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叫她。在昏沉的大海裡，有某個人握住她的手，俯在她耳邊輕聲呼喚著她的名字。葉子桓勉強抓回自己的意識，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回應不了對方的呼喚。她只能稍微扇動嘴唇，感覺到有某樣東西流入嘴裡。
鐵鏽味。
葉子桓猛地睜開眼睛，看見頭頂鵝黃色的LED燈，已經有點久了，在一閃一閃的，總有一天得被換掉。她躺在軟綿綿的床上，是自己本來的那間床。窗外的太陽已經開始散播溫暖了，沒有被窗簾擋住的光芒照射在房間的地板上。
她一路從昨天晚上睡到今天了──但是是誰？是誰將自己帶回來的？
葉子桓用手撐著上半身坐起來，掀開自己的衣服露出了白皙的肚子，那裏沒有繃帶沒有傷口也沒有疤痕，白亮亮一片彷彿昨天的貫穿傷都只是假象。她這時才慶幸自己還留著鬼族的自癒能力。
她抬頭看向緊扣著的門，再看向放在床頭的鬧鐘，長針指向九，短針指向十。這個時間葉熙應該已經去上班了。於是葉子桓掀開被單，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赤著腳走出房間──與正要走來的葉熙撞上。
相視無言。幾秒鐘後，葉熙率先說：「妳還好嗎？」
「……嗯。」葉子桓點點頭。
葉熙的表情有些複雜。「店長先生說妳昨天喝醉了，聽說妳朋友來找妳，結果喝得爛醉，本來要回家的，結果妳在路邊直接睡死。妳還記得嗎？」
葉子桓頓了一下，然後點點頭，順著對方的話演了下去。葉熙呼了一口氣出來，端起手上的解酒茶。「頭會痛嗎？酒鬼隔天早上一般都不太好受。這是店長先生給我的，說讓我給妳起床喝。」
葉子桓還是點頭，伸手接過了那杯茶。茶用一個深色罐子裝，看不清楚是什麼顏色，但要是酒保先生給的話大概不會是什麼壞東西吧。她平淡地說了一聲「謝謝」，然後又問：「上班？」
「今天請假了，」葉熙說：「我不放心放醉鬼一個人在家裡。」
葉子桓哦了一聲，沒說其他話，倒是葉熙不知道為什麼躊躇了一下，「午餐要吃什麼？我要叫外送──」
「我煮。」葉子桓說，看見對方的表情有些驚訝。為什麼，她不太理解。平常不是也是她煮嗎？
「不好吧，妳得多休息。」葉熙說。
「真奇怪。」
「怎麼了？」
葉子桓搖搖頭。她看著對方，總覺得有些奇怪的地方。葉熙不只看起來怪，聞起來也怪，但她找不到怪在哪裡──難道受傷過後連辨識力也變得疲弱了起來嗎？
「我去幫妳看看冰箱有什麼。」葉熙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只得尷尬地笑著逃離現場，走向了廚房，留下葉子桓一人。
紅髮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看著手裡的醒酒茶，接著扭開了瓶蓋湊近一聞。
鐵鏽味。
她皺起眉頭，意識到這一罐根本不是什麼醒酒茶，
是血。
吃完一頓不太愉快的午餐後──所謂的不太愉快是兩人都不太說話。葉子桓不說話是正常的，但葉熙？她不說話可就很奇怪了，可葉子桓也不是會主動開口關心的人，於是誰也沒問，誰也沒開口，一頓飯便過去了──葉子桓又走出了家門。
葉熙沒攔她，只是要她小心一點，最近天下不太平。她當然知道了。
「酒保。」
酒保似乎也不意外她的再度造訪。金髮的男人送走一個醉酒的客人後才看向她，並用眼神示意對方坐下。「中午好，子桓小姐，」在有別的客人的時候他總是這麼喚著她。「怎麼有時間來找我？」
「昨天，」葉子桓也坐上了椅子，談起話來不拖沓也不婉轉：「怎麼回事？」
「昨天呀？葉熙小姐沒有跟妳說嗎？妳喝醉酒了倒在路邊，是她帶妳回去的──有喝我給妳的那罐解酒茶嗎？很好用的。」
「說謊。」葉子桓靜靜地說：「我怎樣我知道。」
「真的要在這裡講？」酒保用眼神掃視著在她身後的客人們，擠滿了整間店面，怎麼看都不像是可以談論這種事情的地方──不是可以公然談論鬼的地方。「我不知道妳這麼開放，子桓小姐。不如來一杯酒吧？妳也應該成年了。」
葉子桓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半响後說：「尖刺。」
「妳遇到他了。」酒保驚訝地說。「他過得好嗎？」
「他想殺我。」
「可是他沒有。妳看，妳還活得好好的，造訪我的小店面呢。」酒保一邊將酒倒入小玻璃杯裡邊說，然後將杯子推到葉子桓的前面。整個吧檯只有她在坐而已，自然也不怕有其他人聽到。「怎麼，很驚訝嗎？畢竟以前他是妳的小跟班。是為他想殺妳，還是為了他長大而驚訝？」
葉子桓沉思著，然後搖搖頭，「他沒殺我。」
「妳希望他殺了妳嗎？真奇怪，活很久的鬼都這樣？」
「他想，可他沒有。」葉子桓再度搖搖頭。「在我動不了後他走了。我以為他想吃我。」
「難得見妳說這麼多話，很困擾？」酒保擦著酒杯，「說不定很快妳就會遇到他──但妳大概不想吧，是吧？那可太折騰妳了──誰也不想跟一個聞起來很臭的傢伙打架，每一次都要搞到頭破血流腸子冒出來太累了。」
葉子桓沉默著，低頭看著桌面上的那杯酒。紅色的液體反射酒館裡的光，在鵝黃色的光輝照耀下顯得深紅，看上去好像是一杯血，但聞起來就是一般的酒了。鬼喝酒有甚麼意義？他們的身體構造生來就不是享受這種人類愛好的。
葉子桓沒有碰任何一滴。「葉熙。」
「什麼？」
她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聲音之大讓全場突然安靜下來，盯著她看。葉子桓皺著眉，有些圓瞪著雙眼。「葉熙。尖刺走之前提到她。」
「妳為了妳一個人類夥伴就拋棄我們一整個鬼族嗎，傘。」
她怎麼會現在才想起來──
葉子桓衝出酒館。
「鬼吃人可是很天經地義的事情，為了養活自己死一個人也是沒辦法的吧？」
沒有。
家裡沒有人。
桌上的餐盤沒收，電視沒關，甚至葉熙的鞋子也沒有被動過。但是家裡沒有人，沒有人在家。葉熙很愛的那雙NIKE布鞋安安靜靜地躺在鞋櫃裡，連ADIDAS的拖鞋都沒有離開過。
她瘋了般的翻遍屋子、房間，甚至浴室也打開了，沒有人。
還會是誰！葉子桓從床頭櫃將那罐「醒酒茶」塞進口袋裡，拔門而出。
＊
酒保說尖刺會在L街區的一間倉庫裡，他把那裏變成了自己的據點，掌控著L到B街區的一切。門口有幾個人在游動著，但她看得出來都是些沒有自我意識的鬼。
螺旋是一名黑髮的男子，頭上兩根長角，臉上有螺旋狀的黑色紋路。那是她第一個遇到的鬼──她第一次被發現。葉子桓跟他面對面站著，她嗅著他身上濃厚的臭氣，忍不住問：「你吃鬼？」
「妳聞得出來。」螺旋說。他跟她一樣，其實都不太愛講話，溫文儒雅的──但她明顯感受到他不一樣了。「喜歡嗎？我變強了。」
葉子桓搖搖頭。「你也變了。」
變得更瘋狂了。
「我變了？」螺旋笑了一下：「妳大概是變最多的人，傘。」
「你知道我要找誰。」她也不囉嗦，她當然不能囉嗦──葉熙生死未卜，她不能浪費時間在這種事情上面。「讓開。」
「妳連尖刺都打不贏。他甚至不用用力就可以擋住妳的攻擊──妳是不是連傘都叫不出來？」螺旋卻沒照做。他將西裝領帶摘下，又將西裝外套脫下來放在腳邊。「尖刺有說過，如果妳來，不要讓妳過──帶著妳的頭去找他。」
「他要殺我，昨天就殺了。不要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葉子桓壓低身體備戰──她其實不知道能不能打贏，但要是能夠閃過他，避開一場戰鬥找到尖刺──找到葉熙，那甚麼事她都會嘗試看看。
「無辜的人？」螺旋近乎慘烈的笑著，「妳在殺了她的時候並沒這麼說。『沒有鬼可以跟人類和平相處』──但看看妳現在在做甚麼，傘。偽裝成一個人類，跟人類一起窩在一個小小的套房裡，每天睡在一起、看電視，甚至幫她下廚。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會來找她──她叫甚麼？葉熙？」
葉子桓沒有說話。
「妳也姓葉吧。她幫妳取的名字？甚至不惜拋棄『傘』？」螺旋將手伸出來，背後黑色的鑽頭顯現。他臉上的紋路開始擴散至他的掌心，像是漩渦一樣包圍住他肉眼可被看見的部位。「真令人噁心。妳還記得在殺了她之前，妳說了甚麼嗎？」
「……殺了誰？」
螺旋大笑兩聲。「妳甚至不記得她！那個給我一個家，給我溫暖的那個人。她在妳眼中是不是甚麼都不是？我們在妳眼中是不是甚麼都不是？」
「我沒有殺任何人。」葉子桓說，「在還是傘的時候。」
螺旋沒有說話了。他踏前兩步，深紅色的瞳孔直盯著她看。深沉的怒意、殺意，還有滿腔的悲愴襲向她。葉子桓感受到他的絕望，以及──她終於知道為什麼對方會改變這麼大。
螺旋本來不是個會吃鬼的人。他連人肉都不太吃。
葉子桓跳起來，閃過螺旋著鑽來的鑽頭。螺旋站在原地沒有動，但儘管是如此，這個通道也小到她根本沒有辦法鑽過去。「不管是誰殺了她，我不殺人。」
「妳還真敢說啊。」螺旋壓低著聲音。「她死在我面前。幻象跟尖刺壓著我的身體，而妳逼迫我看妳撕裂她的喉嚨，將她的血倒在我的嘴裡。鬼的唾液讓她沒辦法死得痛快，只能在死前痛苦地呻吟──但是她的喉嚨被妳的爪子撕裂，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被妳的傘。真諷刺啊。」
「你記錯了。」幻象──幻象！該死的，幻象！「幻象。他在那裡。」
螺旋紋路鋪滿了他的整張臉。螺旋的背後生長出黑色的尖刺──跟尖刺是一樣的──他憤怒地低吼一聲，「我吃了好多人。我甚至吃鬼──看看這根尖刺！我甚至吃了尖刺的一部分，我就是為了殺了妳──為了讓妳看看重要的人在妳面前被劃破喉嚨，讓妳嚐嚐心愛的人的血的滋味。」
葉子桓旁邊的牆壁被瞬間擊破，石頭碎片劃過她的臉頰，一條淺淺的血痕在她臉上冒出，又馬上回復。她將視線緩慢移向尖刺──差一公分就會擊碎她的腦袋，讓她近兩百年的人生歸於一旦，而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這個攻擊。
差距太大了，她切身地體會到。
螺旋說：「看看妳。妳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個攻擊──妳比外面那些在遊蕩的鬼還弱，傘。酒保說妳不吃人，甚至不喝血。那是何必？妳頂多是個有比較多戰鬥經驗的普通人──甚至連有戰鬥經驗都不是。在還有傘的時候，妳甚至可以站著不動，讓傘幫妳扛下所有傷害。」
葉子桓不說話，看著尖刺緩慢被收回。他說的她何嘗不知道，她怎麼會不知道她現在只是個普通人，頂著傘之惡鬼外號的普通人，她甚至不像鬼，只是一個在社會上沒有身分，寄居在一個人類家裡的人──她怎麼會不知道。她會在吃下人類的食物之後跑去廁所吐，但在吃的時候還是會說好吃；她甚至學會了怎麼煮菜，在如蠟般的食物裡嚐出怎樣的調味料是最好，最適合這道菜的。
她又怎麼會不知道每天在電視上看到鬼被處死，隱藏在人類家裡的鬼被人類發現身分後又被通報，死在每天相處的人的手裡的新聞時，她會怎麼猜想葉熙會不會這麼做。她又怎麼會不知道身為一隻惡鬼，被政府通緝的惡鬼，藏在人類家裡，藏在人類社會裡有多煎熬，多格格不入？
但是當鬼太累了。葉子桓每每都會這麼想，當鬼太累了。當人類多好，每天回家都有人在等自己，每天都會有人傳訊息關心自己──甚至有人會在她不回家的時候，在這麼危險的晚上，特地出來找她。
她的確沉溺在了人類世界裡，在每天醒來的時候對自己說了三次：她是人類來催眠自己。
她嘆了一口氣，極為罕見的。口袋裡的「醒酒茶」在搖晃著，還好不是用玻璃瓶裝的，不然可能會在過程中碎掉吧──這可是酒保專門為她準備的。螺旋看著她久未說話，只吐出一聲無力的嘆息。接著，他可能是第一次聽到她說這麼長的話。
「我不知道你看見的是誰。」她說。「我甚至不知道你口中的那個人類是誰，但如果你想找人報仇──你找錯人了。如果你只是想要發洩你的憤怒，那就來吧。」
螺旋沒有說話。立場好像一下子互換了──剛才總不說話的還是葉子桓。
「我想你大概不會相信我吧，畢竟我是傘啊。那個幾年前假死，默默離開了這個族群的傘──不說話，遇到反抗自己的人就殺死的傘啊。我得說些甚麼讓你相信呢？如果看到我你還不相信的話，那就來吧，螺旋。來殺了我，提著我的頭去找尖刺。」
「妳在辯解嗎，傘？」螺旋說：「妳在為了妳之前的行為辯解？為了妳之前的行為懺悔？」
「也許吧，」葉子桓無力地垂下眼眸，露出半個眼睛。「但是傘讓我很疲倦。我享受那時候擁有力量，但我並不享受被你們仰望的生活──你會很新奇，因為你有了權力。全天下的人都得聽你的，你被所有人類畏懼，因為你持有著可怕的力量。
「諷刺的是，我在失去力量之後才懂得傘並不是拿來傷害人的，而是拿來保護人的，就像你說的，將所有傷害交給傘來扛──下雨的時候撐傘，將傘下的人隔絕在雨外。大太陽的時候撐傘，將傘下的人隔絕在烈陽外。我使用傘的方法一直都是錯的。
「真好笑，我居然在對要殺了我的人說這種話。但是活了這麼久──我對一切都無所謂了。殺我也好吃我也罷，隨你便吧。」
葉子桓撐開眼睛，紅色的瞳孔看著螺旋。她往前走，在鑽頭與尖刺的包圍下往前走。螺旋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走到了自己身後，往更裡頭──往尖刺的方向走。
「……等一下。」但他叫住她，在她的身影要消失在黑暗之前。「幻象。」
「……在使用能力的時候，你總會在幻象中找到他。」葉子桓說，「但是我累了，螺旋。不如直接把殺你愛人的仇恨加諸在我身上吧？這樣你會開心一點。」
「──別開玩笑了！」
螺旋的尖刺旋轉著刺過來。
葉子桓看著她手上的紋路擴散，緩慢攀過身體，攀過脖頸然後抵達臉頰。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看著那根尖刺──然後一瞬間紅色的巨傘張開，像是可以擋下一切對自己有敵意的外物的防護罩。
「傘」屹立在她跟尖刺的中間，然後──
黑色的刺穿過巨傘，直直刺入她的肩膀處。葉子桓沒有說話，沒有看受傷的地方，沒有後退，沒有踉蹌。傘消散，像是曇花一現的煙火一樣，化成一點點的灰塵落在地上。
「為什麼不躲？妳可以躲掉！」
「──就像你看見的。『傘』已經疲憊到，甚麼都扛不了了。」葉子桓說。「就這樣吧，不要再勉強她了。葉子桓也只是個妄想變成人的鬼而已。螺旋，如果你能帶我去找尖刺的話，我會很感謝你。想殺了我也可以，但是別把無辜的人牽進來。葉熙是無辜的──」
「她也是！被妳殺掉的時候，她也是無辜的！」
葉子桓微微垂下眼睛。「那就殺了我吧。在救出葉熙之後，甚麼事情我都可以配合你。……誰讓我是傘啊。」
她一把將貫穿肩膀的尖刺拔出，摀住滲血的肩膀後，轉過身朝著更裡面，更深沉的黑暗走去。螺旋看著她的背影，好半天才只能擠出一句話。
「……妳打不贏他的。」
她停下來，回過頭，紅色的眼睛在黑暗裡發光。
「我也打不過你。但是尖刺是傘很重要的人。家人是得被保護的。」
創作內容
【短篇】〈傘〉（中）
小說 (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