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提斯和我在艾姆雷村奔跑著。自荒影村事件後這裡的人便收斂許多，這對現在我們而言既是好事也是必要之事。我們兩個一路從艾姆雷村入口跑向目的地，有件急迫的事正在那裏發生。我率先推開鐵門，急急穿越看來比平時更大的庭院，最後用力推開那扇大門。
「莫卡斯！」我們兩個同時大喊。
「別大聲嚷嚷，小僕人、瑪提斯。」米亞冷靜坐在沙發上，連頭也沒回。「還有，你們都忘了脫鞋了，小僕人待會要擦乾淨。何況小徒弟還好端端坐在那裏呢。」
莫卡斯的確坐在米亞對面，神情平靜宛如她的明天和往後度過的每一天毫無分別。瑪提斯和我在沙發上坐下，桌上並沒擺著散發溫和氣體的木杯子，而是立著兩個木罐子。它們顯然來自村子地下的古老酒窖，其中一個木罐子裝著隱心酒。
「為什麼這麼突然，莫卡斯？」瑪提斯困惑又迫切地問道。
莫卡斯沒有急於解釋，也沒讓自己陷入沉默。她的平靜猶存在她的心中，不見平時的恨意，也沒有其他想法，只等時間一到便會自然開口。
她深吸一口氣，那些話像是心臟的跳動一般真實。「在我們去荒影村討伐那時……我想對吸血鬼使用心術，但它並沒有回應我。這一點我想了很久，問過米亞、問過副村長，然而他們都告訴我要自己尋找答案，我卻依舊想不出答案。
「不久前我重新思考。心術的本質在於堅定的心，而堅定的心則要強烈的目的。當我這麼一想，我立刻就知道自己為何無法使用心術。我已經說到這兒了，你們也明白嗎？」
看著此刻平靜敘述的莫卡斯，實在很難想像她曾被關在村子的地下室過。那些充滿怨念的人們內心深處和她是同個地方來的，儘管難以正視卻是事實。而她的確曾經如此。瑪提斯在分裂她時她就曾想殺了瑪提斯，她對瑪提斯心中的善念極度憎惡，只因她是瑪提斯的內心深處，是為反對瑪提斯而存在。
想到這裡，我不禁在想起那時的莫卡斯曾對我說過的，我不了解她是如何堅定心智的，於是我用自己的心智觸碰她的心智，結果她的決心是想殺了瑪提斯。
原因正是如此。「妳誕生出來的目的是為了殺死瑪提斯，然而現在的妳……已經不再恨她了。」
莫卡斯閉上眼睛。「幾乎是，卡羅。然而我沒辦法將瑪提斯視為姊妹，我仍舊無法喜歡她，頂多只能不恨她。我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因此我才想用隱心酒隱藏自己。」
泰瑞在喝下隱心酒時隱藏他原本的心智，使內心深處的另一個他顯現出來。然而莫卡斯原本即是從瑪提斯分裂出來的，而她的心裡再也沒有別人，喝下隱心酒代表她會直接消失。
「喝下隱心酒之後呢？」瑪提斯問。
「我會消失一段時間，妳們無法察覺到我的存在，就像在我出現之前你們的生活一樣。直到某些時日裡，妳的夢境會出現我的聲音，抑或是我的身影，可能妳還會心神不寧。最後當我完整出現在妳的夢境時，那就代表妳得喝下這個。」莫卡斯指著桌子上的另一個木罐子，瑪提斯則專注盯著它看，彷彿它會趁她一不注意時快速溜走。
「那是顯心酒。妳一喝下它，我就會重新出現在妳的面前。到那個時候，我便不再以殺了妳作為我心中的目的，而是將刀尖對著想傷害妳的所有人。我會保護妳，瑪提斯，以我的心起誓。」
瑪提斯呆住了。這是曾想殺了她的人所說的話嗎？肯定不是的。然而莫卡斯的心中確實想著這些，毫無一絲虛假，而瑪提斯能清楚瞭解她的心。她緩緩站起來，恍惚地走向莫卡斯坐著的位子，莫卡斯則不明所以地望著她。那些話她不相信嗎？莫卡斯心裡這麼想，抑或是她認為那些話很可笑？莫卡斯還沒明瞭瑪提斯的想法，瑪提斯突然張開雙臂。
「莫卡斯。」瑪提斯緊抱住她。
莫卡斯嚇了一跳。「妳幹什麼？」她哀叫了一聲，還不斷想掙脫瑪提斯的擁抱，卻只是讓瑪提斯抱得更緊，完全看不出她有意放開。「唉，算了，今天就隨妳吧！」她翻了翻白眼，稍微恢復成一點從前的她，然而從前的她是絕不會讓瑪提斯抱著的。
等到瑪提斯放開時早已過了許久，她眼睛還泛著淚光，身體止不住瑟瑟顫抖。「我會想念妳的，莫卡斯。」
「妳果然哭哭啼啼的，我就是不喜歡妳這一點。」莫卡斯咕噥，然而語氣卻沒如她所說那麼討厭，反而多了些不曾出現在莫卡斯心中的難為情。她轉向米亞。
「米亞，謝謝妳收我為徒，教我刀法和收斂自己。要是沒有妳，我現在大概只會是艾姆雷村裡其中一個普通的小混混，妳輕輕一刀就收拾我了。」莫卡斯首次用嚴謹的語氣對米亞說話，謙卑之中還帶有一點敬意。
米亞則笑開了。「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好徒弟啊，懂得尊敬她的師父，才不枉費我許久以來的一番苦心。不過妳可要答應我，當妳再度從瑪提斯身上分裂出來時，絕不可以有半點退步。」
莫卡斯堅定地點了點頭，接著轉向我，語氣柔和許多。「卡羅，我也要謝謝你。」她主動給我一個擁抱，在我臉上吻了吻。「是你讓我理解瑪提斯的心，要是沒有你，恐怕瑪提斯和我永遠都處在敵對狀態，無法理解彼此的心。」她從口袋中抽出笛子短刀。「這是我從你那邊搶走的，現在我把它還給你。」
這句話本身並沒有錯，笛子短刀是米亞送我的，莫卡斯甚至將它據為己有也是事實。然而我推了回去。「埃芙亞曾經對我說過，這把刀並不適合握在我的手上，我當時不知道誰可以好好握著它，直到妳出現。它就像本來就是妳的一樣，妳也用得很順手，拿它來保護瑪提斯和我許多次了。所以我想……它還是送妳吧。」
莫卡斯微笑著。「那麼就替我保管，等我回來時再拿回去。」
她拿起桌上的隱心酒，緩緩在木罐子表面上戳出一個洞，就像不願見到它可能從洞口流出，進入她的口中與身體。然而她心意已決。
洞口一穿出，莫卡斯便一飲而盡，毫無遲疑或猶豫。她放下空了的木罐子，瑪提斯又和她擁抱了一次，這次她全心全意接受了。然後，就在所有人的眼前，莫卡斯的身體開始模糊不清。
「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瑪提斯？」這句話是莫卡斯在心裡所想的。
「當然。」瑪提斯也用想的，因為她們兩個一旦開口，說話便會結巴顫抖。
「即使我以莫卡斯作為自己的名字，但我仍然有那個資格……去稱呼自己為瑪提斯嗎？」
瑪提斯來不及回答，莫卡斯突然化為一道白色輕煙，飛入瑪提斯的口中。我的心中頓時少了一份聯結，那份確實的感覺就像自己拉住的繩索突然斷了，一股失落感隱隱自體內擴散開來，傳遍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每一道血管與每一根骨頭，終究壓垮了我心靈的全部。瑪提斯的眼淚早已潰堤，她緊抱著莫卡斯的衣服，彷彿她還在她懷中，靜靜等待答案。
「妳早已是我的一部分，瑪提斯。」瑪提斯試著拭去眼淚，但它還是不斷滾落。「妳當然可以如此自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