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打算一走了之。
在完成維修、把工具歸位後,月海以她擅長的隱匿技術,趁著無人注意,悄悄溜出洋房,躍過圍牆,離開了滿溢笑聲的天空花園。
她披著黑色雨衣,在正午的烈陽下跨步疾走,不顧汗水滴落下巴,沁濕後背,一心只想走得越遠越好,最好遠到真緒找不到她,遠到她不會在回頭時,撞見匆忙追趕而來的真緒……
就像她留下雙子的那天。
一歲大的男孩與女孩的臉蛋,浮上她的腦海。
她搖頭,甩開自己的軟弱。離開真緒不是出於私心,而是為了真緒著想,只要繼續留在她的身邊,真緒總有一天會被「敵人」視為目標,捲進無情的追逐……她反覆告訴自己,這是她唯一的選擇,是她必須面對的宿命,必須扛起的罪惡。
然而,她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只因她的胸口越來越刺痛。
為什麼?為什麼要感到愧疚?她自問。她與真緒只認識不到三天,兩人萍水相逢,非親非故,更說不上是摯友,她的離開也有充份且必要的理由。既然如此,又豈有愧疚的道理?
站在太陽底下,即便隔著雨衣,依然曬得她兩眼發暈。她試著釐清內心的想法,卻發現有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情感,充塞了她的胸口,那股情感是如此強烈,以致她想放聲大喊。她心想,或許是陽光對她特殊的體質造成影響,於是想找個蔭涼的地方躲藏起來,靜待身體復原。
但這麼做,只是讓她更意識到內心的騷動。
她蜷縮在廢墟角落,用雨衣包裹自己,徒勞無功地隔絕整個世界,隔絕自己的心。
時間在無聲的掙扎中,一分一秒地溜走……
直到她聽見少女的呼喚。
聲音與她有段距離,卻依舊清晰,清晰得讓人心痛。
她抬起頭,豎耳尋找聲音的來向,發現距離並不遠。
呼喚聲一次又一次地重覆,每重覆一次,都搖撼著她薄冰般的理性。
終於,她按捺不住,從角落起身,邁出腳步。
奇怪的是,在她作出行動的那一刻,脹滿胸口的情感也隨之減弱,取而代之的另一種情感催促著她,讓她的腳步越來越急,不消多久,她就在十字路口找到孤伶伶的少女。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少女哭泣著,低語。
望著少女單薄的背影,她感到一切都似曾相識。
沒錯,和「那個時候」如此相像。
關在深藍海洋的鋼鐵棺木中,被厚重的艙門阻隔,對武的背影哭喊的自己……那時的她,不也說出和少女一模一樣的話嗎?不也期盼對方能回頭嗎?
想著,她下意識地回應了少女的願望。
就像希望,有人可以如此回應過去的她。
少女立刻發現她,跑向她,跌進她的胸前,在她的懷裡痛哭失聲。
擁著她二度拋下的少女,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只有一句簡單的話,能代表她的感受。
「對不起。」
她接過真緒送來的飯盒,尷尬地表示感謝。
令她訝異的是,真緒沒有問她去了何處,或為什麼要離開。她不知該不該主動解釋,又心想,既然真緒不願提起,她也沒有必要畫蛇添足。或許真緒的想法是──只要她回來,就夠了。
哭完一陣的真緒,變得怯懦又沉默,連走路都有些困難,月海沒有安慰、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只好默默拉著她的手,尋找適合的地方吃冷掉的午餐。
走上一段不遠的路,她找到一棟廢棄的室內兒童遊樂場,審視一番後,發現沒有其他住民的蹤跡,就帶著真緒直走入內。室內沒有燈光與空調,五顏六色的塑料遊樂設施如今也顯得灰暗。她們在兒童迷宮旁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開便當,珍惜地享用在玄城得來不易的白米飯。
月海一口一口扒起白飯,塞進嘴中,用讓人懷疑究竟有沒有咀嚼的速度吞下喉嚨,相對於她狼吞虎嚥的模樣,真緒舉著筷子,卻連一口也沒有動,便當的飯菜依然維持整齊。
經過方才的事,沒有胃口也是當然。月海不打算強迫真緒,卻對她的憔悴感到過意不去。
看著真緒哭紅的雙眼和發白的側臉,月海發覺一件事。
這是繼那天雨夜後,她第一次,如此專注地凝視真緒。
這兩天的相處中,總是真緒主動接近,而她有意無意地迴避,不曾正視真緒明亮的雙眼。畢竟她原本的盤算,是為真緒找到其他的歸宿,她沒有必要與即將分離的人建立關係。
現在與真緒肩並肩地坐下,她再一次對這名少女感到好奇。
『我以為妳「也」不要我了』──
跌進她懷裡的真緒,在當時這麼說。
或許是虧欠,或許是同情……看著真緒的臉龐,她尋思起一個從未提出的基本問題。
「真緒。」
聽見月海的叫喚,真緒轉過頭來。
疲憊而黯淡的雙眼,對上月海銳利的黑色眼眸。
「妳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月海問,突兀得理直氣壯。
真緒瞪著兩隻眼睛,為這突然的問題怔了一怔。
隨後她才領悟似地,泛起勉強的微笑。
「就算是我,也是有秘密的。」
說完,真緒半開玩笑地吐了吐舌頭。
真緒間接拒絕回答,月海並不感到意外。身懷秘密的她,也時常迴避他人的疑問。
「不過,還是謝謝月海姐問。」
真緒輕聲說,空洞的視線落回完好的便當上。
「這是月海姐第一次,想要瞭解我。」
月海不知該如何回應。
要找藉口塘塞,或是承認自己從未試圖瞭解真緒,並且為此感到抱歉?
過去兩天,和她形影不離的少女,如今側臉看起來竟如此陌生而疏遠。
不對,對她而言,真緒原本就是陌生的。
這兩天的親密,或許才是曇花一現的幻影。
月海決定不再多想。
她與她之間,陷入漫長的沉默。
※
「就麻煩妳了,田中小姐。」
空老師關上車門,對一頭金髮的駕駛說。
田中豎起大姆指,精神抖藪地應了一聲。她將要駕駛這輛貨卡車,駛向西邊的隔離關卡,承接聯合國發配的物資。花園離關卡不遠,開車可以在十分鐘內抵達,若是把清點和搬運物資的時間算進去,折返也只需要不到一個小時。
空老師再叮嚀了幾句後,田中一面揮手告別,一面踩下油門,貨卡車駛出花園敞開的大門,在空老師和孩子們的歡送下朝關卡出發。
望著田中的車尾燈,空老師的心裏竟有一縷落寞。
她對田中的即時出現滿懷感激,不過除此之外,又摻和著更複雜的情緒。她期待有一天能找到機會,當面對田中提出一個懸在心頭的疑問。
「好了,大家回教室,我們要上課囉。」
她拍拍手,收拾自己與孩子們的心情。孩子們儘管發出哀嚎,也還是不情願地拖動雙腳,稀稀落落地往洋房走回去。空老師殿後,環顧四周,往門外窺看,確認沒有一個學生──包括冬晴──落單後,準備關上鐵製的大門。
街角傳來汽車的引擎聲,空老師心想,會不會是田中忘記什麼,或者發現車子出了問題,所以折返回來,於是探頭而出。
映在眼鏡上的,卻是三台黑色轎車。
轎車鈑金打上重重車蠟,在太陽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
玄城內有能力擁有這些車輛的,只有一幫人。
轎車撞開大門,衝進花園,輾過翠綠的草皮,空老師被大門掃到一旁,眼鏡飛脫墜落,鏡片迸出裂痕,還沒走進洋房的孩子們紛紛回頭,發現空老師摔倒在地,三台轎車更粗暴無禮地停在他們嬉戲的草坪上,發出一陣恐慌的驚叫。
為首的轎車車門被緩緩推開,身著硬挺黑色西服的一男一女踏出車外。
「一個就好,找乖一點的。」
長髮男人神經質地推了下眼鏡。
「二當家,我都不知道你這麼有愛心。」
短髮女子笑著挖苦。女子是白人,說著一口帶有俄語腔的中文,身材挺拔,肩膀寬厚,不輸身旁的長髮男人,男仕西裝穿在她身上,有種跨越性別的英偉之美。
「我討厭哭鬧的小鬼。」
雷宿幫的二當家──墨雲──沒有被男裝女子的諷刺激怒,冷酷地回答。男裝女子攤開雙手,聳聳肩,一臉無奈,對其他二輛轎車走出來的黑衣部下打手勢,部下們隨即拔開腳步,如草原上的野獸,追向弱小的孩子們。
烈陽之下,尖叫聲響徹花園。
「你們要做什麼!不是說好花園是『綠區』嗎?」
空老師焦急地大喊,瞇著視力模糊的雙眼,撐住扭傷的右腳,一跛一跛地跑向轎車旁的墨雲。男裝女子擋在前頭,不費吹灰之力地抱住她纖弱的腰身,任她掙扎也無法逃脫。
「皇帝要走的路上,沒有綠區這種東西。」
墨雲不帶感情地瞥了空老師一眼,從腰帶皮套抽起電擊槍。
食指一扣,兩根電極探針噴射出去,刺進空老師的肩膀──
三萬伏特的電壓伴隨一陣響亮的「霹啪」聲,瞬間奪去空老師的意識,不到五秒,這副扛起二十個生命與未來的身軀,已然化為癱軟無力的人偶。
男裝女子了無興趣地把空老師丟在草皮上,跨過她空殼般的身體,加入追逐的行列。
她注意到,花園的一角,躲著一個嬌小的身影。
那個身影瑟縮在灌木圍牆的角落,緊緊抱著一只布滿縫線的灰鼠玩偶,似乎因為雙腿發軟,無法動彈,就算男裝女子走到她眼前,也沒有逃跑的動作。
背著陽光,男裝女子發現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睛裡,竟有奇異的色彩。
小女孩,有一對琥珀色的眼瞳。
「妹妹,妳是乖孩子嗎?」
男裝女子彎下腰,對冬晴微笑。