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緒不敢相信她聽見什麼。
她帶著微微顫抖的聲音，怯弱地對藏起表情的黑衣女子問：
「月海姐……妳說……？」
「我拒絕。」
黑衣女子的回答何其冷酷，短暫凍結了真緒的思路。
她像從雲端被踢落谷底，用盡心力爬上理智的山谷，才能再次擠出一點聲音。
「為……為什麼？月海姐不是救過我嗎……？」
真緒的腦海一團混亂，黑衣女子彷彿變回那天雨夜──不，甚至比那天更遙遠──的陌生人，她試著提醒對方做過的義勇之舉，黑衣女子卻依然背對著她，吝於給予一點回應。
七──
行刑的時刻步步逼近。
真緒的視線在巷外與黑衣女子之間來回交換。
一股深沉的恐懼與無力感，逐漸吞噬她的意志。
「月海姐……這樣下去，冬晴會死掉……」
「想救她，就自己去。」
言語的利刃，再一次割傷少女的信任。
眼前的黑衣女子，真是她曾經熟悉的那個人？
六──
「月海姐……」
少女對黑色的背影伸出右手。
在觸及的剎那，黑影轉身將她的手，狠狠甩開。
「──不要只會依賴我！」
黑衣女子噴發的怒火，逼退了宛如赤袒的少女。
兩人之間的空隙，被悶熱無聲的陰雲，默默填滿。
五──
「妳把我太理想化了……」
黑衣女子眉心緊蹙，眼裏燒著青色的火炎，每一字都說得強硬鋒利，像用刀在皮膚上割。
「我不是英雄，沒有救人的義務。」
「月……月海……姐……」
少女的呼喚逐漸微弱、崩解。
正如眼前女子的面孔，也在她心中逐漸模糊、遠去。
「妳帶給我很大的困擾，還不懂嗎？」
黑衣女子低聲喝斥，聲響卻大得像轟然駛過的戰車，輾過少女白雪般的心靈。
少女空虛而失望地垂下頭。
雙眸再也不復過去的明亮和純澈。
四──
「不是英雄……」
少女抽咽不止，身形顫動。
好像輕輕一碰，就會崩裂成水晶的碎片。
「不是英雄的問題……」
三──
「危急的時候、出手幫助是一定的……跟是不是英雄沒有關係……！」
少女再也抵擋不住內心的洪水。
在她曾經信任，曾經崇拜的對象面前……
她落下，交雜著愛與恨的眼淚。
二──
「我知道了……」
少女的雙唇發冷泛白，吐出的話語不再帶有情感。
「月海……小町小姐這樣說……」
她否定為對方取的暱稱，否定與對方共度的時光。
即便她的心也在哽咽，也在隱隱作痛。
「我就做給妳看……！」
少女踏出步伐。
腳步聲喚回黑衣女子懦弱的視線。
後悔、自責、愧疚、不捨……匆匆一瞥，藏著她沒能坦白的千思萬緒。
沒能作出「選擇」的黑衣女子，終究被推向不幸的未來。
「一──」
倒數結束。
冬晴的身體與心靈，離毀滅只剩一線之隔。
看著這個瘦弱的小女孩，墨雲的臉上沒有同情，沒有猶豫，甚至沒有施虐的滿足感。在他眼中，冬晴的死活不過是棋盤上的一著棋，他不會對棋步投入無謂的情感。
可惜，妳來不及長大了。故作同情地想著，墨雲的食指扣住扳機，緩緩拉動。
「──放開她！」
聲音如飛箭劃破長空。
一只提袋在空中劃下弧線，砸在墨雲胸前。
一道身影趁雷宿幫措手不及，從中間的暗巷竄出，闖進墨雲眼前，一把搶走冬晴。
那道身影既不是黑衣女子，也不是高頭大馬的壯漢，更不是任何能被墨雲放在眼裏的存在。
蹲在墨雲與老闆之間，把冬晴擁在懷裡的──只是一個纖弱又尋常的少女。
少女從頭到腳劇烈打顫，沒有一寸肌膚不冒著冷汗。
但她的視線即使殘留著淚水，依然堅定不移地射向墨雲，彷彿已有賭上性命的覺悟。
「拿槍指著小女生，你是不是男人！」
少女強忍懼怕，半是抽噎半是斥喝，這一喊幾乎讓她全身虛脫。
雷宿幫的人馬紛紛拔出手槍，狠不得當場將她射成蜂窩。墨雲平舉右手，要他們把槍放下，男裝女子站在一旁，對自己沒能捉好冬晴顯得蠻不在乎。
「真緒妹妹……」老闆低聲歎息。
少女穿的不是學生制服，但墨雲依然從她的特徵推敲出──她就是傳聞中的女學生。
鮮少顯露情緒的他，嘴角浮現輕薄的笑意。
笑臉就像在說──一切都在他的計畫之中。
「這不正是您趕走的人嗎？」
墨雲一面嘲諷老闆的謊言，一面向手下打手勢，要他們前去查看少女竄出來的小巷。六個人立刻緊握手槍，踩著謹慎無聲的腳步前去搜查。
他們進入巷內，分成三人一組，搜遍四通八達的小巷，確認巷內空無一人後，折返回到街上，對墨雲搖搖頭，說明一無所獲。
「我只有一個人，沒有人跟我來……」
少女把抱著玩偶的女孩攬到身後，站直發抖的雙腿，展開雙手，矗立在墨雲面前。
窄小又寬闊的背影，被太陽照出十字型的影子。
「你要殺，就殺我好了！」
在玄城，從來沒有一個人敢挺身擋在雷宿幫面前。
這隻手無寸鐵的貓，卻偏偏如此無知，更因無知而勇敢。
勇敢到甘願擋在飢餓的狼群之前，挺身保護沉默的灰鼠。
冬晴抬起被淚水沾濕的雙眼，仰望少女的背影。
老闆眉間皺緊，兩行濃眉橫著憤怒與無奈。
唯有墨雲的嘴角──彎起得意的弧度。
「──抓起來。」
墨雲半舉左手，輕輕一指，手下一擁而上。
男人們高大壯碩的身影，將少女與冬晴團團包圍，少女一手護著冬晴，一手在胸前揮舞驅趕，但在十多名手持槍械的黑衣人面前，顯得弱小又可悲。
「夠了，墨雲，我來代替她們──」
老闆低沉地說著，快步走向少女。
一聲槍響霸道地攔下他的腳步，震撼旁觀的住民。
老闆單膝跪地，右大腿炸開血色的窟窿。
他按住出血的大腿，額頭逼出點點汗水，喉音低沉地呻吟。
藏在墨鏡背後的雙眼，無聲地向墨雲射來怒氣橫流的視線。
「叔叔！」
少女驚恐地尖叫，兩名黑幫份子趁這機會，一把捉住她無瑕的手臂，將她輕鬆抬起，任憑她的雙腳在半空中踢踏擺盪。
「不要碰冬晴！」
見到冬晴被男裝女子抱起，少女扭動四肢，伸長脖子，憤憤不平地喊，卻阻止不了冬晴被女子扔進車內。她被抬到墨雲跟前，恨不得張嘴咬他一口，墨雲卻只把她當成銬上鎖鏈的幼獸，拋下不屑一顧的眼色。
眼看大勢已定，墨雲將手槍滑順地收回肩下的槍套。
「老頭子，請轉告那個女人──想要回她們，午夜之前，一個人來黃金巴比倫。」
墨雲故意把話說得輕慢斯文，盡顯勝券在握的自信。
「要是不來，我會挖掉她們的雙眼。」
語罷，墨雲又毫無理由地提高音量，對四面八方大喊：
「──聽到了吧？午夜之前，一個人來！」
躲在暗處的人影聽見喊聲，為之一震。
老闆瞪視墨雲，卻無法採取任何行動。
他知道，這筆交易不允許討價還價。
墨雲掉頭離開，手下架住少女，將她抬往墨雲乘坐的轎車。
少女一面掙扎，抗拒即將面臨的命運，一面回頭，盼望能在街道的角落，找到那個人的身影。
然而，她的視野被一叢黑衣人遮擋，看不見老闆，也看不見她來不及道別的那個身影。
──月海姐……
她心想，再也不能這樣叫她。
她心想，再也沒辦法看到她。
如果還有機會，如果她還願意聽，她多麼想再對她說一句……
──對不起，真緒不能當妳的貓了……
少女深藏於心的歉意，被淹沒在黑衣人的腳步聲中。
老闆只能眼睜睜看著少女和冬晴被關進車內，隨著車尾掀起的煙塵，被帶往黯淡的遠方。
就連黑衣女子，也只是滑坐在昏暗無光的角落，啜飲悔恨，陷溺在無止盡的自我責備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