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靈之契】§ 21 純白

        那時的事還記憶猶新。
        從不知名的某處醒來，驚覺身上佈滿了像是詛咒的黑色圖紋——然後，身旁有兩隻異形怪物，正虎視眈眈盯著自己。
        年幼的女孩顧不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異狀，赤著身體拼命往外逃，而那兩頭怪物呻吟著緊追在後，一同從如鋼鐵般冰冷的建築設施離開，外頭是一片荒蕪的土地。
        「救命、誰來救救我——」女孩除了哭嚎著求助之外別無他法，腳掌被地面的石頭劃傷，疼痛使動作變得遲緩，沒多久身體也跟著滿目瘡痍，即使如此還是跌跌撞撞的跑著，直到一次重摔後，她才發現能逃的地方都已蕩然無存。
         兩頭怪物像要爭奪獵物般推擠著來到她面前，接連張開滿是利牙的大嘴，彷彿隨時會吞掉她。
        已經連顫抖的力氣都不剩，女孩僅是圓睜著不知何時染成紅色的眼瞳，看著怪物發出淒厲的吼叫，一掌往自己拍來——
        就在瀕死之際，一位天使出現了。


        星期二早上的朝會還沒開始，蒼祈的學生陸續進入禮堂。
        梅朗拿著手機，從高中部的頂樓眺望地上的一切，然後——將視線移往遙遠的後山，不知對誰開口：
        「天央那邊已經抓到犯人了的樣子，動作比我想像中還要快呢，該說是多虧你向外面放出消息的關係嗎？」
        「不管在跟誰作戰，第一重要的永遠都是情報，這只不過是單純的反擊罷了。」
        「呵……你還是跟半年前剛見面時一樣，話語充滿了攻擊性呢。有在那孩子面前好好收斂嗎？」
        「……我自有分寸。倒是，明明犯人都抓到了，後山怎麼還是不太平靜啊？」
        同樣在頂樓上的某人這麼回話時，一陣魔力波動從遠方傳來，其中一股，還是梅朗最為熟悉的力量。
        「……你差不多該下樓了吧？第一次的朝會，不要遲到會比較好喔。」
        「準備偷跑出去的您才沒資格說我呢，還請路上小心啊。」
        在那人跳下水塔、離開並鎖上鐵門後，梅朗收起手機，凝視著後山低聲呢喃：
        「距離有點遠吶……看來只能用飛的了。」
        身體逐漸湧現力量的同時，原本穿著的制服分解，被光之粒子化作截然不同的姿態——只是一個蹬步，梅朗的身影便從學校頂樓消失，直直竄入雲端。

＊

        側揮鐮刀釋放出魔力，百蓮進行一次佯攻後迅速拍打翅膀再次飛上天，以最快的速度遠離神社。那兩人的目標是自己，只要移動到更深處的山區就不會讓那裡遭受池魚之殃，同時也能把局勢誘導成對自己有利的空中戰。
        高速飛行造成身旁的空氣化作急流，吹亂白銀的髮絲。百蓮拉緊兜帽不讓面容暴露，一面壓低高度貼著樹林頂滑翔。只要移動到這裡應該就沒問題——
        「——還以為妳要落跑呢，原來只是想換戰場而已啊，這麼說那個神社果然還供奉著哪位神明囉？」
        上空傳來的說話聲令她頓時背脊發涼。
        緊急扭身面向空中，名為草川的男人早已高舉長棍直逼眼前，百蓮反射性以鐮刀抵擋，卻因衝擊力而往下墜落。好不容易用力揮翅緩衝住了，右方擲來的火槍又劃過她頭頂，若沒即時閃避肯定死狀悽慘。
        「呿，被躲過了啊。」
        另一位叫作火燈的男人儘管個子高大，卻以相當敏捷的身手穿過樹林追上她，仔細一看他的雙腳噴著火光，短時間內就衝到此處，令百蓮狠狠咂舌。
        「怎麼啦，看到我們也會飛感到很意外嗎？要不是我們那時喝個爛醉，妳這丫頭根本就沒有勝算。」
         乘著一朵雲飛到左方，草川盤坐在上頭出言調侃，一邊將火槍扔回給對面的火燈，杵著長棍站起。
        「如何，要投降嗎？」
        「別傻了，誰會跟你們這種大叔求饒啊，再說又不是非打空中戰不可。」
        臉上的黑色咒印膨脹，扭曲著覆蓋半張臉孔，猶如要侵蝕百蓮的身軀般纏上不祥的力量。
        對方確實變難纏了，如果不使出「它」的力量，別說是戰勝，恐怕連安全脫身都很困難……儘管不願，她還是鼓起魔力，舉起鐮刀叫喊：
        「我體內的魔王啊……展現你的權能，召來地獄吧——【第二封印】解除，〈喚魔〉！」
        鐮刃刺向地面，以此為中心開啟打開無數深淵，從裡頭爬出了有著百蓮外貌的漆黑人型。她們發出笑聲，展開半殘的羽翼撲向那兩人，力氣出奇的大，使他們無法輕易掙脫。
        「可惡！這些傢伙是使魔嗎！不對——」
        『怎麼了嗎？』、『你們就這點程度了啊？』、『憑這種三腳貓功夫可沒辦法打倒我們唷～』
        「……啊啊，她們還是老樣子這麼吵，所以才討厭叫她們出來……」
        劇烈的魔力消耗讓百蓮本人不禁張口喘息，對不得已使用權能之事感到不滿。
        儘管看似她的分靈，但那些人型無疑都是具有自我意識的惡魔……不，這說法也有問題，畢竟召喚來到此處的，都是曾經跟隨「它」掀起反叛的——
        「少小看老子了！妳們這些墮落的傢伙！」
        不顧被前後包夾的情況，草川蠻橫的揮舞長棍，人則突然不見蹤影，讓百蓮一瞬間提升警戒。
        消失了？不可能。他會從哪裡……
        「嗚…………！」
        沒等到草川再出現，百蓮的視野便一陣晃盪，周圍的漆黑人型也隨著那份動搖，臉上的笑容變得像真正的魔鬼一樣。
        「喂……梅朗一不在就趁機搗亂，小心我宰了你……！」
        捂著腦袋對不存在於這裡的某物低吼，她用力揮舞鐮刀，釋出的魔力比方才還要混濁，像是參雜其他不屬於她的事物。被這麼一攪，原想趁隙從死角攻擊的草川也從看似空無一物的地方「砰！」的出現，為了躲避而退到一旁。
        「〈魔童〉！這女的模樣有點怪！是被體內的傢伙控制了嗎？」
        「啥？跟我說有什麼用，我現在可沒空管那些！」
        儘管草川發出警告，火燈也不打算搭理，只管驅動腳下的火力想辦法甩開束縛。緊盯百蓮，草川吹哨喚來白雲也跟著盤旋上去，但百蓮睜大血紅的雙眼，些許艱苦的喊：
        「阿薩茲勒！別讓他們逃了！」
        語畢，匯聚下方的人型在她身旁形成不一樣的「某物」，以具體的男性姿態咧起更加狂傲——貨真價實的魔鬼的笑容，拍著翅膀與其他同伴一擁而上。
        「一群魍魎——金箍棒！」
        草川一喊，手上的長棍頓時變得巨大無比，卻不費吹灰之力的猛力甩動，試圖驅走他們，至於火燈則甩著火槍，環繞身軀的飄帶也被動用上，憑空飛舞著與漆黑人型糾纏在一塊。
        但愈是驅使那些「同伴」，百蓮的心思便愈加紊亂，腦內的「那個」越發猖狂，甚至出現殘像——

        『為何要抑制呢？殺掉是最快的吧？諸位同胞都相當樂意喔？』
        既像魔王，也像被染黑的天使——那道殘影以雜音如此質問，同時伸出手。
        『無需在乎道德、無需遵守紀律，順從慾望揮霍力量才能展現吾之強大，亦是汝心中真正所望。汝再清楚不過了，吾乃是——』
        「別開玩笑了……！我不會用你的力量去傷人，也絕不會用你的力量，幹出讓那傢伙難過的事……！」
        抵抗著腦海裡的聲音，百蓮像要抹去那道殘影般用力揮開手，快要覆蓋整張臉的咒印逐漸消散，變回原本的形狀。
        啊啊是啊。打從被「它」找上後就完全沒好事，不只父母下落不明，還淨是給接納自己的人們惹出事端，已經對這樣的自己到了厭煩的地步。
        「……每次看到那傢伙疲憊的模樣，我就很過意不去，明明不能再增加無謂的麻煩了，卻老是被莫名其妙的東西纏上……！」
         不想再讓那個人替自己收拾爛攤子，不想再讓那個人因為自己露出憂愁的表情，不想再增加那個人的負擔……
        自己犯下的錯必須由自己改正。
        ……因此，絕不讓「這傢伙」破壞這份微不足道、卻發自內心的願望。


        「什麼？」
        「怎麼回事？」
        纏著兩人的漆黑人型突然都停下了動作。由於權能被百蓮親自壓制，近乎全部的敵人都失去力量，化作污濁的羽翼墜落在地。本想用分身展開人海戰術的草川吃驚的停下長棍，但除了一個……
        「……！為什麼——」
        不理會她的錯愕，集污濁於一身的男性人型彷彿是聽從不同於百蓮的「某物」命令般，即使沒有權能也依舊展著黑翼直衝草川，更用魔力造出鐮刃，閃過長棍割向他的脖子——
        「——天界審判啟動，身負罪孽的反叛者啊，以吾之名令汝接受制裁……」

        ——「制惡結界展開，〔天啟聖堂〕．收束！」

        白光化為球狀結界包覆僅存的最後一名敵人，隨即被一劍斬殺。
        而劈下那劍的，是空中一道展著三對光翼、身著半身鎧的少年。他純白的身影既像個騎士……也像個天使。
        「梅……〈盟主〉，你怎麼會？」
        對於他的出現，感到最訝異的是百蓮。趁著那兩個人稍微飛離重整旗鼓，〈盟主〉——梅朗降臨到她身邊，其神聖端莊的姿態令脾氣暴躁的火燈也不敢輕易出手，與草川一同觀望。
        「差點就來不及抑制了。妳明知道開啟【封印】很可能讓『它』趁隙奪走主導權，要是失控了只有我能阻止妳，居然還敢單獨行動……」
        「……這也是逼不得已的啊，大不了回去給你處罰就是了，肯定又是彈額頭吧。」
        「妳的處罰會比這個重十倍，不過在那之前得先解決眼前的麻煩。」
        將劍豎立於地面，梅朗抬頭望向空中那兩人，端詳起他們的樣貌。
        ——緊箍咒、金箍棒、筋斗雲。
        ——火尖槍、風火輪、混天綾。
        「………………」
        看見那些召靈武裝，他瞇細眼睛，隔著面甲發出聲音。
        「真是稀客，【四方封神】竟然派人來瀧木町這座小鎮，想必有什麼要事吧，當然有事先通知我們的話一定非常樂意協助……但若是對我方成員出手就另當別論了吶。」
        「喔？一眼就看出我們的身份了嗎，你這小鬼似乎有點看頭。你就是【戰天盟】現任的領導者？」
        「管他什麼領導者，敢擋在我們面前就是敵人，只是多一個來挨揍罷了！」
        坐在筋斗雲上，草川別有意味的開口回應，一旁火燈則仍以粗暴的態度出言挑釁。草川抬手稍微阻止了他，隨後降低高度到能看清梅朗模樣的距離，接著開口：
        「昔日並列五大戰線之一的組織也沒落了啊，居然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繼承〈盟主〉的位子，【戰天盟】算是名存實亡了吧。不過如果你能跟那女的打敗我們，我倒可以考慮收回這個評價喔？」

         ——說到底只是群自詡為正義同伴的小鬼罷了，草川依舊不改這個想法。但是……當眼前這名看似要守護少女的騎士準確識破自己體內的神靈時，他竟莫名感到有趣了起來。
        反正二打一本就不公平，少年的加入充其量只能說是湊人數而已。但比起心浮氣躁的火燈，草川早就注意到某些疑點，如果能從身為現任首領的他嘴裡套出答案……

        現場陷入短暫的沉默。見梅朗不發一語，百蓮有些焦急的進入備戰狀態，不過他終於出聲回應了。
        「……很遺憾，我不打算和兩位進行武力對決，之所以趕來這裡只是想把她帶回去而已。雖這麼說——」
         氣流湧動，利用風火輪直衝梅朗的火燈舉著火尖槍，高聲吶喊：
        「誰管你啊！敢用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跟老子說話，也不掂掂自己幾兩重！」
        火紅的槍頭逼近，早已有所準備的百蓮抬起鐮刃上前阻擋，不料梅朗竟攔腰將她抱住，轉而以扭身的方式避過攻擊。沒來由的舉動令她大吃一驚，鬆開鐮刀的左手緊急抓住他的臂膀才得以穩住身體。
        「喂梅朗！你想幹嘛……？」
        整個人緊貼在他身上，百蓮不解的在他耳邊低語，與此同時梅朗馬上拉開與敵人的距離，才回：
        「沒幹嘛，只是用適當的手段處置他們，更正確的來說——是送他們去該待的地方。」
        要不是臉被遮住，否則她能看見自家首領兼男朋友難得露出的自信笑容吧。
        誰都沒發現，散發淡淡光輝的魔力逐漸籠罩樹林，形成結界包圍所有人。
        「……我們的援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