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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13歲的時候，湯米跟我說了那條隧道。
在米勒家過後的濃密樹林深處，有個廢棄已久的的巨大排水涵管，沒入山丘下的坡地之中。湯米在一個三月的下午帶我去了那裡。
「你看，恐怖吧？」湯米拎起一個菸草盒並捲起一根菸。他舔了一下菸紙露出笑容，抬起眉頭觀察我的反應。
「就只是個舊排水管，又沒什麼。」但其實好恐怖。那陰暗的黑色大口跟翠綠的樹葉和金黃色的春日陽光顯得格格不入。但湯米那時15歲，我總是努力表現得比實際上勇敢一點。
「不恐怖的話你就進去看看啊。」
這就是一切的開始。兩個好朋友之間的競賽，鄉下孩子百無聊賴的打發時間，還有那條通往未知的漆黑圓隧道。
「我才不想碰到浣熊巢穴感染狂犬病什麼的咧。」
「你害怕了。」湯米從他油膩膩的黑色瀏海下看著我。那是他在快打旋風打贏我時的得意表情，那種在其他孩子面前糾正我時會出現的表情。
「哼，看著吧。」我嗤之以鼻，踩過沙沙作響的葉子和坡上萌芽的青草往巨大的隧道走去。才剛踏進一步，就感覺脖子上的寒毛直豎起來。黑暗的水泥涵管中溫度至少低了十度。
我的耳朵拼命聽著，注意暗影中是否有什麼動靜。但沒有，只有一片死寂。
「看到沒？我進來啦。根本沒什麼。」我滿不在乎地說，好像真的沒什麼一樣，但其實身在其中的每一秒都有種幾近可觸的恐怖滲入我的皮膚。我沒有幽閉恐懼症也不是怕黑，但這個隧道就是給我一種深沉的恐懼感。我走出來，走進樹梢間透下的陽光。能到外面真是太好了。
「是是是，了不起。該我了。我一定可以走得更深。」湯米原地跑了幾下，像拳擊手一樣跳動並揮了幾下空拳。我看著穿寬鬆運動衫的他揮著拳，咯咯笑了一會兒。他放下手臂停了下來，走進隧道。然後開始數著。
「一，二，三，四，五，六，七。」湯米每往黑暗中踏一步就數一聲，每走一步就更加隱沒在暗影之中。他的計數聲越來越遙遠而迴盪著。
「八，九，十。」
到第十步時已經完全看不見湯米了，這讓我內心湧起一股原始的恐懼。一種在如此美好的春日裡被暗影吞噬的意象。
我感覺盯著那個嵌入山丘的圓形黑洞好久好久。幾乎就要開口叫他時他出聲了。
「九，八，七。」湯米持續往回走，不久後他的模糊身影重新出現了。
「零！哈，不騙你，我超緊張啊！周圍只有一片漆黑的時候有夠可怕。不管怎樣，新紀錄了寶貝！」接著他又用那種譏諷的笑容作為結尾。老天，我真討厭那種表情。
「我能更厲害。」我說。
我踏進通往地底的大口，鬆垮垮地晃晃手臂讓湯米笑了出來。剛走進第一步就感覺心跳開始加速。
「一，二，三，四。」
往裡面走幾步後感覺更冷了。我的眼睛拼命辨識眼前的東西，沒有光線，只有一片漆黑。
「五，六，七，八。」
這時我完全置身黑暗之中了，已經看不到周圍的弧狀水泥牆。這還真的，很令人緊張。視覺上的幻象讓我覺得好像脫離了現實世界。
「九，十，十一，十二。」我好冷，冷得不太對勁。每數一聲我的聲音都隨之變化，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樣迴盪著，簡直就像越走隧道就變得越開闊似的。
「十三。」我站住，內心的懼怕隨著對周遭黑暗的恐慌而達到高峰。我的腦海中浮現筆墨難以形容的可怕東西，適應如此黑暗的世界而不需要眼睛的東西，只剩下飢渴的大嘴和長長的尖牙。一陣喀喀聲差點讓我尖叫出聲，接著才意識到那是我牙齒發著抖的碰撞聲。我已經贏過湯米了，於是猛然回頭，想到背對那些可能潛伏在黑暗中的東西就覺得毛骨悚然。我走回通往陽光林間洞口的速度遠比進來時快得多。
「十二，十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我走到外面，感到陽光暖和了滿是雞皮疙瘩的皮膚。我咬緊牙根，不想讓湯米聽到牙齒的聲音而發現我一直在發抖。
「十三啊，小遜咖。」我吹噓著。
「哼，這回合算你贏了。」湯米呼著氣，這表示今天我就是老大，至少在我的心裡是。
從此以後，隧道遊戲就誕生了。
湯米和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個隧道，追尋那種刺激。我們不斷試著超越彼此，一次次地打破之前的紀錄。我們越來越深入那個幽暗的隧道，進到新的深處，得意地喊出步數。我的紀錄十三很快就被湯米打破了，他走了25步。我又贏過他，走了35 步。
進入那個未知的漆黑隧道越深，聲音就越難聽見。很快地從外面已經聽不到我們說出自己走了多少步的聲音。湯米想到我們可以用手機通話說出步數。
我的35步紀錄被湯米打破了，他走了50步。我已經沒那麼怕了，也有點享受深入未知的刺激感。理解一切只是自己嚇自己後稍微安撫了焦慮。那一天，我下定決心要擺脫湯米的譏諷目光。雖然越來越害怕在隧道裡那種徹底隔絕的感覺，但我決定要打敗他。
因此我動身走進那個通往地下的黑暗洞口，深入水泥涵管中。我數到了十，然後二十，然後三十。皮膚所接觸的空氣十分寒冷，迴盪聲再次消緩了，就像隧道正在變大似的。
「35，36，37，38。」
我將手機緊緊貼在耳朵上，數著步伐，模糊的影子在我吃力的雙眼前跳動著。我邊走邊持續數著，試著隱藏聲音中的恐懼，但在超過50後，我真的非常害怕。
「51，52。」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從手機傳出，卻意識到只有聽見從手機聽筒傳來的聲音，我的胃彷彿沉入漆黑的虛空之中。我把手機拿離耳朵一會兒，又踏出了一步。
「53。」我的心怦怦跳著。完全沒聽見回音。我舉起手機，用亮著的螢幕照向面前的黑暗。我對著牆壁照，預想會看到弧狀的水泥牆拱向兩側。
但什麼都沒有。四周只有全然的漆黑，厚重的黑暗讓我感到不舒服，搞不清楚東西南北。
接著我的眼睛開始出現幻影，在無光的環境中似乎有更漆黑的暗影開始成形和移動，似乎有高大的長形身影們從深處靠過來。這只是感知被剝奪所造成的幻覺，我揣想著。但我發誓幾乎可以看出有一個就在我的面前，一張一公尺左右的長長臉龐，漆黑的橢圓形眼睛和上下張開的大嘴。
我停了下來。實在太暗了看不出來，但我感覺有東西就在那裡，注視著我。我把手機拿到耳邊，開口說話：「我要回頭了。」接著我轉過身，喉嚨一陣緊繃。出口不見了。
「我看不到出口。」我驚慌失措：「出口在哪裡？」
「不要鬧了，趕快轉身倒數吧。」
我的心臟在胸口怦怦跳著，但有湯米在電話那頭陪我，稍微緩和了迷失的感覺。
「53，52，51。湯米，我找不到！」我陷入恐慌，我完全迷失方向了。
「別鬧了，繼續走吧。」湯米不在意地說。
接著我感覺有暖暖的氣息吹在脖子後。感覺就像呼吸，碰得著的實質呼吸。我也聞到了。
一種彷彿腐敗已久的苦澀臭味。某種無以名狀的東西，應該被遺忘的東西。我喉嚨緊哽著，睜大雙眼，拼命辨識著出口的模樣，我走得更快了。
「50，49，48。」我數著，腦中卻恐慌地尖叫。
「47，46，45。」
終於看到前方的小小綠色圓點了，我朝著它快步走去，看著圓點隨著距離接近越來越大。
數到20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在小跑步了。
入口處的湯米雙手抱胸，臉上掛著譏諷的笑容。
「裝得還真像啊。」他挑釁地說道。
「我覺得裡面有東西。」我喘著氣，努力恢復呼吸：「我剛才找不到出口。」
「超過50步以後就看不太到了，對吧？」他又露出那種嘲諷的表情：「裝得還真像啊。」
「我是說真的。」我辯解著，但毫無效果。
「你贏不了我的，不用裝了。」湯米瞪了瞪我，然後咧起笑容走入隧道。他大聲數到二十，接著用手機打給我。
「哦媽呀，這裡有個殺人小丑！」湯米開著玩笑，繼續走進陰暗的深處。
「30，31，32，33。」他在戲弄我，認為我只是想嚇跑他。他才不會讓我得逞。
隨著他累計著深入地下隧道步數的聲音，時間彷彿永無止盡地延伸著。
「50！」他得意地強調，繼續數著：「51，52，53。贏過你囉，小嫩嫩。」
「54，55。不要鬧我了。」我感到一陣戰慄，只能專心地聽著，喉嚨乾澀不已。然後他聲音中的那股自信不見了。
「56，57，58，59，60。」他的聲音變成了沒有抑揚頓挫的平板低語聲，就像發著呆念出數字似的。
「61，62，63，64。」每個唸出的數字語調都一模一樣，沒有情緒，輕輕地唸著。
「好啦，你贏了。」我向他說：「你永遠都是冠軍，快點回來啦。」我努力吞嚥著緊緊哽住的咽喉，但他繼續數到70，然後80。淚水滑下我的臉頰。
「100，101，102，103。」他的聲音空洞，就像某種自己的遙遠記憶，傳進越來越深的黑暗之中。
我懇求著他，滿臉涕淚地拜託他回頭。我不在乎他會不會嘲笑我，一心只祈求這全都是假的，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數字還是不斷增加。他一直數到250左右，聲音變得太過微弱，就像靜電干擾聲，聽不清了。
我就那樣坐在樹林裡，看著通往虛無的漆黑洞口。臉上滿是淚水，在林木間哭叫著。
我打電話報警，告訴他們我朋友被困在森林的隧道裡了。我不敢離開這個幽暗的大口，以防他突然回來，但他並沒有。警察來了，拿出手槍和亮到刺眼的手電筒，當他將光線照進那黑暗的隧道時，我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從入口就可以看到這個水泥隧道的盡頭。不會超過50 步。
我一次又一次說著事情的經過，但他們堅稱他只是在惡作劇，用某種方式溜走了。但在他一直沒回家後人們的想法轉變了，開始有失蹤海報出現。有人散佈謠言說我殺了他，把他埋了，編造出離奇的故事。但人們帶著狗在樹林間徹底搜尋過，謠言終究消失了。
我一直忘不掉我在50步後看到的暗影模樣。在隧道的盡頭，黑暗擴張成某種東西，某種人類不應知曉的恐怖存在。
我無法忘記在我脖子後所感受到的氣息。我無法忘記那股氣味。但更糟的是，我無法忘記那個計數聲。
每當在電話中，我不時會在干擾雜訊中聽到那極為微弱的聲音。我可以聽到湯米那沒有情緒的聲音計數著步伐。他已經數到好幾億了。
來源：
創作內容
【轉】歐美系列《長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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