒為他爸的事哭過。
  
  薩卡沒設想過未來,只是覺得自己存夠錢的話,或許會在老爹退休後把這間店頂下來繼續經營。薩卡試探地提過這個想法,老爹卻看著滋滋作響的煎台搖頭,似乎無法想像他站在那前面忙碌的模樣。
  
  「薩卡,你腦袋不錯,一輩子窩在這裡太可惜了。」
  
  確實,他心算的速度比收銀機更快。但是他不覺得這在繁華區有什麼用。直到某一天,他收拾客人留下的垃圾時,發現座位上遺留一本雜誌,封面是一個人拿著玻璃管子的照片,管子上有十道橫線,裡面則裝著藍色液體。
  
  「剛才那個戴眼鏡的人忘了拿這個。」他把雜誌遞給老爹。「你看得懂上面寫什麼嗎?」
  
  「看不懂。」老爹完全沒認真看就搖頭表示否定。「拿去回收吧。」
  
  薩卡試著翻了幾頁。在雜貨店打工時,他也翻過雜誌,但大部分的雜誌封面都是女性半裸的煽情照片,或顯然是偷拍來的明星照片。但是,這本雜誌並非如此,而是有一些多角形,旁邊寫著許多字母,無法引起人的欲望,反而讓人覺得有些不適——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這是一本醫學期刊,那些奇怪的圖案是某些物質的化學式——不過,其中也有一些普通的照片,背景是白色,裡面的人也穿著白色的長外套,戴著工廠常見的透明護目鏡,看起來就像是讀得懂這種雜誌的樣子。
  
  「有什麼有趣的事情沒有?」老爹看他對雜誌戀戀不捨,湊過來端詳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勁爆的好料。
  
  「誰知道,我又看不懂。」他毫不羞恥地承認,然後又問:「你認識誰看得懂這個嗎?」
  
  老爹沉吟了會,沒有馬上回答,因為剛好有兩個穿著黑西裝的顧客走進來,老爹說過這種客人的時間絕對不能浪費。於是他們先去用整桶炸雞跟起司肉醬薯條餵飽這兩個人,然後才回來繼續討論剛才的話題。
  
  「幫我寫菜單那傢伙識字。」老爹指著櫃檯旁的手寫菜單,上頭的字跡很工整。「你可以去找他問看看。不過他搬家了,現在住得很偏僻,你要過去的話,最好小心點。」
  
  根據老爹的說法,那個人現在住在回收場附近,要過去那個地方,得越過破落的移民住宅區、無時無刻不轟隆作響的工廠,以及排廢用的巨大水溝。跟老爹的店以及他老家相比,那裡離有黑白兩道維持秩序的中心地帶更遠,所以他彎腰駝背,試圖讓自己隱沒在陰影中,以便不受注意地抵達目的地。路燈啪擦啪擦地閃爍,亮得比懶得進工廠的工人還不情願,他可以理解為什麼有人會乾脆一槍把燈泡給轟掉。這裡的窗戶幾乎都裝有鐵柵,有人會從裡面往外窺視,偶然跟那種怪人對上眼真可能被活活嚇死。倒楣的是,他不小心撞上一個正要回藏身處的戀屍狂,幸虧他跑得快,這才擺脫那個突然拿著針筒衝過來的神經病。但同時他也算幸運,他要找的人剛巧沒出門撿垃圾,那個人臉上的痕跡很深,就像是刀刻的。聽見他說「老爹說你會讀書」,那個人臉上的皺紋慢慢聚集在一起,悠悠地笑了。
  
  「派曼先生太抬舉了,我不過是懂幾個字。」
  
  「那也比我強,我除了自己的名字跟菜名以外,就不認得幾個字。你能教我讀書嗎?老爹說我應該學讀書。」他從口袋拿出幾張鈔票,老爹說即使對方不收,他也必須表示相當的誠意。「我可以付學費。」
  
  「學費什麼的不必,不必。」那個人臉上的皺紋聚集成另外一種角度,他打了個手勢,表示不要薩卡的錢。「你願意跟我學,我高興都來不及,錢你留著。錢有大用處,留著不會壞事。你走那麼久過來,現在應該渴了,你喝不喝可樂?」
  
  那個人姓哈特。他告訴哈特,自己以前打工的雜貨店老闆姓哈德曼。哈特趁機教他怎樣拼寫這兩個姓氏。他第二次過來時就把字母學全了,哈特像老爹一樣對他評價良好,說他是塊讀書的料。
  
  「不管你以後打算做什麼,能識字、會算術都有好處,懂多就更不會吃虧。以前的奴隸主跟奴隸約定,工作滿一定時間就可以獲得自由,可是奴隸主仗著只有他識字,在奴隸的契約快到期時就竄改契約,或是捏造帳目,藉口自己蓄養奴隸也有額外費用,就這樣讓奴隸為他一輩子賣命。」
  
  哈特幽幽地敘述,同時去書架上取來一本小書,從頭開始唸起。那是講奴隸的故事,他們在棉花田裡工作,在少少的閒暇時間悄悄地聚集,祈禱著老奴隸主早日被天使接去,讓主人年輕友善的智障兒子代替他的位置。但是,有一年冬天,腦子不好的少主去湖上釣魚,失足跌進冰洞淹死了。隔年,在似乎要熔化風景的驕陽下,奴隸們像是為自己的父母哀悼那樣,大聲哭泣。
  
  「如果他們有誰懂得讀寫算術,就會知道,自己老早償清了債務,可以恢復自由。可是他們沒能學習,只得看著主人對著自己的契約比手畫腳,說蓄養奴隸是多麼昂貴。」
  
  唸畢這個沒有圓滿結局的故事,哈特撫著書脊的燙金花紋,對薩卡這樣說道。裡面的很多字薩卡都沒聽懂,但這個故事的主軸使他想起以前跟哈德曼索要薪水的經驗,以及先前那個砍死老闆的電器行員工。
  
  「就算知道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又能怎麼辦?除了把主人殺掉以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拿到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不,他可以選擇跟主人合作,在夜裡幫主人寫帳本。」哈特像是吐出肺裡的菸那樣,沙啞著聲音。「主人已經老了,寫帳本耗時費勁,又不能託給智障兒子去做。你應該還記得,主人在兒子死前幾天還在嘮叨,說要幫他找個精明能幹的妻子。」
  
  「我不會幫主人。」薩卡反感地表示。「那樣很卑鄙。」
  
  「我也這樣認為。」哈特點頭同意,自己的意見獲得肯定讓薩卡頗為自豪,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來。哈特環視擺滿書架的店內。「其實,奴隸可以跟同伴聯合起來推翻主人,但是,在主人居住的小鎮上有警長跟法官,奴隸會因為違反法律而被吊死。或者,奴隸可以拋棄一切,逃離主人,自由跟安穩無法兩全。」
  
  「我想我會逃跑。」薩卡沉吟許久,然後回答:「知道我其實我能過得更好的話,我就沒辦法跟以前一樣繼續過日子。」
  
  「是的,那是聰明人的習性,很難滿足於現狀。」哈特再次點頭,說:「但是,聰明人同時也會因為目標超乎能力而感到痛苦。總有一天他會明白到,世上有單憑人類自身的奮鬥而不能解決的難題,那就是才智的界限。」
  
  薩卡不曉得哈特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只知道這個年邁的男人偶爾會像這樣,感嘆人類的無能為力,似乎是因為曾經面對過於浩渺的知識之海,而從心底產生可說是恐懼的謙卑。薩卡在做學問這方面仍是新手,所以不擔心自己跟哈特一樣,脫離實際知識而去考慮虛無縹緲的課題。幸好哈特很少會這樣,大部分時候,他都鉅細靡遺地指導文法或是算術,有時也教邏輯。
  
  薩卡頻繁造訪,所以有次哈特踩著高凳子,顫巍巍地換上比較亮的燈泡,怕他看書太久傷了眼睛。那時的他還沒上醫學院、甚至沒上學,自然不懂為什麼光線不良會傷害眼睛,只覺得哈特說得有道理,在光線不夠的情況下注視東西,久了以後眼睛會乾澀、發痛。回去後薩卡告訴老爹,說看電視時一定要開燈,不然對眼睛不好。
  
  舊書店裡常見蠹蟲跟衣魚,薩卡怕蟲但又想看書,每次都要繃緊神經才能提起勇氣打開沒翻過的書。儘管他努力克服恐懼,仍不免在蟲子爬到手上時滿室亂竄,直到哈特按住他的頭,緩慢但精準地攫住蟲丟在地上為止。哈特沒像薩卡他爸一樣因為他怕蟲子而揍他,只是和他說,人類會害怕蟲子可能是基於演化的需要。不害怕毒蟲的人類對危險較不敏感,容易因為被螫咬而死亡,基因無法傳承下來。能把基因留下來的,都是會忌憚危險生物的人類,因此現代的人類即使已經有很多方法可以排除害蟲,卻還是會本能地對其感到恐懼。
  
  讀書是件奇妙的事。最初他以為他爸可以教會他全部,之後以為派曼老爹能教會他全部,再來則是以為哈特可以教會他全部——但事實是,沒有人能真的教會他全部,他只能獨力思考。現在他已經很少發問,而是改去書上尋找解答。然而如今他再次明白到,這裡的書無法讓他理解一切。那麼,他該去哪裡得到更多的答案呢?
  
  那時他還不曉得。
  
  薩卡在「派曼快餐」的工作很簡單,不外乎幫客人點餐、收拾杯盤、倒垃圾。倒垃圾時,他總會碰上來翻找食物的遊民。遊民的姿態形形色色,有些人優游自在,會在他把殘羹剩飯扔掉前出言索討;有些人縮頭縮尾,似乎自覺矮人一截,只敢等他倒完垃圾轉身離開,才躡手躡腳開始翻找。來翻垃圾的人常是收入不豐,若非年輕時搞壞身體,如今連體力活都難以負荷,就是身有殘疾,沒人願意雇用。這些人的共通點就是年齡,他們大多是中年,或至少已經成年,在他眼中無一不散發出凋零的氣息。
  
  然而薩卡很快就知道,會來翻垃圾箱的並不全是大人。某天,他一走進垃圾箱所在的後巷,就看到有個人朝自己的方向走來,陰影中,只見那個人似乎插著口袋走路,從體型判斷是個青少年。他本來要打開垃圾箱蓋,看到有人,連忙側身讓對方通過,但對方並沒有越過他的意思,而是打住腳步。他們現在離巷口不遠,對方的形象清晰了些:黑色高領線衫外罩連帽夾克,黑色牛仔褲和黑色靴子,一身黑的裝束,與白皙的肌膚形成強烈對比。來人低著頭,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直覺告訴他,這個人不會加害自己。
  
  對方沒說話,只是站著。薩卡停頓一會,又回到原本的工作。背過身去的時候,他感覺到對方盯著他看,於是維持著背對的姿勢搭話道:「你是要吃東西嗎?」
  
  在繁華區,青少年如果不是加入幫派扎堆鬼混,就是孤伶伶的。如果薩卡沒有在「派曼快餐」工作,也沒有去向哈特求教,也同樣會是孤伶伶的。但就算談不上孤單一人,他也確實欠缺同齡朋友,這使他下意識想要向這個男孩釋出善意。既然會來翻垃圾,就表示對方手頭也不寬裕,甚至比從前的他更糟糕,儘管無法給予金錢,但送上一頓熱飯,還沒脫離他的能力範圍。
  
  面對他的提問,男孩沒有回應,而是說:「你不是要倒垃圾?我等著呢。」聽得出來對方是特別壓低嗓子說話,但即使如此,聽者也依然能清楚明白,這個少年的聲音十分中性,不從口吻判斷的話無法確定性別。如果把頭髮留長些,換穿凸顯身形的服裝,就算說是女孩也不會有人懷疑。
  
  「如果你餓了,我可以去弄些東西出來給你。」
  
  「不勞你費心。」
  
  雖然給人纖細的感覺,但男孩的態度十分冷淡,讓薩卡碰了一鼻子灰。他有些洩氣地打開垃圾箱,扛起袋子塞進去。離開巷子前,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對方站在他剛才的位置,踮著腳,掏出小刀割開垃圾袋,老練地在發酸的廢物中挑揀能吃的東西。
  
  「這種人這裡很多。」老爹聽他說起那個堅持自己翻垃圾桶的男孩,聳肩道:「你問他們要不要,會傷到他們的自尊心,你最好就是一副真把那些東西當成垃圾的樣子,大大方方扔掉。我之前也看過那小子,我還去店裡弄了一份新的,叫他幫我丟掉,結果你知道怎樣?我在巷子口偷看他會怎麼做,結果看到他把那袋剛弄好的餐倒掉,過了好幾分鐘才撿起來吃。」
  
  他瞠目結舌,那個人肯定有毛病。
  
  「之後我就不管啦。像他這種的我有聽說過,他們淨吃些怪東西:筆芯、膠水、鼻屎……一大堆有的沒的!」老爹邊說邊用手指在太陽穴旁邊空劃圈圈,表示自己在談論的對象腦袋有問題。「唉,這世上好吃的東西那麼多,他們偏要去吃那些,我能怎麼辦。」
  
  儘管老爹說過薩卡不用特別為那個男孩做什麼,但看到那人把半個身體都探進垃圾車,只為了跟螞蟻或老鼠搶薯條,他還是於心不忍。薩卡覺得男孩很可憐,換作是他,除非是為了活命,否則決不願意在爬滿蟲的地方找東西吃。由此他想,至少在倒垃圾之前可以整理一下,讓對方不要那麼辛苦。因此,他開始分類垃圾,先挑揀出可以吃的東西,用比較乾淨的餐盒裝好,放在垃圾袋的最頂端。這樣的話,男孩一把就能抓到那些食物。初次這樣做的時候,他跟老爹一樣在巷口偷看,覺得自己像是在餵食野貓。
  
  那個男孩如薩卡所預期的出現,手腳俐落地打開垃圾箱。他的努力似乎奏效了,只見男孩割開垃圾袋後,對著眼前的景象發呆了好半晌,才慢慢伸出手,拿起精心收拾過的薯條跟漢堡殘骸。拿起那些食物後,男孩又楞著幾分鐘,才把一根冷掉變軟的薯條放進嘴裡。似乎那些食物滿足了某個標準,只見男孩很快就把東西都吃光,又把空盒丟進垃圾箱,手插在口袋離開巷子。
  
  他滿懷成就感,回到店裡跟老爹報告餵食的成果。
  
  「不錯嘛,小子。」老爹揉亂他的頭髮,顯然也樂見這樣的結果。「下次咱們試試放些剛做好的給他。」
  
  他們非常小心地調整「餐點」的配方,就怕對方察覺到這種變化。過了兩個月,薩卡和老爹非常高興地發現,只要是放在垃圾箱裡面的食物,即使是新鮮出爐的食物,男孩也會吃得乾乾淨淨。這種無聲但堪稱友善的交流讓他信心倍增,或許對方跟以前的他一樣,是因為害怕家暴而在外遊蕩。看到街上的遊民時,他並不會有伸出援手的衝動,但這個男孩跟他年紀相仿,讓他萌生奇特的親近感。
  
  「你喜歡這裡的東西嗎?」
  
  薩卡想了很久,斷定用這個問題開場不至於冒犯,於是在某個下過雨後的悶濕夜晚,向男孩搭話。大概是察覺到薩卡先前的所作所為,又或者是判斷與他談話並不會有損失,男孩不再像先前那樣,表現出一副疏遠的態度,而是手插在口袋裡面對他站著,開口問道:「這裡的東西是什麼東西?」
  
  「老爹做的東西,炸魚、起司醬、薯條、牛肉漢堡……那些吃的。」他指著「派曼快餐」的後門,自己都是從那裡出來倒垃圾的。「這家店的老闆叫做派曼,我都叫他老爹。」
  
  「喜歡。」男孩乾脆地承認。
  
  「你是從哪裡來的?」
  
  「很遠的地方。」
  
  「所以你是喜歡吃這裡的東西,才特地從很遠的地方過來。」他總結似地說。
  
  男孩點點頭。
  
  「你不想去店裡面吃嗎?裡面還有音樂可以聽。」
  
  令薩卡訝異的是,對方露出充滿渴望的表情,眉毛卻下垂成八字形,然後搖搖頭,轉身離開。
  
  又過了兩天,平常總是點一桶炸雞跟大籃薯條外加雙份起司醬的那個雙人組,風捲殘雲地吃完飯後,沒有如常離開,而是逕自越過櫃檯,去找正在下薯條的老爹。那兩人的聲音不大,所以他不清楚他們找老爹所為何事。他往後站了一步,企圖把對話聽得更仔細。
  
  「……因為中心最近有點亂,那邊的場地暫時用不了。」
  
  「我有聽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老爹的聲音聽來有那麼一分苦悶。
  
  「你這裡位置不錯,不顯眼。可以的話,上面打算在現有的產業裡騰出空間。」
  
  「那種東西放在我這裡,被查到的話我不好交代,這跟你們在我這裡出入可不是一個檔次。」
  
  「你覺得我們把東西放你這裡是為了讓你去跟警察交代?」
  
  「這裡勉強算是中心地帶最外圍,平常也會有警察過來。他們如果吃飽了想來個飯後活動,我能怎麼辦?」
  
  「派曼,別說我們不通情達理,既然沒法出力,那你就出錢。」
  
  「出多少?」
  
  「每個月再多一千。別覺得我們找你麻煩,其他地方是一律加兩千。二十號以前我們會再過來。」
  
  對方沒給老爹回話的機會,撂下一句「沒把握的話就把這裡給收了」,隨即一前一後離開店裡。薩卡伸長脖子張望店內,確定五分鐘內沒有工作後,立刻去找老爹詢問剛才的事情。
  
  「保護費,可不是嗎?」老爹掀起圍裙擦臉,但還是面如土色。「薩卡,我以前沒跟你說過,我在這裡開店沒多久,就有人過來跟我打照面,說這裡的東西很好吃,之後有一堆人每天都會來吃。」
  
  「那樣不是很好?」
  
  「不好!」老爹低聲呻吟,用手做了個洗臉的動作,好像不願意回想受到威脅的經驗。「那些人會一人點一盒薯條或一杯可樂,然後整天乾坐在這裡,搞得其他客人都不敢上門。這事我聽說過。對方的意思就是要收錢,這裡是他們的地盤。只要我每個月乖乖付錢,他們不僅不會派人來讓我難做生意,還會叫人三不五時來吃飯順便關照我,幫忙處理鬧事的傢伙。所以我每個月都得付他們一筆錢,不過他們有時會找理由多要錢,像剛才那樣。」
  
  「他們說一個月要多一千。」
  
  「我實在沒法子。」老爹耸拉著肩,指著他說:「你不是會幫我對帳嗎?你應該知道咱們負擔不起。」
  
  「我之前存了五百。」薩卡完全沒謊報存款,就連面對他爸的時候他都沒這麼老實。
  
  老爹笑著搖頭。「小子,老爹很高興你願意幫忙,但你千萬別動那筆錢。沒有存款的話,在這裡會沒有勇氣活下去。這家店也撐得夠久了,我大不了改到南區大排那邊開店,那邊沒警察巡邏,怪胎又多,但至少不缺顧客。」
  
  「那我一起去。」他不假思索。「你不用給我一小時五塊,兩塊就好,生意上軌道以後再給我五塊。」
  
  「你真夠意思,小子。」老爹伸手揉亂他的頭髮,聽得出來深受感動。「真夠意思。」
  
  那天,薩卡倒垃圾時也遇到了那個堅持撿垃圾吃的男孩,對方手插口袋、從小巷另一端走過來。經過上次的對話,男孩看到他時點頭表示問候。儘管有著掛心的事情,他仍因此得到不小的成就感,就像看到野貓願意過來吃自己手上的飼料一樣。
  
  薩卡抱著對方會有所反應的預期開口搭話。「你大概得去其他地方找東西吃了。」
  
  「為什麼?」
  
  「老爹他繳不起保護費,所以打算關門。」他用最易懂的方式陳述了這件事的因果。
  
  「多少?」
  
  「什麼?」他看向男孩。雖然看不清楚五官或表情,但他感覺到對方也正望著自己。
  
  「我說保護費多少?」
  
  薩卡報了個數字,只見男孩瞇起眼。他以為對方會兩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但男孩帶著下定決心的表情,自顧自點了點頭。
  
  「等我一下。」男孩走遠幾步,掏出什麼湊到耳邊,等了一會就開始說話。原來那是行動電話。「——喂?凱恆?去你的,凱恆在幹嘛?少騙我,他的比賽沒這麼快開始——讓他過來,打牌打到一半干我屁事?上次我出去幫他到處找鹽那人情他都還沒還,叫他最好快點——」
  
  男孩邊講話邊來回走動。薩卡第一次聽到對方說這麼多話,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喂?凱恆?跟你借點錢——等等等下,不要這麼快掛電話,你至少也聽我解釋原因:我平常吃飯的地方要關門了——不是,我不是要把店頂下來自己做,他們是繳不起保護費才要關門——對,所以我才要跟你借,算我拜託你——行,我知道。那我回去找你拿,謝了。」
  
  掛斷電話後,男孩回到他面前,表情並沒有成功後應有的歡欣,依舊是抿著嘴的拘謹模樣。
  
  「明天我拿錢過來。到時你拿給你的老爹,繳你說的保護費,順便跟他說,我喜歡這裡的薯條跟炸雞。」
  
  「你剛才跟誰說話?」薩卡一頭霧水,要問的事情太多,只好先問比較可能得到答案的。
  
  「這你不用管。」
  
  「你有這麼多錢,為什麼還要撿垃圾來吃?還有,你是做什麼的?」
  
  「別問那麼多跟你無關的事情。」對方的表情明顯有著失落,他一時間沒想通原因。
  
  隔天,男孩帶了好幾張大鈔,塞進薩卡手裡就走了,連垃圾都沒撿。那筆數目不小,可以讓他們安穩整整一年。老爹撫胸嘆息,說終歸是好人有好報,下次見面可得好好答謝對方。聽到老爹這樣說,他才遲鈍地發現,自己昨天處在驚愕中,完全忘了要先鄭重道謝。出手幫忙卻沒有得到感謝,怎麼說都會讓人心裡不痛快,他不禁內疚,恨不得趕快見到對方。但是,男孩卻沒有再出現在他面前,他倒完垃圾後站在巷子裡,始終等不到那個手插口袋踱步而來的身影。野貓不再接受餵食這件事使薩卡有些感傷,但繁華區的人際關係本來就十分薄弱,他很快就將那個人的事情拋諸腦後。
  
  如果說繁華區是某種生物,那工廠就是牠漆黑嘈雜的器官,終日不歇地運作,供給生命,而排廢用的水溝就是腸道——某天經過工廠旁邊的大排水溝,薩卡突然產生這個想法。會這樣想,是因為最近讀了本生物學書籍,他對書中艱澀但充滿奇特魅力的文字很感興趣。
  
  「嗚——」
  
  他停下腳步,轉過頭。
  
  那很明顯是小狗遭到虐待時發出的慘叫。以前時常聽到有人拿打火機燒幼犬的毛,因此薩卡對狗兒的哀鳴十分熟悉。尋著聲音,他躲到陰影中,窺視著聲音的來處:大概五個人,正圍著一隻狗,把牠當球一樣踢來踢去,一邊踢還一邊計分。狗兒的叫聲愈來愈微弱,怕是再熬也不過數分鐘。他愛莫能助地皺起眉,如果是一兩個人,他還能使點計把他們引開,但五個人都沒比他矮,聽起來年紀也都不小。他決定不要為了隻快嚥氣的狗惹禍上身,在內心道歉後就轉頭想離開。
  
  然而,有人採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動。
  
  「——少碰牠!」
  
  他停下腳步。那個聲音很耳熟。
  
  那些人所在的陰暗小巷上方,是大樓邊的防火梯,從這邊無法看得太清楚,但能夠確定有人正站在上面。靠近後仔細一看,發現那是個身高中等的男孩。被這個男孩喝住的人硬生生停下動作,「啊」了一聲便抬起頭。
  
  「幹嘛啊?」
  
  「欺負一隻狗算什麼東西。」男孩說得咬牙切齒,像是恨不得跳下來痛打那些人一頓。「有種跟我打!」
  
  「啊?你再說一次,老子聽不懂。」
  
  「我說,」男孩抬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說:「你們是不是幾個人共用一副卵蛋?這麼多人圍在一起怎麼不去找架打討皮痛,欺負一隻沒辦法反抗的動物就這麼好玩?王八蛋!」
  
  「小兔崽子是不是活膩了啊!」
  
  「有種下來,操!」
  
  「讓你說你還真說了,好,這隻狗我們就放過。」領頭的人往上一比,挑釁道:「不過你最好自己走下來,省得我們上去把你踹下來!」
  
  在同伴此起彼落的怒喝聲中,那人一抬腳,小狗哀嚎一聲飛到馬路中央,他連忙跑過去將牠撈進懷裡,躲在巷口偷窺,不知道自己該去助陣還是該跑。小狗的呻吟聲相當微弱,嘴邊都是白沫,薩卡確定牠身上的蝨子有幾隻搬家到了他身上,但還是用拇指抹掉牠嘴邊不斷湧出的白沫,輕聲安撫。他想離開卻又擔心男孩會被當作新一輪遊戲的目標,於是就這樣站著。
  
  男孩啐了口,磅地踹了防火梯的邊緣一下。「我問你們,聽過『鐵爪凱恆』嗎?」
  
  「凱啥啊?那種貨色誰會知——嗚喔!」
  
  帶頭的高個兒才不屑地回問,一道黑影忽然攻向他面門,飛身膝墜將他擊倒在地。
  
  「不知道的話就豎起耳朵打起精神聽好了,」男孩把手插在連帽外套口袋,左右環顧被嚇得後退一步的人,踩著那個被踢倒的人的臉,慢慢說:「不奢求你們聽過棕櫚海灘辦的鬥犬比賽,但裡面有個參賽者姓班尼勒,他底下的每隻鬥犬都很強,比如說凱恆。即使是其中最弱的我——」
  
  清脆的啪扎聲當即響遍小巷,倒在地上的男人摀著被踩斷的鼻樑滿地打滾。
  
  「都可以輕鬆料理你們這種廢物。」
  
  鼻樑斷裂的聲音教人渾身冰冷,這準頭跟勁道不是普通人能有的,而接下來的場面更是讓他明白到,剛才替這個男孩擔心一對多完全是多餘之舉。巷子內黑暗狹窄,而且堆滿垃圾袋或空紙箱這種妨礙行動的東西,但男孩似乎非常擅長利用這種空間,反而靈活地跳來跳去,每跳一次就有人發出慘叫。有人操著撿來的鐵棍想攻擊,卻毫無默契地打中同伴的臉,在這當中男孩的連帽翻了開來,一頭金髮在黑夜中格外惹眼。而儘管起先撂了不少狠話,男孩卻不像一般人邊打邊咒罵,反而異常沉默。
  
  「讓你囂張!」
  
  鐵棍終於擊中目標,男孩踉蹌一步,卻轉身揮出力道出人意料的重拳,讓對方摀著眼睛往後摔倒。多虧同伴達陣,其他人終於找到了攻擊的缺口,又接連對慢下動作的敵人補上好幾腳。即使如此,男孩似乎比這裡的人要更擅長拚命到最後一刻,最終,他令人意外地再次攀上防火梯,用作為宣戰佈告的那個飛身膝墜結束了這場架,啪扎聲清脆得教人十分心驚。
  
  男孩搖搖晃晃站起身,轉過頭,拖著腳步朝巷外走來。薩卡也離開陰影,迎上前去。然而,一個本應無法再戰的人突然站起來,死不放棄地又舉起那根沾血的鐵棍。
  
  「操你媽想跑……!」
  
  薩卡邁開腳步的剎那,一切都慢了下來。
  
  沒有意識到可能會被襲擊的男孩瞪大沒有腫起來的那隻眼睛,抬起手想護住臉。
  
  偷襲者把鐵棍高舉過頭。
  
  「去——呃?」
  
  偷襲者的動作硬生生停下,因為鐵棍被薩卡抓住了。
  
  「是怎——」
  
  「好好睡吧你!」
  
  薩卡站在那人身後,猛力抽走那根意外死沉的鐵棍,全力一揮。鐵棍破空劃出堪稱凌厲的聲音,男人的側腹跟著傳來悶悶的斷裂聲,對方往旁摔倒,終於不再動彈。一聲呼哨傳來,初次偷襲成功的薩卡轉過頭,男孩併攏兩根手指,在額頭旁揮了揮。
  
  「幹得、不錯……」
  
  才說完,男孩就膝蓋一軟,半跪下去,薩卡連忙去扶。
  
  「——是你啊……」男孩扶著他勉強站起來,抬頭看清他的臉後,緩緩牽起瘀青的嘴角,笑得就像個勝利者。他注意到,男孩的眼睛是灰色的,倒映著街燈的光芒。「你在這做什麼……?」
  
  薩卡還沒來得及回答,男孩的腰包便傳來嗶嗶聲,他被指示幫忙拉開拉鍊,把那個嗶嗶作響的東西取出來——那是他曾見過的行動電話。他依照指示按下綠色按鈕,發話位置立刻傳來收訊不好所導致的難聽聲音。
  
  「喂?瑟林諾,你是晃到哪去了,幹嘛不接電話?你是不是又跑回老家去了?媽的你比賽遲到了知不知道?約翰肯定會不爽——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我不是瑟林諾,你是誰?」
  
  「媽的這問題該老子先問,你誰啊?為什麼拿著那傢伙的東西?」
  
  「這個人剛才跟人打了一架,我剛好經過,幫忙扶著他。」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會。「……他傷勢怎麼樣?」
  
  「死不了……」男孩應該就是對方口中所說的「瑟林諾」,這時伸著脖子,嘶啞地回應:「抱歉。」
  
  「你他媽還懂抱歉,你跑哪裡打架去了?」對方的口氣放軟了些。
  
  「我老家這裡。我說,凱恆,我晚點回去,幫我跟約翰說一聲。」
  
  「你叫那個幫忙你的傢伙帶你到你老家附近。」
  
  「謝啦。」
  
  薩卡把剛才被他放在地上的狗兒用手臂托著,接著將瑟林諾背起來,雖是男孩,瑟林諾卻比他想像得要輕。因為他沒有特別注意瑟林諾的傷口分佈,被背起來時,瑟林諾痛得倒吸一口氣。
  
  「你老家在哪?」
  
  瑟林諾說了個位置,那裡也是移民住宅區,但在另外一邊。他盡可能多拐彎往暗處走,以免被注意到,在此同時,還得注意他用一隻手抱住的狗兒,行動委實不便。
  
  「狗……」
  
  「嗯?什麼?」
  
  「狗……沒事吧?」
  
  他低下頭,希望可以說得很篤定,但還是沒什麼信心地說:「應該還可以。」
  
  「那就好。」
  
  抵達後他放下瑟林諾,想學對方摸摸肋骨,檢查是不是有骨折,但瑟林諾軟軟地撥開他的手,搖頭表示婉拒。
  
  「我自己知道斷了沒,不用麻煩。」
  
  「那個打給你的人過來大概要多久?」
  
  「用跑的得跑一個多小時……就算是開車,也要十五分鐘。」瑟林諾張開一邊眼睛,伸出手。「狗,讓我看看。」
  
  他依言把狗送到瑟林諾懷中。瑟林諾牽起一邊嘴角,摸了摸狗兒不時抽動的耳朵。
  
  「你長得真可愛。沒事了。」
  
  「——抱歉。」他突然說。
  
  「為什麼,突然跟我道歉?」
  
  「你記得我嗎?不對,你記得的吧,因為你剛才說『是你啊』。」
  
  瑟林諾微微歪頭,嘴邊的裂傷看來非常嚴重,血流如注,一路流進衣領。
  
  「是啊,我記得。」
  
  「那時候,我沒有跟你道謝,對不起。還有……」他無法坦率地承認自己做錯的事情。「總之抱歉。」
  
  他遲來的道歉似乎讓瑟林諾非常高興,露出大一點的笑容,眼睛也瞇了起來,儘管說話時仍舊痛得齜牙咧嘴。「是那件事啊。真蠢,我早就忘記了……」
  
  看著滿身傷痕、血塊從耳朵上方結到脖子的瑟林諾,他突然想起當初那個不懂感激的自己。
  
  「你才蠢,為了一隻狗被打成這樣。」他接過小狗,撫摸牠的時候,心情彷彿就能平靜下來。「牠會沒事的,我會找人看看牠。」
  
  「謝謝。」瑟林諾將拉鍊稍微拉低,深吸一口氣,然後往一旁咳出帶血的痰,不再言語。
  
  他又將狗放在瑟林諾懷裡,希望那能至少使瑟林諾舒服一點,然後站起身等待隨時可能從任何方位出現的人或車輛。從這裡能望見無明的城市景色,周圍靜寂,遠方的工廠傳來轟隆隆的機具運轉聲,野狗的吠叫迴盪在如死的黑夜。那隻小白狗不知道是不是被遺棄的,即使沒有被那群不良份子抓住,或許也會被同類攻擊、傷重死亡吧。
  
  在他發起呆的當兒,一輛車宛如暗影,從陰沉的夜色中滑了出來,定定地停在他和瑟林諾面前。車門俐落地往外打開一個角度,一個模樣跟剛才那些人沒什麼差別的人走下車,瞪著他,他不敢回望那人的眼神,將視線定在對方一邊眼睛上方的糾結疤痕。
  
  「你?」
  
  「什麼?」突如其來的問話讓他抓不著頭緒,傻傻地回了句。
  
  「我說你就是剛才幫瑟林諾接電話的人吧,人在哪?」
  
  那麼,這個人就是瑟林諾所說的「凱恆」了。他往旁讓開,不知道是睡還是昏了的瑟林諾就在那裡,懷中還有一隻同樣受了傷的狗。
  
  「淨給老子找麻煩。」凱恆蹲下身,然後嫌惡地說:「這東西是什麼?」
  
  「那是狗。」他馬上回答。
  
  「他媽的老子知道什麼叫做狗,我說瑟林諾抱著隻狗幹啥?」
  
  他盡可能簡短地交代瑟林諾為狗跟人打架的來龍去脈,以及自己為什麼會在那裡。凱恆愈聽眉頭皺得愈緊,最後簡潔俐落一句「他媽的」,算作感想。
  
  「為了隻狗把自己搞成這樣,了不起。同情心過剩的死小鬼。」凱恆叨念著把狗一把抓起來,瑟林諾伸手想拉,被他推開。「這個我可不收。」
  
  「你……」瑟林諾朝他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他趕忙接過被轉手轉個沒完的狗兒。「你幫我顧著牠。」
  
  「好,我會好好照顧牠。」
  
  聽到他終於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覆,瑟林諾露出微笑,這才任由凱恆把自己抱入車內,能聽見凱恆喃喃咒罵,要瑟林諾放鬆身體。臨去前,瑟林諾似乎又說了什麼,惹得凱恆怒道:「又怎樣?」
  
  「……那好,」凱恆沉默了一會,把頭探出車窗,朝他勾勾手,讓他彎腰聽自己說話。「你把這畜生顧好,大概一星期後的三點過來這裡等,瑟林諾會過來找你——記得帶上那隻畜生——我愛叫牠畜生干你屁事,乖乖睡你他媽的覺。」
  
  沒等他回答,車窗就關上了,車子再次隨著意外安靜的輪胎摩擦聲滑入夜裡。他抱著狗,回過頭往「派曼快餐」的方向狂奔。他原先還擔心小狗會撐不住,畢竟他跑回店裡時,牠已經幾乎沒有氣了。見他撿回一隻半死狗,老爹咒了句很難聽的粗口便抓起電話,開始撥號。
  
  因為這隻狗,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醫生——之後他才知道那叫「獸醫」——那人穿著像風衣又不像風衣的白大衣,拎著個黑色公事包走進店裡,找到「患者」便開始工作。離開時,醫生留下幾天份的藥,叫他記得餵狗喝。或許是不想讓他感到壓力,老爹把醫生叫到店外給錢。但他還是看到,老爹少說數了兩三張出去,醫生卻搖搖頭,又拿了兩張才走。
  
  之後薩卡向老爹道歉,說他會努力賺錢來償還老爹墊付的治療費,不過老爹擺擺手,說錢能解決的事情都不是大事情,讓他不要想太多。
  
  「那個叫瑟林諾的小子真夠仗義。」老爹本來就因為瑟林諾幫忙處理保護費的問題而對他印象頗佳,現在又把評價提升了一級。「我可不打算輸給他。照顧這狗的費用別跟那小子要,老爹負責——不過澡你自己幫牠洗,記得用熱水,蝨子會害我做不成生意。」
  
  突然間,薩卡成了這隻狗的保姆。因為照顧狗的關係,他暫時不能再出門,然而逐日康復的狗兒已經能小跑步,還會對他吐舌頭搖尾巴,為此他仍然有那麼點高興。無論如何,至少能跟那個叫瑟林諾的人交代,上次拿錢的那份人情也總算能還清。
  
  老爹搓著鬍渣,說是不是該給狗起個名字,但他搖頭表示否定。牠的命是瑟林諾救回來的,名字該給瑟林諾取才對。話雖如此,他在心中稱牠為「陽陽」,因為牠的長相跟「陽光牌肉品」上的冠軍狗非常像,只是毛色沒有那樣白。老爹說陽陽大概是混種,這種毛茸茸、模樣軟弱的狗,註定了要被欺負到死。確實,牠的外表太過嬌小可愛,根本不該在街上流浪。瑟林諾也是,怎麼想都不該是個狠角色,他不敢猜那氣勢是怎麼練的。
  
  約定的日子倏忽來到。這時,陽陽已經恢復健康,每天都吃好睡好,蝨子全都清乾淨,也很幸運地沒有什麼後遺症,只是比較怕生。看到當初奄奄一息的狗兒變得這麼有活力,瑟林諾想必會相當欣慰,薩卡帶著獻寶的心情抱著陽陽前往凱恆當初指定的目的地,與瑟林諾見面。
  
  薩卡途經工廠時確認過時間,知道自己沒有提早太多,便躲在巷口的陰暗處,不時向外張望。沈重的金屬碰撞聲自身後傳來,他嚇了一跳,轉過身,正好看見瑟林諾矯健地從垃圾箱跳下來,靴子前頭的金屬片,在他一躍而下時閃現銀光。幾撮金髮從瑟林諾的帽緣露出來,而那副游刃有餘的神情並未被臉上的大塊紗布掩蓋,彷彿隨時都可以再打一場架。
  
  「你怎麼來的?」他劈頭問道。
  
  「爬大樓來的——狗呢?」瑟林諾無所謂地往上撇撇貼著 OK 繃的下巴。為了打住薩卡繼續問問題的行為,還做出討東西的手勢,儼然一副狗主人的樣子。他交出縮著身子的陽陽,牠卻一個勁鑽回他懷裡,似乎不太想靠近瑟林諾。「……怎麼了?牠傷還沒好?」
  
  「不是,好很多了。」他將陽陽舉在面前,用叮囑的口吻說:「罩子放亮點,這傢伙可是拚死命救了你——抱歉,牠一直有點怕人,大概是暫時認不出你。」
  
  他今天臨出門時,一個半醉的女客人笑著伸手逗弄陽陽,牠卻嗚咽一聲想躲開,讓她撅著嘴唇走回座位,一面咕噥:「真不可愛。」他也不曉得該怎麼辦,只好低聲安慰陽陽,要牠堅強點。
  
  「真笨。」嘴巴上這樣說,瑟林諾的神色卻滿是同情。「知道了,見久了總會熟吧。」
  
  「你今天不是要來把牠帶走?」他從束口袋拿出藥水跟陽陽平常吃的熱狗。「我都把牠用的東西帶來了。」
  
  瑟林諾雙手抱胸,瞄了眼那些東西,搖搖頭。「不,我們那裡狗夠多了——」
  
  話說到一半,瑟林諾皺眉環顧四周,小巷黑暗寂靜,甚至連風吹過的聲音都沒有,他卻似乎很不喜歡這個安全的地方。
  
  「上去。」
  
  「啊?」
  
  「我說上去,我要上去。」瑟林諾一把拎過低聲哀叫的陽陽,抬腿跨上垃圾箱,看不出太多不靈活的樣子。「跟上來。」
  
  「上去哪?喂!」
  
  「小聲點,你想把人引過來嗎?」瑟林諾邊爬邊罵他,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小。「想辦法上來,爬輸一個半傷患的話你可以去死了!」
  
  哪裡像個半傷患啊?他暗自埋怨,但也依言拿起裝了所有東西的袋子,笨拙地學著往上爬。這幢建築不高,了不起四層樓,但直上八公尺跟步行八公尺絕對是天壤之別。他氣喘吁吁、渾身僵硬地攀在排水管上,怕自己會在半路摔下去。好不容易爬到頂端,他的指尖都抖個沒完,氣更是長出短進。見他這副半死模樣,瑟林諾又嘆了口大氣,像是不小心押注在一頭病馬身上的賭客,但旋即咧嘴而笑。
  
  「你還真容易使喚,別人說什麼你幹什麼。」
  
  「啊?」
  
  「沒事。」瑟林諾搖頭,把陽陽放在他身邊。見到他喘吁吁的樣子,陽陽連忙跑來舔他的臉,發出關心的叫聲。「……真羨慕你。」
  
  「你不會學我一樣喘個沒完嗎?」
  
  「恐怕那很難。」瑟林諾用鼻子哼出笑聲。「就算再多兩倍高度,我也不會喘成你這樣。」
  
  他又調了一陣子呼吸,這才慢慢緩過來,盤腿坐下,陽陽趴在他腿上。四樓在繁華區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高度,放眼四周,不要說四樓,十四樓二十四樓都大有人在。但上到這裡以後,視野還是變得開闊許多,能看見遠方那片轟然作響的工廠區,以及自己以前住的宿舍。他們所在的樓頂凌亂地棄置著各種舊物:紙箱、木板條、朽壞的木製家具等等,瑟林諾的屁股底下就是一隻沒有椅腳的凳子。
  
  「你到底是從哪來的?」
  
  「你問我現在住的地方,還是我老家?」瑟林諾隨手往閃閃發光的中心地帶一比。「現在住的地方在那。」
  
  「你從那種地方爬大樓過來幹嘛?」
  
  「其實爬大樓比你想得快很多,而且比較安全。」瑟林諾的口吻實事求是,似乎不在意他剛才的評論。比起這個,他懷中的狗似乎更讓瑟林諾感興趣。「牠叫什麼名字?」
  
  他差點回答「陽陽」,幸虧及時收口,沒說溜嘴,不過咬到舌頭。「……還沒取名字。」
  
  「你連取名字都不會?」
  
  他翻了個白眼。「這隻狗又不是我救的,你這麼喜歡牠,我能擅自給牠取名字嗎?」
  
  「是嗎?謝了。」瑟林諾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偏著頭。「不過我也不會取名,頂多叫牠毛毛。」
  
  「……我都在心裡叫牠陽陽。」他摸著陽陽,牠似乎也對「毛毛」這個名字全無好感,頭埋在他手臂裡,看都不看瑟林諾。「陽光的陽。」
  
  「為什麼?」
  
  手邊剛巧沒有陽光牌肉品的空罐,他只好比手畫腳向瑟林諾解釋,老爹的快餐店裡面的食物,只要用得到肉,都是用陽光牌。這個牌子是靠近白楊區那裡的工廠生產的,據說絕對沒用老鼠肉做香腸跟火腿。它的代表物是一隻白毛捲又蓬的馬爾濟斯,和少女主人站在太陽底下,抬頭挺胸的樣子很是自信,又有些滑稽。
  
  「那真是個好名字。陽陽。」像是很喜歡這名字的來由,瑟林諾笑了,忘了剛剛才被躲開,又伸手來摸。陽陽似乎累了,沒有抗拒。「就叫陽陽吧。那你叫什麼?」
  
  「我叫薩卡。」
  
  「聽起來很適合跟著誰混的樣子,這名字——我叫瑟林諾。」
  
  「我知道。那個叫凱恆的人也這樣叫你。」
  
  凱恆的名字讓瑟林諾露出複雜的笑容。「真虧你記得他叫凱恆。」
  
  「我還記得你說,你跟凱恆都是班尼勒手下的鬥犬。」他不曉得什麼是鬥犬,因此說得很坦然。「那是什麼?」
  
  「那比陽陽的名字由來難解釋,有空再跟你說。」瑟林諾拉開拉鍊,拿出薩卡已經十分熟悉的行動電話,貼在耳朵上聽著。「你幫我照顧陽陽行嗎?我那裡不能養狗,約翰已經有夠多狗了。來——」
  
  瑟林諾把一張百元鈔塞進他手裡。
  
  「拿去,算是幫我個忙,下次也把陽陽帶過來。」
  
  「——別這樣。」薩卡皺眉,把鈔票塞回去給瑟林諾。上次的都還沒還完怎麼又來了。「我不是為了錢才照顧陽陽,我不要錢。」
  
  瑟林諾看他的眼神讓他很不自在,好像他剛才說了什麼蠢話。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到,這其實是這個人覺得不自在、不好意思時,為了不讓別人察覺而表現出來的樣子。
  
  「你是不是嫌太少?」
  
  「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我說我不要錢,一毛都不必。陽陽吃的東西不會多花我們的錢。」
  
  「那你下次還可以過來嗎?帶陽陽來?」
  
  「可以啊。」
  
  瑟林諾笑了,那個笑容跟他的聲音一樣有些中性。「你明天有空嗎?」
  
  「有。」
  
  「後天?」
  
  「……有。」
  
  「大後天?」
  
  「你到底想怎樣?」
  
  「抱歉。我不是每天都能出來,就算能,也不一定能待很久。你拿著這個,」瑟林諾拿出另一支電話,它顯然比正在使用的那個要老舊,有很多刮傷以及膠帶痕跡。「這個有點壞掉了凱恆才給我,只能接不能撥。你如果聽到它響,就跟我說你能不能過來,可以的話,帶著陽陽到下面那條巷子等我。」
  
  他接下電話,擺弄了一會,確認自己完全瞭解該怎麼使用它,才收進口袋。收下電話意味他們之後會經常見面,這個事實似乎讓瑟林諾很高興,或許他真的非常喜歡陽陽。見瑟林諾想又不太敢摸的樣子,他索性趁著這隻狗睡著的時候把陽陽塞給瑟林諾——不知道牠什麼時候睡著的,顯然這是某種特殊技能——讓瑟林諾摸個夠。
  
  「牠真可愛。」
  
  「沒看過一個人拚命對著狗說『可愛』的,你還真奇怪。」薩卡撐著臉頰,不置可否地緊盯微笑撫摸陽陽的瑟林諾,注意到他的眼角有些纖細。「為了可愛的狗差點被打死,你大概是第一個。」
  
  「……不只是可愛,也很可憐。」瑟林諾垂著頭。「如果陽陽是隻長滿癩痢的老狗,我也會去救牠。反正我看不慣那種欺負弱小的廢物。」
  
  「你也沒把握可以打贏吧?一個沒弄好你會死的啊。」
  
  「我不上難不成你上?」瑟林諾鄙夷地說,但隨即道了聲歉。「抱歉,不是說你沒用。你要是喜歡打架,我也不會喜歡跟你混。總之,如果再讓我遇上同樣的情況一次,我還是會去救陽陽,不然牠就死定了——我的話,死就死吧。反正人總是會死,為了有價值的事情去死,不覺得比較好嗎?如果不去救牠,之後我一定會後悔。可以的話我想保護弱小的傢伙,雖然我並不像凱恆一樣強,但是我也想保護我能保護的東西。」
  
  這番毫無猶豫的話教他聽著有點慚愧。比起瑟林諾,他實在太窩囊了。
  
  瑟林諾沒有給薩卡太多時間反省——他的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瑟林諾把陽陽還給薩卡,拿出電話,跟另一頭的人互罵了幾句,馬上起身說自己該走了。瑟林諾走的姿態很俐落,只回頭一次叫他一定要接電話,便踩著大樓延伸的部分,跟走在平地上似地很快遠去。
  
   直到快看不見瑟林諾時,他才想到自己該說什麼,但既然瑟林諾都已經離開,說了也沒意思。他一直覺得可惜,自己從來都沒辦法像瑟林諾那樣,在關鍵時刻說些聽起來很像一回事的話。不過,瑟林諾知道他在想什麼的話,一定會叫他別把腦袋用來思考這種事,像是那一點也不重要。
  
  薩卡起先還擔心,那支電話會不會在一些很匪夷所思的時間響起,但它像是終於決定壽終正寢,一連幾天都安靜得不像話。他把電話拿給老爹,想確定它沒壞,老爹摸了幾下,立刻毫不羞恥地承認說不敢拆,說它太小了,又比較精密,被那把專修炸薯條機的螺絲起子一拆,本來可能還有命在的東西搞不好就真掛了。最後老爹讓他好好等,反正瑟林諾又沒欠他錢。
  
  這樣說也沒錯。於是他耐心地等,同時養成了把陽陽抱在懷裡教育的習慣,天天對牠說:「瑟林諾很喜歡你,所以不要怕他,他會很失望。」
  
  老爹說,狗如果沒教好,會給店裡帶來很多麻煩。陽陽似乎不會亂叫或亂咬人,但既然是野狗出身,隨地便溺怕是免不了。身為把狗撿回來的人,他自然應該負擔起訓練陽陽的責任。不過他對養狗沒什麼概念,只知道在陽陽表現得不太自然時,把牠抱到店外。
  
  過了十幾天,瑟林諾終於來電,他提早帶著陽陽去約好的地方等待。等沒多久,陽陽叫了幾聲,跑到一旁的角落解放起來。
  
  「趕緊排乾淨也好,你可別在我爬上去的時候才說。」他一下看看狗兒,一下看看上次瑟林諾出現的位置,也不急。
  
  「——你還真準時。」
  
  背後傳來跳到地上的聲音。從沉重的落地聲聽來,瑟林諾似乎跟上次不同,是從相當高的地方直接跳下來的,但落地時姿勢很穩,傷勢顯然幾乎好全了。
  
  「今天也上去嗎?」
  
  「猜對了。」瑟林諾回答時腳都已經抬起來,作勢立刻往上爬。
  
  「能解釋為什麼你要上去嗎?」薩卡用廢紙把陽陽擦乾淨並交給瑟林諾,瑟林諾將牠放進自己的兜帽。
  
  「只是因為一般人不會沒事爬上去,比較清淨而已。」
  
  跟燠熱而煩悶的氣氛相比,頂樓的空氣似乎真的有清新那麼些,或者說,他之所以會產生這種錯覺,是因為每次爬到頂端時,空氣吸起來都特別舒服。他已經大概知道自己會在哪裡開始感到疲倦,便能比較有效地分配力氣,自然不像初次攀爬那樣,喘得活像隻吐出長舌頭的老狗。
  
  看見他爬上來,陽陽跑過來不斷嗅他的袋子,瑟林諾也對袋子的方向抬抬眉毛。裡面放的是老爹給他帶的生菜培根漢堡——老爹堅持讓他多吃菜,不然會長得不好,聽說菜還比肉貴——以及裝在塑膠容器裡的馬鈴薯泥,給陽陽的則是幾條熱狗。
  
  「你還沒吃飯?」
  
  「剛要吃就接到你電話,乾脆帶過來——喂,不要那麼急。」他拿出食物,陽陽已經控制不住衝過來吃牠那份。「你今天可以待比較久嗎?」
  
  「可以。」瑟林諾點頭。「約翰知道我們的事情,也不反對我出來——沒比賽或訓練的時候,我本來就會出門晃晃——但我不能太常過來。我可不想讓他認為我很喜歡你們。」
  
  「約翰是誰?你和凱恆的爸爸?」他三兩下就搞定漢堡,又吃起馬鈴薯泥。
  
  又來了。此話一出,瑟林諾又用那種「你有什麼問題」的詫異眼神看著他,不過他並沒有太多被冒犯的感覺,大概是因為正摸著吃飽以後跑來窩在他腿上的陽陽,這動作本身很能讓人平靜的緣故。
  
  「你怎麼會認為我跟凱恆是兄弟?真佩服你的眼力。」
  
  「不然凱恆是你的誰?」他歪著頭,隨即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喔……」
  
  瑟林諾挑眉。「喔?」
  
  其實他幾乎是在同一秒就想明白,「凱恆跟瑟林諾是約翰的孩子」這件事本身就不合乎常理。他還記得瑟林諾說過,在棕櫚海灘舉辦的鬥犬比賽中,他們是名為班尼勒的參賽者的鬥犬,「鬥犬」這個詞彙怎麼想都不太可能代表孩子。
  
  他提起這件事。
  
  「記性不錯嘛你,看來你跟我以為的不太一樣。沒錯,我跟凱恆都是約翰.班尼勒的鬥犬。我上次說過要跟你解釋鬥犬是什麼吧?其實真要說,我不是正式的鬥犬,只是幼犬——大概就是陽陽這種水準。」
  
  說到這裡,瑟林諾又偷偷摸了把正在睡覺的陽陽,他索性把狗交給瑟林諾。都說狗鼻子靈,即使是在睡覺,陽陽也能感覺到,周圍的味道稍稍改變了吧?搞不好習慣瑟林諾身上的氣味以後,牠就會跟瑟林諾要好起來。
  
  簡單說來,鬥犬就是屬於某個人的戰士——那樣說是太美化了啦,瑟林諾補充道——他們奉命令參加鬥犬比賽,勝利的話就能為飼主贏來獎金與名聲,落敗的話有很高機率死亡,因為鬥犬比賽的規則是一方無法動就算輸,不禁止殺人。當然,根據主辦單位想營造出的氣氛以及其他因素不同,規則可以再細分與變化,但若要最直接簡潔地說,「鬥犬比賽」幾乎就是「死亡決鬥」。
  
  「你的意思是,你跟那個叫凱恆的都是鬥犬?」
  
  「對,約翰是我們的飼主。不過我說過,我還不是正式的鬥犬,」瑟林諾隨意擺擺手,表情不知道是可惜還是慶幸。「我只能參加那種互毆的練習賽,把對方打昏就算贏,打死就算了。凱恆參加的就是正式比賽,每一場都得死人,不過他很強,通常都是死對面。」
  
  鬥犬比賽有兩種,公開賽跟聘僱專業裁判的私下約戰,前者一年頂多三次,他們參加的通常是後者。不過瑟林諾說,公開賽中由賭場「棕櫚海灘」所主辦的年中賽即將開始,最好的一些鬥犬為了接受訓練,也為了避免在外面被偷偷做掉,會被禁止出門。
  
  「但是上次……」
  
  「啊啊,對,凱恆他來接我那次吧。你可別看他那時不怎麼兇的樣子,我回去後可是被罵慘了。」
  
  瑟林諾對「兇」的標準簡直跟摩天大樓一樣高,不知道凱恆平常都是怎麼對待他的。
  
  「凱恆還自己幫我擦藥,說要痛死我。訓練所裡明明就有醫生,他偏要大手大腳在傷口上胡搞,說什麼讓我好好記著,以後少逞英雄。他連訓練都蹺掉,害我被約翰叫去唸了兩次——他蹺掉訓練干我屁事?可是你又不能跟約翰爭,害我耳朵都要長繭了。」
  
  瑟林諾氣呼呼的樣子讓他忍不住笑出來。「只是被罵應該還好吧?聽起來你老闆可比凱恆親切多了。」
  
  「可你絕不會想招惹約翰。」瑟林諾摸著被高領線衫覆蓋的喉嚨,那裡隱約有點隆起。「他給我們的錢比其他人多、給我們的時間比其他人多、給我們的自由也比其他人多,但他終究是個飼主。雖然凱恆常說,像我這種傢伙,要不是遇到約翰,肯定會死得很慘。」
  
  瑟林諾說,他還不是正式鬥犬,收入沒有凱恆多,但要像先前那樣隨手給幾張大鈔仍然很容易。約翰.班尼勒是個奇怪的飼主。瑟林諾會這樣說,是因為鬥犬的收入來自於比賽勝利後發放給飼主的獎金,約翰只會拿走大約六成,而飼主通常都抽八成以上。此外,他並不像大多數飼主一樣限制鬥犬的行動或生活,在比賽以外的時間,他們有著很大程度的自由,所以瑟林諾才能經常出來閒晃。
  
  「當然啦,不能離開一定的範圍。」瑟林諾拉下高領線衫的領子,露出環住脖子、泛著黑光的物體。「這是項圈,超過一定距離的話就會開始叫,如果我們還要繼續走……」他做了個爆炸的手勢。
  
  「你測試過大概要走到哪裡才會叫嗎?」
  
  瑟林諾聳肩,像是毫不在乎。「我從來沒走那麼遠過。反正我們去不了其他區域,測試這個沒意義。」
  
  繁華區的原生居民很少可以離開這裡,那時他對都城的剩餘區域都是僅有耳聞,知道得最清楚的事情就是:不要妄想可以去那些地方。他曾經問過老爹,那麼,付很多很多錢的話可以出去嗎?老爹說可以,那些區域並不討厭有錢人。
  
  「那如果有機會出去,你想去嗎?」
  
  「我沒想過那麼久以後的事情。」瑟林諾的手指捲著陽陽的白毛,那隻手看起來適合彈奏音樂,而不是拿著武器。「鬥犬的人生通常都很短,我們通常不去想以後的事情。凱恆看起來很老吧?他其實只有二十四歲。」
  
  「為什麼你們要做鬥犬?因為有很多錢?」
  
  瑟林諾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看著那景象,也跟著深吸一口氣。每個地方的味道都不盡相同,繁華區聞起來就像這裡的夜色:晦暗、鬱悶、苦澀。
  
  「那個理由聽起來合理嗎?因為有很多錢。」
  
  「很合理。」
  
  他點頭,但瑟林諾搖搖頭。
  
  「那樣不夠。或許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真正為了錢去做鬥犬的,大概只有一半。」
  
  他想,瑟林諾肯定不在那一半之內。
  
  「但我還是不討厭這份工作,做久就習慣了。況且跟我爸比起來,約翰的脾氣還要比較好預測一點——他如果微笑,你就最好識相點閉嘴——我爸只要喝了酒,誰都不知道他會做什麼。」
  
  「我爸也是。」他們之間終於多了一個共同點,他苦笑說:「我爸也很愛喝酒,不喝酒的時候他人還不錯,唯一的問題是他任何時候都在喝酒。」
  
  「我喜歡這個說法。」瑟林諾笑著跟他擊掌,小小的掌心結了痂,摸起來有些冷。「那傢伙搞不好還沒有約翰對我們好。雖然沒什麼人相信鬥犬的飼主會善待他們,但是相較之下約翰真的好多了。但管他去死,我已經很久沒見到那個人渣,他死在哪都跟我無關。」
  
  「真希望我也可以像你那樣子說。不過我確定我爸已經死了。」
  
  「是喔。」
  
  瑟林諾拍拍他的肩膀,像在安慰。而且像是擔心那樣不夠,之後又把陽陽塞回他懷裡,彷彿抱著牠可以緩和什麼痛楚。
  
  「大人都很自以為是。」瑟林諾的聲音小到像是在自言自語。「把我們生下來,又讓我們自生自滅。我很愛我媽,可是我不只一次希望她不要跟我爸那個垃圾來繁華區,不要生下我。如果她留在白楊區,她一定會過得比較幸福。」
  
  他說不出話,只好搖頭。他從沒想過這麼複雜的事情,身為城外移民的後裔,他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繁華區雖然不好,卻不會比城外更差,否則他的父母就不會搬進來,甘願在這個沒有陽光的地方生活。但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他想起他爸死去的那天,想起自己對著一片狼藉的地板嚎啕大哭的瞬間。
  
  「我還沒跟著約翰的時候,」瑟林諾又說:「我老是被打,我爸問我幹嘛那樣看他,我憑甚麼用那種眼神看他。」
  
  淚眼模糊中,他看見瑟林諾用一種很倔強的神情注視著自己。那個神情跟他很像,有時他被打完逃進廁所反鎖上門,也會從鏡子裡面看見那樣的表情。
  
  「其實我只是在想,他為什麼不能跟我道歉,說他很抱歉沒有做好他該做的事情,沒有好好對待我媽、沒有好好去工作。我不知道,可能男人都是這樣,想歸想但說不出來,或許你也會一樣的——我媽剛死的時候我也跟你差不多。但放心吧,經驗告訴我你會沒事。」瑟林諾扯出一個笑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還有陽陽,牠會讓你感覺好一點。」
  
  「你花了多久才沒事的?」這句話從他緊咬的牙關奮力擠出來,聲音很奇怪,但瑟林諾沒有笑他。
  
  「沒有很久,我遇到一點事情,所以沒有太多時間為了我媽難過。」瑟林諾諱莫如深地笑了笑。「不過我可以跟你說,直到我想到我媽都不會皺眉頭的時候,大概過了半年。假如你像你說的那麼討厭你爸,那你不會需要太久。」
  
  「我不討厭他。」這是薩卡的真心話。他害怕他爸因為酗酒而陰晴不定的脾氣,但他從沒心生恨意。「我還想跟他去看電影。」
  
  「那真不走運。」瑟林諾似乎心不在焉,但男孩本來就不擅長這種情感交流,他不在意,兩人相對無話。過了一會,瑟林諾突然說:「你喜歡看電影?」
  
  「我們家以前會去看。」
  
  「我挺喜歡看電影,因為有爆米花可吃。」
  
  「我也是。我跟我爸喜歡加鹽的,但我媽都喜歡奶油的。」
  
  「你媽識貨,奶油口味最好吃。先挑一顆黃澄澄、奶油很多的吃,吃了以後馬上再找一顆一樣的吃,超爽快。我媽帶我去看電影的時候都是買奶油口味,她永遠知道我什麼時候想吃,我張開嘴巴的時候,她就會餵我。」
  
  「你跟你媽感情真好。」薩卡發自內心地說。
  
  「所以她死的時候我很傷心。我每次想起她,就想去買奶油口味的爆米花。」瑟林諾說著說著就站起身,像是很想立刻去電影院買一大盒爆米花,但他接下來說的並不是這樣。「如果你也喜歡看電影,下次我們可以去看。」
  
  「你有空看電影?」
  
  「不至於連這點時間也沒有。」
  
  兩人再次見面的時候,他們真的去看電影,但沒有買爆米花。其實薩卡本來要買,但瑟林諾說「我不想汙染記憶裡面的爆米花味道」,拒絕讓他把爆米花倒進垃圾桶。於是,他也沒有買爆米花來吃,原本應該放爆米花的位置改成放背包,陽陽就在裡頭——瑟林諾帶了個背包好把陽陽偷渡到影廳,牠乖巧異常,完全不吠叫,所以薩卡可以把背包拉鍊拉開,讓牠探出頭來跟著一塊欣賞。不過,因為他們看的是動作片,每當正反派雙方激烈駁火,陽陽就會被槍聲嚇得縮回背包裡發抖。
  
  電影看到一半,薩卡忽然有種衝動偷看瑟林諾,只見瑟林諾的側臉被銀幕倒映的光完全照亮,輪廓纖細。看著那張臉,薩卡想到,他認為瑟林諾是男孩的根據是打扮、動作以及口吻,但從五官跟聲音判斷的話,瑟林諾更像個女孩子。腦海浮現這個想法以後,薩卡就無法全神貫注欣賞電影,而是時不時猜測著瑟林諾的性別,他也不曉得為什麼自己會在意這件事。
  
  薩卡還在猜想的時候,瑟林諾忽然轉過頭。他來不及把視線挪回銀幕上,只能耳根發燙地左右轉動脖子,假裝自己正在活絡筋骨。瑟林諾或許有注意到他的窘態,但什麼都沒說,而是越過椅子扶手,湊到他耳邊壓低嗓子道:「抱歉,我得先走了。下次跟我說結局是什麼,我猜邦多先生會救到人質。」
  
  瑟林諾像陣風,轉眼間就不見蹤影,而薩卡的耳朵還癢癢的,彷彿殘留著他道別的聲音。
  
  
  
  
  
    
  
 
 
Ooh Baby you’re a classic
like a little black dress
you’re a faded moon
stuck on a little hot mess.

 
-from Fall Out Boys〈Tiffany Blews〉















本來忘了寫,薩卡與瑟林諾童年篇的一個主要修正是,薩卡提早注意到了「瑟林諾(瑟琳娜)似乎是男扮女裝」這點,雖然這對整體劇情沒有什麼影響,但我滿喜歡這個改動

最近在聽 Omoinotake 的音樂,這個團的音樂最有名的應該是電影《鳴鳥不飛》(啭る鸟は羽ばたかない) 的主題曲〈モラトリアム〉(但直到 Spotify 推薦之前我都不知道這件事,我是先覺得歌很好聽,去看了 MV 想說 why 兩個男人在跳現代舞,然後才發現喔這是電影主題曲
但私心說我最喜歡的其實是〈One Day〉跟〈惑星〉,然後悲劇的是他們的《So Far》被我整張 Pass 掉(被拖走),希望他們維持〈夏の幻〉這個路線

然後這禮拜 Spotify 推薦了我 The Paper Kites 這個澳洲的獨立民謠樂團,他們的《On the Train Ride Home》和《States》我覺得都很好聽

那我們下週六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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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8 篇留言

LOVe高橋李依
都不用睡覺的嗎XDD

不過最近更新有點快喔,6天又寫好一篇長的

09-05 01:49

Cecil
不用!https://emos.plurk.com/0b67aa32d42b340ddef6783b460e3d5b_w48_h48.gif
我假日作息都亂七八糟所以也有可能因為非常激昂就四點才睡(講人話
話說你也還醒著所以這個問題也適合拿來問你https://emos.plurk.com/a8586991064fe9554f8432c22d74f502_w48_h48.gif

其實是因為早就寫好了,我現在是在發存稿(吃老本)
我是之前沒更新的時候把稿子寫起來放然後最近才開始貼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44e17164c84b3720697ab950b8a54a37.GIF
等我存稿都用光大家就又要開始等了https://emos.plurk.com/14a0d951d2ebd1fe617f3089ec4b41fb_w48_h48.gif09-05 01:51
妮爾波莎
定時每週來報到[e12]

不知道為什麼,看一看覺得瑟林諾的舉動和說詞有一種很貼近 C 姐的感覺>.<

09-06 21:09

Cecil
歡迎妮爾https://emos.plurk.com/88d5f48920f53bb2090b1ce70d116e67_w48_h48.gif
「覺得瑟林諾的舉動和說詞有一種很貼近 C 姐的感覺」這樣的評價讓人很意外呢,直覺來看好像在說我們倆很像,或許是我寫久了,說話就會跟角色有點像也說不定。其實我有點不太確定我是不是理解妮爾的意思,如果是我誤會了妮爾的意思,請別介意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06/9a1ea9a4279dcd5442707079bfab5b08.GIF 總之,我把瑟林諾的說話口吻跟其他細節做了修正,希望讓他看起來更像小男孩一點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9d36dcdd16debd7a0285d340dd4a61c3.GIF09-06 22:04
妮爾波莎
其實我也不太能表達我所感受到的意思 (爆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雖然每個角色之中都有C姐的靈魂碎片,旦角色之間差異都很大。
會突然覺得瑟林諾很像C姐的原因是,我猜想,如果C姐網路上的人格丟在都城繁華區的話,大概也會說出像瑟林諾那樣的話吧。而這樣的感想,是我在其他角色身上不會有的。

09-07 20:43

Cecil
謝謝妮爾特地回來為我答疑解惑https://emos.plurk.com/90ff3c756878103dcb70a2a422d2485e_w48_h48.gif
瑟林諾(瑟琳娜)跟薩卡這兩個角色作為未完故事中的主角,陪伴了我非常長一段時間,途中我為了寫作而試圖揣摩他們的心情,花在他們倆上面的時間遠比其他角色要多數倍。如果說寫作的時候會把一些靈魂碎片放在角色身上,那他們倆身上的碎片肯定也比其他角色要大很多;而或許並不只是我去塑造他們,他們反過來也影響了我自身的性格也未可知。作者時常注意不到自己的形象跟角色的形象是否有重疊,所以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評價時,會感到非常地訝異;不過因為我很喜歡瑟林諾(以後我真想再寫個這樣的小男孩),所以我覺得這是非常大的誇獎。知道自己在別人看來像是這樣的,真讓我開心https://emos.plurk.com/4802324002d58c785673a532d9f887d3_w48_h48.gif09-07 21:47
阿卡西亞
又來看月升了,好奇字數就讓word幫我算了一下,26k,不過這次沒有上次那麼疲累,我想跟這篇帶來的氣氛頗有關係吧,最後的結尾讓我會心一笑,對小薩卡來說,一個性別模糊的帥氣女孩的耳邊細語恐怕有些太過刺激,不禁猜想,瑟琳娜作為鬥犬應該是沒有工作之外的要事,電話沒有響卻在電影撥到一半的時候離開,會不會是她也感到害羞,但不知如何隱藏才逃出去的呢?

看到很多人叫你C姐,作為還不熟的新讀者,不知能否這樣稱呼?以防萬一我還是先稱呼原名好了XD

Cecil的作品對我而言很幽默,我很喜歡你刻意寫出的細節,坦白說剛開始就笑了出來,女孩連指甲剪都要偷,生活到底過得多拮据,但比起描述外面坐多少個乞丐,我更喜歡這樣的敘事手法,貼近生活又能衝擊到活在安逸生活的讀者

看到哈德曼付全薪還以為是良心發現,結果原來是有老闆被砍死,所以讓他怕了起來,又不小心笑了出來,很多人說我的笑點很奇怪,或許Cecil也會這麼覺得XD 畢竟我想這幾段應該是沒有要引人發笑的意圖,但我還蠻滿意自己的怪笑點,畢竟這代表我能笑的機會或許比別人更多XD

 「記得幫你老闆報名年度爛人競賽。」

笑死

02-08 21:58

Cecil
歡迎!其實我原本以為你應該會一個月後才再次出現https://emos.plurk.com/0a6b5096f20fe835d16cc0c4ff1faf4b_w48_h48.gif
另一個最近讀過這篇故事的朋友也說,第二章的節奏比較好,所以讀起來體感時間不會那麼長,這對我來說真是不可多得的評價。我想這一方面也是因為第二章事件比較多的關係!第一章比較壓抑跟安靜,但即使如此,至今我也認為將那部分劇情安排在第一章是很必要的,或許在後記我會聊到這部分(雖然後記大概還得等個半年才會寫出來

你超懂那種太刺激的fuhttps://emos.plurk.com/81bd2bb9359633f82a8050e9cd823338_w48_h48.gif 才剛覺得「欸這個人雖然是男的可是我覺得我好像 (ry」然後對方就在他耳邊講話,這對青少年來說真的太母湯https://emos.plurk.com/c4045bef903dd5aac61c6b245d8177e5_w48_h48.gif
話說你很會猜耶!!!因為等你發現你猜對可能已經隔太久所以我在這邊先說,確實瑟林諾/瑟琳娜是因為注意到薩卡盯著自己,感到太害羞,所以才逃跑的XDDDDDDDDDDDDD 這不是我在胡謅,後來他們聊天的時候瑟琳娜有抱怨這件事(雖然是害羞的抱怨

可以呀!你覺得順口的話也可以這樣叫我https://emos.plurk.com/e0980d97119d6492e391c9eb18a8c381_w48_h48.gif02-08 22:35
Cecil
雖然這樣說不知道會不會冒犯,但我覺得你的笑點一定比較特別,所以才會覺得我的作品幽默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b133f73e56b88d3997626b2e10c41f04.GIF 當然我也是會覺得自己寫的幽默橋段/對白有趣的,不過大部分的讀者都還是會認為我的作品調性很嚴肅。很高興遇到有人跟我一樣笑點比較歪(欸

就像我在第一章寫的,用某些要素來勾勒一個場景,固然可以快速營造自己想要的氣氛,但那種手法有時就像雞湯粉一樣,雖然快又夠味,但沒有慢工細熬的風味。雖然我並不排斥運用那種方式的作品,因為有很多優秀的作者能夠在明快的節奏下迅速展開生動的故事情節,所以只要用得好,就算是這種手法也值得稱道。但是,面對自己的作品時,我更寧願多花一點時間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202/f2a967bdfdba04f893e80c3e3694bab1.JPG?w=300

嗯,不過有時呢,我也會想,跟真正活在底層的人相比,或許我的描述仍然是很不現實的。但話又說回來,小說原本就是需要一點不現實,跟現實有相呼應的部分,卻又和現實有所區隔,如何拿捏兩者的距離,我認為是值得研究一輩子的功課。

俗話說得好:「窮的怕有錢的,有錢的怕不要命的。」當哈德曼第一次注意到薩卡長得好像還滿高而且也不瘦弱的時候,他就開始覺得必須為自己的身家安全做好打算https://emos.plurk.com/ae517fe8d5034abfe5b2696fc428f4c5_w48_h48.png

不得不說這部作品的調性很陰暗,但其實我寫的時候試著在能放黑色幽默或地獄梗(咦)塞了不少我覺得有意思的對白,苦中作樂是這個故事的一個特色https://emos.plurk.com/e903089d869f68d1eaa24ba90d2ec24a_w48_h48.gif

就真的很爛啊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312/9cacbe4d89ac936ca02d392151bf8988.GIF
就算這個月付了全薪,評價也只是從負一百變成負八十五,而且那還是因為薩卡人太 nice 才給 +15 的評價,換成派曼的話可能頂多 +1 (??02-08 22:42
阿卡西亞
看完這篇,對老爹加分不少,薩卡的生活急轉直下那部份寫得很好,所以不禁讓我帶入了薩卡,看到老爹願意雇用他時,心裡才想著「喔靠好想哭,但我不能哭」,但看到下一句敘述

  薩卡吞了口口水,但他不確定這是為了回味剛才那鮮嫩多汁的炸雞翅,還是為了不要哭出來。

我才發現,原來我已經入戲到這種程度,後面主角失去家之後被老爹收留更是讓人感到暖心,我也好希望自己認識的老闆裡有這麼熱情的老爹,但目前認識的老闆像哈德曼的比較多XD

很喜歡Cecil筆下的遊民
  遊民的姿態形形色色,有些人優游自在,會在他把殘羹剩飯扔掉前出言索討;有些人縮頭縮尾,似乎自覺矮人一截,只敢等他倒完垃圾轉身離開,才躡手躡腳開始翻找。

雖然沒有臺詞,但腦海中不自覺地就冒出兩種遊民的樣子,一個說「欸你有沒有能吃的垃圾?」,一個心裡說「哦好想吃他的垃圾,但我害羞」,對,我又笑了XD

薩卡的名字聽起來像適合跟著誰混,這點我完全讚同瑟琳娜的說法

無論薩卡、瑟琳娜、老爹,還是只出場一小段的哈德曼,Cecli筆下的角色形象不只相當清楚,Cecil也適時丟給他們機會,好讓他們能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至少我是記得很清楚哈德曼怕被砍,是看到主角被家暴時也只多看了兩秒的無良混蛋

瑟琳娜的打戲不錯,但小反派的臺詞也很有味道,「不過你最好自己走下來,省得我們上去把你踹下來!」,第一次看到小反派的叫囂能那麼有邏輯,很多臺詞都有切中我喜歡的點,以至於我看的時候不需要依靠敘述,也能把角色講話的神情想像得活靈活現

而且這讓我回想到上一章的薩卡,這兩人在這故事裡的第一場打戲起手都是先從防火梯跳下來拿對方的臉當緩衝,真有趣,而且讓我有種「羈絆」的感覺,我不知道怎麼說,好像他們的相遇已是命中注定

很喜歡瑟琳娜拒絕養狗的說詞,約翰養的狗已經夠多了,這裡的自嘲很有味道

總而言之,很棒的觀看體驗,希望這句話聽起來不會太肉麻,畢竟隔著螢幕,感覺有點太熱情的稱讚在網路上說出來也沒關係,但很高興在2021認識這篇故事和Cecil這樣相當活潑在回覆讀者的作者

明後天有空的話會再閱讀下一篇

02-08 22:23

Cecil
老爹真的 nice,然而戲份略少https://emos.plurk.com/51efaaad46b64d188b94d1ea60fa8c85_w48_h48.gif
本來他在第三版戲份稍微多一點點,但第四版又減少了(捏手指
你看得這麼認真也讓我好想哭但我不能哭https://emos.plurk.com/725b1f1a86fc1412afa642c6151c9346_w48_h48.gif
我猜老爹雇用薩卡當下的心態是「這小孩感覺很乖啊,不行我得做點什麼不然他變壞的話就太可惜了」(究竟)
薩卡能長成正直帥氣的好青年都是老爹的功勞!!!https://emos.plurk.com/69f4ad4aa35590e39e058da7005db78e_w48_h48.gif
欸你好入戲,讓我想到我另一個朋友也是會讀得很入戲,你跟他的感受力應該都是點到爆開那種 (O
我也希望所有做餐飲的老闆都跟老爹一樣好,不過就像你說的,大部分老闆應該都是哈德曼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1/a2253545e739b02ad80f2583e2717282.GIF

我也是之前看了一些文章才知道,遊民並不一定都很窮或是無家可歸(傑森史塔森主演的《夜刑者》也有演到類似的內容),所以我想他們的性格也是各式各樣的。雖然繁華區是一個危險灰暗的地方,但大部分的居民應該都還是找到了一個比較適合自己的生存姿勢,雖然不舒服,但勉強可以過日子。02-08 22:56
Cecil
「哦好想吃他的垃圾,但我害羞」害我笑翻,你的小劇場怎麼那麼多梗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602/c7e982c82101fe96540b3ea198603a8a.JPG?w=300

哈德曼戲份雖少但就是繁華區冷漠居民的代表,他獨善其身,不會把人逼到死路,但也不會對人太好,大概就是在「被砍死算了」跟「罪不致死」這兩個刻度間交互蹲跳的那種灰色系人物https://emos.plurk.com/2d7f76702a90b1bf1fb42e57f0c5d206_w48_h48.jpeg

謝謝你誇獎這小小的打戲,其實我打戲殘廢所以可以的話我都不寫打戲(然而人生總有些時刻是不可以逃避的
第一次看到小反派的叫囂能那麼有邏輯 <- 不知為何這句害我爆笑
雖然是雜魚,但雜魚的台詞不能太俗套,不然乾脆不要講話,這是我的原則。我這幾年比起敘述更喜歡寫對白(喜歡程度 90 分 vs 95 分),所以你覺得對白有趣我特別開心XDD02-08 22:56
Cecil
欸對,你一講我才發現!看來寫作之神又偷偷發威。連打戲起手都像到不行,薩卡跟瑟琳娜就是命中注定沒跑了!!!https://emos.plurk.com/44396bec1f081197c75915c7ee03bddc_w48_h48.gif
我的故事裡面,男女主角的羈絆都很深,很少有見沒幾次面就開始熱戀的,薩卡跟瑟琳娜從相遇到在一起到(略)的過程非常長,充分滿足了我在培養角色感情方面的喜好https://emos.plurk.com/90ff3c756878103dcb70a2a422d2485e_w48_h48.gif

在繁華區或比較低階層生活的角色都還滿會自嘲的,瑟琳娜跟薩卡相比算是處在一個更低的階層,所以她比薩卡更會講這樣有自嘲感覺的台詞。

很高興帶給你很好的觀看體驗https://emos.plurk.com/64eb54196eaa5207704c30af3c82de15_w48_h38.gif
就算只是讀了一章並產生了一些想法,只要讀者願意和我分享的話我就非常高興(「我的小說」是我和他人少數的共通語言),所以為表回報,我都會寫長長的回覆然後塞一堆小表符https://emos.plurk.com/9edd6743961a423251b6f6b4c1f71e19_w48_h21.jpeg

再次謝謝你來讀這篇故事~下次有機會再聊https://emos.plurk.com/bc35f68cbc25367f458f639dc3b1e719_w20_h20.gif02-08 23:08
阿卡西亞
一個月後才會再次出現到底是什麼啦,雖然第一章看得很累,但也不至於要休息一個月好嗎XD
你的表符真的多到我懷疑你的庫存有上千個,那個杜甫臉直接讓我笑翻,太會用了吧
然後什麼猜,我明明都把推理過程寫出來了,我這個是推理,竟然把我這個戀愛偵探(?)的推理說成猜,簡直是對我的汙辱(?)

我之所以很懂那個FU恐怕也是因為我自己也喜歡寫帥帥的女角色吧,所以完全有抓到當下瑟琳娜給薩卡的感覺

看到老爹戲份少意外的高興,畢竟C姐那個世界觀也是挺危險的,老爹戲份少代表他很安全,哪個角色敢動老爹我就越過螢幕跟他拼命

打架起手一樣我還以為是刻意為之呢,畢竟第一章薩卡爬梯時有提到有人教過他,想必那時就是在對瑟琳娜做回憶,所以我想說打架起手一樣應該也是刻意安排的「致敬」回憶的一種方式,看來C姐被靈感之神推了一把呢!

讀完C姐充滿活力的回覆真的很高興呢

02-08 23:27

Cecil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根據我的觀察,有一半以上的讀者會在被第一章荼毒完後因為迴避疲憊的本能機制而善意地遺忘這個故事(咦
不過也有一些碩果僅存的讀者成功跨越了生物性的限制而順利追到最新章節,在此我偷偷對他們獻上最崇高的敬意https://emos.plurk.com/7850d38036d8b96598f4298792e4a316_w48_h48.gif
我常用的表符庫存大概是一百到兩百個(目測),大部分是我從噗浪撈來的,所以要是我有時間擴充的話應該又會多出二三十個https://emos.plurk.com/cc549c69838c5b54580a2228a5c5844c_w48_h48.gif
大部分的人都逃不過小表符的腹筋攻擊!!畢竟裡面有很多也是因為我覺得很梗所以就存到巴哈用XDDDDDDDDDDDDDDDDDDDD
對耶,你這樣一說我才發現你還真的有推理,不是瞎猜的,太抱歉了,我願稱你為貨真價實的戀愛偵探https://emos.plurk.com/a7baedb8c938b302c78f01c66329b937_w48_h48.gif
看你自稱戀愛偵探讓我安心不少,我的故事雖然開頭可能有嚴肅有死人 (?) 但通常到最後都會變成盛大的戀愛劇https://emos.plurk.com/6e82a66618759bdcac8ee3d4fc4cb040_w20_h20.gif
所以對感情戲沒愛好的人來我家可能會覺得不甚自在(躺

帥帥的女角色很棒!容我說一句:
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910/f7b61e188b18f6b47a4c8572a0541492.JPG?w=300
我寫的女角還是軟萌比較多,但帥帥的也有,這種女角就是要看她外剛內柔的反差萌,嬌起來簡直每個畫面都是暴擊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202/6f84ad8f48859163ed6d5f773f9d6ce1.GIF02-08 23:53
Cecil
看來你看了很多類似情節的作品,知道「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的道理!老爹如果知道他戲份很少然而還是圈了粉,他應該會搔搔頭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開心的那種

看完第二章再回去看第一章的話,就會發現薩卡一開始雖然沒有提到瑟琳娜的名字,可是從身邊的東西到心中的想法,都擺脫不了瑟琳娜的影子。雖然他們當時已經是十年沒有見面的關係,但依然心繫彼此,這樣的關係讓我自己覺得非常動人https://truth.bahamut.com.tw/s01/201501/1c8f220408d962fd32ff2dddccb8d39c.GIF
我常常有這種被靈感之神推了一下的感覺!也可能是因為我很喜歡重複使用類似的要素,所以有時能不自覺達成這種前後呼應的效果XD

能讀到你對我的回覆的感想我也很高興,又可以砸別人一臉小表情我萬分喜悅 (X02-08 23:53
倉旂瀞
「而且他也感到安心,因為他還能原諒某個人,還可以選擇不要去恨某個人,這表示他尚有餘力掌握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對這段挺有感的w
另外個人很喜歡大大在一些文字安排跟描述上的小巧思,每個人物都很有張力(包括那兩個每次都點著讓人很想吃爆的油膩餐點的黑衣人),雖然不確定能不能每天準時報到收看,但我會一點一點慢慢補上的><

06-12 17:03

Cecil
這段是第四版才加入的,男主角的善良值在第四版上升很多,所以基本上他不太會對人生氣之類的,我自己覺得他是我家的好人好事代表https://emos.plurk.com/92e0c5939db28fba52fa1786386bcfe6_w48_h48.gif

每天看可能有點累,每個禮拜或每個月想到就看一下的話也沒關係>< 這裡先謝謝你願意挑戰這個超級大長篇,讓我往你額頭上貼張勇者貼紙吧!
這個故事有很多我自己很喜歡的人物,如果你也喜歡他們的話我會很開心~https://emos.plurk.com/90ff3c756878103dcb70a2a422d2485e_w48_h48.gif06-12 17:58
倉旂瀞
善良值www沒關係這樣很棒,人設也不會因此有什麼衝突產生(O
好的!請盡量貼!!(嗯?
目前為之包含Necro在內都還沒有讓我覺得不舒服的角色啦w這點不用擔心w

(是說忘了回覆前一篇的表符問題,我一點都不介意,請大大放心用沒關係XD

06-12 20:11

Cecil
其實我家除了勇者貼紙還有星星貼紙跟小紅花(究竟
感覺你很能接受各式各樣的角色呢!因為月升的配角類型比較多所以你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拍胸),不過主角們的性格就比較沒有那麼特異XD

可以放心用各種小表情我好開心啊https://emos.plurk.com/a4f2b8e46d53ad1a9a2b61ad587e24d1_w48_h48.gif 為了表示我的開心我之後也要用好用滿 (X06-12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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