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頭揍飛了男子的眼鏡。
眼鏡摔落地毯，埋進羊毛纖維中。遭到毆打的長髮男子直挺挺地站在地毯上，臉頰瘀青，眼角割傷，嘴角默默流下鮮血，既沒有閃躲逃避的意思，也不敢抬頭窺看施予懲罰的男人，似乎已將性命交到對方手中。
「──有話要說嗎？」
陸先生沒有鬆開拳頭，低沉的嗓音猶如化不開的殺氣。
言外之意──是長髮男子的回答，將會決定他是否能活過今天。
「我能理解您的憤怒……」墨雲低垂著一雙鳳眼，右眼因臉頰腫大而受到壓迫，聲音因疼痛而微微顫抖，但依然不卑不亢地對陸先生解釋。「但這都是必要手段。」
「你打破『綠區』的協定、綁架小孩、又動老頭子──還敢跟我說是必要手段？」
陸先生細數墨雲的過錯，每提及一項，都讓他聲音裡的怒火愈發旺盛。
墨雲沒有回答陸先生的質問，或許以他對陸先生的瞭解，深知作出任何反應都只是火上加油。
陸先生和眼前的助手合作多年，兩人早已培養出心照不宣的默契，因此面對墨雲的沉默，陸先生知道即使繼續譴責，墨雲也不會多作解釋。
他哼出一口悶氣，調息滿胸怒火。
「如果『裘蕾種』沒有來？」
「我會剁下右手食指。」
墨雲回答得毫不遲疑，顯然早有心理準備。
陸先生聽了，不禁冷笑幾聲，指了指墨雲，輕輕點頭。笑聲中有幾分滿意。
斷去手指，意味的不僅僅是肢體的傷殘，更是放棄黑幫地位與名聲，從此離開組織，一生不得復出的象徵。再者，失去右手食指即使不會完全剝奪墨雲的用槍能力，也會導致他的射擊精準度永遠無法回到今日的水平。對慣於使用槍械的墨雲而言，無異於奪走他一生的驕傲。
這正是陸先生不再追究的原因。既然墨雲願意為這樁交易賭上一切，他自然沒有理由反對。
他把墨雲晾在一旁，走向他帶回來的兩個「籌碼」。
大的籌碼抱著小的，在他寬大的黑檀木辦公桌前瑟縮發抖。大的看起來像平凡的青少女，姿色一般，身材乾癟，氣質倒挺清純；小的則有一雙顏色特別的眼睛，還在性發育都還沒開始的年紀。即使最後沒派上用場，作為商品倒也有不低的價值。
「走開，你嚇到冬晴了！」
少女無力地喝阻，猶如牢籠中的困獸，她把冬晴擁在懷裡，不讓她看見迎面走來的男人。
陸先生──陸煌──高大的身軀矗立在她面前，遮去她大半的視野。他雙手插在口袋裡，一雙冷酷而兇暴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睥睨她紅腫的雙眼。
作為一城之主，陸煌的相貌出奇地年輕，約在三十歲上下，一身打扮不甚得體，把質地細緻的白襯衫穿得像數日未換的睡衣，襯衫外罩著一件陳舊的真皮飛行夾克，不像大型黑幫的領導者，倒像初出茅廬的小混混，但他的體型修長，襯衫下緊繃著結實的筋肉，胸膛寬闊，臉龐英偉，鼻樑高聳，虎目濃眉，隨興的服裝也無法隱藏他強橫的霸氣。
少女並不認識眼前的男人，但直覺告訴她，這個人──掌握了她們的命運。
「雷宿幫有雷宿幫的規矩，壞了規矩就要受罰──但我不會向妳們道歉。」
陸煌的聲音有如雷鳴，洪亮而果斷，從高處降落在真緒耳中。
「錯就錯在妳們和『裘蕾種』扯上關係。」
「裘蕾……？」
頭一次聽見這個字眼，少女感到陌生又困惑。
「妳不知道？」陸煌靠在辦公桌旁，像看見稀有動物似地瞪大眼睛，「不會老、打不死、怕陽光、力大無窮，只差不會吸人血的那個怪物──聽都沒聽過？」
少女睜圓雙眼，靜靜搖頭，不明白陸煌話中之意。
然而，陸煌的說法勾起她的懷疑。
她回想起在月海身上發現的種種神秘跡象──身材纖瘦卻能輕易擊倒流氓、沾上大量血跡卻找不到傷口、不分晴雨都穿著密不透風的服裝……她從來沒有思考過背後的原因，只是一股腦地崇拜月海，用巧合或其他理由來解釋這些現象。
如果陸煌說的是事實，這一切就有了難以置信、卻又合情合理的解答。
月海是「裘蕾種」──是永生不死的超自然存在──這種科幻情節會是真的嗎？
陸煌瞥見少女臉上的呆滯，毫不客氣地發出嗤之以鼻的冷笑。
「妳信也好，不信也罷，反正她值很多錢。」陸煌滿懷自信地說：「等她送上門來，鈔票進了我們口袋，雷宿就再也不用把公安放在眼裡。」
「誰？」少女反射性地驚醒，連忙問：「是誰要買月海姐？」
既然月海可以換取鈔票，就表示背後有人支付這筆金錢，這讓少女想起老闆說過的往事。
打從十年前，就有一組神秘的人馬在追捕月海。
然而少女非但沒有得到解答，反倒激起陸煌莫名的情緒，只見他抿緊嘴唇，強忍笑意，連肩膀都不禁上下抽動，像是聽見全天下最愚蠢的笑話，直到他再也憋忍不住，仰天爆出豪邁又狂妄，粗鄙且下流的笑聲，笑聲在房內迴響，幾乎震裂少女的耳膜。
「有什麼好笑的？」
少女感到屈辱，不甘示弱地瞪視陸煌。
陸煌笑得眼角滲淚，嘴巴大開，一時收不回笑聲，好一會兒後，才終於換氣說話。
「妳這丫頭，太逗了。」陸煌拭去眼淚，拍手諷刺，不時漏出幾道笑聲，「我連問都還沒問，妳就把她名字抖出來了。」
少女驚呼，倒抽一口氣。
她方才的激動，曝露了她與月海關係匪淺的事實。
「妳還叫她叫得那麼親？」陸煌嘲諷說：「我不知道妳們是有一腿還怎樣，不過這下她肯定會來救妳──墨雲果然沒讓我失望。」
說完，陸煌又被勾起笑意，釋放出無止盡似的笑聲。
想到自己的無心之過，成為對方掌握月海的鐵證，陸煌的態度又如此傲慢無禮，少女感到挫敗和惱怒，恨恨地瞪著眼前的男人。
她的眼角餘光，瞥見茶几上的金屬菸灰盤。
「月海姐才不會輸！」
趁無人注意，她一把掄起菸灰盤，擲向陸煌令人生厭的笑臉。
菸灰盤不偏不倚地飛向陸煌的臉，就在即將砸中的剎那，竟像被一股外力干涉，在空中突兀地改變軌道，以違反物理定律的角度，掠過陸煌的側髮，撞在他身後的落地窗上。
在軌道被改變的瞬間，少女目擊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
陸煌的身體──是不是冒出了紫色的電弧？
「稀奇嗎？」陸煌揚起雙眉，驕傲地說：「裘蕾不是世上唯一的怪物。」
陸煌從夾克口袋掏出菸盒，為自己啣上一根，卻不使用打火機，僅僅在前端輕彈手指，香菸就被指間的電光點燃。
「拉比利的『藥』不便宜──」
陸煌說著，將煙霧深深吞入肺部，再緩緩呼出口鼻。
「不過能用來耍這把戲，也挺划算。」
他彎身湊近少女，抬起她的下巴，五指扣住她倔強的表情。
他抽了口菸，毫不憐惜地將煙霧吐在少女臉上。
少女被嗆得連連咳嗽，睜不開眼，眼角也被逼出淚水。
「要哭就趁現在。」陸煌露出滿意而愉悅的笑臉，「以後賣了妳，一輩子只准給我笑。」
說出最後的「笑」字時，陸煌沒有絲毫笑意，反而擠出凶狠的嘴臉。
不知世事的少女，一時還無法理解陸煌的意思。
面對近在眼前的兇惡眼神，又想到未來的一片黑暗，少女幾乎承受不住，想要放聲哭泣，但她依然強忍懦弱，咬緊下唇，吞嚥隨時可能湧出的淚水，不放棄用眼神與暴君角力。
陸煌哼地一聲，甩開不認輸的少女，向手下打手勢。
兩名黑衣人立即上前，架起虛軟無力的兩個女孩，將她們抬離辦公室。
等到房門關上，他轉身走向落地窗。
舞廳尚未開始營業，開闊又寂寥的空間裏除了清掃準備的人員，就是在臺上排演的舞孃。舞女也要練習──他不禁覺得滑稽，不過卡瑪拉是他的頭牌，若沒有下這般苦工，大概也不會有如此出色的演出。黃金巴比倫的收入，大半可是她的功勞。
「墨雲。」
他對聽候發落的長髮男子說：
「派對要開始了，叫『三頭犬』準備。」
「是。」
墨雲低下瘀傷的臉頰，毫無怨言。
女子舉起酒杯，仰首飲盡。
放下空杯的同時，她豪邁地叫出「哇」的一聲，讓同桌的兩人也不禁叫好。
不論餐前或餐後，冰凍過的伏特加永遠是她的首選，穿過舌喉的冰封感、流入胃部的燒灼感，都令她感到痛快。當後勁一口氣衝上她的腦門，她簡直感覺像回到那片冰天雪地，那個令人懷念卻不再歡迎她的祖國。
瓶中寒氣四溢的伏特加，搭配臺上狂野舞動的卡瑪拉，可謂是味蕾與視覺的雙重享受。
男裝女子環顧兩旁，半月型的沙發上，坐著深受她信賴的兩名夥伴。
右手邊的少年膚色黝黑，長相稚嫩，身高不如她，年齡也小她許多，但正因為年紀輕輕就擔任如此要職，讓人更不能加以小覷。
左手邊的男人和少年相反，儘管同樣有偏黑的膚色，卻是身材高壯，筋肉虯結，如同一座會呼吸的石像。頸上的南美風格刺青暗示著他的出身，而他藏在黑色西裝底下的各式刺青花樣，若是給膽小之輩看到，沒有人不會退避三舍。
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度，說不同的母語，如今卻效忠於同一個理念。
又或者說──同一個人。
桌上的無線電對講機響起，男裝女子不受酒力影響，敏捷地抄起機器。
通話那頭下達的指示，在她的臉龐添上得意的笑臉。
她回話應承，表示收到命令後，將對講機收回腰後。
接著，用眼神向身旁的兩人示意──該準備了。
黑膚少年與壯碩的男人從沙發起身，放鬆筋骨，活動四肢，表情難掩興奮。
男裝女子暫且拋下鬥志昂揚的同伴，獨自走向舞臺。
卡瑪拉正在臺上獨舞，不知是在練習，還是為在場僅僅三位來賓表演，男裝女子毫無理由地相信是後者。她登上台階，接近沉醉在音樂與舞蹈中的紅髮舞孃。
男裝女子摟住卡瑪拉，傾倒她的腰枝，趁她失去平衡，在她的唇上深深一吻。
卡瑪拉並未為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花枝亂顫，反而主動迎上男裝女子的嘴唇，貪婪地享受唇瓣的柔軟與溫熱，似乎早已等待這個吻的到來。
兩人纏綿了永恆般的數秒，男裝女子才鬆開懷裡的美人，滿足地舔了舔雙唇。
男裝女子一句話也沒說，留下沉默而盼望的卡瑪拉，兀自走下舞臺。
兩名同伴與她會合，三人一齊走向舞廳旁的出口，準備執行他們被下達的任務。其他人員見到他們，無一不退至兩旁，鞠躬致意，彷彿他們有一股不容靠近的肅殺之氣。
他們的名字在雷宿幫裡──不，在整個玄城裡都無人不曉。
他們是三頭犬（Cerberus）。
以看守冥府入口的怪獸為名──雷宿幫的頂尖殺手。
有些無禮之徒，私下唾罵他們是「皇帝的看門狗」，而他們也不討厭這類渾名。
對他們而言，只要能為皇帝盡一分力，哪怕遭受污辱、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今夜，他們要為陸煌捕獲關鍵的獵物。
這個獵物將會決定雷宿幫──甚至玄城的命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